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哪,你那又算不得嫁人,我看说是娶驸马还差不多。到时候搬去公主府,你照样能横着走。”昭阳抿着嘴笑。
澜春没好气地瞪她:“行啊,这就开始那我开涮了!回头我告诉二哥,说你坏心眼,没有三从四德孝敬小姑子的操行,当不得皇后。你可当心了!”
昭阳笑出了声。可细看澜春,那弯弯的眉眼里其实没有什么笑意,惆怅多于欢愉,所有的情绪都像是笼在一层雾里。
昭阳是知道她的心事的,姑娘家喜欢一个人,再克制,那眼神也会出卖自己。她曾经见到过澜春看方淮的眼神,那眼神叫她发现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长公主其实远比表面上更多虑,就好像冰山初融,晴光乍现;就好像全天下的花都同时绽放。
虽说明珠也喜欢方淮,但昭阳到底是觉得,不论她与明珠再亲厚,就方淮的身份地位而言,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娶她。
那……
她迟疑着,抬眼去看澜春:“长公主,你觉得方统领这人,怎么样?”
澜春吓了一跳,黑漆漆的眼珠子倏地瞪大了,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就连脊背也挺得笔直,面上的神情也僵住了。
昭阳对上她的视线,抿了抿唇,轻声说:“你二哥很疼你,若是你真有意要与他走下去,不如先跟你二哥透透口风。若是你不好意思去,我今儿夜里帮你说说,他——”
“嫂嫂这是说哪里话,我何曾对方统领有过非分之想了?”澜春忽然间放缓了神情,再平静不过地说,“恐怕是你误会了什么,只是他一向陪在二哥身边,也算是看着我长大,所以在他面前我也有几分放肆罢了。我与他没有什么,也不会有什么。”
那席话掷地有声,竟真叫昭阳有些愣住了。澜春信誓旦旦的样子叫她险些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她真的对方淮没有半点心思吗?可那眼神……
见澜春这一潭死水的眼神,昭阳心知有异,却也不便多问,只点点头:“你若没有此意,那便是我会错意了。你可别把我乱点鸳鸯谱的事儿告诉你二哥啊!”
澜春倏地弯起嘴角,朝她甜甜一笑:“那你打算怎么收买我?”
昭阳望进那含笑的明眸里,却依然发现那薄雾一般笼罩着长公主的惆怅,仿佛风一吹,那雾一散去,就会看见盈盈泪光。
她忽然有些搞不懂,澜春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就这么干脆利落承认了,请皇帝赐个婚不好吗?还是她怕方淮不答应?
不能够吧,方淮那人,就跟木头疙瘩一样,从来都波澜不惊。就算他对澜春暂且没有男女之情,可看他们相处那场景,怎么着也是有共同成长的过去。他这人这么忠君,皇帝若是赐婚,他哪里会不答应?他但凡娶了澜春,这样活泼可爱的一个小丫头,又怎么可能融化不了那座冰山?
昭阳觉得搞不懂,可这是澜春的事,她不便插手多管。

昭阳挺着个大肚子捱到第五个月时,封后的诏书下来了。
那日她正午睡起来,觉得腹中空空,便让小春子去让人做些吃食来。这些日子身子沉了,食欲也好了,她很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害喜的反应,孕吐一点没有,昨夜里跟皇帝说起来,皇帝还夸自己的本事好,在她肚皮里种下了一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呸,亏他说得出这种话!
昭阳只是有些心塞,一边吃着底下人端上来的奶香鸡蛋羹,一边又含含糊糊地问小春子:“还有别的吗?”
小春子点头:“小的就是想着您兴许吃不尽兴,还特意又让他们把马蹄糕、芙蓉糕一类的也给蒸上了。”
昭阳顿了顿,咳嗽一声:“有肉吗?”
“有有有。”小春子忙说,“蜜汁肉脯也有,还有鱼露肉糜蒸冬瓜呢,您想吃哪一样?”
“……都端上来。”她说这话时,自己都有点底气不足。
天知道她是怎么了,从前食量也不大的,如今有了孩子,她觉得自己大的分明不是肚皮,而是胃。从前一顿吃一碗饭,如今一天四五顿,顿顿都是好几碗。
晚些时候,她吃完了小春子端过来的东西,走到铜镜前头去看自己。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胳膊。
她胖了一圈儿了,什么地方都珠圆玉润的,像只没毛的熊。
昭阳摸着自己的双下巴,心里有点难过。
哪个姑娘不爱美?她这辈子都没什么爱美的机会,可那并不代表她不爱,如今跟在他的身边了,她更希望自己时时刻刻都能美美的,不止为她自己,也要让他面上有光。
可大家伙都看着呢,她就从那个苗条的姑娘变成这个圆滚滚的大娘了……
而前朝,封后的决定终于排除万难落实下来了。皇帝的诏书还没到,皇帝本人就亲自到了。他等不及,总觉得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得亲自跟她说,这样才踏实。
于是在皇帝兴冲冲跑回养心殿来的第一刻,就看见他的准皇后闷闷不乐地坐在软塌上,托着腮不知道在发什么愁。
他没克制住自己面上的笑意,在踏进大殿那一刻就展露出来了,语气轻快地说:“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消息回来了?”
昭阳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也没抬头看他:“什么好消息?”
“封后的诏书下来了!”他说这话时,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笑意,乐得一把拉起她,抱在怀里就跟看宝贝疙瘩似的。
昭阳睁大了眼睛瞧着他,好半天才哦了一声:“没人反对了?”
“朕把反对的几个老古董都给弄回家反省思过去了,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来。”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蛮横,那酷似暴君的口吻叫人想笑。
昭阳当真笑了,可笑着笑着又发起愁来。
皇帝注意到了,一顿:“怎么,不开心?”
“开心,当然开心。”她愁眉苦脸地叹口气,低头小声说,“可这时候下诏书,册后大典可怎么办呐?”
“你放心,我知道你身子沉,不会叫你吃苦头。大典一切从简,该有的仪式都让礼官去办,你身子不便,坐着就成,最要紧的无非就是披着嫁衣进殿接受册封,旁的咱们都省了。”他越说越像个护犊子的暴君了。
昭阳笑着去瞧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说的不是那个,是我,我现在太丑了,真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露面,叫他们看见一个丑皇后……”
皇帝一愣:“胡说,你哪里丑了?”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凄凄惨惨地伸胳膊伸腿,最后掐掐脸上的肉给他看,摸着自己的脸,她泪光盈盈地说,“你瞧,都肿成猪头了。”
皇帝简直要大笑出声了,要不是看她那神情太认真,他若是笑了,绝对会换来她的滔天怒火,他是无论如何也挂不住那就要咧开的嘴角的。
他只能努力克制住自己,严肃地捧着那张脸:“来,朕给你瞧瞧。”
她含着眼泪望着他,忐忑到了一种极致。
可那双仔细凝望她的黑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嫌恶,也没有惊讶,没有失望,她的心上人仔仔细细瞧瞧她,然后才认真地说了句:“是比从前胖了些。”
她眼睛一眨,眼看着泪水就要掉下来:“是吧,你也觉得我难看了……”
“只是胖了些,谁说难看了?”他板起脸来,拉过她走到铜镜前头,她在前,他在后,两人的身影从镜子上头映出来。
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天庭饱满,一看就是有福的好姑娘。”
她看看额头,好像真的是挺饱满的?
他又摸摸小巧的鼻尖:“鼻子很挺,秀气又不失英气,一看就是巾帼须眉。”
她的视线落在鼻子上,欸,好像真的还挺英气勃勃的?
他捏捏她的下巴:“珠圆玉润,有福之相,才不像前朝那些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朕看着,你这是母仪天下的模样。”
她眨眨眼,泪光渐渐消失不见。
皇帝最后凝视着她的唇,轻声耳语:“红唇勾人,肤白貌美,朕看着,这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谁都比不上。”
她脸上一红,小声辩驳:“可我胖了!”
“胖了好。”他站在她身后,手臂慢慢落在她的腰上,有意无意地掐了掐她软软的肉,最后一路蜿蜒而上,到了某个特殊的地方,“胖了抱起来更舒服,手感更好,这里也更有看头。”
昭阳的脸红透了,小声阻止他:“干,干什么?”
他低声笑着,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个字:“你。”
她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全身烫得跟煮熟的虾似的,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啊啊啊,不带这样的!她明明还在伤春悲秋的,他怎么可以这么无耻地打断她?!
T-T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109章 长相思

昭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册后大典就在她挺着圆滚滚的肚皮时来临。
她恐怕是大兴乃至前朝历史上唯一一位挺着大肚子接受册封的皇后。但皇帝揽下了全责,毕竟宫乱在前,他大可推说是老四横插一脚,这才耽误了他的皇后与皇子名正言顺登场。
关于沈氏,废后的决议就在皇帝回宫后当日便下达了,至于沈氏私下向皇帝请求出宫,后来没几个月天下皆知宫中的废后暴病而亡,这是后话。
总而言之,昭阳终于名正言顺等来了册封的日子。
那一日是司天监早一个月便算出的黄道吉日,当日天朗气清,晴光万丈,昭阳天不亮就被人唤起来了,坐在养心殿里等候梳妆打扮。
她大概不止是头一个挺着大肚子出嫁的皇后,更是唯一一个从乾清宫嫁到坤宁宫的皇后。
昭阳坐在偌大的殿堂里,看着外头忙忙碌碌鱼贯而入的宫女太监,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她进宫时还不到六岁,关于童年的很多场景其实都不甚清晰,只是记忆里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罢了。
她还记得那时候府中举办过一次喜宴,好像是大总管的儿子娶妻,能在定国公府当大总管,那总管当然也姓陆,是陆家隔得较远的表亲。他的儿子自然是家生子,喜宴在陆府办得,虽然不至于多么风光,但比起寻常富家子弟,那也自然不能同年而语。
她记得很多事,譬如说那新娘子进门时,坐在高堂上的父母是如何老泪纵横,颤巍巍握着女儿的手,说着:“今后要与姑爷好好过日子,爹娘就只能陪你走到这。”
那时候奇怪于明明是大喜的事,为何那对老夫妇要抹眼泪,如今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才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
这叫她有些感伤,只因她已成无父无母之人,明明今日是人生里最重要的日子,可她一个亲人也见不着。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亲人活在这世上,母亲早已被流放淮北,她不曾对皇帝提起过什么,只因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被流放了又被风风光光接回来的人。她只是时不时想着,待到孩儿落地之后,她也寻个机会向皇帝说说,若非她去淮北见母亲一面,便叫母亲回来见她一面。
可是这年头隐隐绰绰一直都在,却始终不曾提起过。
她自六岁之后便没见过母亲,有时候她很惶恐,会不会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又会不会即使她还活着,母女俩见了面也相对无言,不知从何说起这些年的境遇?
近情情怯,昭阳总算是体会得淋漓尽致。
她就在这样朦朦胧胧的惆怅中,任由宫人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由着他们在她身上穿金戴银,披上了大红喜服。那衣裳是量着她的身形做的,自打皇帝回宫提议册后时起,内务府的人就开始缝制这件喜服。
金凤成祥,凤舞九天。那金丝都是实打实往裙子上头缝的,据说是天底下最好的绣娘用蜀锦与苏绣替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昭阳觉得沉甸甸的,就好像身上穿的不是衣裙,而是盔甲。
皇帝特意让流云和玉姑姑过来了,她没有娘家人,这两人就等同于娘家人,她们陪着她长大,也合该见证她出嫁。
玉姑姑忙里忙外,生怕这宫里出了什么岔子,任何事情都要先过问一遍。
流云就站在一边儿陪着她,不时说点打趣的话。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时辰也要到了。玉姑姑忽然走到大殿门口张望了片刻,然后领着个身穿宫服的妇人回来了。
那人身形苗条,只是好似有些苍老,自大殿外头走进来,背后是一片熹微日光,衬得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的。
是个陌生人。
昭阳不太认得她,却在看见那双眼睛时微微一怔,心下倏地有了预感。
那双眼睛含着泪光,四周是岁月留下的褶皱,眼睛的主人可以说有些形容枯槁,可那眼眸里却好似燃着火光,烧得正旺。
昭阳猛地站起身来,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直到那妇人走近了,忽然间定在原地,胸口大起大伏,然后颤声叫道:“簌锦,是,是你吗?”
昭阳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嘴唇颤抖着,不可置信地叫她:“母,母亲?”
这世上没有谁会再唤她簌锦了。
除了母亲,还有谁会这样叫她呢?
相隔十余年,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打扮成小小少年的世子爷,母亲也早已不是那个看似软弱却一意孤行把她留在定国公府假冒男童的贵妇人。昭阳甚至记不得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如今见了,也觉得陌生到难以辨认。
可是原来亲情是这样一种东西,哪怕相隔太久,你连对方的面目也忘记了,哪怕岁月在她的面上留下了斑驳的风霜,可是一声簌锦,什么都回来了。
那是母亲,是生她养她,宁愿冒死也要留下她在身边的母亲。
泪珠大颗大颗滚滚而下,昭阳痛哭失声,而那个忽然大步走上前来抱住她的妇人也哭得肝肠寸断。
玉姑姑上来扶那妇人,流云也赶紧来帮昭阳擦眼泪。
“我的娘娘哟,这妆容才刚刚弄好,您可别又给糊花了啊!”
玉姑姑也劝陆母:“夫人可别掉眼泪啊,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这样多不吉利?赶紧的笑一笑吧,这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昭阳哽咽不已,重新坐下来,任由宫人忙上忙些打扮她,可她的目光只落在身侧的妇人身上。
说什么都不够,只能这样深深望着,就好像只要一动不动看着她,那过往错过的时光便可悉数弥补回来。
小春子自外头进来,请了个安,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娘娘,此事暂且莫要声张。皇上把陆夫人接来这事,于礼不合,咱先瞒着不说,这也是因为事情太仓促了。等日后主子找个由头,把这事儿圆回来,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给陆夫人该有的礼遇了。”
昭阳抬头看他,片刻后才点头轻声说:“替我谢谢你主子。”
小春子眉开眼笑的:“您与皇上是夫妻,这点小事,说谢谢那不是生分了吗?小的替您回一句,就说您开心得很,晚点亲自跟皇上说道说道。”
那说道说道,咳,可不是表面上的说道说道,看看他脸上的笑,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意味深长。
天光亮起来时,昭阳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往太和殿去了。
陆夫人穿着宫人的衣裳,就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她走到半道上,回头微微看了一眼,霞光万丈下,她的母亲就站在她身后,瘦弱的身躯,苍老的面容,还有那不够有力的臂膀,可天知道那是她最坚实最可靠的后盾,是她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里,终于可以不再缺憾的圆满。
再回头,望向前方,太和殿前高高的白玉石阶之上,大兴帝王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神直直地望向她。群臣立于石阶之下,大道两侧,在礼官的高声宣读之下,跪地高呼。
朝阳从太和殿的背后升起,朗朗日光普照大地。
她穿着大红喜服,一步一步朝着那石阶上走去,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对于皇帝来说,这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时刻。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站在那大殿之上,看着群臣俯首贴面,看着这天下江山与他孤零零地面对着面。可是此刻,他低头看着那从大道尽头朝他走来的人,那个姑娘身躯娇小,从一个小小的黑点变成面前越来越近的身影。
那身大红的衣裙让她看上去像是乘风欲飞的火凤凰。
她仿佛正在燃烧着,像是烈焰一般灼伤了他的眼,却叫他知道天下间再也没有别的色彩能叫他移开目光。她是天边那轮昭阳,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你看,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存在,自她五岁起,他便不经意替她改名为昭阳,而十余年后的今日,她果真成为他生命里独一无二的昭阳。
他低头凝视着终于走到眼前的她,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从此岁月漫长,深宫寂寥,终有人与他携手共度,那些孤独岁月也忽然变得意义非凡,原来过往种种都只为等待她的到来。
“昭阳。”他低声唤她的名,伸手触到了她宽大袖袍下纤细的手。
她紧紧握住了他。
“昭阳……”他哽咽了,再叫一遍她的名字,竟仿似坠入梦中。
她倏地弯起嘴角,轻轻一笑:“是真的。”
她当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笃定地回握住他,用力,再用力。
“是我,是昭阳。”
她与他并肩而立,回过身来望着偌大宫城,望着所有匍匐在地的朝臣,身姿笔直,姿态坚定。
四面八方传来令人动容的呼声。
天边朝阳高照,她与他十指紧扣,相视一望,过往一切飞快闪现在眼前。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江南春日,皇城种种,前尘往事都如同一场大梦。
她忽然间弯起唇角,仰头望着他,轻声道:“人生苦短,幸而有你为伴。”
短暂的对视,他紧握她的手,回以一笑:“人生苦短,幸而有你为伴。”

第110章 相思与春

明珠的墓就安置在京郊的无名山上,在她的身边是两座也很新的墓碑,里面安放着她的父母。
半年前,是方淮亲自带人翻新的那两座无名坟墓,并且替她刻上了字。可是那一刻他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短短半年后,那个站在他面前眼含热泪道谢的姑娘会以这样快的速度变成苍白的回忆。
明珠死了,轰轰烈烈死在了城墙下。
皇帝想要为她追封诰命,方淮拒绝了,一是明珠不会稀罕那些东西,二是新后有孕在身,承受不起这样大的打击。
说到新后昭阳,是的,她至今都不知道替她死在城墙下的人是明珠。
方淮变得更加沉默了,他其实说不清明珠的死给他带来了什么,悲痛吗?好像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是他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为什么偏偏找了她去代替昭阳?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浮出水面。他在一次下朝后碰见了等在太和殿门口的澜春,那一日阳光正好,他踏出门槛,看见了侯在外面的她。
一身浅绿色的裙袄,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他是不太会区分女子的美丑的,但无论如何也该知道眼前这位姑娘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方淮微微欠身:“属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澜春点头:“方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随她去了,就站在太和殿偏店门口的那只青铜乌龟前头。澜春单刀直入:“方统领,那个死在城墙下面的女子,与你有交情?”
这件事在她心头搁了有一段日子了,宫变那天她就站在城墙之上,离四哥与明珠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她没有想到那个宫女会这么决绝地跳下城楼,更没想到身穿盔甲的方淮会拨开人群,不顾一切跑到垂死的人面前。
城墙高达数丈,她就这样俯身倚在斑驳的石砖上,看着方淮朝那女子伸出手去。
那两只手眼看着就要交握在一起,却因最后一刻明珠断气而失之交臂。方淮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哭也没也说什么,他的表情甚至有些茫然,有些僵硬,就这样慢慢地蹲下身去,对着那只跌在尘土中的手伸了过去。
澜春亲眼看见,方淮把那只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
那天的太阳那么明亮,她却被那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刺痛了眼。
她从小时候起认得这个男人,从他还是个被皇帝捡回来的无名小卒开始,一直看着他成为今日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也没有想过她到底喜不喜欢他,只是从他将她护在身后那一天起,她就莫名其妙对他多了几分关注。
那样沉默的一个男人,她却总是不由自主注意到他。她喜欢他的沉默寡言,喜欢他的坚毅不屈,甚至还挺喜欢他的木讷和不通情理,这样的他很好,远远胜过宫中无数充满欲望的人。
多少年了,澜春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方淮也并不只是那个木讷冷漠的禁军统领。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情感,有心事,有一些她从未察觉到的变化已然悄悄发生在他身上。
那个宫女成了她心头的疙瘩。
澜春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此刻,她找上了门来,把人堵在太和殿外头,就为了问个究竟,至少这些个不眠之夜该停下来了。
方淮没有任何掩饰,主子问话,他理应作答,因此他垂眸说:“明珠是属下的故友。”
“哪种故友?”澜春还在刨根问底。
她的刨根问底源于她的无知,自问在暗中看他多年,从未知道他还与哪个宫女有过交情。可是那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的画面多少个日日夜夜了,都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察觉到了一种恐慌的情绪。
方淮顿了顿,想起了明珠写给他最后的那封信,几乎是有种本能促使着他说出口:“她是我——”
哪怕艰难,还是完成了那句话。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就好像所有的光线都在此刻黯淡下来。紫禁城没有了光,没有了风,昏天暗地都是黑压压的痛苦与绝望。
对他来说是这样,对她来说,更是如此。
有的事情可以麻痹自己不去提起,不去回想,可是伤疤之下,模糊的血肉其实从来不曾好过。当你低下头去看到它,就会明白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痛。

明珠走后,方淮从太后跟前的姑姑那里要来了那封她至死也还在叮嘱着的信。信的内容不多,开篇仍是在为他替她父母沉冤昭雪、重建墓碑的事情道谢。
她说:
方统领亲启,
在我十九年的人生里,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幸运之事降临在我头上,而今回头再看,似乎也终于有了一件。大抵遇见你,值得花光那十九年的运气。
很多个夜里我曾经辗转反侧,反复回想着父母走前的场景,又一次一次沉浸在痛失双亲的情绪里。我不曾想过将来之事,也不觉得将来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可这些日子我好像重获新生,睡前再也未曾再想到那些会让人愁苦的过去。我总是听见你在我爹娘的墓碑前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你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应当活在当下,活在将来,而非过去。你说没有家人,那就将来出宫去寻找新的家人,过去没有的就该努力争取,前路还有大好年华值得我去体验。
你说你不要我做牛做马,也不要我这条命,要我别动不动就把命拿去送人。我一直记得你骑在马上,把手伸给我的那一幕,你笑着对我说:上来,回宫去,你的将来从今天开始。
而你不知道的是,那句话竟点燃了我此生所有的渴望。我多希望到你说的将来去看一看,看看我会不会有新的家人,会不会找到了另一种团圆的方式,会不会终于逃离了孑然一身的命运,会不会有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走进你的生命。
你不知道你上战场的那一日,我站在人群里有多害怕,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我仍然畏惧命运的不可预知,我多怕你此行没有归期。可哪怕我哭着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依然无法亲自走到你面前,说一句万事小心,我甚至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知道你平安回到金陵与皇上汇合,我又哭了。说来也好笑,我竟从不知道我是个这样爱哭的人,高兴时哭,不高兴时也哭。
无关紧要的话似乎说得太多了些,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即将披上嫁衣,为昭阳冒一次险。她并不知道我要踏上此行,事实上我希望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可以永远不知道这件事。他们都告诉我说,只要披上嫁妆假装我是昭阳,等到皇上回宫一切便回归原样,可人有时候哪怕愚昧无知,哪怕渺小卑微,对危险似乎也有种本能的预见。我猜想此行凶险至极,也许我再无机会与你相见,又或许站在危难之中,我还能有幸再见到率领大军风光归来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