她忍不住道:“你把你主人烤糊了么?”
刺猬郁闷地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到棺木前,一屁股坐下来,抓了个石头在手里玩,说:“我主人生前痴迷术法,选了这块‘风水宝地’,还在墓顶掏了个不起眼的什么‘通天龙眼’,其实就是个小洞啦,他深信死后五百年内天雷经过此洞击中其肉身三次,便可化龙升天,冲破囹圄。我是他养大的,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在这儿不知守了多少年才等到一次雷击,可才一次就焦成了这样。更何况天地广阔,谁能保证天雷能三次都击中同一个小洞,这种缘分太艰难了,能击中一次都差不多用完一生的运气了吧……”
寇争停在离刺猬几步开外的地方,仍不太相信:“你真的只是守墓而已?”
“是啊。”刺猬点头。
“那早年那些死无全尸和疯掉的人呢,难道跟你无关?”寇争追问。
刺猬无奈道:“主人富有是事实,这些财物都是他生前搬进来的,但不是寻常物啊,他说这是给心怀叵测之辈的惩罚。我提醒过每个进来盗墓的,这些财物被下了咒术,一出墓穴就会化为黑水致人疯癫,也警告过那些想杀我的人不要碰我,我的刺有剧毒,不只见血封喉,尸身还会四分五裂。可他们不肯听有什么法子。老实说,早些年我虽然凭这一身刺保了命,但也没少挨揍,你说我一只老实蹲在墓穴里的刺猬,我招谁惹谁了。”它叹气,还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又道,“幸亏后来到底是来了个明事理又真有本事的老道,把入口封了,不过下封印之前他问过我,要不要随他离开这里,我拒绝了。我走又走不快,飞又飞不了,除了不用吃喝长生不死之外,就只剩一身剧毒,外头的世界容不了我。还是在这儿守着他吧,万一他真的化龙而去,我也算见证了一个天大的奇迹。”
寇争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相信它的话,她突然对寇争说:“我信它,它没撒谎。”
他皱眉道:“你哪来的自信?”
“因为它看起来蠢蠢的。”她指着刺猬笑笑,“它跟我一样,都是独自活在地底的家伙。本来能说话的机会就不多,就更不舍得把这机会拿来撒谎了。”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刀,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我也跟你们这样讲了,你们还要拿东西么?或者看我不顺眼,要揍我一顿?”刺猬把石头在手上抛来抛去,一副已经习惯了的表情。
他上前一步,指着散架的棺材道:“我来只是想要块棺材板,一小块就够。”
刺猬看着他,诧异地问:“你只是要一块棺材板?”
他点头:“你主人应该没把棺材板起下咒吧?”
“这倒没有。那个又不值钱。我记得主人给自己选棺材的时候还跟寿材铺的老板吵了一架,说他家的棺材太暴利。主人生前虽富有,但也真是挺抠门的。”刺猬说着说着居然哈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抹着眼泪道,“你们不知道,我其实挺想他的。我只有巴掌大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了,可他活不过我。”
寇争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她却一点都不想笑,眼里划过一丝黯然——终究是要分开的呀。
“那你是同意了?”寇争问。
“拿去吧。”刺猬点头。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了太多,寇争看着手里用布包好的大约五寸见方的棺材板,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走吧。”他转身对她说。
“等等。”她让他把身上所有的火折子都拿出来,全部放到刺谓面前。
刺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想亮觉一点,就用这个吧。”她笑,“这里大黑了。可惜我今天没有带蜡烛,不然也全给你。”
刺猬看看地上的火折子,说:“不打我还给我送东西,好难得。”
“我们不敢打你啊。”她哈哈笑。
刺猬又揉了揉眼睛,看着寇争,说:“我这儿好久没人来了,你们能不能多陪我说会儿话?天亮再走,行不行?”
“我跟一只刺猬有什么可聊的?”他嫌弃地说。
“随便聊什么都可以啦。”刺猬拍拍地上,“都坐下吧。我给你们讲讲我主人的有趣的事。”
“讲啊讲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她赶紧坐下了,也不管在身后吹胡子瞪眼的寇争,“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被人叫将军冢?你主人是将军?”
“不啊,这里以前好像埋的是个当兵的,也许是将军吧。”
“以前?”她瞪大眼,“你主人把自己埋到人家的墓里?”
“主人并不介意啊。何况选中这里的时候,里头并没有尸骨,只有些陪葬的东西,应该只是衣冠冢吧。”
“你主人还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主人说呀,咱们鱼门国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其实外头还有更大的一个世界。”刺猬不慌不忙道。
“外头?”她一愣。
“对啊,主人说去了外头才会知道什么叫自由。那个世界的宽广与奇妙,是我们想象不到的。那里有人,有妖怪,还有神。”刺猬继续道。
她指着它:“咱们鱼门国也有人有妖怪啊,你不就是么?”
“那神呢?”它反问。
“神……”她皱眉想了想,“神也有啊,庙宇里的神像,典籍里的记载……”
“你也说了只有神像,只有记载,只有百姓口中随意的流传。”刺猬打断它,“鱼门国是被神抛弃的地方啊。”
她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茫然地摇头:“不明白。”
刺猬一摊手:“我也不明白。但主人是这样说的。”
寇争全程皱着眉,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不耐烦地参加着一只刺猬跟只僵尸的恳谈会。
鱼门国是监狱?是被神抛弃的地方?说得好严重,可他从不觉得鱼门国有什么不好啊,真有什么外头的世界么?“外头”能比整个鱼门国还大?那得多大啊……
时间在闲聊与胡思乱想中飞速逝去。刺猬伸了个懒腰,看着墓道另一头说:“差不多天亮了。”说罢又看着寇争:“看你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吧。”
寇争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是。”
“要好好留着这条命啊。”刺猬突然说。
“为啥你这话说得怪怪的。”她看着刺猬,觉得它的小眼睛里藏了事儿。
刺猬叹气:“我留你们到天亮,是想帮这小哥避过一场血光之灾。”
二人俱是一愣。
“跟了主人那么多年,多少也学会了一些观望气色的本事。”刺猬坦白道,“昨日我见这小哥额头有血气凶光,若当时就放你们离开,只怕这小哥性命难保。此刻再看,凶光已失,应该安全了,但你们仍不能大意。”
“血光之灾?”寇争到底是笑出来,“你个刺猬怪还会这个啊?你怎么不去集市上摆个摊呢!”
“回去吧。”刺猬摆摆手,“出去时麻烦拿石头把入口堵死,现在没有结界了,暂时只能这样。但愿那些人没那么快发现,唉。也不知那些道土什么时候再来把结界补上,你们要是得空的话,往天仙观去给我报个信吧。”
直到离开将军冢,他都不相信所谓的血光之灾,认定那只是一只无聊的刺猬编出来逗趣的瞎话。
今天天气极差,还是清晨就黑云压顶。
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没吃早饭的缘故,他总觉得心跳得厉害。
5
此刻,他最恨的就是那只刺猬。
如果不是它挽留,昨夜的寇家起码会多一个拼死反抗的人。
官府的衙差们在家中来来去去,盖上白布的尸体在院子里摆成了一排,白布下头,有陪他练功的家丁,有给他端茶送水的丫鬟,有帮他捉蟋蟀的小厮,他出门前,这些人还活生生的,一口一个少爷地喊着他。
父亲的遗体停放在家中的佛堂前,惨白的面色里透着一股黑气,心口上深深的剑伤是致命一击,他血迹斑斑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黑色的布巾,似是拿来蒙面的玩意儿,攥得太紧了,谁都扯不下来。
卧房里,年迈的奶娘刚刚被盖上白布,奄奄一息的母亲躺在另一张床上,束手无策的大夫抱歉地跟他说:“就一口气了,她能拖到现在已是奇迹,有什么话就别耽搁了。”
说什么?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夜未归罢了,家就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他刚刚才想起,昨天是母亲的生辰。所有极端的情绪汹涌而上,反而堵住了他所有发泄的渠道,他没有哭,没有喊,没有怒,眼里只有死一般的安静。
“娘……我回来了。”他握住母亲冰凉的手。
母亲睁开眼,见了他,安慰地笑出来:“幸好……你现在才回来。”
“谁下的手?”他忍住要掉出来的眼泪,牙咬得咯咯响。
“郭义往酒菜里落了药……半夜时,无常楼的人来了……若不是想留口气见你,我也无需装死,随你父亲去了便是……”母亲异常平静地说着,然后她示意他低下头,费力地在他耳畔耳语了片刻。
短暂的愕然从他眼里闪过,接着再也无从压抑悲伤与愤怒,他抓住床沿的手,几乎要把指甲抠进去。
“郭叔……不,这个人渣,寇家待他不薄,他怎能做出这样的恶事!”他浑身都在发抖,像是掉进了无从拯救的冰窖里。
母亲浅浅一笑:“自古以来,人心最难测……嫁进寇家前我就知江湖险恶,寇家的家业太易招惹祸端,我吃斋念佛,菩萨好歹把你留下了……争儿,记住我跟你讲的话。”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摸着他的脸,“死去的人莫再惦记,活着的才要紧。等你有了孩子,记得烧纸跟我说……”
笑容凝在母亲的嘴角,她的手,重重地耷了下来。他跪下,眼泪不用忍也掉不出来。原来痛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
他在父母的遗体前重重磕头,额头出了血也毫无感觉。
官府的头头找到他,询问了一些关于这场灭门案的线索,说他们已下了通缉令,全国缉拿嫌犯郭义及各帮凶从犯。他只淡淡地跟对方说:“你们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劳你们费心了。”
他站在院子里,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以后,寇家只得你一个了。
在锻场工作的工人们闻讯赶来,有的激愤难耐,有的号啕大哭,寇家一片混乱。
他第一次像个成年人那样镇定地安排所有的事,接待所有的人,他用这样的方式证明着寇家还活着。
乌云翻滚了一天,可直到天黑也没有落下雨。
闷热之极的夜里,谁也没有留意到默默离开的他。
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黑衣裳,背着银焰龙凰刀,径直往锻场而去。寇家用来铸造各种器物的锻场,原本是他最不爱去的地方,尤其是夏季,里头的高温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但今天不一样,走到哪里都觉得冷,从骨子里头冷出来。
母亲对他的耳语是,要他趁夜黑人多时乔装打扮离开寇家,离开北坊,隐姓埋名十年再回锻场去,自熔炉底座中心所指的地下取出百炼匣,里头放的是寇家最重要的《天工谱》,与还未完成的神器——魇镜。
人烟渐稀的街头,他越走越快。
娘,对不起,我不想逃命,不想等十年,如果要发生什么,就在今天发生好了。
6
空荡荡的锻场里,他站在与他一般高的熔炉前,怀里抱着个沉重的四方铁盒。
对面,十来个蒙面人手执钢刀,虎视眈眈,郭义站在蒙面人前头,横抱着双臂看着他:“争儿,你比我想象中更不怕死,但也比我想象中更蠢。”
“我不想隐姓埋名,我想尽快见到你。”他咬了咬牙,“我最后喊你一次郭叔,为州什么要连同无常楼这样卑劣的外人来对付我寇家,你是看着我出生的,我爹娘收留你。视你如亲弟,还让你协助管理锻场,从不薄待。你杀这些同你朝夕相处的亲人时,真的半点犹豫都没有?”
郭义笑了笑:“我原本就是无常楼的少主人,他们算不得外人。”
他皱眉。
“作为曾经的大帮,盛极必衰,无常楼式微本也无话可说,我也曾想就此割断复兴我帮的念想,改名换姓,安心在寇家协助你父亲,了此余生。可你父亲真的是个天才,他居然照《天工谱》上的方法铸造出了魇镜,虽还未完工,但我已见识了魇镜的神奇,若铸造成功,此物当为举世无双的神器,捕梦为真,起死回生,那些永远离开我的人,都可以回来了。”郭义的眼中有极度的兴奋,但旋即被怒火湮没,“可你爹偏偏不再继续了,说还需要一种极难找的材料,能不能得到要看机缘,不可强求。我让他告诉我是什么,我去找,就算要走到鸟川尽头我也给他找回来。他却始终不肯说。当我傻吗?他分明是不想让我再参与其中。你爹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我,《天工谱》他连碰都不许我碰,防贼一样把它藏起来。我实在不能看这神器功亏一篑!你爹娘要是老老实实告诉我《天工谱》跟魇镜收在哪里,我不会杀他们,真的不会。”
他居然笑了:“我娘说过,无常楼不过就是个强盗窝子,当年被正义之土捣毁是它应得的命数。你在我家这么多年,吃了我家这么多饭,终究还是个强盗。”
郭义沉下脸,伸出手:“都不必废话了。把东西给我,看在叔侄一场的情分,我留你性命。”
“我死了它才归你。”他缓缓把百炼匣放到地上,解开背上的布包。
犀利的银光从郭义眼中划过,他半眯起眼:“你的拳脚,一半是我教的,你以为偷拿了这把刀就能以一敌众了?”
他不作声,将银焰龙凰横在身前:“勤业,正气……郭义,你不配做我寇家的人,你甚至不配活下去。”
郭义摇摇头,眼中杀气突现,对身后的蒙面人道:“杀了他。”
闪电裂过夜空,雷声惊起,凶猛的雨水哗啦而下,一点铺垫都没有。
他从来没有杀过人,只觉得刀锋砍进人肉的时候跟他斩杀妖邪时的感觉不一样,他的心会颤一下。
刀光剑影,闪电惊雷,他用自己的命去拼,鲜血在雨水里飞溅,落地汇成渐大的血河。
背上有点麻,胳膊上也是,右眼好像也看不清东西了,是不是中刀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握紧刀柄,朝眼前的敌人一个一个砍下去。
直到最后一个蒙面人被砍倒,郭义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他,这个平时看起来贪玩任性的孩子,背地里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么?
他飞身而起,脚踢向寇争的心口,重伤的寇争没能及时避开,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一股血腥味直冲喉咙,整个人朝后飞起,重重跌在地上。
郭义从地上拾起一把弯刀,一步步朝他走去:“到了黄泉,替我向你爹娘问个好。”
一步之遥时,有人从暴雨里冲过来,速度快得不像人类。
她挡到郭义与寇争之间,一拳砸向郭义的脸,谁知被郭义一把扣住了手腕,顺势朝前拉,竟把她整个人甩了出去,嘴啃泥地趴到了地上。
“青童……”寇争看清了来人,顿时怒了,“你打不过他的,走!”
郭义打量着从地上狼狈爬起来的她,揶揄道:“这姑娘是谁?你可是订了亲的人了。”说罢,他面露凶相,举刀向她,“既然来了,就陪他一起走吧。”
她站在原地,看着刀尖直刺过来,突然伸手抓住刀刃,用力朝后一拉,钢刀顿时脱手飞了出去。完全没有料到她敢这样的郭义,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面对面朝她倒了过去,她不躲不闪,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住,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寇争!拿刀!”她用生平最大的嗓音喊道。
郭义用尽全力挣扎,却发现这小姑娘此时的力气大得惊人,同时她的双眼竟透出了隐隐的红光,在她的钳制下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寇争挺身而起,正要抓起银焰龙凰时,却迟疑了半秒,转而抓起蒙面人用的钢刀,冲上去刀刺进了郭义的背心。
这刀刺得太深了,刀尖扎进了地里。
“到了黄泉,给我爹娘道个歉。”他喘着大气,终是倒了下去。
雨水打在脸上,特别疼。
她还好吗,应该还好吧,僵尸不会死,不会疼……
眼前的一切,渐渐化在了雨水里。
7
她背着他在夜雨里跑了无数条街,终于敲开了一间医馆的门。放下他之后她就跑了,她怕大夫看到她心口上的刀伤。
第二天傍晚时,寇争才醒过来。慈祥的老大夫说:“年轻人还是学点好,你们这些江湖青年我也是见得多了,动刀动枪打架斗殴是又蠢又危险的行为,幸好你年轻底子好,刀伤虽多,却只伤了皮肉,没大碍,但你的右眼今后怕是看不清东西了。”
他向老大夫道了谢,摘下脖子上的玉坠塞过去:“走得急没带钱。这个当诊金吧。”
老夫看了看这块玉,瞪大眼:“孩子。这块玉不是便宜货啊。”
“我娘给我的。”
“那更不能给别人啊!”
“我娘去世了。”他笑笑,“人都不在了,留着它反而伤心。”
“那……那这个你记得拿上啊!”老大夫指着放在桌上的铁盒子跟一把用布包好的刀,“这是送你来的那位姑娘留下的,说你醒了一定要交给你。”
他看着那两件东西,说了声谢谢。
最后,老大夫看着这个年轻人穿好衣服,告辞出门,昨夜的雷雨把街面冲刷得非常干净,他走在斜阳里,背影特别从容。
那么,还有三件事要做,第一件,安排好家里的事;第二件事,是把棺材板交给白小姐,不过,说不定白家现在已经主动取消婚事了吧;第三件事,是要去找江小莞,这次不送花了,也不找任何借口了,他就想跟江小莞说,遇到好人家就嫁了吧。
但现在暂时还不能回家,他换了个方向,径直往白泉谷而去。因为有伤,他走得比平时慢,直到深夜,离白泉谷还有颇长一段距离。
他一屁股坐到路边的石头上,突然说:“如果当时刺下去的是银焰龙凰,你很可能就是一堆黑灰了。”
她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探出脑袋:“可你换了刀。”
“总有一天会来不及换的。”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她从树后走出来,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低头道:“如果那晚我真的被你甩掉了,赶不及到锻场,你肯定死了。”
“我就没想过活下来。”他把视线移到怀里冰凉的盒子上,“但既然没死,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顿了顿,又说,“伤好之前,我都住在你的窝里。”
她先是一惊,然后面露喜色:“好!”
8
寇争在墓穴里休养了近半个月,吃喝都由她一手包办,每天都给他摘野果挖野菜熬鱼汤,没钱买不了肉,好在鱼不用花钱,她天天去河里钓。寇争说他吃鱼吃得都要吐了,她说没钱就忍忍,等你回到寇家继续当少爷,想吃什么都行。可是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后悔,就算他回到寇家,也当不了少爷了,老爷夫人都没了,又哪里来的少爷。这些日子,寇争没有表现出太多悲伤,顶多在天晴的夜里坐在墓穴外头,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看天,也会跟她像从前那样说话,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他曾经历过怎样的一场劫难。
他对她没有任何避忌,当着她的面打开了百炼匣,还跟她说:“我们寇家铸造的物事的精巧跟玄妙,旁人是无法想象的。这匣子只有寇家血脉才能开启,郭义就算杀了我拿走它,也一辈子打不开。他虽然负责锻场的日常事务,可寇家最高深的铸造术他是接触不到的。这个人哪,以为拿走《天工谱》就能依样画葫芦,殊不知每行都有它的‘道’,像他这种心肠的人,一生都悟不出何谓‘道’。”
她似懂非懂,问:“那你家的‘道’是什么?”
“勤业,正气。”他轻抚着里头那本发黄的册子与一块表面雾气蒙蒙的铜镜,“也许这就是寇家的道。”
这些日子,他除了吃喝休息之外,便是专心翻看那本《天工谱》,脸上时不时露出惊叹之色,偶尔还自言自语些“原来这个应该这样做”之类的话。
她对那面铜镜更有兴趣,因为她发现这面镜子平时是照不出人影的,但是如果枕着它睡觉,醒来后便能从镜面中看到自己做的梦,虽然模模糊糊的,但也十分有趣。寇争说这面镜子还没有铸造完成,按照《天工谱》上的记载,此物完成之后,光可鉴人,持镜照人后,若枕镜而卧,便可见被照之人的梦境,现于梦中之人大多模糊,而清晰者,必为梦者心头最牵念之亡者。持镜之人若再辅以秘咒,可将此亡者引出镜中带往现实,此后与活人无异。故而魇镜才有“捕梦为真,死而复生”的说法。
“没有完成,实在太可惜了。”她抱着这块铜镜直叹气,“若是完成了,能解人世多少悲苦!”
寇争没说话,半晌才道:“我爹说之所以铸造不成,是因为缺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她好奇道。
“一只乌藤子。”他答,“《天工谱》上说是一种虫子,还说此物罕有,状如藤条,天生半雌半雄,半黑半白,阴阳一体之势,然其数量稀少习性刁钻,几世未必得见。以此虫入炉,可成魇镜。”他合上书,“说得如此含糊,天地之大,找一只虫实在大海捞针。”
她坐在快燃完的蜡烛前,沉默了很久,问:“那你想完成魇镜么?”
“想。”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爹生前从未对任何事半途而废,他说过得乌藤子要看机缘,不能强求,他始终不肯告诉郭义缺的是乌藤子,或许是看出了他急功近利的本性。如今他不在了,郭义也偿命了,我想试试我的机缘,以寇家最后的继承人的身份。”
她皱起眉头,思忖片刻,说:“我帮你找吧!”
“不用。”他摇头,“你只需要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看好《天工谱》跟银焰龙凰。”
她一愣:“你不在的时候?”
他笑笑:“我可是在寇家的锻场里连杀十三人的家伙,无论怎样,官府那边我也是要给个交代的。”
她急了:“你是替父报仇为民除害,官府难道会为这个为难你?”
“杀了人就是杀了人,罚不罚我在官府,投不投案在我。”他断然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劝说。”
她咬了咬嘴唇,说:“好。我替你守着。”
“我明天就走。去见见江小莞,再回家安置安置,就去官府投案。”
“明天?”她怔了怔,“这么快?”
他从来不与她商量任何事,他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只是通知,她可能已经习惯了。
墓穴里的烛光慢慢地弱下去,她静坐在黑暗里,想着不能说的心事。
9
清晨,微雨。
他站在私塾门口,大门砰一声关上。
开门的是江夫子,江小莞就站在他身后,老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只说了一句:“老死不相往来罢。”
他没吱声,把视线挪到江小莞脸上,视线刚一相交,她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低下了头。
“小莞,找到好人家就嫁了吧。”他微笑着说了这句话,转身离开。
没有什么怨气的,换成哪家姑娘都会害怕的,灭门,报仇,鲜血与人命,不是寻常人能承担的东西。
愤愤不平的另有其人。
她终于在快要到寇宅的时候扯住了他的胳膊,如果她体内有血,那此刻必然会涨红了脸。
“怎么了?”他站定,“你的表情很奇怪啊。”
“你为什么不骂她!”因为激动,她有些语无伦次,“你对她所有的好都不算了吗?为什么要像看一个怪物那样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