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得如何?”
“还挺重的,现在还没醒过来。”
“那开市的事抓紧一下,趁这两日办下。”
德王沉默,过了片刻,他略带迟疑跟王妃道:“要不再过一段时日?”
“不成,要不我进宫一趟?”她去跟太子说。
“他父皇才过去几天,”德王摸头苦笑,“我不想逼他太紧了。”
“如此才能让都城最快平静下来,天下亦然。”
“唉,是了。”
德王累得厉害,他躺在了王妃的大腿上,疲倦道:“都说是我亲手宰了他,事实跟这也相差无几。”
“嗯,还是很伤心吗?”
德王许久未说话,过了很久,他睁开眼,抓过王妃的手放到胸前按着心口,缓缓道:“奇怪了,就是他死的时候伤心了一会儿,现在…居然不记得了。”
“是了。”宋小五低头,用唇轻轻地触摸着他的额头。
如此才是正常的,皇帝不在乎他这个王叔,没有感情的存在,死去的人之于活人就没了意义。
“恭儿很可怜。”德王又道。
“可怜,也不可怜。”
德王看向她。
“他要是像他父皇那样去做人,那就是可怜的,如果不是的话,那他能得到的就多了。”宋小五沉吟了一下,道:“他很优秀,很冷静,虽说有点过于冷静,不过他身为一个君王,承受与承担的,必定非凡人所及,逼逼他不要紧,他早晚要习惯。”
德王的眼睛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那太残酷了。”他喃喃道。
“是啊。”是残酷,宋小五承认,低头看着她所爱的男人。
高处不胜寒,寒在位置太高,更寒在到了那个位置,注定身边就没有什么能倾诉的人。
人非草木,是人就有情感上的缺口,一般人堵不住,满足不了就会崩溃。
尤其周家人,按她这些年所见,周姓人无论男女,他们都是一群情绪极为冲动不受控制的人,天生较一般人要强烈的感情让他们无论爱恨,誓要把自己掏干净了才算止…他们是如此耀眼,同样他们也很容易为自己的需求付出死亡消失的代价。
前世的皇帝在他的王叔死去后想必后悔痛哭过吧?要不何来后面的追封?
皇帝与她的丈夫,皆不是适合当一国之君的人。
太子冷静,如果他看穿了父辈悲剧的真相,以史明鉴,宋小五倒认为他有一半的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君主。
“多帮帮他吧?”德王看向他的王妃。
“好。”宋小五点头。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不管是为他们自己,还是皇后为国家,她都会尽力。
第二日德王去跟太子说了抓紧时间下令开市的事情,太子点头,但道:“叔爷爷,下令之前,我想跟叔奶奶聊一聊。”
德王沉默,太子见状,道:“叔奶奶不方便进宫,我去府上也一样。”
“那不用了,我回去与她说。”德王琢磨了一下,与太子明言道:“你叔奶奶无心政事,等这事一过,朝野一太平,她就会与我回晏城养老去。她对政事的兴趣远没有对田土的兴趣来得大,对她来说,土野间多产几斤粮,惠及千秋百世,是她死后还有人在受益的事情,管人罢,人是活物,她也与许多人亦格格不入,无法共存,她就是投入相同的心思,所得会远远不如她在农事上所得之,就似在晏城她也不管晏城的事,术业有专攻,她只做她最擅长、对她最有益的选择,这么些年来这一点任何人皆无法改变,哪怕是我也一样。”
遂以不用担心她会参与政事,她心中毫无所惧,但却比谁都会审时度势、自我约束。
“我知。”太子看着叔公那张疲倦不堪,但掩不住英气逼人的脸,心下悲切之余,又有几许轻松。
他皆懂得。
“我只是想与叔奶奶说说话。”他道。
“也罢,我让她悄悄来一趟。”
“是。”
看着对他依旧恭敬的太子,德王心中心疼又不舍。
这个孩子太乖太孝顺了,如此什么事都只会往自己肩上扛,也不知以后有谁会来心疼他,替他分担。
**
这一夜快要宫禁前,西门迎来了一队人马,一路悄无声息往太子所在的太和殿行去。
宋小五走到太和殿前,迎上来了快步下阶迎她的太子。
“恭,见过叔公,叔祖奶奶!”
“见过父王,母妃。”
先是太子见礼,一直在宫中陪同太子的周恭接紧着向父母亲请安。
“起。”宋小五迟疑了一下,没去扶见礼的太子,说了声就抬步往太和殿走。
“来。”相比王妃的不客气,德王则单手有力地托起了弯着腰的太子,随后抓住太子的手臂,让太子与他同行,跟上了王妃。
一跟上他就道:“王妃,想来恭儿等我们许久了。”
王妃只好侧头:“有劳太子。”
“恭儿天天念着你。”
宋小五瞥了一辈子都没学会好好说话的小鬼一眼。
德王不自知,见王妃不说好话,便转头自己与太子说:“你有心了,你叔奶奶在家里还说要来早点,让你忙完了好早些歇息。”
太子轻轻颔首,眼睛对上了视线从叔公身上转到他这边的叔奶奶。
话都说了,宋小五只好道:“打扰了。”
还是有礼、生疏,叔奶奶对他十年如一日,冷静客套从不亲近,对他一如陌生人。
因此,太子从始至终都相信她的不所图,而他母后对她的那些爱憎,太子也很了解——当给过你希望的人最后还是离开了你,当你明白你在他的生命当中无足轻重后,你对他所能拥有的最强烈的感情就是恨了,恨会让人感觉他还存在于他们的生命当中。
就像他也曾失望过他不是叔爷爷家的孩子一样。
“不曾。”太子又施了一礼。
这厢,周承只见他母妃扭过头,抬足往前走,步履不停,而他父王一手捉着太子,忙不迭上前跟上。
周承在后心中哂笑不已,算来,母亲对他,是再温柔耐心不过了。
如此,太子让位这一事,他定要出头出面出力不可了。
他不想他留在燕都,与父母分隔两地…
至于晏地,就给妹妹了,在她成年之前,可接来燕都与父母住在一起接受母亲的教导。
周承心中划算着,等到进了太和殿,太子一说出他的打算,他就与太子跪在了一起,抢过太子的话道:“儿子也有此意。”
不止是太子想让位,他也想接位。
宋小五看着一刹那间就跪在她面前两个人,转头对上了自家王爷看向她的眼神…“你脑袋进水了?”德王一看过王妃,转首就朝太子劈头骂去,“立马儿起来,见人就跪,你的老师他们就是这样教你当储君的?那个董太傅,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为人师表者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奸滑的!”
德王惊了,连太子的启蒙恩师一并骂了进去。
董太傅为了帮他们都装病不见人了,世子见状,瞄了他父王一眼,没想到被德王逮到,对着世子也是一顿劈头盖脸:“我们教你治世,是让你治理晏地的,不是为的助长你的气焰来的!你身为长者,不知道对小辈珍之护之,还跟着一起胡闹,还有脸看我?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说着,德王巴掌就往世子头上扇去。
扇了一巴掌,第二掌被王妃喊住了:“王爷。”
王爷回头。
“够了,”宋小五朝他摇摇头,朝太子和世子道:“都起来,坐好了。”
她神色冷酷,冰冷的话语当中透着让人不敢反抗的力道,太子和世子对视了一眼,随后同手同脚起来,规规矩矩坐在了内侍抬来的椅子上。
内侍按王妃的指示把椅子搬到了她和王爷对面不足一臂之遥的位置,太子和世子坐下后,双方膝盖不到一指的距离。
太子坐在德王的对面,世子坐在他的母亲对面,他一坐下后,就见他母亲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世子,你想当皇帝?”
周承试想过无数次此境下面对母亲的情况,他本以为自己准备已足,但此时他紧张得不敢回话,咽了好几口口水才直面她的眼睛,朝她局促地点了下头。
他想为自己解释,但一开口,只道了一个字:“我…”
他说不出话来了。
但这时候他母亲没有只管他,随即朝太子道:“董先生跟我说过,你是一个有决心毅力的人,拥有正直仁义的可贵品质,我以为,这些年里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董之恒的判断,德王府给太子送过很多书,世子从她这里受到的教育,太子一样没少。
“是的,恭已做好了准备,”相比世子的局促不安,太子恭恭敬敬,回过神来的他冷静自持,丝毫不见慌乱,“就因做好了准备,把事情想得一清二楚,方才请皇叔祖爷爷把皇叔祖奶奶请过来。”
“不当皇帝,那你想做什么?”宋小五问。
德王因她的话看向了她。
宋小五不为所动,看着太子。
“恭擅机弩兵械,”太子起身,快步去他的桌前拿来准备好的图纸和新弩,双手奉于德王面前,“这是恭所制。”
他朝皇叔祖奶奶又道:“恭之前还与叔公献过鱼鳞刀,也是恭亲手所制,从精铁的提练到打制,无一不是恭所为。”
宋小五朝德王望去,得了德王的点头。
德王点头,但又摇头,他对太子摇头道,“你擅长兵械,就更应该当这个皇帝,兵武乃国之重器,过几月我把我手里的兵权全部交予你,等你心里稳了,你自然会懂得怎么当这个皇帝,你现在失母又失父,哀伤受至,一时糊涂我懂得,周承越逾,我回去自会罚他,等会我们一出了这个门,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可恭已想好了,”周恭掀袍,直直跪下,望着德王的眼里一片水光,他的泪眼凄怆悲戚,却又是无比地明亮赤诚,“叔爷爷,恭也想向您一样地活一辈子,有事可做有事可为,心里有人身边有人,您就成全我罢。”
“谁告诉你当皇帝就不能有这些了?”德王脸色剧变,一脚踹向了世子,“让你陪你侄儿了你就是这样陪的?”
世子生生挨了这脚,低头不语。
宋小五皱眉,拉了世子过来,离德王远了点。
“王妃。”德王脸色非常难看。
“太子的想法最重要,”宋小五对上他,“不是世子的。”
“可…”
“世子是我们所教,我们既然教了他家国天下,就要接受他心中藏有家国天下,难道这不对?”宋小五说罢,没跟德王对峙,转头跟太子道:“你也有人教了你家国天下,你是太子,享受了当太子的尊贵,你有当君主的潜质,先不说你的放弃是一种浪费,你觉得当你年纪渐长了你不会后悔?你要知道,你的抱负需要很大的权力才能完成,你现在的放弃,可能就是放弃了你的一切。你不要觉得世子乃你叔公之子,定会待你不薄,这些年想必你看得已够多了,足够明白人心的不可靠。当君王辛苦,当个平常人,也不会有多容易,你以为你叔公的日子很容易得到?是你不当君王就能得到的?”
太子慢慢道:“如恭学不来叔公,想来这君王也当不好罢。”
说到此,他笑了笑,垂眼看着地下,自嘲道:“恭这小半生,从未说服过谁,没有人听进过恭的话,也没有人敬重恭的想法,叔奶奶觉得恭年纪小,所说的话不过是孩子话,恭懂,恭明白,如此,那恭还是当恭罢,下次时机到了,我会再来请求叔公公叔奶奶的…”
太子朝他们磕头,再抬起脸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已挂了一行泪。
没有人给他一个未来,那他就给自己争一个未来,只是他再明白心里还是免不了疼痛,叔爷爷再是疼爱他,也只是想让他当一个好太子、好帝王,而不是当一个为自己好好而活的人。
“你…”德王火大,他拉着太子的手臂,眯着眼沉声道:“你这话,敢在你母后面前说吗?”
他可知他的母后为了他,付出牺牲了什么吗?
“恭敢。”
“你不敢,你知道她为你付出了什么吗?她为了你连死都要算好时辰!”
“是啊,我知道,恭儿知道,”太子抬起脸,闭眼无声抽泣,“就是因为知晓,周恭才想带着弟弟开心如意地活下去,替她的那一份一并活下来,我不想当皇帝,不想让我的妻子当皇后,不想让我的孩子当太子礼王,周恭惭愧,日夜惶惶不可终日,就是因为这个想法在我心中已落地生根不可退却。叔公,我的心里只有小家,没有天下,愧为太子啊!”
最后一句,太子哀嚎出声。
他怕了,怕了当帝王,怕了没有亲人、每日都在斗的日子。
“你,你怎生这般糊涂,没出息!”德王埋怨他,痛斥他,但却弯腰,抱住了紧紧揪着腿边袍子的太子的肩膀,在他头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后道,“你叔奶奶说的对,你只是不知道当皇帝的好处,等你知道了…”
“叔爷爷。”
太子一声“叔爷爷”,叫停了德王的话,德王征住,听着太子的哭泣声,他亦红了眼睛,半晌后,他叹道:“再等等看,再过一两年,行吗?”
“是!是!谢您了!谢您了!”太子抓住德王的衣袍,泣不成声。
“母妃,对不住。”一旁,世子跪在母亲的身边,小声地道。
宋小五摸了摸世子的头,低头与他道:“你没做错什么,不用道歉。”
如果他的野心是错误的,那么错误的不是他,是教出他的自信来的她和他的父亲。
她对太子的让位没有那么不可接受,诚然,之前她认为太子会当好一个好皇帝,但他要是无心于此,她不觉得太子的想法有何不对。
“让太子执兵如何?你要是没能耐坐稳这个位置,到时候他也好反。”宋小五道。
世子睁大眼。
宋小五摸着他的头发,被世子惊呆了的模样逗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耐?”
“我有!”世子下意识反驳。
“那好,到时候看你们的了,太子?”
太子满脸的泪,看着宋王妃一脸痴呆,半晌在德王的催促下缓缓地点下了头。
“那就不用等到以后了,”宋小五看过在位的三个周家男人,最后眼睛定在了她的儿子身上,“即刻上位罢。”
“承儿行吗?”德王接话。
“他不行也得行,我希望他在风雨在长大…”
宋小五拉了世子起来,黝黑幽深的眼定在了儿子的脸上,“这是你的选择,你自己的路要自己闯,可行?”
“是!”
**
大燕文德元年,刚登基为帝的燕帝周恭不足一月就让位于王叔周承。
次月,德王之子周承登基为新帝,先帝周恭为仁王,主掌兵部。
燕帝周承年号为兴盛,兴盛六年,燕帝推行了名为“民制”的新政。
兴盛四十二年,燕帝毙,其子周子业继位为新帝,在位时长三年,病逝于正德宫,其后查出他的太子乃皇后以女易来的娘家外甥,实非周家血脉。
皇后扶侄子上位,三月后,逝帝堂弟玄武王与逝帝堂妹晏地西王周小娇举兵勤王,年底,玄武门登基为新帝,在位时长十年。
公元五百八十六年,燕朝一百七十二年,燕朝迎来了史上第一名女皇长宋帝,其在位十三年,帝女承位,当年太子女死在了继位日前夕,其弟取而代之。
公元六百零八年,燕朝崩,郯朝起。
燕朝在史年长为一百九十四年。
《宋记》完。
第240章 番外 历程一
兴盛三年,秋。
这日皇宫下午内阁议事,因秋收在际,要商议的事颇多,这一谈下来眼至酉时,太阳落山时分,周召康看一群人还要谈下去,不动声色往小门瞟了一眼。
他坐在问政殿右首最下尾部,全殿最次的座位,他乃皇帝亲父,理当为首,但谁让右边小门直通朝夕池,沿着小路走,就可出问政宫,一路直出皇宫大门往北走上三公里,就是住着德王妃的德王府。
至于左边小门,通往的是皇帝崽子的寝宫,不去也罢;而大门紧闭,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不好打开大门就走。
一正两侧三道门,挨近右侧门的那张椅子,无异于是周召康的风水宝地。
周召康最为憎恨议事误时,之前已规定成章,内阁问政殿议事不得超过酉时,他也是因此才答应他家那小崽子佐政,孰料当了皇帝的崽子不是亲儿子了,没两年就膨胀了,忘本了,动不动就拉着老爹超时陪他干活。
是他当皇帝,还是他老子当啊?有时,德王气极了就朝他儿子嚷嚷,顾不上皇帝儿子事后定会叽叽歪歪朝王妃告状。
秋收是大事,自当多议一会儿,但自几日前,得知王妃有了身子,德王这脚这屁股,就在皇宫立不住坐不住了。
他心里已划算着如何在几月后辞了或是停这议政王的职,专心陪王妃待产,而眼前最为迫切的,就是按时回府见王妃。
“春时你们说农具不够用,铁石先紧着你们,到年底还给我们,”这厢,气极了的兵部侍郎撸着袖子,把上峰别到一边,梗着脖子朝户部尚书吼:“现在又贼他娘的农具不够使了,敢情我们这兵铁到你这是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啊?”
兵部侍郎之乃武将之后,从小随家中长辈在马背上长大,听闻他小时候府中先生逼他习字,这位小将军抬着脖子与先生道:要命有一条,习字绝对不成。
是以侍郎岳父,翰林院大学士庞大学士一听女婿颇有出口成章的意味,抚着胡须正欲投去欣慰的眼神,不料侍郎大人抓着户部尚书的衣襟又吼道:“一块铁也别想拿起我们的走,还有借走我们的,立马给老子吐出来,立马!”
“对,对!”兵部尚书在旁着急地喊,给下属助威。
户部尚书更为愤怒,脖子连着脸孔红成了一片,毫不示弱朝兵部侍郎回呛:“有种你们别吃我们的粮啊,要你们一块铁怎么了?没有收割的粮进仓,喂得饱你们这群野狼变的吗?不知所谓!不知所谓!”
“没铁怎么打仗,等敌军大兵来了拿着镰刀跟人家的大刀对战吗?”侍郎急红了眼,“你才不知所谓,不知轻重!”
“对!对!”兵部尚书更是激动,还拉工部尚书入战,“老兄你说对不对?”
工部尚书呵呵强笑,看向少帝求救。
圣上,救命!他只管打铁,铁是谁家的,不归他管啊。
少帝看了他一眼,眼睛则强右边看去,看到有人趁乱偷偷摸摸往小门边溜,启嘴:“王父,去哪呢?”
他王父被抓住,回过头眯着眼睛,危胁力十足。
这一下,问政殿一下子就静了。
随之,德王一笑,身上的肃杀消失殆尽,只见他朝皇帝笑眯眯道:“你们现下商量的事我也帮不上忙,我归家去。”
皇帝看着他,不语,足足顿了好一会儿,少帝方淡道:“好。”
“那臣告退。”儿子识趣,准备揍儿子一顿的德王这下歇了心思,打开门连忙跨足,大步而去。
他走得甚快,那快快消失的雀跃身影,看快了,就似在连蹦带跳一般,无比欢快。
德王溜跑已不是一次两次,殿内大臣早已习惯,人一走,他们又吵将起来,这下孔武有力的兵部侍郎拉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美须凌乱的户部尚书走到皇帝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兵部侍郎抖着巨嗓朝皇帝凄厉地喊:“圣上您要给臣做主啊!臣兵部连块打箭头的铁都没有了,眼瞧日子没法儿过了!”
兵部尚书在一边连连点头。
对!对!日子没法儿过了。
手有悍将,兵部尚书心下大稳。
皇帝的眼睛从那扇已然静止了的小门上收回,心里想着不知哪天母亲才会进宫来看他,眼睛则定在了工部尚书的身上。
先前朝他求救工部尚书一激灵,赶紧拱手道:“回圣上,尚末发现新的铁矿…”
少帝未出声,冷冷静静地望着他。
秋高气爽,天气已凉快起来了,今年工造坊出了不少透气的新布,穿在身上很是舒适偎贴,工部尚书内里那件偎贴的衬衣此时粘着汗,黏黏糊糊地贴在了背上。
兵部侍郎也不抓着户部尚书了,户部尚书给了人一个“秋后算帐”的愤怒眼神,退回了他的座位上,轻轻地咳嗽了一下。
之前为请功,寻矿之事他掺了一脚,现在形势不对,他还是缩一缩方为上策。
这一咳,问政殿里接二连三响起了轻咳声,少帝听着,悠悠一叹:“你们能干点什么呢?”
供着哄着顺着,也没见他们给他奉上一个太平无忧的天下啊?
少帝不苟言笑,那双黑眼就似黑洞、似深渊,与他亲父那爱笑爱闹的性子截然相反,这几年他身上不见喜怒,亦不动声色,等到了他出手,那就雷厉风行不可挽回了。
在座的六部尚书,有三个就是去年被他新换上来的。
年轻的燕帝不杀人,他只是夺走罪臣身上的一切,再把他的罪名宣诸于天下,把人放出去…
这跟放羊入虎口有何区别?
众臣敬他放权于臣民的大度,亦怂怕于他的手段。
**
周召康快马回了德王府,却被告知,王妃回娘家去了。
“唉。”一回来见不到人,王妃怀着肚子还车马奔劳去走亲戚了,周召康想骂人都找不到人,愁眉苦脸一挠头,衣裳也顾不上换,长鞭一甩一叹气,往门边飞走,“牵马!”
等到了宋府,在岳父时安静的大书房里找到了他家王妃。
书房太静,岳父在另一头带着弟子专心地抄着笔头忙碌,周召康不敢打扰他,悄步走到了倚在另一头长椅上就着残阳看书的王妃身边,一屁股坐下搂上了她的腰,在她耳边悄声道:“怎么晒着太阳看书?”
“刚坐过来。”王妃回头,与他贴着脸,静止了片刻,方与他道:“怎么过来了?”
“在府里没找到你。”
“宫里不是有事?”
“那又不是我的事。”周召康冲口说完,意识到宫里那位是亲儿子,是要帮忙的,王妃最见不得不管孩子了,忙岔开话道:“咚咚呢?”
“去陪外祖母了,方才过去。”王妃留下是有点资料要翻,见他来了,便把书给了柳娘:“与师爷说一声,这本书我要借回去看两天。”
“是。”
王妃起身,周召康扶着她走,没两走两步,她反手挽过了他的手臂,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周召康被明艳如秋阳的王妃看得微有些羞涩,凑过头与她害羞地道:“我知道我好瞧。”
王妃笑出声来,轻声笑着,双手挽上了他的手臂。
在宫里的那些坐立不安已无,周召康低首去看王妃的肚子,连走了几步方心满意足抬头,道:“怎地过来了?”
不是什么大日子啊。
“爹有事问我,我看跟师爷说不清楚,就过来了。”
“你小心些,有孩儿呢。”
“车走的慢,我过来也想看看娘。”
“那晚上我们回去吗?”
“府里可有事?”
“我没事。”
“那就歇一晚罢,明早你和大郎他们一道去上朝,我呆到午后就回去。”
“爹还有事?”
“之前的已说好了,明天多聊一会儿。”
“那我明天早点过来,接你一道回去。”
王妃看他,说话间带点笑:“老逃班,好吗?”
王妃没有责怪的意思,周召康马上得意洋洋了起来:“我这是放权,没我在一边他才立得起来,老靠爹像什么样儿?”
王妃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