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多关心自己一些呢。”
躺在榻上的人安安静静的, 柔长的睫毛在眼睑处垂落浓深的影。
墨熄低声道:“明明知道自己身上的黑魔之息已经压不住了,却还是要解封妖狼之血,就为了拖住国师,让慕容怜能有时间把锦囊交到我手里。”他闭上眼睛, 眼珠在薄薄的眼帘子之下不安地动着。
“师兄……”
睡熟的人并没有任何的回应。墨熄就这样与他额头相贴, 良久之后说:“所有能做的事情你都做完了,等我们回到都城, 你就好好养病。什么都不用再忧心,一切都有我。”
“……”
“我不知道我能护你多久,但只要我还在一天,就不会教任何人欺负你。”
“……”
“你安心休息吧。”
墨熄说完之后,又陪他坐了好一会儿,待到有传令官急报城东灾民安置情况,他才起身离开了帐篷。
外头的风刮得湍急,帐帘一掀,带起猎猎风声,一落,帐内又复归阒静。
在这无声的静谧中,躺在床榻上的人睫毛轻颤,泪水顺着柔软的脸颊淌落到鬓发深处去——顾茫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每一天晚上墨熄来看他的时候,他都是清醒的。
只是不知如何自宽,怎样面对。
他不畏天不畏地,唯独畏别离。
那一天他自解封印,激发体内所有的妖狼之血与国师对战,自此之后黑魔之气就在他体内信马由缰失了控,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记忆几乎是崩塌似的地在流逝,而这种流逝是无论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了的。
而墨熄已经这样万事缠身了,如果每天来看他的时候,都发现他的头脑比前一天更不清醒,墨熄会怎么样?
快刀枭首固然可怕,但钝刀子一寸一寸地割肉更让人煎熬,顾茫不希望将墨熄拽入这煎熬之中,于是他宁愿选择不与墨熄直接地交谈。
只是当夜深人静,大帐无人时,他会从枕褥深处摸索出之前写下的回忆集,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抚平,犹如溺水之人捉住浮木,近乎偏执地一遍一遍细看。
那上面写着的内容初时还能努力想起,但是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纸上的字就越来越像别人的故事,到了今天,他几乎已半卷都无法回忆出任何的细枝末节了。
顾茫抬起手,将那因翻阅太多而皱巴巴的纸页揣在心口。他是那么用力,以至于手背处经络浮起,将回忆集摁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分崩离析的记忆都锁回心底。
他蜷在床上,终究是一夜未眠。
重整战后的大泽城耗了七日。
到了第七日晚上,大军诸事抵定,准备拔营班师。而到这个时候,顾茫因为时光镜而闪回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但这还不算最糟的,记忆就算缺失,再怎么说人也至少能像前往蝙蝠岛前一样,最恶劣的是因为黑魔之息不受控制了,所以顾茫的精神随时随刻都面临着崩溃暴走。
梦泽每天都必须给他服下安神宁心的药,才能勉强压制住他的邪气。
这一天晚上也不例外,顾茫照例喝完了梦泽送来的药,而后坐在床沿,一边默默玩着手指,一边想着明天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墨熄。
他总不能一直装睡。
正在他想得出神时,忽听得外头有近卫道:“公主,望舒君求见。”
梦泽正在收拾汤药,闻言一怔,和顾茫对视一眼。
顾茫微感诧异:“他怎么来了……”
“不知道,但你先戴上覆面吧。”梦泽说着,将面罩递给他。
尽管军中修士现在大多笃信了这个神秘的“近卫”就是顾茫,此事已然是昭然若揭,但再怎么样,揭开和没揭开也不是一码子事。最起码的窗户纸还是需要的。
顾茫刚刚戴好覆面,慕容怜便金刀大马地进来了。
一进屋,桃花眼先扫过顾茫,而后才落到了梦泽身上。梦泽将最后一包药粉放入药匣子当中,转头对慕容怜微笑道:“怜哥,明早就拔营回朝了,你不去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慕容怜没吭声,抽了两口浮生若梦,目光就又落到顾茫身上去了。
最后他吐出青烟,拿烟斗朝着顾茫点了一点,说道:“我不找你。我找他。”
梦泽神色微变,但仍是温声道:“他不过就是个小小的近卫,你有什么事,还是——”
“小小的近卫?”慕容怜冷笑,“梦泽,你帮墨熄瞒着别人也就算了。何至于连我也瞒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
“……”
“他把锦囊交给我,向我求援的时候,可是自己向我亮过身份的。”
梦泽顿时默然。
慕容怜道:“顾茫你过来。”
梦泽忙道:“怜哥,他之前解封妖狼之血,受的损耗很大。而且这些天他的神识也不稳定,很容易就会暴走,你还是先回吧。有什么事,返了都城再说也不迟啊。”
“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要揍他?还是觉得他要揍我?”
“……”
慕容怜凉凉看了她一眼:“放心吧,你哥我还不至于和个废物崽子动手。”说罢又朝顾茫不耐烦地一招手,“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顾茫想了想,起了身,梦泽却道:“你精神不稳,最好还是别去——”
慕容怜却不理她,二话不说拽过顾茫的手,拖出走到营帐之外。
班师前夕,修士们各自都在忙碌自己的行礼,主营帐周围没什么人。慕容怜一声不吭地拖着顾茫走出了好些距离,走到僻静的城郊河滩处,才总算松开了他的手。
顾茫不明所以,揉着被他捏红的手腕:“有什么事吗?”
慕容怜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在河滩边来回地走。月色照耀着粼粼湖水,反射在慕容怜苍白的脸上,慕容怜看上去颇有些焦躁,他衣襟微敞着,下面是重叠缠绕的绷带——之前那一战,他也受了不轻的伤,以至于将养了这些日子,依旧有些精神恹恹。
丝履咯吱咯吱踩着滩涂边的碎石,反复踱了几圈之后,慕容怜停下脚步。
他盯着顾茫,抬手狠抽了几口浮生若梦,干巴巴地开口道:“有个问题。想和你确认一下。”
“……”
又狠抽两口。
抬起桃花眼凶狠地盯着顾茫:“但说之前我先问一句,你他妈的到底恢复了几成记忆?”
顾茫诚恳道:“……之前恢复了好几成。现在大概两成都不剩了。”
慕容怜看上去仿佛噎了一下,而后脸色愈发阴沉:“那你现在还记得泥姨吗?”
顾茫摇头,还没摇两下,就被慕容怜厉声喝住了。
“摇什么头!前两天求我送锦囊的时候你还记得她,你小子给我想清楚了再回答!”
“……前两天好像记得,现在记不清了。”
慕容怜暗骂一声,没好气道:“当时在望舒府让你跟我说真相,你偏和我装蒜,装疯卖傻。好啦,这回真的又傻了,他妈的!你有什么用?”
说完又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石头。
顾茫无奈道:“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总不能就是为了来骂我几句吧?”
慕容怜恼怒道:“废话!来找你当然是有事,不然你以为谁愿意瞧见你这张脸?”
顾茫摸了摸自己的面罩,确信自己的脸是完全都已经被面罩挡住了,单纯只是慕容怜在无理取闹而已。
顾茫道:“那你接着说罢。”
慕容怜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咒骂着扭过头去,兀自走到滩涂边,狠吸了两口浮生若梦,而后猛地吐了出来。
一片淡青缭绕中,慕容怜一脸阴郁,说道:“我有件事情,是你从前脑子还清醒的时候告诉我的。我本来想找你再确认一遍。”
“……”
“但当时我觉得你言辞太过荒唐,我是不怎么信的。直到发生了最近这些状况。”
顾茫微微地睁大了眼睛:“啊?我曾告诉过你一件事情?”
慕容怜哼了一声。
“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吗?”
慕容怜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什么时候?”
慕容怜再哼一声,答道:“是你刚被送回重华的时候。”
顾茫瞧着他浸在湖水倒影里的身形,有些茫然:“是吗?但我那时候应该已经糊涂了呀。我多少都还有点印象,我被燎国送回城之前,他们重新破坏过我的记忆。”
慕容怜吞云吐雾道:“他们要真能把你的记忆毁彻底了,你至于还有那么一点印象?”
顾茫:“……”
好像说的也有道理。
慕容怜道:“你给我听着,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这番话,就是回城那一会儿,你亲口告诉我的。我头先觉得你这人心机颇深,与重华仇恨又多,所以并不愿意信你挑唆。但如今看来……”
他垂下睫毛,抖落烟锅里的灰烬。
烟灰像是点点残雪般飘落在风里。
慕容怜思忖片刻,似乎在做最后的决断,最终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顾茫脸上。
“你说的也未必就是假的。只是有些内容,我仍旧要与你取证,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忽地劲风斜刺!
慕容怜本能地一惊,抬掌展开一重守护结界,只听得清脆一响,一支附着木水灵流的利箭从暗林中射来,径自击在结界上,猛地爆溅开!
“砰!!”
慕容怜毕竟积弱已久,加上之前的伤势未愈,这一击之下结界便溃散皲裂,散作齑粉。他一下子跌倒在石砾嶙峋的滩涂上,呛出一口血来。只一次交锋,慕容怜便已知此人实力远在他之上,他来不及再做第二次防御,便立即反应过来,对顾茫厉声道:“逃!!!”
顾茫大惊!
周遭林木便如那鬼影憧憧,枝叶树梢之上不住地传来暗杀者疾掠而过的瑟瑟声,慕容怜喘了口气道:“快逃啊!还愣着干什么?!”
“可你——”
密林深处陡然传出一个明显用幻术扭曲过的嗓音:“望舒君,你不用急着让他逃。没有人会伤着他。”
慕容怜森然道:“你是什么东西?”
“呵呵,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那声音尖锐如夜枭地笑起来,“帝王宫闱,王室血脉,竟还有你这么天真可笑之辈,慕容怜,你可真令我大开眼界。”
慕容怜咬了一下沾血的嘴唇,忽然抬手迅速结起一道防御屏障,示意顾茫道:“还不快跑!”
“笑话!”
砰的一声响,随着对方的冷嘲,屏障被猛然震碎了。
“你觉得以你一个羸弱之身,还有顾茫这一具残损之躯,你们俩谁能逃出生天?”
“不过,慕容怜,你大可以放心。我要杀的只是你而已,至于他——”那人的笑声便如尖刺一般钻入耳膜,“我若将他杀了,试问谁来替你的死背债谢罪?”
“放心吧,你死的不会很痛,不会很狼狈,反倒会很有价值。”
“来,动手吧!”
林木中那些游走疾行的暗杀者身影一下子得令窜出,十余名黑衣劲装的修士擒弓持箭,立在杉树林顶,犹如狼群扑杀般地围困住他们。
为首的是个披着金边黑斗篷的男子,他一掠而起,身形轻盈地立在了最高的一棵树顶,背着天穹上一轮明月。
顾茫仰头看着这群刺客,原想抬手召唤永夜,可他的身体目前根本受不住任何的黑魔法术。就在那他召念的一瞬间,他头颅中忽然暴起一阵剧痛,继而蓦地跪倒在了地上。
眼前晃动,耳中嗡鸣,恍惚间,顾茫听得那个黑衣刺客冰冷地下令道:
“就地诛杀慕容怜。”
“放箭!”
第156章 容怜的回忆(上)
河滩旁黑鸦嘲哳, 从杉树林里啊啊惊起,扑腾着翅膀四下飞散。
风里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味, 鲜红缓慢地从慕容怜的伤处洇开,浸润到他身下的瓦砾砖石上。
刺杀只在转瞬间就开始,又很快地又结束。
这一伙人行动迅猛,受过最苛严的训练, 顾茫和慕容怜站的那么近, 那些法咒却只攻击到了慕容怜,没有伤及顾茫半分。
并且他们暗杀的箭是由灵力凝成的, 在没入血肉的瞬间便爆裂,因此慕容怜身上虽没有带着任何箭镞,却已被炸出了十余处血窟窿。
他受伤的最开始,还没有立刻倒下, 但是血越流越多,痛越来越深,最后终于支持不住, 蓦地跪跌在地上, 猛呛出一口血来。
顾茫看着他这样,脑袋里嗡地一声像有什么炸开了。
“慕、慕容……”
慕容怜捂着胸口最深的一处伤,不住喘息着,淡薄的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 变得苍白发青。
树梢上的刺客里忽有一人闷声道:“主上, 有人来了!”
“快撤!”
嗖嗖几道黑影闪掠,刺杀者就像来时那样, 迅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慕容怜虚弱地骂道:“他妈的……贱人……有种别跑……咳咳咳咳……”
话方说完,就又哇地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地整个扑倒在了沙砾尖锐的河滩上。
明月当空,鲜血弥散,河滩边上瞬时只剩下了顾茫和重伤了的慕容怜。
虽然在顾茫的记忆里,与慕容怜有关的好的回忆已然剩下不多了,但当他真的看到慕容怜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时,他颅内最隐秘的那根神经还是被刺痛了。
他指尖发凉,原处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查看慕容怜的伤势。这一看之下,更是触目惊心,别的且不说,胸口那一处,已然被灵力箭镞爆得血肉模糊,血流不止。
顾茫本能地想拿手去捂,可是却无济于事,粘腻的鲜红很快就沾了他满掌,却根本堵不住慕容怜的失血。
“慕容……慕容……”
慕容怜这时候已经不行了,他的眼神光都开始涣散,仰躺在砂石地上,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每一次呼吸都有更多的血涌流出来。
他费力地转动琉璃色的眼珠,看了顾茫一会儿,低声道:“你……”
“……”
“你……当真……那些……咳咳,与我,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果这番情景这次问话提早一个月,在顾茫重聚的记忆尚未消散的时候,那么顾茫或许会把真相都告诉他。
可惜太迟了。
顾茫瞧着慕容怜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明明是那么漂亮的眼睛,却因为琉璃色的眼珠上浮,天生一副三白眼的阴狠模样。
“你至少……至少也应该……”慕容怜喘了口气,颤抖地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他的伤势实在太过严重,以至于浑身使不上一点儿力气。他死死盯着顾茫的脸,眸中闪动着某种极其复杂又极不甘心的光泽,他张了张嘴,刚想继续说什么,可是出口的却不是声音,而是淤血。
远处密林里有人声与灯火逼近,慕容怜苍白的脸庞上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聚起一层薄薄的华光,抵着顾茫的胸膛很轻地点了一下,而后将他推开。
“跑。”
慕容怜这时候神智已经濒临熄覆了,他的眼睛开始失去焦距,但他仍低哑而浑浊地催促着。
“……快跑……不然就……”
又是一口鲜血涌上来,慕容怜的声音几乎已经微不可闻,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大睁着,眼珠子左右微弱地动一动,里头倒映出漫天星斗和顾茫惶然的脸来。
呓语般的最后一句话从沾血唇齿间飘落:“……就……再也……解释不清了……”
“慕容怜!!”
“顾茫……”神智模糊之际,他低低道,“……其实……我……我也没……”
话未说完,已是一口血涌将上来。慕容怜的手动了一动,似乎想最后再做些什么,可是他再没有力气了,手还是蓦地垂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地太突然,以至于顾茫脑袋里嗡嗡地,根本转不过磨来。
慕容怜想说什么?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闻声赶来的北境军巡逻修士提着风灯掠出了密林。灯火晃到他们身上,为首的巡逻队长沉默须臾,手中的灯盏蓦地跌落在了河滩边。
那修士失声道:“望舒君?!!”
猎猎腥风刮过,戒哨自河边刺破苍穹,传遍了整一片黑夜——
“快来人!!望舒君遇刺了!!!”
“抓住这个刺客!”
“擒住他!!”
顾茫并没有打算逃跑,可那些修士哪里会管?忽地斜刺里射出一道法术的极光,狠狠击中了顾茫的后背。
极光射来的地方有人大喊:“打中了!他跑不了了!”
“押回去!”
顾茫昏昏沉沉地在慕容怜身边倒下,他正巧是面对着慕容怜的,面对着那张怎么也教人看不透的脸--
这张脸此刻血色全无,那双总是带着嘲讽的桃花眼也紧紧闭着。
慕容怜之前是想和他说什么呢……慕容怜……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缺失了记忆的顾茫混沌地想着,却是全无头绪,而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景象,便是一众赤翎营的人围了过来。
.
“你……当真……那些……咳咳,与我,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至少……至少也该……”
也该怎样?
也该记得些什么?
慕容怜昏迷前的话语像是梦魇一般,在他梦境深处回荡着。
顾茫浮沉在一片茫茫然的黑暗之中,有一束光陡地自他胸膛处渗透而出。他在梦幻中坐起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散发光芒的位置正是慕容怜最后用手指点过的地方。
光芒越来越明亮,从他心口处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最后在黑暗里化作了一只莹白的蝴蝶。
顾茫仿佛受到了某种说不清的招引,他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这只白蝴蝶不住地往前。
梦境越来越深了。
随着灵蝶引路,他看到了赵夫人雾一般扭曲的脸:“你如此冥顽不灵,以后如何才能继承你父亲的家业,为望舒府的门楣添光?”
他看到望舒府管家在浓雾里向他深处手来:“少主,时辰不早啦,你需得赶紧回琴房修行去,若是迟了,免不了又要被夫人一通责罚。”
他还看到缥缈的雾气深处,少年墨熄擒着弓箭站在靶场上,黑金边的宽大衣袍随风飘摆,周围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学宫长老,都在夸赞他,褒奖他。
而慕容怜在角落里阴沉地看着,手里攥着一卷自己并不爱读的乐修书简。
梦境里陡然响起了无数潮汐般的声音--
先是赵夫人的:“你永远比不过他。”
而后是学宫长老的:“你总是不如他。”
最后那些声音狞笑着,拧成了慕容怜自己的自言自语。
“慕容怜,你永远比不过他。”
“你是个跳梁小丑,阴暗小人……你连自己喜欢什么都做不了主……”
“你是慕容怜吗?不,你只是一个你爹的翻模……一个牵线傀儡……哈哈哈哈哈……”
一路往前走着。
慢慢地,这些声音褪去了,白蝴蝶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强烈,它闪动翅膀时振落的荧光在不住地飘飞,逐渐将无尽的黑暗驱散。顾茫看到不远处的前方裂出了一道天光,起初是有风声从光束里传来,而后一点一点地飘下了花瓣,飞舞出了更多幻术凝成的蝴蝶。
他向前走去——走到了那片洁白中央。
他听到了孩提时慕容怜的声音,轻轻地自那一片洁白的深处传来:“是你吗……”
顾茫尚未回答,那只一只在前面翩跹的蝴蝶便陡然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
小小的慕容怜站在白光里,回头看着他:“是你……”
几乎随着他这句话,忽地一道耀目的光闪过,激得顾茫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檐角悬挂的叮咚风铃。
一个谄媚的声音在说话:
“慕容小公子,您要的点心匣子,您再仔细瞧一瞧,要有什么不满意的,小的立刻就让糕点师傅拿回去重做。”
顾茫慢慢地睁开眼睛。
梦境已经换了模样。
映入眼前的是一间金红相间的建物,满厅都堆摆着碗口大的山茶花,佣人大多是四五十岁的憨胖女人,穿着制式统一的粗布花衣,在厅内堆着笑来回忙碌。
这是玲珑斋。
重华都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
幼年的慕容怜站在高高的杉木柜台前,仰着头,和掌柜的颐指气使地说话。
他那时候看上去才四五岁,非常稚嫩的一个孩子,全从头到脚都被竭力装扮上贵气逼人的饰物,恨不能连指甲都镶上宝石。但他又那么小一个,金的银的,翡翠珍珠全堆在一起,所以旁人乍一眼看去瞧见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个移动的小短腿珍宝柜。
生意人对于这种恨不能在脑门上都写着“我有钱”的客倌自然是欢迎到不得了,再加上慕容怜又是重华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所以哪怕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年过半百的掌柜的也恨不能曲意逢迎跪着喊爹。
慕容怜伸出小短手,接过糕点匣子,打开一看,只见黄澄澄的酥饼油亮松脆,淡粉色的荷花酥层次分明,还有玲珑斋独有的奶冻,晶莹剔透的一小个,上头搁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春桃。
慕容怜盯着看了一会儿,自己先伸手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个然后塞进了嘴里。
含糊命令道:“这个我要了。你再去重做一盒。”
掌柜的虽觉得他这一本正经却又馋虫大动的样子很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点头哈腰地应了,重新命大师傅又去蒸糕做饼。慕容怜便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坐在玲珑斋的上座,就着一壶月季茶,半点儿也不含糊地把点心都吃完了。
顾茫正不解于慕容怜留给自己的幻境为什么会是这个,就见得掌柜的一掀竹帘,提着重新包好的一匣子点心走到慕容怜跟前。
“慕容公子,又重新做好一份啦,您再瞧瞧看?”
慕容怜很有些人小鬼大的意思,学着他娘亲的样子,颇为威严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我拿走便是。银钱从我每月的账上划。”
掌柜:“……公子,您没有帐啊,只有您家的赵夫人有固定账……要不小的从赵夫人的账上划?”
“不行!”慕容怜瞪大眼睛,立时拒绝了他,而后又道,“你等着,我有钱。”
说完便开始从自己的小布兜里掏。
那布兜是赵夫人平日给慕容怜装闲钱的地方,赵夫人管的严,给他的钱两其实并不多,而且大多是散钱。于是掌柜的就眼瞅着穿金戴银的慕容公子从兜里掏出一把又一把寒碜极了的白贝币,拢在一块儿,一二三四地数了一遍,发现不够,又掏。
但四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少钱呢?掏了半天,也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破贝币。
慕容怜仰起头来,显然有些心虚,但架子还是要有的,于是道:“就这些了。不用找了。”
“………………”
“后会有期。”
说完便提着糕点匣子,人五人六地在掌柜目瞪口呆且欲哭无泪的眼神中张扬而去。
回了望舒府,慕容怜就召来自己最亲近的侍从,先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掀起眼帘问道:“咳……那个……那个小贱奴,昨儿被我推了一下摔破了头,现在还活着吗?”
顾茫怔了一下,多少还有些印象,于是便模糊地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