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贤妃的眼中盈满的尽是惊讶同不可置信,她顾不得右手被滚水烫过的疼痛,倏地从红木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了动唇,“淑妃娘娘还活着?她没有死……还活着?”

江路德微微垂着头,朝她颔首,恭敬回道,“回贤妃娘娘的话,正是,皇上不日前已在燕州寻见了淑妃娘娘。”

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整整三年了。所有人都以为南泱已经死了,可是事实却是她还活着。真是上苍垂怜啊,从那样高的山崖上落下去,竟然还好好地活了下来!她合了合眸子,说服着自己接受南泱没死的事实,抬起头望向江路德,面上恢复了几丝平静,沉声道,“行了,本宫知道了,有劳江公公。”

江路德俯着身子道了句告退,接着便旋身踏出了兰陵宫的宫门。

兰陵宫如今的主位已经是这个贤妃娘娘了,曾经的韩婕妤,灵越帝姬的生母,那个合宫里最可怜的女人。当年淑妃坠崖身亡,皇上始终不愿接受她已故去的事实,也一直未曾追封她谥号。

淑妃膝下的皇长子同二皇子孤苦无依,韩宓贞在宫中已经多年,又同淑妃交好,皇帝便将两个孩子都过到了她名下。因而韩宓贞便被晋封为了妃,尊号为贤。

江路德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当中,韩宓贞眸子微动,抬起眼望向身旁的如兰,颤声道,“如兰,方才本宫是不是听错了?江路德说……南泱还活着,她还活着、她没死……他是这样说的么?真是这样说的么?”

如兰的眼中隐隐闪着几丝异样,望着她回道,“娘娘,您没听错。江公公说了,皇上已经在燕州寻见了淑妃,淑妃娘娘没死,她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

淑妃没死,她真的没死……韩宓贞抿了抿唇,神色竟有几分慌乱起来。本该极高兴的事,为何她心头会惶恐多过欣喜?南泱是她的恩人,为她报了弑女之仇,替她谋得了皇恩荣宠,同自己情同姐妹,甚至还住在了一个屋檐下,知道了她没死,这不该是天大的喜事么!可是她为何如此不安,这份不安是从何而来?

韩宓贞攥紧了绢帕捂住心口,脸色有几分苍白。

如兰观望着她面上的神色,沉吟道,“娘娘,淑妃若是回了宫,恐怕于您不是件好事啊。”

韩宓贞侧过美眸狠狠剜一眼如兰,厉声喝道,“淑妃娘娘待本宫如同姐妹,她能平安回宫是本宫求之不得的事!”

口里虽这么说着,她心头却是惶惶不安的。

当年合宫里的人都以为淑妃已经死了,皇上念及皇长子同二皇子年幼,这才将澍人和念南都过到了她膝下……可是如今南泱还活着,这两个孩子必是要还回去的吧……她眸子猛地一动,心中涌起一阵浓烈的不舍,自己一手拉扯大的两个儿子,马上就要离开她了。

如兰叹了一声气,蹙着眉头劝道,“娘娘,淑妃一回宫,凭着皇上对她的那份儿恩宠,两个小皇子必是要还给她的。当初您正是凭着两个皇子才熬来了‘贤妃’这个头衔儿。”说着,她又微微一顿,伸手缓缓抚上韩宓贞孱弱的肩,“娘娘,您在宫中守了整整七年哪,几千个日日夜夜都是怎么挺过来的,如今好容易得来了这一切,待淑妃一回宫,就全要拱手让出去了——您心里就不难受么?”

这番话像是说进了韩宓贞心坎儿里,她咬着下唇心头凄惶一片。

不难受?怎么可能呢?七年的时光,她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全部耗在了这个又深又冷的陌阳宫里,如今坐上贤妃这个位置,其中有多少心酸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老天真是有太多的不公,南泱从出生起便是天之骄女,美貌,家世,才情,皇上的宠爱,她样样都有。而自己呢?仰人鼻息地过了半辈子,眼看着到了出头的日子,却又要被打入谷底了!

耳旁,如兰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自古以来,后宫之中都是母凭子贵,”话及此处,如兰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如今皇上就只有两个皇子,将来等皇上龙御归天,二位皇子中必有一位会登上大宝继承大统,届时,娘娘您可就贵为太后啊。”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她撑着额幽幽叹出一口气,神色之间有几分疲累,“待淑妃回宫,两个皇子便都要还给她的。”

“那若是淑妃回不了宫呢?”如兰忽地问出这么一句。

韩宓贞被唬了一大跳,抬眼死死地望着如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兰只定定地望着她,没有答话。

心头霎时间明了几分,韩宓贞只觉腿都软了下来,蹙着眉头沉声道,“荒唐!你怎么能生出那样的念想来?”

“娘娘!”如兰面上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您的心肠这样软,怎么能成事呢!淑妃一回宫,两个皇子还回了去,您就只有个‘贤妃’壳子什么都没了,您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奴婢心心念念都是为您着想,为您好啊!”

她也知道啊,如兰是自小伺候在自己身旁的,自然事事都在为她着想。可……可那样的事怎么能做呢?淑妃于她有大恩,从来没做过一件对不住自己的事,如今好容易大难逃生,她怎么能对她下毒手!

当即摇头,“不行,再怎么,本宫也不能做那样的恶毒事。”

如兰不死心,急得汗都流出来,“娘娘,您忘了帝姬是怎么死了的么?您还想过回几年前的日子么,遭人白眼受人欺凌,被其它嫔妃骑到头顶上来!淑妃回宫之后也许会念着旧情照拂您,可事过境迁人心谁说得准?您赌的是她还念着您的好,那万一她不念呢?您这是拿万去赌一,可万万不能啊。”

“……”

韩宓贞死咬着下唇重重合眸,好半晌,终于缓缓道,“你有什么主意么?”

******

四月快过去了,春天的味道总算浓起来,燕州郊外的百草地也愈发茂盛,渐渐及人高。燕儿衔着新泥筑巢,树梢处不时传下来几声雏鸟的鸣叫,是稚嫩的,清脆的,又是美好的。

阿敏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从未蒙面的孩子。

她曾经问过阿冉,他告诉她,他们的孩子是个很可爱的男娃儿,三岁的年纪便已经读完了《千字文》、《三字经》以及一部分《尚书》。阿敏不大懂他说的那些书籍,只能听出自己的这个孩子很聪明。

想必也有一双和他父亲一样漂亮的眼睛吧。

想到那双眼睛,阿敏双颊蓦地红起来。说起来,他至今都没告诉自己他叫什么名字呢,也没有说过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她暗暗猜测他是陌阳城的大官儿,问军营里的其它人,也全是一问三不知的,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阿敏支着下巴坐在一棵老树底下,几百步之外便驻军营帐,她抱着双膝歪过头看远处的天,白云同蔚蓝的穹窿缠绵在一处,有几分惬意的美态。唇角不禁弯起一个弧,笑起来。

“一个人跑出来,也不叫个人跟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背后传来一个清冷的男人声音,她听见了,脸上的笑容一滞,连忙站起身子拍拍衣裳,转过身子朝来人走过去。瞧见那人眉宇间似乎有些疲惫,她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一些,“今天天气挺好,在营帐里有些闷,我出来走走。”

阿敏说这番话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似乎很怕惹他生气。

万皓冉莞尔一笑,拉过她的双手将她带进怀里抱着,沉声道,“今后出来都得让人跟着,听见了么?”

打仗了,这一带并不太平,若是遇上了敌军夜袭大营,他必须保证她的安危无虞。

她点点头,想了想又说,“连自己走走也不行么?在很近的地方走走呢?”

“不行,”他一刻也没有犹豫,摇头道,“只要我没在你身旁,你就必须得有个人跟着。”

见他这样坚决,阿敏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从地点点头,“我记住了。”

万皓冉笑起来,清寒的眸子望向了远方北狄的国土,眼中滑过一线奇异的流光,伸出右手指向远处,柔声道,“你喜欢那儿么?”

“那儿是哪儿?”她表情很茫然,讷讷地问。

“……”他被她呆呆的样子逗笑了,缓声道,“那个地方现在的名字叫北狄。”说罢微微一顿,垂下眼定定地望着怀中这个糊里糊涂的女人,薄唇微启,吐出一句话来,“我将这个地方送给你好不好?”

那么大片地方也能送人?阿敏一阵愕然,隐隐明白了几分,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见他那双漂亮温暖的眼睛正直直地望着自己,也不好说其它的,微微颔首,有些妥协地应道,“你说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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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梦醒

阿敏再一次见到青如,是一夜骤雨后的太阳天。

这一天,风中飘落着泥土的气息,一夜的倾盆大雨,连天都被洗得更加蓝,澄澈得像映在天上的水面。距离燕州军营数里之外有一片金黄的油菜田,红杏柳绿梨白,如同氤氲的轻雾盘绕在

田间河山。乱红也被雨水冲刷而过,萎了一地的残艳。

“夫人,爷说了,您不能走远。”

闻言,正要提步往前走的阿敏停住了步子,侧过头望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兵士。他们的模样都很白净,比军营里其它男人的皮肤细腻,声音也比别人温柔尖细,是他指派在她身旁随她出行的守卫。

军营里全是些男人,他原本还想施派几个兵士来伺候她的起居饮食,却被阿敏态度强硬的拒绝了。这对她而言实在是太难接受了,不管过去是什么样,她好歹也做了三年的丫鬟,从来都是自己伺候别人,哪里有被人伺候的道理呢?

更何况军营里都是男人,哪里有让一群男人来顾看的?她连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万皓冉对她提及时,她将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阿敏难得这样坚持一件事,他也便也不再强迫。

燕州的大营似乎只有她一个女人……不对,还有青如啊。

阿敏挫败地叹了声气。

说起来,已经有将近一个月都没见过青如了呢,也不知道她被安顿在了哪里。燕州的军营大得吓人,每一处营帐从外观上看都一模一样,稍微不熟路的人在里头绕一遭,准摸不着北。阿敏的记性差,记什么都容易忘,平日里也不敢乱走,也曾经不止一次地问阿冉青如在哪儿,都被他含糊其辞地带过去了。

她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他似乎不想让她再见青如。

可是为什么呢?想到这一点,阿敏觉得很不理解也很懊丧,青如是自己的恩人啊!在姚府的三年里,青如一直都待他很好,是天底下待她最好的人。青如曾经说过,她们是铁打的关系,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就是死也不能分开的。

“……”想到这一点,阿敏眼眶有些湿,望着远处的树梢上飞过去几只鸟儿,心头第一次有了一种迷茫。

过去的三年中,她一直以为自己今后的一辈子会那样过,和青如一起攒钱,从姚府里赎回自己的卖身契,脱离奴仆的身份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小老百姓。可是那个男人的出现打乱了所有,她知道了自己原来也曾是一个身份高贵的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既然是夫妻,她自然要永远跟着自己的男人。

他曾经告诉她,等打完了仗,便带着她回到他们原本的生活里去。可是什么才是他们原本的生活呢?她对他一无所知,就连唯一知道的一个名字都是残缺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呢?她很迷茫。

正想着事,身后却忽地传来了一道略微迟疑的女子声线,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与试探,唤出了两个字——“……阿敏?”

这个声音是那样熟悉,带着太多虽不美好却难忘温暖的记忆,她蓦地转过身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一身青绿裙装的年轻少女。不算出挑的五官,却有一双灵动鲜活的眉眼,正站在远处的油菜田旁怔怔地看着自己。

“……”她嘴角裂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小跑着朝那少女跑过去,边欣喜地唤道,“青如!”

听见了这个声音,青如才有几分回过神,也终于确定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是她视为姐姐的人,和自己朝夕相处了整整三年时光的阿敏。

她有几分呆滞。午后的阳光极好,金色的光辉炽耀耀地铺洒着大地,阿敏一身的月白织锦描花裙在阳光下几乎能发出光来。她微微眯了眯眼,有些难以置信,不过一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竟然能有这样大的变化。

又或许……是她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青如几乎不敢相信,不过是长长的刘海遮去了左边额角的伤痕,阿敏的模样竟然能这样脱胎换骨。

她有一双妩媚的杏眼,随意的一个眼神便能让人读出千万种风情,高挺的鼻骨不似南方女子的小巧,微微起伏线条优美。她拥有无懈可击的五官,原来遮掩过额角的疤痕,她的模样竟然这样不可方物。

果真是和自己猜测得一样,青如突地有几分苦涩。是了,自己怎么能忘记呢?她是南泱啊,南丞相的掌上明珠,被人称为大万第一美女的女人。她不是阿敏,她叫南泱,高高在上的身份,国色天香的容貌,自己根本连仰望她的资格都没有吧……

阿敏已经跑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随性的兵士,她的脑子简单,并没有看出青如脸上并没有她预想的欣喜,只是径自拉过青如的手,含着泪道,“这些日子你好么?多久没见了,你都不晓得我多挂念你。”

挂念?

青如的神色有些复杂,移开同她对视的眼,右手捕捉痕迹地拂开她的手,望向了别处,“民女怎么敢让淑妃娘娘挂念?娘娘这么说,可真是折煞了民女。”

这番话像是往波澜不惊的湖面投入了一堆乱石,在刹那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阿敏先是一阵愕然,愣愣地看着青如拂开了自己的双手,又听闻她口里说出了那样奇奇怪怪的一番话,不禁急得都要哭出来——这是怎么了?青如怎么好像很陌生的样子,她过去不是这样的啊?她们不是姐妹不是亲人么?什么淑妃什么娘娘?她听说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当即急切道,“你在说什么呢青如,什么淑妃,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青如憋着泪水望向她,沉声道,“当初民女能救起娘娘,是民女同您的缘分,等仗打完了,娘娘就要和皇上回宫了吧……”说到这里,她一阵哽咽,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又继续道,“民女原也想过,若能陪在您身边一辈子是再好不过的,可是……像民女这样的乡野丫头,恐怕连陌阳宫都进不了的吧。”

陌阳宫?那不是大万的皇宫么?青如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什么和皇上一起回宫?她在说什么?

阿敏一头雾水越听越混乱,紧蹙着眉头捉住她的手,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什么民女什么娘娘,你不要这样奇怪好不好?怎么还和皇上扯上干系了?”

这一回,青如听出了一些不对劲,又细细地瞧了瞧阿敏脸上的神情,迷茫而不知所措。她一阵愕然——难道这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么?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么?”青如急了,一急之下也就忘了什么尊称不尊称了,朝她道,“你还以为自己是姚府的粗使丫鬟么?你也真是够傻的,整个军营里全都知道,你是三年前失踪的淑妃娘娘,当朝一品大员南丞相的嫡女南泱啊!”

“嗡”的一声,阿敏脑子登时一片空白,微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望着青如,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她一张俏脸一片惨白,不可置信道,“我是、我是南泱?”

青如点点头,忽然觉得讽刺,当初在河畔洗衣时的一句戏言,竟然被她一语成真。又有几分无奈道,“不然你以为每天夜里和你同床共枕的男人是谁?当初我曾告诉过你,这一回和北狄打仗是万岁爷御驾亲征,你该不会忘了吧?”

“……”

浑身一软,她几乎要站不住了。

什么……什么?阿冉是皇帝……他竟然是皇帝?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刹那间裂开了一条口子,先是细细的一条,渐渐,那条裂纹愈发地大起来,有许多让她脑子痛得要炸裂开的东西在顷刻间汹涌而出!

脑子痛得要裂开,她痛苦地抱住头蹲下了身子,浑身都疼得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青如见状顿时急了,上千扶着她的肩膀焦急道。

“我头好痛……”

忽地,眼前一阵漆黑,她知觉身子一软便坠入了深深的迷梦中。

……

“姚敏敏,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不过一个二线货还敢在我这里耍清高,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南泱,你记住,你此一生,都别想斗过朕。”

“儿女情长这种事,既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

“南泱!本宫要杀了你!”

“为什么?你要篡夺他的皇位,谋害他的皇嗣,他竟然会喜欢上你?他怎么能喜欢上你!我恨你!南泱,我恨你!”

“虽然你拉拢我另有目的,但你是这个皇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你的闺字是什么?”

“……敏敏。”

“不许松手!南泱,你敢!”

“我们的孩子叫小团子,将他好好养大成人……”

……

梦中太多支离破碎的画面,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地禁锢起来。神思在骤然间清明了一片,太多被遗忘的东西,在刹那间回来了。

“万皓冉……”她在昏迷中叫出了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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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痴缠

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南泱已经记不起来了。等醒来,外头已是夜凉如水。空气中有乌沉木的香气,营帐外头隐隐传进来阵阵虫鸣蛙唱。身上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了,连挪动一下双腿都很费劲。

她半张着眼躺在软榻上,动了动右手,覆上了额头。掌心传来的温度有些过于温热,似乎是有些发烧了。

难怪……她低低叹出一口气,自己的脑子晕晕沉沉的,想是受了凉吧。

脑子里忽地记起青如的脸,她眸子微动,过往三年的记忆便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姚府,青如,何嬷嬷,浣衣烧火劈柴……心头涌上一股隐隐的恐惧,她趿拉上绣鞋下了床,脚步一动便来到了铜镜前。

那张镜子里头映出了一张人脸,娇艳明丽,眉宇间却似乎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南泱的眸子动了动,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徐徐将额角的发往上撩开——只见一道蜿蜒狰狞的疤痕直直地深入发际,像是一条恶心的蜈蚣盘在那如玉般光洁白皙的机理上。

她微微蹙眉——前皇后这张脸就这么被自己毁了,真是太可惜了。

正打望着镜中,帐门却被人从外头撩了开,一阵沉稳之中又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南泱从铜镜里头看到一个男人。一身的戎装铠甲,仍是那张俊雅温润的脸,眉宇间比三年前更多了几分阴骛与杀伐之气。

万皓冉也望着镜中的女人,他清冷的眸子半眯起,脸上的神色若有所思。几乎一瞬间,他便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头。她的眉眼间与往日不同了,仿佛在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懵懂无知,平添几多凌厉与锋芒。

“回来了?”她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梳起长发,眼帘微垂,眼中的神色却是凉的。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步子微动,缓缓走到虎皮椅上坐下,径自倒了一杯清茶抿了一口,半带试探地徐徐道,“今天陪同你出营的几个人,我都杀了。那个叫青如的,我也关起来了。”

这番话他说得格外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谈论今天外头的天气。

南泱眸子里头微微一闪,手上的动作也是一滞,却也不过是一瞬间。她侧过眼望向他,面上挂着笑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方才道,“你不必试我,我其实并没有打算隐瞒你,我什么都记起来了——皇上。”

果然。

她记起来了,什么都记起来了,记起了他是皇帝,也记起了她是南泱,记起了他们曾经的所有爱恨纠葛。心头隐隐窜起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然而万皓冉的神色却是那样的淡然而沉冷。

他勾起唇扯出一个笑来,“朕估摸着,要拿下北狄,还需三个月的时间。朕想过了,你不用陪着朕,朕会着令江路德,明日便从陌阳启程来迎你回宫。”

心中有一个预感,不能等到同北狄的战争结束了,她什么都记起来了,不再是那个只会事事依赖自己顺从自己的阿敏。如果再拖下去,他不敢去预想今后会有什么样的变数。他的直觉告诉她,将她送回皇宫,是最好的办法。

闻言,南泱从杌子上徐徐站起了身子,朝万皓冉走近几步,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皇上,臣妾想求您一件事。”

“你什么都不用说,因为朕什么都不会答应你。”

隐隐猜到了她想求自己什么事,万皓冉没由来地害怕,他竟然如此害怕听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蓦地从虎皮椅上站起了身,逃也似地朝外头走,边走边道,“朕还有事,你先睡了吧,这几日不要出门,等江路德来了,朕会派人护送你们回陌阳宫。”

说罢,他撩开了门帐,然而左腿将将迈出去,背后却传来了她的声音,有几分无奈而凄楚的味道,“放了我吧。”

她的语调平稳却坦然,像是一柄尖刀硬生生刺进了他的胸腔。万皓冉猛地回过身,死死地望着她,声音冰冷一字一句道,“淑妃,朕记得提醒过你,不要惹朕生气。”他的语调强势而阴沉,内里却夹杂了无尽的恐惧与慌乱,尽管他的面容是那样冷漠。

南泱却只是望着他苦笑,“何苦呢皇上?”

离开皇宫的这三年,虽然过得辛苦,她的心却是安宁的,那是陌阳宫的杀戮与血腥不能带给她的。她是一个现代人,骨子里对自由的向往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她憎恶那个阴森冰冷的皇城,那里虽富丽堂皇,却充斥着无数的冤魂与鲜血,宫里的女人永远都是新颜换旧颜,勾心斗角无穷无尽,她斗累了,也斗怕了。

“就当我死了吧,就当南泱已经死在了三年前,”她的双眸渐渐浮起一丝水汽,“你就当没有在燕州见过我吧。”

“可你没有死!”他回身望着她道,双眸赤红了一片,“南泱,你知道么?当我在燕州城的集市上看到你,我便知道,这是天意。”

是的,这是天意,是老天将她还给他的,命中注定他们会永远纠缠在一起,谁也无法改变。

“回到陌阳又能如何呢?”她的声音极轻,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有一层薄薄蒙蒙的雾,“继续回到皇宫做回你的淑妃娘娘么?你的皇宫当中有那么多的如花美眷,新人旧人那样多,我真的累了,好累。你后宫是一个天下最华丽的囚笼,宫里的每个女人都为你生为你死,那里的阴谋杀戮永远不会消散。”

他看见了她眼中的坚决与疲累,心头突地涌上一股莫大的悲凉,动了动唇,却没有说出任何字来。他无法反驳,其实她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皇帝,一国之君,后宫前朝之间的关联又是那样微妙,很多时候他身不由己。

皇帝微微合起眸子,口中有微微苦涩的滋味,他脚下的步子微动,缓缓走到了她的身前,伸手握住她瘦弱的双肩,沉声道,“南泱,我知道过去对你有千般万般的亏欠,是我对不起你……”他微微一顿,又道,“听话,先回去,等仗打完了我回宫,便即刻复你皇后之位,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