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怕你会笑我痴人说梦,笑我异想天开。可是人之将死,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隐瞒?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事情值得我骄傲一次,我只想亲口告诉你,遇见你,认得你,是此生最令我感到光荣的事。我从来都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可因为有你住在这颗懦弱的心里,我竟也有了无穷的勇气去面对未知的困境。
生或是死,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遇见了你,于是一切都有了意义。
胡言乱语,让你见笑了。可是哪怕这信只能让你笑一笑,我也心满意足,请你多笑一笑吧,人生那么长,还有太多美好,若我没有亲眼见到你说的将来,请你代我都去实现一遍。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颗明珠。
方淮只看过一遍那封信,他没有哭,也没有别的表情,只是将信重新叠好,像是从来未曾打开过一般放进了信封里,最后把信封装进了一只铁匣子里,放进了衣柜最深处。
他每天准时上朝,准时练武,准时去校场看禁军操练,准时做着一切分内之事。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他笑得更少了,更加沉默寡言了。
直到此刻,澜春站在他面前,问出了那个没有人问过的问题。
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也从来未曾思考过,明珠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人,交情有多深,可是潜意识里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了。
他轻飘飘地说出那句:“明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与此同时,他终于发现,那颗从来未曾波动过的心原来早已在不知何时坠落过一次,他不慎遗失了它,又或是刻意将它埋在了那座无名山上的坟冢里。
他抬头望着紫禁城顶上的天,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可一切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111章 相思与春(二)
长久的对视中,澜春的面上慢慢地失去了血色。
她试着找个借口离开这里,什么也不必再说,毕竟他早已经做出选择。那些多少日前就酝酿好的话,那些向他坦诚的事情始末,终于变成漫天白雪,随冬日的离去一同被埋在了紫禁城之中。
她是如此想坦诚告诉他,在向太后提议让明珠或流云,不拘哪个与昭阳关系亲若姐妹的宫女去穿上喜服代替她时,自己真的完完全全没有想过她们之中的谁会与方淮有关系。
她不知道明珠和方淮有一段过去。
她不知道明珠会面临生死抉择。
她更不知道当那个宫女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时,方淮的眼中会出现那样决绝的悲哀。
“我……”澜春喉咙发紧,面对这个沉默的男人时,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情绪,到最后深吸一口气,才终于完完整整说出一句话,“也没什么事了,就是那日看你反应有些激烈,想来问问你还好吗。”
方淮低头道谢:“谢长公主关心,属下无碍。”
多余的话,一个字都没有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澜春勉强笑了笑,双手在袖口里慢慢收拢,最后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也不知道明明心碎还要强颜欢笑是种这样艰难的事情。她只是让自己仰着头朝前走,抬头看着阳光明媚的春日,却如同置身寒冷冬天。
宫变已经过去了,大雪已经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回到了从前,可只有她知道,在方淮的身体里,那颗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心已然不见。可笑的是她从前竟未曾意识到她渴望什么,等到明白过来时,他已经把它给了别人。
*
澜春的日子忽然变得百无聊赖起来,从前总是“不经意”地在宫里每一个他也许会出现的角落晃悠,而今她不再往他跟前凑,就好像没了事情可做。
她总往昭阳跟前凑,笑嘻嘻地拿二哥和这位新皇后打趣。
“嫂嫂,你又长胖了,听人说今儿一天你统共吃了六顿饭呢。依我说,今后给你拟谥号的时候,大臣们就不用费劲儿了,叫你六顿皇后就挺好。”
她伸出自己的胳膊,将衣袖往上拉一拉:“你瞧,你的胳膊快有我两只那么粗了,你不怕二哥移情别恋吗?”
她还总是蹭吃蹭喝,活像自己宫里没饭吃,皇帝虐待她,只有跑到昭阳的坤宁宫里才能吃顿饱饭。
“二哥偏心,总把好的留给你,我那里都是残羹剩饭,不好吃。”
她胡说八道的本事也挺强,后来被皇帝知道了,揪着耳朵黑着脸斥责一顿。说她长公主没有长公主的样子,明知道昭阳已经很为身材的事情烦心了,还总拿这事儿打趣。
“谥号是什么?死人才有谥号!你还盼不盼着她好了?她跟你年纪差不多大,你有事没事把谥号挂在嘴上,朕跟你说,你要是再这么口无遮拦,仔细朕把你送去管教嬷嬷那儿立规矩!玉萏宫都不让你待了!”
皇帝总是这样,对她哪怕气得牙痒痒,可终究是亲妹子,他狠不下心来罚她。
昭阳知道以后,夜里又劝了皇帝一通:“您好好地,做什么去骂她呢?她心里的苦您压根儿不知道。”
“她心里苦?我看她就是闲得慌,没事做了,才成日跑到你这里来找茬。”皇帝没好气,“我听说她走了,你今晚不肯再喝甜粥了?”
他去拉扯她的手腕:“自己瞧瞧,这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还让不让朕的孩子好好吃饭了?”
昭阳瞪他一眼:“都胖成猪蹄了,您还有脸睁眼说瞎话,您怎么不说猪圈里的家伙也瘦得不行?”
她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白日里澜春来的时候,她提起方淮,澜春矢口否认自己对他的心意,她也便不好再说什么。
那位长公主看似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实际上心思细得很。她明明爱着方淮,爱到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却不知为何这样只字不提,只是一日比一日更加郁郁寡欢。她爱来这坤宁宫蹭吃蹭喝,又怎么会是因为玉萏宫的膳食不好?
她只是害怕孤单,害怕一个人面对那一桌冷冷清清的菜。
昭阳握着皇帝的手,侧头看窗外,玉萏宫离这里并不算远,可是深宫之中,其实也没有谁离澜春很近。
*
那年秋天,西疆新王派遣王子哈察带朝贡进京拜见皇帝。
哈察今年有二十七八了,长相在西疆人看来算是异常俊美的帅气青年,可对于汉人来说就稍显粗犷了。他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孔武有力,身材高大。
西疆人毛发都这么旺盛吗?看看他那张牙舞爪的头发,再看看那浓密的大胡子,与他对视时竟只看得见那对明亮深邃的眼睛,淡蓝色的,令人想起天上的星星。
倒真是一对异常漂亮的眼睛。
哈察入京那日,京城的百姓都出来了,京城远离西疆,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西疆人长什么模样。百姓们都簇拥在街道两边,看大队人马从城门口一路走来,为首骑在枣红色骏马上的人胡子头发都很浓密,一双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啊,那就是哈察王子?
人群小声窃窃私语:“西疆人都不束头发的吗?这位王子看上去真是,真是……”
“咦,看到他的眼睛了吗?是蓝色的!居然有人长着蓝色的眼睛?!”
“他好壮啊,看看那胳膊,真结实!”
望春楼的二楼露天阁楼上,澜春打扮成风流公子哥,随手拎了把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扇着,目光轻飘飘落在那哈察王子身上,咧嘴一笑:“当真是一双好招子长在了蛮牛身上。”
哪知道那哈察王子是个练家子,路过街头,忽听见头顶有人在称呼他为蛮牛。他顺着声音来源刹那间抬头望去,蓝眼睛里微微一闪,随即与澜春来了个毫无阻碍的对视。
澜春一怔,收回视线喝了口酒,下一刻又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收回视线?这不是最贼心虚吗?
她于是又大大方方把视线移了回去,再次与那哈察王子对视。这一次,她挪开了扇子,对着他挑衅似的微微一笑,似乎在问:你奈我何?
哈察在西疆见过太多太多汉子,哪怕知道汉人都长得软绵绵的,大多是文弱书生,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这么软绵绵到极致的文弱书生。你瞧那小子,说话声音软绵绵也就罢了,身材纤细瘦弱,面容白皙娇嫩,啧啧,那红唇竟也像个女人家似的,娇滴滴的,仿佛鲜花初绽。
他忽然间脚下在马鞍上用力一踏,飞也似的朝二楼的栏杆上跃去,脚尖点地,居然就这么蹲在了栏杆上面,直勾勾地看着澜春。
对上那双受惊的漂亮黑眼睛,他有些好笑地问她:“你刚才叫我什么,软绵绵的汉人?”
澜春当真吓了一大跳,这家伙,这家伙怎么就忽然跑上来了?
她朝后退了退,又觉得不能示弱,便又仰头眯眼说:“哦,我说你是蛮牛,你有什么问题吗?”
哈察以为她至少会被他凶巴巴的模样给吓得示弱的,可她只是惊吓了那么一瞬间,随即又出现了这样挑衅的神情,哈,倒是有几分意思。
他翻身坐在她对面,随手拿了双筷子往嘴里夹烤鸭,含含糊糊地说:“你们汉人都这么没礼貌吗?我是你们皇帝的贵宾,你就这么叫我蛮牛?”
“你们西疆人也挺没礼貌,我是京城的贵人,你开口就叫我软绵绵的汉人,咱俩大哥不说二哥。”澜春不甘示弱,眼神定定地停在那双筷子上头,“还有,这筷子我用过了,你把我的口水都吃进去了。”
“哦,有什么问题?”哈察扯着嘴角笑笑,“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成大事,口水算得了什么?”
他耸耸肩:“我有一次带兵作战的时候,粮草被切断,河流太远,连马尿都喝过。”
澜春的脸上出现嫌恶的神色。
他朝后一靠,把她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含笑朗声说:“看看你那表情,喝,当真是软绵绵的汉人。”
话音刚落,他又朝下一跃,落回马背上。方才有些惊慌失措的人群又平息下来,他抬头冲着往下瞧的澜春笑了笑,蓝眼睛里微光一闪,下一刻看向前方:“继续前进。”
他的汉语……说得还挺不错。
澜春也起身,看了眼哈察吃过的一桌子菜,没什么接着吃下去的兴趣了:“回宫吧。”她踏出望春楼,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上一次来这里听戏时的场景,方淮像个老妈子似的管着她,还威胁她要回宫告诉皇帝她私自出宫的事。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他能再来捉一次她,就算真的告诉二哥了也没关系,就算她被罚一顿也心甘情愿。
只可惜自打明珠死了,方淮除了办公务就是办公务,他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也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再也不关心外界的人在做什么说什么。
她走出望春楼,眯眼看了看哈察离开的方向,哼了一声。
牛什么牛啊,会点功夫了不起了?要是方淮在,随便露两手都能叫他跪着叫好汉饶命。
这样想着,她又神色黯然了,怎么什么事情都能和他有关呢?
第112章 相思与春(三)
哈察王子入朝当日,皇帝设宴款待,重臣列坐其中。
西疆人是游牧民族,素来住在大帐之中,不曾见过京城这样繁华庄重的建筑。哈察环顾大殿,蓝眼睛里也有些震撼。
“天朝皇帝,京中繁华,哈察早有耳闻,今日亲眼所见,方知汉语里头的百闻不如一见是个什么意思。”他拱手夸赞,却并不带谄媚之色。
皇帝也早就听说哈察王子是个青年俊杰,身手不凡,气度宽宏,也并不是个好战之人。他有意在将来扶持哈察上位,将来西疆与朝廷便可继续交好。
酒过三巡,哈察开始向皇帝讲述西疆的近况,今年的收成如何,小部落与西疆王城之间冲突不断,他说得不卑不亢,汉语也很流利。
这个节骨眼上,外面的小春子忽然踏进大殿来报:“澜春长公主到了。”
皇帝宴客,是请过澜春来的,她一大清早就摇头说:“朝宴有什么可看的?不去不去。”
而事实上,她是跑到街市上头去瞧西疆来的王子了,哈察让她有些意外,她回宫后闲着没事干,索性又跑来朝宴了。
澜春换回了女装,还是正正经经的长公主派头,一席淡蓝色的轻纱百花曳地裙,梳着清雅秀丽的飞仙髻,发间只插了一支简简单单的玳瑁钗,却因为生得好看,这样简单的打扮也显得贵气不凡。
她自殿外昂首而来,对着大殿上的皇帝行了个礼:“澜春见过二哥。”
下一刻,她的视线轻飘飘从方淮面上一晃而过,却停在了哈察面上,琪黑透亮的眼眸里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声色如常:“听闻哈察王子远道而来,我虽来迟了些,但欢迎之情分毫不少。”
哈察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
第一眼,这女人很眼熟。
第二眼,到底在哪里见过她?
第三眼,百日遇见的那个叫他蛮牛的软绵绵汉人,原来是个软绵绵的姑娘?
他的蓝眼睛又大又明亮,仿若天上星辰散发出盈盈波光。下一刻,他想开口说什么,却见澜春眼中有些警告的意味,他弯嘴笑起来,点头:“哈察见过长公主,早就听说天朝的长公主殿下容貌无双,今日一见,果真令人一见倾心。”
他的眼里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热度,那蓝眼睛从她的额头慢慢落在她的唇瓣上,然后将她周身都尽收眼底。
这色胚!澜春有些恼,生平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这么大喇喇打量她的。
她很快落座,就坐在皇帝左手边的一张小几前头,斜对着哈察。她还以为哈察会继续用目光与她纠缠,可哈察并没有这么做,他把视线收了回去,继续用得体的措辞向皇帝汇报西疆近况。
他说王城的驯马场今年培育了两百头汗血宝马进贡给朝廷,那马是最烈性的品种与最健壮的品种混交而成,最适合用来打猎了。
他说西疆的黑山挖出了大量宝石美玉,这次来也带了几大箱:“□□的汉人都生得风华绝代,好比长公主殿下,美玉自然当配美人。”
他从腰间取出一块通体泛红的紫玉,那紫玉上雕刻着精细的花纹,看上去颇为神秘秀丽。亲自走到澜春面前,他含笑俯首,将玉佩递了过来。
澜春盯着他,却只看见那双蓝眼睛里无穷无尽的笑意。
“风华绝代?”她压低了声音问他,“这会儿不说我是软绵绵的汉人了?”
“你依然软绵绵的,但也无碍于你的风华绝代。”哈察也压低了声音回应她,眼中炙热的光芒有增无减。
澜春不想要那玉佩,这蛮子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的,她才不肯要。
“多谢哈察王子好意,只是咱们汉族人有些规矩,男子从身上取下的物件送与女子,女子可不能随便接应。通常说来,那种东西叫做定情信物。”她含笑地抬头望着他,眼里依然是挑衅的目光,“好意我心领了,东西我可不能收。”
那场朝宴接下来的时间,她就看着哈察如何耍宝,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王子虽然私下里有些着三不着两的,但办起正事来也毫不含糊。她除了看他,目光偶尔也会轻飘飘地落在方淮身上,他还是那样不苟言笑,眉头从来都轻轻蹙着。
他为什么这样不快乐?
澜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却是心里头。
*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哈察来的第三天,从皇帝的大殿离开时,却并未出宫,而是在打听到长公主每日必经之路后候在那里苦等。
澜春自转角处走来,冷不丁从墙上跳下来一个人,吓了她一大跳。
定睛一看,那蛮牛好端端站在她面前,蓝眼睛里满是笑意。他含笑问她:“长公主这是要去哪儿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后退两步,斜眼看着他,“皇宫是我家,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倒是哈察王子又在此处做什么?”
“我在等你。”蛮牛是如此坦荡。
澜春一愣:“等我?等我做什么?”
“那日望春楼的烤鸭很好吃,只是我不识得路,想请长公主带路,不知你愿不愿意赏这个脸?”他的大胡子一抖一抖的,看上去真有几分滑稽。
澜春正好闲着没事干,又打算去昭阳那里混日子的,这当头有人找她吃喝玩乐,她毫不迟疑地应下了:“吃吃喝喝这种事,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她从来没个规矩,也不把那些男女大防条条框框放在眼中,当下命人去备车马,她要和哈察王子一同去望春楼。
哈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从他口中可以听见中土以外的风土人情,那些纵马驰骋草原的时刻,那些在溪边俯身喝一口甘甜清泉的画面,那些粗犷的汉子骑着马儿为姑娘唱首情歌,隔着山头传达爱意的场景,全部都跃然纸上,浮现在澜春的脑海里。
在他的描述里,西疆是个那样自由纯朴的地方。
看她露出这样神往的样子,哈察笑了:“长公主没去过西疆,若是去了便知道,我说得没有半个字是假的。”
她低头有些遗憾:“我是长公主,身份所限,大概这辈子是没法去西疆亲自看看了。非但西疆,我从未出过中土,连京城也少有离开过。”
至多不过去行宫玩一玩,远的地方再没去过。
她其实也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只可惜身不由己。
哈察忽然笑起来:“我有个法子,可以让皇帝同意你离开京城,去西疆看看。”
“什么法子?”她抬头望他。
哈察却忽然不说话了,那双蓝眼睛里像是有火光在燃烧,可他不说,只是这样望着她,仿佛她会自己明白似的。
澜春一开始有些不明白,却在这样的注视下心头有些慌乱起来。
她佯装发怒地冲他说:“做什么这么盯着我?蛮牛一头,一点也不知道礼节。要是换作常人,这么目不转睛盯着我,我早就把那双招子给挖下来了。”
“若是你要,那我亲自挖给你。”哈察嘴角含笑,轻声说,“你不是说过吗?男子送女子礼物,那是定情信物,若是你要,我没有不给的道理。”
澜春吓一大跳,霍地一下站起身来:“你这,你这登徒浪子!”
她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开,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见过哈察王子,见过长公主。”
那声音太熟悉,像是珠玉落在玉盘之上,清凌凌的,叫人神往。
澜春转身一看,竟看见自楼梯处走来的方淮,他穿着深蓝色官服,神色冷清地看过来。那目光她太熟悉了,过去每一次不守规矩犯了错,他都是这样严厉地望着她,仿佛一个长辈在教训不听话的小辈。
她忽然觉得心跳都有些不受控制。
方淮大步走过来,不着痕迹将她护在身后,转身对哈察微微颔首:“哈察王子若是想来望春楼吃东西,大可叫我作陪。你是外族人,大概不太明白汉人的规矩,男女有别,礼节不可不守。”
他微微一顿,瞥了一眼澜春:“更何况长公主身份尊贵,高高在上,更应该严守礼节,不能出差错。”
那一刻,澜春忘记了那双蓝眼睛,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挡在身前的背影。
他不会知道她等待这一天有多少年了,从她还是个切切的小姑娘起,到如今惶惶不安的长公主。她的身份尊贵了,日子好过了,可那颗心一直无处安放。
而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她所求的从来都不多,不过是在她孑然一身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这样一个背影。
他严厉的目光,紧抿的嘴唇,从来都是她心之所向。
第113章 相思与春(四)
哈察哈哈笑着,无辜地眨眨那双蓝眼睛:“什么风把方统领吹来了?”
方淮看着他,面无表情:“方某若是再不来,我大兴长公主的名声可就要坏在哈察王子手里了。
“方统领这玩笑开得可有些大了。”
“方某从不开玩笑。”他表情冷冷淡淡,丝毫不给面子。
澜春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大概也是觉得哈察有些可怜了,便道:“我与哈察相约来望春楼吃烤鸭罢了,方统领也不必如此。哈察本就是大兴的贵客,我身为长公主,略尽地主之谊——”
尾音消失在方淮的一个眼神里。
清冷,锐利,不带一丝温度。他严厉地望着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禁军统领,哪怕宫变立了大功,封了将军,也依然还是仆,大不过她这个主。可澜春就是养成了在他的严厉目光下便说不出话的习惯,多少年了,从未改掉,也没想过改掉。
她就这么站在那,呆呆的,也不说话了。
哈察却是看出了不妥,这长公主是个有灵气的女子,可眼下,当她望着方淮,却忽然失却了那点灵气,变得执拗而死气沉沉。
他略略一顿,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方淮这人他当然知道,功夫好,忠心护主,就是对条条框框的教条规矩太过死心塌地,无趣得紧。他一介莽夫,着实与长公主这样的人不配。
他耸耸肩,不与这两人继续纠缠,只笑着抱拳道:“既然方统领不愿意让长公主与我作伴,那哈察走就是。京城热闹,还有太多地方赶时间去瞧瞧,我就不在此逗留了。”
方淮并不多说什么,抱拳:“王子慢走。”
“告辞。”
澜春也朝哈察点头:“你慢——”
话说到一半,被方淮侧头盯住了,她嗓音微微一颤,竟没能把话说完。
哈察也不计较,摆摆手,扬长而去。
望春楼里只剩下她与方淮,还有元宵与繁生两个奴才。
方淮有话要说,对元宵和繁生道:“门口守着。”
两人是知道的,就连他们的主子也怕这位方统领,他们就更是不敢不从了,当即小心翼翼瞄了眼主子,没看出任何指示,便垂手出了门,立在外头。
方淮的视线落在澜春面上:“长公主。”
澜春的心也在这一刻,微微顿住。
她抬眼看他,不说话。
方淮道:“今日之事,长公主做得实在不妥。”
“何处不妥?”
“哈察王子先是外族,其次为外男,长公主与他同行出宫已为不妥,在这望春楼包间内私会,更是不妥。”
澜春望着他,轻声询问:“方统领的意思是,若我与外男共处一室,就为不妥?”
“是。”
她轻笑两声,低声又问:“那,我与方统领现在,难道不是共处一室?”
“……”方淮一怔。
“非但共处一室,还是孤男寡女,你连元宵和繁生都支开了,这岂不是更不妥?”
方淮目光微沉,倏地掀开衣裳下摆,单膝跪地,抱拳请罪:“属下考虑不周,请长公主降罪。然属下一片忠心,绝无二意,望长公主明察。”
“我知道你并无二心,别无他意。”澜春笑了笑,却更像是在苦笑。
若他真有那个心思,她还会高兴些,不会像今日这般宛若行尸走肉,爱不能说,相思难诉。
她也不去扶他,也不再说什么,慢慢地转身朝外走。生平第一次,她先于他离去,脚步有些轻飘飘的。
可是走到门口时,她又停下来了,回头看他一眼,忽然问:“方统领这辈子,除了明珠,还会不会娶妻?”
方淮一怔,抬头望着她。
“随口问问罢了,你说说看。”她微微笑着看他,好像真的只是随口问问。
方淮移开视线,看着地面,静默片刻。
片刻后,他摇头说:“属下并无娶妻之念。”
澜春蓦地笑了,轻飘飘问:“那若是,二哥赐婚与你呢?”
方淮一顿,抬头:“赐婚?”
“若是二哥看上了好人家的姑娘,一纸婚约摆到你面前,你娶,还是不娶?”
“属下——”方淮顿了顿,义无反顾,“属下会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但若是皇命难违,那便遵旨。”
澜春笑了:“好,你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
她的背影是一道飞扬的裙摆,化作火光冲了出去,风风火火。
澜春在街头纵马追上了哈察,哈察正在路边的小摊子前好奇地摆弄着泥人与拨浪鼓,不时掏出碎银来将新奇玩意儿塞进怀里。
澜春翻身下马,叫住了他:“哈察!”
他一顿,回头,似笑非笑望望她身后:“哟,长公主。方统领怎的没有护驾左右?”
“我有事请你帮忙。”她牵着马,微微一笑。
那笑容太明媚,灿若朝阳。
哈察不觉一晃神,随即撇嘴:“我知道,一准没好事,不用问就拒绝可以吗?”
“你若是答应了,我送美人给你。”澜春道。
“哈察并非贪色之人,若非心心相惜,美人再美,也入不了我的眼。”他倒是有节操。
澜春又说:“那你若是答应了,我送金银珠宝给你。”
哈察依然不为所动:“你们汉人有句话,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金银财宝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这个人,怎么看着一副莽汉形象,结果一天到晚文绉绉咬文嚼字?
澜春急了:“那你说,你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你尽管开口!”
哈察捏着一只花脸唱戏的泥人,似笑非笑盯着她:“其实我对长公主你还挺感兴趣的。”
澜春一鞭子甩过来,虽没用劲,但也能把他打疼。
哈察好歹是马背上打天下的西僵人,又是勇猛无敌、受到族人景仰的王子,自然也有两把刷子,伸手一拽,夺过了澜春的鞭子。非但如此,他轻轻一拉,澜春还照着他怀里扑了过来。
好在他还不算太卑鄙,就在澜春即将倒在他怀中时,又发了发慈悲,将她扶稳了。饶是如此,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也不容小觑。
澜春又急又气:“你这登徒浪子!”
“我这是正当防卫。”哈察一派轻松。
可那位不可一世的长公主,面红耳赤站在那里,明明又急又气,却又因为有求于他而忍气吞声,眼巴巴望着他:“帮帮我吧,哈察。你要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都可以给你。”
她双眼含泪,仿佛夜空中被薄雾笼罩的星子。
那种哀伤太叫人心碎。
哈察忽的就心软了,迟疑片刻,问出了口:“什么忙?”
澜春的眼泪倏地就收回去了,眉开眼笑望着他,也不顾男女大防,拉住他的袖子就要走:“这儿太吵了,咱们换个安静些的地方好好说话!”
哈察四处看着:“哎哎,我说你别动手动脚啊,万一让你们那方统领看见了,我可打不过他。我跟你说,我这辈子不怕皇帝,不怕我爹娘,就怕这些个迂腐不通口口声声讲规矩的人……”
而望春楼上,那个迂腐不通口口声声讲规矩的人,正一动不动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幕。
他看见澜春拉住哈察的衣袖,眉头倏地一皱。
可耳边却还回荡着方才她说过的话。
她什么意思?要找皇帝给他赐婚?
心里一阵钝钝的痛,可又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为了她想替他做媒,还是为了她与哈察这般亲密?
这天夜里,方淮做了个梦。他梦见澜春小的时候,受人欺负,而他挺身而出,带她离开后花园。
他是皇帝一手带出来的,从一个街头流亡的乞儿,一步一步走到了权势之上。
他欠了皇帝一条命,决意这辈子用这条命为皇帝打江山、保皇位。他知道背地里也有人称他为皇帝的走狗,狐假虎威,可他不在意。
他挨过饿,受过冻,亲眼看见与他一同乞讨的其他人冻死路边,从那以后,活着于他而言便已是一种奢侈。
可如今,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很有尊严。
顾家人是他的主,他甘愿效忠一辈子。
而当时,皇帝尚为不受宠的太子,宫中众人皆可轻视,连带着他的胞妹澜春,也成了一个备受冷落的公主。皇帝自顾不暇,便嘱咐他暗中护着澜春,苦头吃一吃也罢,大事上却不能含糊。
方淮就这样暗中看着小公主很多年。
她五岁那年,不慎跌入池子,宫人们玩忽职守,迟迟才将她救上来,昏迷之际,她哭喊着二哥。不是爹,不是娘,是她的二哥。
哪怕她爹娘都还健在。
每年生辰,她在自己的宫中摆一桌宴,招呼着宫女太监一同庆生。因为父皇眼中没有她,不会记得她的生辰;二哥忌惮于太多的仇敌,并不希望与她来往过于密切,把她也拉入泥沼中,因此只送礼物;母后呢,母后幽居深宫,足不出户,只与那太监来往甚密。
澜春笑呵呵地与宫女太监们打成一片,看上去其乐融融,可却在深夜里坐在寝宫的窗边掉眼泪。
她以为没人看见,却不知他在屋顶,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个寂寞的小姑娘,每天笑着,像朵娇滴滴的花,可内心里缺乏太多太多,水分,阳光,关爱与养分,她什么都没有。
方淮看着看着,竟也被牵动了心绪。
因为她渴求的一切,也曾是他梦寐以求的。
后来他救了她,拉着她的手离开后花园,亲口对她说了那番话。
那年她年仅九岁,小姑娘喜爱鲜花,随手摘了一朵,就被拉入了宫斗的漩涡。她爹不疼,娘不受宠,在这宫里本就可有可无,眼下竟然连个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也敢欺负她。
她站在那里怯生生地盯着前来拉扯她的宫女,眼看着就要哭出来。是方淮忽然出现,一字一顿地说:“什么时候宫里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对公主大呼小叫,拉拉扯扯了?”
那时候他已经是太子跟前的得力臂膀了,前朝的人与后宫的人,素来是前者为尊。那大宫女硬着头皮说:“三公主摘了娘娘最心爱的牡丹,那牡丹可是皇上知道娘娘喜欢,亲自命人种在这儿讨娘娘欢心的。三公主这么摘了,就是拂了娘娘的面子,她年纪尚浅,娘娘作为长辈,教育教育也是应当的。”
方淮就这么护在澜春跟前,不苟言笑:“那就请娘娘移驾坤宁宫,与皇后娘娘一同教导三公主。母后为尊,三公主的母亲是皇后娘娘,想来贵妃娘娘就是要教育,也不好私下里进行。不如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有什么事也好说清楚,让皇后娘娘做个决断。”
大宫女脸色骤变:“大人,贵妃娘娘要教导子女,这是后宫的事,是皇家的家务事,您就算官大,也没有权利阻拦贵妃娘娘教导三公主!”
方淮平静地点头:“是,我自然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阻拦贵妃娘娘教导三公主。但你不是贵妃娘娘,你不过是她身前的一个奴才,难道我也没有资格阻拦你教训三公主?”
那宫女霎时间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得紧,却又不能真跟他起冲突。
方淮没再理会她,带着就快哭出来的澜春转身走了,那日天朗气清,天边是一片湛蓝湛蓝的色彩,没有一朵云,却蓝得纯粹,蓝得沁人心脾。在转角处,他停下来一字一句地对澜春说:“三公主,太子殿下如今在宫中如履薄冰,无暇分心照顾您,请您务必照顾好自己。”
那一天,她惶惶不安地望着他,他高出她很多,低头时面容背光,只身体的轮廓被天边的朝阳笼罩着,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圈。
他说:“您虽贵为公主,与前朝没有太大干系,但您的安危却会影响太子殿下的心神。这皇宫不是个清净之地,您若想将来与殿下过上安稳日子,将权势握在手里,今日就不能够做一个只知一味享福的娇贵公主。”
她记得自己战战兢兢地仰头问他:“那我该怎么做?”
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一字一顿说:“您最好不把自己当公主,眼当观八方,心当系天下。宠辱不惊,无悲无喜,就算打落了牙齿合了血,也当往肚里吞。”
“可,可我是个姑娘家……”她又惊又疑。
“前朝大乱,社稷不稳,这世上人人都像是乱世中的蝼蚁,人人自危,不分男女。”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平静道,“就要变天了,您记住属下说过的话,照料好自己。”
他看似严厉地说了那些话,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小小的身躯,内心却恍若山石晃动,摇摇欲坠。
他盼她能早日成长起来,学会保护自己。
他更盼着那时候尚为太子的主子,能够早日登上大位,坐稳那把龙椅。那么从此以后,那个小公主也能风风光光站在人前,不再受人欺负。
她那样娇弱金贵的一朵花,理应被呵护在掌心之中,锦衣玉食,欢欢喜喜。
只是,方淮心里清楚的是,她与他看似情感相通,却有着实际上的天壤之别。她是主,他是奴。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不过一介乞儿。
他告诉自己,为了报恩,他愿意把性命交托给这对兄妹。
可也仅此而已。
。
望春楼上,方淮站了很久,最后默然离开。
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在嘲笑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动心,也依然动了。
也罢,横竖都是一个人的事,早该结束。
第114章 相思与春(五)
铜镜前的女子发黑如墨, 眉目如画, 一袭月华裙镶以金丝, 微微一动, 裙摆似有月光流淌。
元宵立于她身后, 笑言:“公主越来越有当年皇后娘娘的风范了。”
澜春对着镜子失神, 片刻后苦笑, “是啊, 和我娘一样,费尽心思也得不到心爱之人,只能垂镜自怜, 虚度年华。”
“公主——”
元宵有些怔忡,这些年来主子哪怕是有心事,也从不曾真的开口提过。她这个当贴身宫女的,自然不会看不出主子投向方统领时的目光,可论婚配自由,这皇城里高高在上的人是最没资格提的。
她以为主子会想明白。
澜春从镜子里对上元宵欲言又止的目光,倏地一笑, 转背拍拍她的手, “我说笑呢。”
大抵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她竟也把心里话无拘无束说了出来。元宵哪怕是一心向着她,又能说什么呢?何苦为难这丫头。
她盛装打扮,拎着裙摆朝外走,“走吧,见二哥去。”
*
皇帝在批折子, 听说长公主来了,把笔一搁,“让她进来。”
澜春笑容满面走进大殿,一句话就惹得皇帝变了脸。
她铿锵有力道:“二哥,我今儿来是指着您成全我件事儿,想让您给我赐桩婚事。”
皇帝眉头倏地一皱,“你说什么?”
她倒是不卑不亢再说一次:“我想让您给我赐婚。”下一句,将男主角交代清楚,“和哈察王子。”
“说什么浑话!”皇帝猛地站起身来,掀开下抛从龙案后大步流星走出来,“我看你是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惯了,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你是谁?你是当今长公主,是朕的胞妹。你一个女儿家不安安心心等着朕给你寻个好儿郎,竟看上个蛮族子弟!你——”
“不是您自个儿亲口说的吗?您说这世上英雄好汉不分来路,只论个人。怎么,到头来您也免不了俗,看不起哈察了?”
皇帝面色不虞,怒气已然上了眉梢,“澜春,那哈察是西疆王子,纵然有才华,是个人物,朕也绝不同意把你嫁去那偏远之地。山高皇帝远,你在那过得好不好,朕的眼睛看不见,手也够不着。京城这么多好儿郎,你挑谁不行,为何偏偏要挑出个哈察?”
澜春垂眸,“二哥,你就依了我吧。”
“……”
“我自幼就没求过您什么,知道你不容易,知道你处在水深火热中,我就算有了麻烦也不敢找您。可我亦懂您的心思,明白您心里最牵挂的始终是我。今日算我求您,您要真心为了我好,就让我离开京城吧。”澜春慢慢地说完这话,又慢慢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上。
“二哥,京城没有我要的东西。您就成全我,让我自由一回吧。我不想做个笼里的鸟,与其关在金丝笼里无所事事,不如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更多可能。”
皇帝背影一僵,无言。
自由。澜春说自由。
他这个做兄长的能给她很多,平民百姓、王公贵族奢求的一切,他都给得起,唯独自由,他办不到,放她走,她倒是称心如意了,那他又当如何自处?
他盯着地上那个身影,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可在他眼里永远是曾经那个受人欺负娇滴滴的三妹。如今她倒是痛痛快快决定走了,若是去了西疆,哈察对她不好呢?若是那边太苦,她受不得那种游牧民族的日子呢?
“你当真心意已定?若是后悔了,又当如何是好?你一旦嫁给哈察,就是西疆的王妃,若是他日再想回来,就是朕也帮不了你。”
他从未想过要用澜春去和亲,换取什么国家利益。澜春也是人,是他亲胞妹,他绝不会作出那种事。可澜春若真去了西疆,就算他权力再大,也无权将西疆的王妃重新弄回京城来。否则,西疆人民该如何看待朝廷,看待他这个皇帝?
澜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是,我心意已定。”
皇帝沉默很久,颓然摆手,“你下去罢。”
她起身,出门,站在数十级台阶之下,回望大殿。她的二哥从来没有这样惨淡过,一个人形单影只立于空捞捞的大殿里,神情寂寥。
*
皇帝又找了哈察去大殿里,表情很有些高深莫测,声音也冷冰冰的,不复前些日子的温度,“哈察,听说你与朕的三妹有私交?”
哈察硬着头皮哈哈笑,“叫您给看出来了……”
他笑得尴尬,皇帝却是一点没笑,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像两把匕首。
哈察也笑不出来了,拱手弯腰,“我与长公主情投意合,望皇帝成全。”想了想,他行了个汉礼,扑通跪地,声音洪亮,“古人有云,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我与长公主虽认识的时日不长,但一见钟情,难舍难分,彼此在心意上已然水□□融——”
皇帝一个端砚照着他面前的地板上砸了过来。
“闭嘴。”
水乳交融?交个屁啊!这等词也是随便乱用的?
他面色阴沉沉站起身来,绕过书桌,站定在哈察面前,“你会对她好?”
“绝不敢不好。”
“这辈子会三妻四妾,叫她伤心?”
“我们西疆人,一生只有一个妻子。”
“她若是过得不好,想回来了——”
“我送她回来,我与她一同回来。”
皇帝沉默半晌,摆手,让他退下,一个人默默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