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摸不透慕容怜的心思,诚惶诚恐地答道:“回少主,他还、还活着呢。”
慕容怜高深莫测地“哦”了一声,眼神迷离不定,重复道:“还活着。”
“是、是啊,林姨带着他及时去看了药修,现在那小子大概是在林姨屋里歇着。少主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慕容怜道,“你下去吧。”
待侍从离去后,慕容怜翘着脚坐在桌前想了一会儿,最后他从储物盒里摸出了一枚古币,捏在手里自言自语道:“抛着正面,我就去道歉。抛着反面,我就把这盒点心都自己吃掉。”
说罢一丢,钱币骨碌碌在桌上打了几个圈,最后正面朝上,不动了。
“行吧。”慕容怜没好气道,“反正是我推的你,道歉就道歉,也不会少根毛。”
于是跳下椅子,踮起脚从桌上将玲珑斋的糕点匣子拿起来,朝着林姨的房间走去。
第157章 容怜的回忆(下)
顾茫虽然跟着慕容怜的脚步往前走, 但他对于慕容怜要去看他这件事,是感到迷惑且意外的。
虽然他对慕容怜的记忆所剩无几, 但是他很清楚慕容怜从来都没有好言好语地对待过他,更别提买了一盒点心去向他道歉了。
小孩子的爱恨情仇没那么复杂,今天你推我一下,我记恨上了, 但你若明天给我一串糖葫芦, 之前的记恨也就烟消云散了。所以顾茫笃信自己绝对没有收到过慕容怜的那一盒糕点——如果他确实收到过,他和慕容怜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后来那般愁云惨淡。
怀着这样的疑问, 他一路跟着慕容怜,最后来到了林姨的小屋外。
林姨的房外栽种着一株桃花,此时正值花期,开得风流稠艳。慕容怜在花树下站定了, 整了整衣冠,不尴不尬地轻咳了两声,确保自己摆足了少主的架子, 这才抬手准备敲门。
可指节还未触上门板, 就听得里头传来了两个女人对话的声音。
“怎么摔成这个样子。”首先说话的女人音色威严,充满着压迫力,正是慕容怜母亲赵夫人的声音,“我让你带孩子, 你就是这么带的?”
慕容怜听到自己娘亲的声音, 脸上露出了些敬畏又吃惊的神色,本欲敲门的小拳头就放了下来。
接着, 林姨柔怯的声嗓就从门板后头传出:“……对不起,是我疏忽大意了。”
“我看你不是大意,你是没有脑子。林姨,你在望舒府待着的这几年,我赵素素何曾欺辱过你?这孩子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为何不来及时报我,难道是觉得我不会帮你?”
林姨忙道:“不,不是的。我没有……”
赵夫人却是冷哼一声:“何必解释。我知道你一贯恨我,全重华都当我是个妒妇小人,难道就你是个例外?”
“夫人……”
“不用再说了。”赵夫人严厉道,“孩子我带走。你自己做好你该做的活儿,少在我眼皮子底下打晃。”
林姨没有出声,但门板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动静。
过了一会儿,赵夫人拔高了音调的嗓音刺透木板传了出来——
“你这又是干什么?”
林姨小声哀哀道:“夫人,求求您,您就把他留给我吧,您别看阿茫平日里总闹,他其实很怕生的,他在您那里根本没有办法好好歇息……”
“我是生人吗?!”
“不是……”
“那为何他怕我?我是会吃了他还是会毒死他?”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还不松手!你担心什么,我就算再不待见他,难道我会坑害他?”
“……”
“林姨,你清醒清醒,我是望舒府的当家,而他好歹是望舒家的种!”
死寂。
顾茫脑袋里嗡的一声闷响,简直炸开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谁是望舒家的孩子?
赵夫人……她,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在说什么??!
血流轰鸣声中,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可同样瞠目结舌的不仅是幻境里的顾茫,还有慕容怜。
慕容怜似乎想拔腿就跑,可是浑身就像被灌满了水银,动也动弹不得,在门口傻站着。
就这样和赵夫人撞了个正着。
“阿,阿娘……”
赵夫人是提溜着昏迷中的小顾茫出来的。她一眼瞧见慕容怜,脸上的血色迅速消失。
“你怎么在这里?!”
慕容怜苍白地抬起一张小脸来,惶惶然对着自己的母亲结巴:“我……我……”
但赵夫人自己问完之后就没有让慕容怜回答,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了一下手,止住了慕容怜的声音。而后立即掩上了房门,阻断了林姨的视线。
林姨:“夫人……”
“不许出来!”
“夫人……阿茫真的很胆小的……他总怕打扰到别人……”林姨尽管知道自己惹她厌了,却仍是怯生生却固执地,“您……您给他瞧了病,就别再让他留您那边了……我一定……”
“你给我闭嘴!”赵夫人猛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
赵夫人似乎并不想让林姨知道外面还站了个慕容怜,她压低秀眉,低声咬牙道:“过来。”
慕容怜呆立着没动。
“你给我过来!”
慕容怜还是回不过神,又惊又怕地仰头张望着自己的母亲。
“……”
赵夫人暗骂一声,干脆搙住他的衣襟,左手提着顾茫,右手拎着慕容怜,头也不回地返去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房门,赵夫人就屏退所有侍奴,将顾茫往床上一丢,然后对慕容怜道:“你都听到了多少。”
慕容怜那时候才那么小,哪里经历这阵仗,吓得话也说不出,只睁大了眼睛,眸子里充盈满了惊惧的泪水。
“问你话呢。男子汉大丈夫的,两句话就哭,像什么样子!”
“我、我……”慕容怜手里还抱着那点心匣子,被母亲逼得急了,哇地一声就哭开了,“我不是阿娘生的吗?我是捡来的吗?”
赵夫人一时愕然。
慕容怜这一哭,就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他一会儿看赵夫人,一会儿看床上昏迷的顾茫,最后竟有些要抽噎过气的意思。
赵夫人琢磨了一会儿,算是明白过来了,她先是扶额,继而拍桌:“……慕容怜!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这般国色天香的人,怎会生出他那么难看的臭小子来?”
慕容怜的自恋和赵夫人简直是一脉相承,光凭这一点都可以断定慕容怜绝对就是赵夫人亲生的。
慕容怜抬起一只小手抹着眼泪,哽咽道:“那你刚刚还说……你还说他是……是……”
赵夫人眯起眼睛。
慕容怜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压力,声音轻弱下去,但仍是低低地说完了:“他是我们家的人……”
这一回赵夫人没有立刻说话了。
她走到慕容怜跟前,将他费力抱着的点心匣子拿过来,搁在了铺着金丝绣白鸟缎布的桌上。而后斟了壶花果茶,慢慢喝了一盏。
施染着丹朱豆蔻的手指转动着汝瓷杯盏,赵夫人抬起眼来,却并没有看向慕容怜。她的目光落在了顾茫身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慕容怜,你来。”
慕容怜犹犹豫豫地向她走过去。
赵夫人放落茶杯,又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握住他的肩膀,对他说道:“……这一件事,你迟早都该知道,我本想等你再大一些的时候告诉你,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听到了,那我再瞒着也没什么意义。不过这个秘密必须埋在你自己心里,谁也不能说,谁也不许告诉,你明白吗?”
慕容怜懵懂地点了点头。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学得会保守秘密?
赵夫人也有这个考量,所以她拉过慕容怜的掌心,指尖凝光,在他掌中划落一个咒印。那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咒印,慕容怜一下子便叫出声来:“阿娘,好痛!”
“只是落印之痛而已。”赵夫人道,“此印落下,在你成为望舒府之主前,你今日所听到的秘密将注定无法出口。一旦你说错了什么,便会有远胜这疼痛的苦楚让你守口如瓶。”
她说着,松开了他的掌心。
“你别怪阿娘太狠心。你生在慕容家,若是露出什么的软处,做错半点的事情,丢掉的或许就是你自己的性命。”
做完这一切,赵夫人才让慕容怜坐下。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正捂着手背,睫毛上挂着泪水的慕容怜一会儿,而后才斟酌着开口,尽量把那一段被她隐瞒的前尘往事,以一种小孩子能听懂的方式道了出来。
“你父亲……他与我的关系……”
她斟酌着,最后仍是硬邦邦道:“其实一直……都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
慕容怜:“……”
这事顾茫之前就听墨熄讲过,老望舒君慕容玄并不喜爱赵夫人,而是属意一位从临安来的姑娘。只不过后来由于权贵阶级的阻挠,慕容玄最终还是没有娶之为妻,而是和门当户对的赵氏结为了眷侣。
但这种事情,旁人毕竟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唯独当事之人说的,那才是最真实的。
随着赵夫人的讲述,这段往事的真相,终于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原来,赵夫人虽然出身高贵,从前却不住在都城,她父亲是驻守东境边陲的重臣,一家人常年居住于封地,只在每年年终尾祭的时候,赵公侯才会携着妻女来王城参拜。
赵素素便是于豆蔻年华时,于一次年宴上见到了为君上弹琴献曲的慕容玄,从此喜爱上了这位年轻有为的贵胄。
只是她这人性子傲,旁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她不好意思了,就竭力否认,甚至故意作出鼻孔朝天瞧不起慕容玄的样子,以至于慕容玄对她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更不曾对她产生任何男女之情。赵夫人又是个自我感觉极其优良的女性,笃信哪怕自己每次见面都送给人家俩大白眼,慕容玄还是会发现她的美好并且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结果自然是十分惨淡。
慕容玄没有瞧上她,而是在某一年,他于游猎时偶遇了一个从临安逃难而来的姑娘。
那姑娘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之前摔坏了脑子,许多东西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姓楚,再问别的,她就零零落落都想不起来了。
但除此之外,她拥有的尽是美好,生的温婉动人不说,性子也十分柔和,一来二去的,慕容玄竟然与她生出了情愫。
其实若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是一段一眼就能瞧见没有出路的恋情。楚姑娘来路不明,出身低微……种种一切都体现着与慕容玄的不般配。
但奈何慕容玄那时候太年轻,把一切都想得乐观无比,于是头脑一热就去和当时的君上——也就是他哥哥坦白了他的心思,并请求君上给他与楚姑娘赐婚。
本来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不巧就不巧在君上刚刚答应了赵公侯的求亲,承诺将他的女儿赵素素许配给慕容玄为妻。
这些纯血贵胄的婚事大多都是由君上做主的,君上根本没有料到慕容玄居然早已有了自己的中意之人。君无戏言,为了王族的颜面,他自然是把慕容玄的恳请一口回绝了,并要求慕容玄与楚氏一刀两断。
可慕容玄那时候与楚姑娘正是情浓,哪里能肯?一贯温文尔雅的他居然当庭与王兄起了争执,君上被他惹得烦心,又不想让自己弟弟太过为难,最后压着火气,勉为其难地表示,如若慕容玄实在放不下楚氏,那么待他娶了赵素素并诞下一儿半女之后,也可破例抬升楚姑娘的身份,允她嫁与慕容玄为妾。
老君上本以为自己已经是让了一大步棋了,却不料一向识趣的弟弟这一次却固执得厉害,执意不肯退让半分。
最终,雷霆震怒。
而这时候,临安封王岳钧天更是参上一奏,说他去查了楚氏身份,临安根本就没有一个姓的楚姑娘,此等来路不明的女子,不是探子就是妖孽。
君上怒火中烧之下,以妖惑之罪将楚姑娘收押司术台,将她投作试炼。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慕容玄只能答应履行婚约,娶了赵氏为妻,以此请求,来放楚氏一条生路。
其实按君上的意思,他本来也没觉得楚氏是个密探,他清楚岳钧天趁机告的这一黑状只是出于私怨,所以他本来想的就是拿楚氏威胁威胁慕容玄也就算完了,只要慕容玄乖乖地成了亲,满足了重臣赵氏一族的诉求,那么自然可以放过楚姑娘一马。
可赵公侯一家并不那么想。
除了自恋至极的赵素素没把外头的那些传言当回事,根本不觉得自己丈夫和那楚姑娘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家的其他人却都觉得楚氏是个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岳钧天从旁煽风点火,赵家的人就愈发坐不住了。
他们几番算计,绕过君上买通了司术台的修士,让他们放一个假冒的楚姑娘出来,而留作真正的楚氏继续在司术台被当做随时会丧命的试炼体。
本以为这样就替女儿夷平了情路上的绊脚石,可是世上无不透风之墙,赵氏一族的密谋很快就传到了当时正在前线的慕容玄耳中。慕容玄那段时日原本就非常低迷,此时再听闻这样的消息,顿时心神大乱,以至于在决战交锋中被敌军重创,最终竟病死于回城途中,咽气在凫水河畔。
赵家人没有想到,这一番弄巧成拙,非但没有帮着自家闺女,反而连累赵夫人守了活寡。噩耗传来时,赵夫人已有七月身孕,悲惊之下害了早产,痛苦中诞下了一个男婴,那便是慕容怜。
生育之后,赵夫人郁郁寡欢,沉浸于丧夫之痛中。她根本不知道新婚那日慕容玄其实是被人哄骗着饮了合欢酒,其实他对她毫无感情,还以为两人夫妻情深,却从此阴阳两隔。
直到她身子稍愈,去到亡夫书房暗自垂泪拾掇遗物时,发现了一沓丈夫生前与楚氏往来的书信。
当那绵绵情思,潺潺温语从字里行间涌流而出时,赵夫人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她的过分自负居上,其实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她丈夫喜欢的根本不是她,而是那个卑贱至极的逃亡流民。
赵夫人如此心高气傲之人,又怎能不恼羞成怒?
她与对她隐瞒真相,只一心想让她嫁与慕容氏的家族长辈们大吵一架,摔桌砸门,仍是顺不过这一口气,思及那个楚姑娘,更是气得受不了。
她竟不知不觉沦为了一个笑柄,而这一切全是拜她那个把她当做棋子的赵家,还有那姓楚的贱人所赐!
赵夫人闹完了赵家,又怎会放过楚氏?几番打听之后,总算知道楚姑娘如今被羁押在了司术台的修罗间里。于是她怀着愤恨的心情去了司术台,那个时候,楚氏正被收了好处的修士提去做着药剂试炼。
她在司术台瞧见的“狐媚贱货”,却是一具被法咒封冻的躯体,有着面目全非的脸,骨瘦嶙峋的躯体,还有……
明显隆起的小腹。
“好几个月了,不过她一直被冻在玄冥之冰里,在里头待上一年,也不过就等同于在外面过了三两天。”修士与她解释道,“令尊大人原本是想直接要她命的,但那样做又太过明显,怕引起君上怀疑,便就先封冻起来了。”
“夫人,您是想现在就杀了她吗?”
赵夫人:“……”
她有些发呆。
她头先看了丈夫写与这个女人的情书,心中本是妒恨难平。
可此刻隔着玄冰,她张望里头那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女人。
只因没有一个好的出身,不可与喜爱之人结为眷侣也就罢了。脸也毁了,命也悬着,连孩子都无法保全,竟都是拜自己家人所赐。
她和她一样,说到底,都是棋盘上的子,两个牺牲品。
赵夫人心中五味陈杂,再瞧那孕育着生命的腹部——她本不是什么慈悲为怀之人,可她毕竟自己也才刚刚分娩,内心终归是较从前更为柔软的。踌躇良久,她终归是不忍心,于是将楚姑娘救了出来。
赵素素瞒着所有人,将楚姑娘藏在了望舒府邸的暗室里,并请了一个口风严实的稳婆照顾,直到孩子平安降生。
而为了掩人耳目,楚氏也被她改却了姓氏,只取了其中一半,冠姓为林。
从此往后,世上再也没有那个楚姑娘了,而望舒府多了一个丑婆。
那便是顾茫的泥姨。
第158章 法戴上的英烈巾
顾茫抱住自己的脑袋,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掩人耳目……
冠姓为林……
临安楚氏……
这些零星的碎片像是尖刀一样扎入他的颅内,在他早已混沌不堪的脑海深处游曳着, 刺激着他那些与之相关的记忆。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有个柔软如缎的嗓音在低低吟唱着:“红海棠,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 令人牵挂爹和娘。”
唱歌的人隐约有着临安乡音, 一曲江南水乡的童谣,哄着将入睡的孩子。
红海棠, 黄海棠……
顾茫痛苦地往后退了一步,颅侧阵阵抽痛着。一面是消退的记忆,一面是被刺激出来的回想,七零八落的往事在他脑海里像流风回雪一般难以捕捉, 却又冷不防地窜出个影来,搅得他愈发混乱。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望舒府的小屋里,林姨披着褙子, 依窗而坐, 她一边拍着靠在她膝头入睡的顾茫,一边柔声吟唱:“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
记忆中年幼的自己迷迷糊糊地眯缝着眼,冲她露出一个笑,梦呓似的喃喃着:“泥姨, 你唱的真好听。”
林姨目光温软得像是春絮, 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发:“阿茫若是喜欢,林姨便一直唱给你听。”
“那你不会累吗?”
女人微笑着:“不会。”
“那你不会渴吗?”
“不会。”
稚子迷迷瞪瞪的, 打了个哈欠,小兽一般蜷在女人的身边:“泥姨,你要是我的阿娘,那该多好啊。”
抚摸着他的那双手蓦地顿住了,微微地有些发抖。
但那时候的顾茫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也更没有抬头瞧见林姨复杂的神情,他只是缩了缩身子,调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挨在她的身边。
敞开的小轩窗外,有细碎的花瓣随着春雨如酥飘落,吹进屋来。
那淡淡的粉色,仿佛一场随时都会醒来的好梦。
“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顾茫蓦地在梦境深处跪下,他的头颅都像要被钝沉的巨斧劈开了,他抱着脑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像是濒死的鱼一般,痉挛得越来越厉害。
慕容怜说——你至少该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林姨本不姓林,而是姓楚,他也不是什么望舒府的奴仆,而是慕容玄与楚姑娘的孩子……是不是?
他无法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写在书卷上的要事。而那上面反复被他所提及的一句话便是:“望舒府与你有活命之恩,前尘难书,纠葛难表,望至少铭记此事,不与望舒君相为难。”
所以他未曾失忆前,本已是知道真相的,对吗?
仿佛是受到他强烈的心念震颤所感,一些原本已经沉入深渊的记忆像是蛟龙出水一般闪烁着浮出岸来。
在那海棠飘飞的童谣曲中,他模糊地想起林姨去世前对他说过的那一番话。
那个病骨支离的女人紧紧攥着他的手,枯槁的嘴唇一开一合着,她对他说:“阿茫……赵夫人……赵夫人虽然有这样……这样那样的不好……但她……但她非是像重华满城所传,是个……咳咳,是个心狠手辣的妒妇……她……与她的家族不一样……她的心肠是好的……只是她为人太倔,许多旁人对她的误会……她是不想解释的……”
“可你不能误会她……若不是她……阿茫,你也来不到这世上啦……”
“你知道吗……她啊,她救过你与你阿娘的命呢。”林姨消瘦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所以,请你不要怨恨他们母子,赵夫人和小公子,其实……”
她说到这里,呼吸已经十分困难,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珠紧紧盯着顾茫的脸,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印刻到魂灵深处去。
她轻若蚊吟,却还是噙着泪花,坚持道:“其实……他们……也是可怜人啊……”
求而不得,退而无路。
被血统与自尊绑缚住的一对母子。
又能好过得到哪里去呢?
“泥姨!泥姨!!”小顾茫伏在女人榻边,女人的双眸依然睁着,有清亮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可是里头的光彩已骤然熄灭了。那时候的顾茫还并不那么知晓生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懵懂地明白,这个会唱着童谣哄她的女人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因此而嚎啕大哭起来。他是那么伤心,伤心于人生中第一次永远的别离,以至于他当时无法深究林姨临终前所述的那一番话。
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惚明白能说出这番话的林姨,一定知道些与他身世相关的内情。
至少林姨应当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可她却未曾留给他追问的机会。
再后来,顾茫长大了。
纵使慕容怜一直以来都刁难他,欺辱他,他也几乎不与对方记恨争吵。
或许是因为林姨从来没有向他诉求过什么,过世前唯一请他做的就是不要与赵氏母子为难。又或许是林姨从来没有骗过他,她说赵夫人对他是有恩的,那便不会是错的。
他一直都以感激的心情看待着他们。
而另一方面,顾茫也一直在调查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从坊间的禁册小本,从口口相传的蜚语流言中逐渐有了些模糊不清的猜测。
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回,他在收拾望舒府尘封已久的书阁,发现了一匣子慕容玄与楚姑娘往来的书信,一切终于水落石出。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应当就是慕容玄的子嗣,是慕容怜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
而那时候,林姨也好,赵夫人也罢,都已作冢中芳骨了。
顾茫没有什么铁证能够证实自己血统,事实上那个时候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梦想。他在昏暗处活久了,结识了陆展星,结识了一群尘埃里的狐朋狗友,他并不想蜕一层皮血淋淋地上岸,站到他本该归属的权贵族群里。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奴隶,深知其中疾苦,所以他更渴望带着寒窟里的人一道逆风前行,而不是独善其身。
他唯一对自己真实身份的留恋,只是在一次年终尾祭时,面对一叠慕容玄留下的祭祀袍,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上那一道蓝金色的英烈帛带。
趁无人,端端正正地束在了自己额前。
明明是属于他的东西,却只能犹如做贼一般偷着佩一回,未及端镜细看,身后的门就砰然大开。
慕容怜怒气冲冲地闯进来,眼中闪着的是愤恨又恼怒的光芒。
“你这个贱奴!你也敢动我爹的遗物?摘下来!!!”
摘下来!
慕容怜勒令得严厉又急切,甚至于伸手去夺顾茫的英烈佩:“这是我慕容家的东西,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顾茫那时候因为伤心而没有意识到,那一刻冲进来强夺佩带的慕容怜,似乎是太急,也太惶然了。
他曾以为慕容怜欺辱他,只是因为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原来不是的。
就像他知道了俩人本是兄弟的真相,而一直没有揭穿一样。慕容怜其实也早就清楚。正因如此,顾茫的每一点进步,都像掴在他脸上火辣辣的耳光,顾茫的每一次成功,都像在对他的权势构成莫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