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短暂性失聪了两周?”
“是。”
这回换路知意沉默。
他侧头看她,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在所难免。”
路知意顿了顿,才说:“我知道。”
陈声看她严肃地过分的表情,笑笑,“想劝我今后不要那么拼?”
出人意料的是,她反倒摇了摇头,“今后我和你一起拼。”
陈声倒是被她说得一愣。
路知意笑了,说:“陈声,我给你唱首歌吧。”
怎么说着说着还要唱?
陈声啼笑皆非,看了看她,点头。
路知意事先警告他:“别笑我发音不标准啊。”
她是优等生,一直都是,只可惜来自高原大山,英语口语始终不如他漂亮。可发音不漂亮,也碍不了她给他唱首这歌。
也并不是什么新歌,她不算是个爱听音乐的人,学生时代还有闲情雅致淘歌听,如今被训练和工作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生活,只偶尔心血来潮打开播放器。
那一日去市区采购,一个人戴着耳机,走着走着,恰好听到这一首。
她当场在原地停留了好片刻,仔细辨认女歌手都唱了些什么。
只觉无比贴切。
Long live all the mountains we moved
I had the time of my life fighting dragons with you
I was screaming long live the look on your face
And bring on all the pretenders
One day we will be remembered
……
万岁!
我曾在生命里与你并肩战斗,
愿你我共赴过的山川河流永存世上,
愿那一刻你面上的微笑永不褪色。
万岁!
我曾与你分享生命,
那些我们一同历经的苦难折磨,
那些你我共同穿越的层层阻碍,
那个王国的光芒如此闪耀,只因你我。
我无所畏惧。
那一天在她的歌声中落幕。
午夜十二点,仿佛有缄默的钟声敲响,她拾起了水晶鞋,与陈声离开天台。
未来很长,心很坚定,她想,她会永远在心里为他呐喊着万岁,做他的不二之臣,为他赴汤蹈火,随他出入风雨。
却没想到那一天很快来临。
十一月的滨城依然燥热,这座城市没有春秋冬,只剩下夏天。
那一日,全队接到任务,海上一艘油船着火,危在旦夕。
全员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停机坪的,因着火的不是别的船种,是油船,载满石油,一触即燃,爆炸几乎是瞬间的事。
果不其然,在救援机起飞之时,海上已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海天交界处爆发出一阵艳红色的光晕,仿若落日时分壮丽而盛大的夕阳。不同的是,艳红色的光芒只有那么一瞬,紧接着便是浓烟滚滚。
安排任务时,陈声的目光堪堪在路知意面上停留了须臾。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坚定。
那一刻,他想起了她说过的话,她要和他一起拼。
话到嘴边,变了调。
“路知意,三号机。”
天是一望无垠的蓝,没有一丝云。
海上有风,像是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那样,温柔地吹拂着晴空里的鸟与海面上的浪。
可第三支队的人并未在这美景上驻足片刻,神情凝重地赶往事发海域。
海面上一片狼藉。
油船碎裂,海上是大片大片燃烧的焦油,浓烟四起。
在那片令人瞠目结舌的灰烬里,有人趴在救生圈上,奄奄一息地伸手挥舞红色的T恤。
有人跳船了,事先朝远处游去,离船越远越好。
路知意在机上看到这一幕,稍微松口气。
陈声在耳麦里命令众人尽可能远离爆炸船只,哪怕只是残骸,同时尽全力搜寻存活下来的受难者。
海上还燃烧着熊熊大火,救援船无法靠近。
在这样的情况下,飞行队迫不得已要降下绳梯,冒着火势救人。
谁去?
路知意听见陈声的声音,无比平静、语速极快地从耳麦中传来。
他说:“第三支队队长陈声,驾驶一号机,申请与副驾驶白杨交换位置,下绳梯救人。”
她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哪怕她也戴着耳麦,因为她是第三支队的成员,只能听从队长与指挥中心的命令。
指挥中心考虑片刻。
“下海危险太大,油船随时可能发生二次爆炸——”
“我会尽快。”
一方面担心队员生命安全受到威胁,一方面却不能对海上漂浮的生还者见死不救,指挥中心商量了半分钟,同意了。
但他们只给陈声三分钟的时间,若是三分钟还没能救起全部受难者,务必回到绳梯上,离开现场。
那一刻的路知意想起了很多事。
过去看到的社会新闻里,高楼大厦燃起熊熊烈火,哪怕明知闯进去死的可能性比生还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为什么消防队员们还会义无反顾往里冲?
因为命令。
因为他们的职责是救人,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要冒死往里冲。
她看见陈声攀住绳梯下去了。
浩瀚无边的火海就在底下,而他义无反顾往下爬,身穿救生衣,并无半点防火措施。
可就在陈声下去救起视线里唯一一名生还者,拉着他的手往一号机的绳梯上够,托起他要他向上攀爬时,耳麦里传来新的指示。
陈声发现了又一名生还者。
他救起的那人死死拉着他的手,指着离油船残骸更近的地方:“我妹妹还在那里,她是个孕妇,求求你救救她。”
主船体与陈声离得较远。
他已经清楚听到指挥中心在催促着他立马上机,不论还有无生还者,都要离开现场了。
可面前的男人死死攥着他,哭着求他救人。
“她还怀着孩子,六个月了,求你了……”
陈声顿了顿,在耳麦里说:“第一名伤员已经攀上绳梯,一号机白杨,朝第二名伤员靠拢。”
他要带着这个人,让白杨靠近事发处。
指挥中心立马做出反应:“不行,来不及了。一号机位置太远,你过不去了。”
陈声说:“不可能扔下他不管。”
“可这样就来不及了,你只有三分钟,现在所剩无几,不够时间让二号机挪位置了。”
“来得及!”
陈声对上那人蕴泪的双目,说完那句话,陡然松开绳梯,跃向大海,朝油船残骸游去。
海上浓烟滚滚,烈焰不止。
哪怕火焰之下就是汹涌浪头,也浇不灭这漫天大火。
陈声的身影消失在浓烟之中。
指挥中心一直在呼叫他的名字,可对讲机不能沾水,他一跃进大海,信号全无。
主船体上的烈焰愈加浓烈,黑烟一团接一团。
火势大了。
残骸在动,蓄势待发,即将向生还者展开新一轮的威胁。
指挥中心当机立断:“第三支队全员撤退!”
无人应答。
指挥官的声音凌厉起来:“凌书成,命令队员全部撤退!”
几秒钟的时间里,耳麦里一片死寂。
随后,凌书成紧绷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带着粗气,带着颤音:“一号机,立马撤退。”
白杨几乎是吼着说:“可是队长还在下面!”
“一号机,撤退!”
“队长他——”
“我叫你撤退!”凌书成咆哮着,“二号机凌书成接续指挥,一号机立马撤退,二号机上升十米,等待接应队长!三号机原地待命!”
一号机离主船体最近,务必撤退。
二号机,也就是凌书成所在的救援机,离得稍远一些,上升十米试图避过可能来临的爆炸危机。
三号机,目前只有路知意与罗兵在,离事发中心较远,不会受到波及。
路知意听见指挥中心好几个人的声音乱作一团,凌书成的声音几近撕裂,而白杨都快哭出声了,呜咽着把一号机往回开。
可陈声怎么办?
救援机走了,陈声怎么办?
瞬息之间,她仿佛被人扼住咽喉。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同在一个救援队,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了。
对他们而言,陈声是战友,是队长,是他们又惊又怕、又爱又恨的亲密同伴。可她不一样,对她来说,陈声不只是战友,也不只是队长,他是她的师兄、她的恋人,她爱慕四年多的人,从她心心念念的少年到今日放不开的羁绊。
她不怪他们,撤退是如今最好的打算。
能走一个是一个,下面的即将没命了,上面的却还能好好活着,没必要跟着送死。
在那一刻,路知意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机械般冷冰冰地传入麦克风,又从耳机里清晰无比地传入耳朵里。
“三号机路知意,请求与罗兵交换驾驶位。”
凌书成几乎是立刻质问:“你要干什么,路知意?”
他那不好的预感刚刚冒出头,就看见不远处的三号机上,有道瘦长纤细的白色身影连绳梯都没有放下,就这样背上救生衣,纵身跃入大海。
她不能开着飞机去,因为那样会牵连罗兵,会毁了救援机。
她选择就这样跳下大海,去寻找她的队长。
谁都可以抛弃他,但她不能。
他们都可以走,可她一定要留到最后。
她看见了他,无比清晰看见离主船体很近很近的橘红色救生衣,在那片滚滚浓烟里,那抹耀眼的橘是她唯一能看到的色彩。
她一头跃向那片火海,扎进冰冷的海水里。
而在一分半钟前,陈声拉着幸存者,看见海面上浓烟大起,残骸里的油罐与发动机发出古怪的声响,立即意识到第二轮爆炸要来了。
救生衣在身,他们都浮在海面,根本游不动。
他当机立断,一把扯下身上的救生衣,也从那奄奄一息的人身上扒下救生衣。
那人喘着粗气说:“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他咬紧牙关:“不会。你会游泳吗?”
“会——”
“跟我来!”
他拉住他的臂膀,将他往水面下拽,用力朝远处游去。
若是爆炸再次发生,在水下会比在海面上好。
他发誓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求生欲,只因晴空里,有人在救援机里等着他。
他错过了她整整三年,等了三年,漫长余生都不够他守着她。
他要回去。
可就在距离拉开后,他攥着那人的胳膊浮出水面换气时,却忽的听见凌书成撕心裂肺的声音,伴随着那道声音传来的,还有三架飞机上更多人的呐喊。
他们叫着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那无比熟悉的三个字。
陈声下意识回头,看见离主船体极近的地方,一道白色身影坠入海中。
她是朝着那抹橘红色的救生衣去的。
他在刹那间明白了。
可来不及呼喊,来不及朝她游去,他看见更加耀眼的艳红色光芒宛若焰火一般盛放开来。
海面普天盖里涌来汹涌巨浪。
他与他攥着的那人猛地被拍入海下。
火光普天而起。
残骸飞溅。
第二次爆炸来了。


第九十三章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无数零散的碎片在眼前一晃而过, 她时而身在浩瀚大海上, 时而回到高原小镇。
三岁那年, 爷爷还没去世, 总是对她板着张脸, 絮絮叨叨:“为什么是个女孩?我想要的明明是个孙子!”
邻居的孩子跑来院里玩,他乐呵呵把人招来,送糖给人吃。
可她要吃, 爷爷却说:“女孩子吃什么糖啊?将来长胖了嫁不出去。”
那时候爷爷不给她好脸色, 连带着生下她的母亲也在家里没地位, 只能唯唯诺诺赔笑。
年幼无知的她不明就里,还以为男儿当真就比姑娘家金贵, 暗地里羡慕那些得了爷爷好脸色的小子们。
父亲在外忙工作, 母亲下地里干活, 白日里陪着她的始终只有重男轻女的爷爷。
所以哪怕爷爷不待见她,她也只能指望他。
路知意在梦里看到年幼的自己眼巴巴望着爷爷送糖给隔壁的小胖子, 一个人捏着衣角暗自伤心,又一次体会到当初的心情。
不服输,尤其不愿输给男生们的劲头,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芽的。
梦境转瞬即逝,她依然身在冷碛镇的小院里, 却眨眼间跑到了好多年后。
她看见母亲在二楼与父亲争执, 越来越激烈,甚至产生了肢体冲突。她站在楼下的院子里干着急,想跑上去劝说, 想尖叫着让他们别吵了,因为结局她都知道,只是当年的她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
别吵了。
停下来。
再吵下去就会出现那一幕惨剧。
可她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像个哑巴一样站在原地,双脚被钉在地上。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母亲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陡然间撞在栏杆上,从高空坠落下来。
眼前蓦然一黑,只剩下一记沉闷的撞击声响彻耳畔。
大脑嗡的一下,思绪戛然而止。
下一幕,是路成民被警方抓走的场景。
她曾拥有健全的三口之家,可忽然之间母亲摔死了,父亲锒铛入狱,一夕之间她以为可以依靠的大山全塌了。
她激烈地颤抖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回到了这些时刻。
可她知道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命运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巨轮,碾压过你预期的一切美梦,然后悍然而去。
眼前蓦然一变,她又站在了大礼堂里。
大红色幕布为背景,鲜艳扎眼,满堂观众座无虚席。
穿白衬衣的少年从容不迫走上了台,抬了抬麦克风,将演讲稿抛至脑后,唇角轻扬,说他叫陈声。
她一怔,忽的从过去的苦难里抽身而出,世界由前一刻的天昏地暗变为澄澈鲜活,一切都亮起来了。
那人追在她身后嘲笑她,结下不小的梁子。
他贿赂教官给她苦头吃,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想尽了法子与她站在对立面上,结果关注过度,似乎把自己给套了进来。
路知意笑了出来。
她看到他想方设法搞了辆卡车来学校卖鞋,亏本无数,只为顾全她的颜面与自尊,将那双正版跑鞋廉价卖给她。
她看到他绞尽脑汁编辑出一条中奖短信,暗地里寄来手霜面霜,只为她在高原过一个不长冻疮的新年。
她看到他从图书馆拉她出来,为她的熬夜复习、不爱惜身体气急败坏。
……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认识他的那一天,讨厌他的那一天,不再厌恶他的那一天,和突然间喜欢上他的那一天。
他们吵架了。
分开了。
一分就是整整三年。
她目睹着梦中的一切,笑着,哭着,又或是边哭边笑。
她想,好在他们还是重逢了。
这一个梦漫长到她怀疑自己永远不会醒来,可真正醒来的那一刻,剧烈的疼痛感铺天盖地袭来,她睁眼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迷迷糊糊想着,还是睡过去吧。
别醒来了。
太痛。
四肢百骸仿佛被人摁在滚烫的沸水里,灼热的刺痛感令人想要叫出声来。
她张开嘴,试图叫喊,可嗓子里仿佛着火一般,干涩沙哑,她听见自己那嘶哑干裂的声音时,险些被自己吓一跳。
窗边,一个仿佛石雕般站在那里的人,陡然间回过头来。
她艰难地侧过头去看着他,若不是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感太过真实,她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那个男人哪里是她梦中的少年?
亦不是那个一丝不苟、沉默寡言的队长。
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眉头像是已经蹙了多少年,眼睑下是浓重的淤青,一身衣服皱皱巴巴,毫无形象可言。
他的眼睛是一片死寂,直到看见她,忽然间有一丝火星燃起。
陈声猛然回头,仿佛石化般定格几秒钟,然后大步流星走到了床边。
他张了张嘴,叫了声路知意,然后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一片纯白的医院里,天花板是惨白的,床单被套是惨白的,她的脸是惨白的,右臂上的绷带与左脚上的石膏也是惨白的。
他背对窗户,这些日子以来,蔚蓝的大海是惨白的,湛蓝的苍穹是惨白的,盘旋的海鸥也是惨白的。
没有什么是彩色的。
而他,他孑然一身守在这里,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涌进来探望他,始终一言不发。
短短三天,仿佛老了三十岁。
可他一直紧绷着,没有哭也没有抱怨。
凌书成红着眼睛捶他,死死握住他的肩,说:“你哭出来,哭出来吧。”
他沉默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哭什么?
他哭不出来。
他是沙漠里早已干涸的河床、失去生命的绿洲,空空荡荡,留不住一缕风,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只能守着她。
在他混乱不堪的脑子里,那些错过的时刻、争执的时刻无数次一晃而过,他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三日更痛恨自己。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人生苦短。
人生苦短。
年少无知时,他曾读到伏尔泰的这句话:最长的莫过于时间,因为它永远无穷尽,最短的也不莫过于时间,因为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来不及完成。
可他从未真切明白个中深意。
直到今时今日,他守着了无生气的她,多少次看她一动不动躺在那里,都要费尽全部力气支撑着自己走近些、再走近些,直到看清她微微起伏的胸膛,才大汗淋漓放下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陈声忽然之间明白了曾经读过的书、未曾领悟到的痛。
基地的一切像是一个经不起反复诘问的笑话。
他分明有时间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分明可以对她说出曾经的爱与恨,分明可以放下那些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可他没有。
他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那段无拘无束、肆意轻狂,爱就说,恨就做的时光,永远定格在了中飞院。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在夜里守着她,二十七八度的滨城,他浑身发抖,像是身处冰窖。
他一眨不眨看着她,从白天到黑夜,饭照吃,盹照打,只是不愿离开这间病房。他在醒着梦着的每一刻,都对自己说,等她醒来,他统统告诉她。
他再也不记恨了。
再也不计较了。
只要她生龙活虎站在他面前,气他也好,骗他也好,哪怕她不爱他了,转而一头扎进别人的生命里,他也没什么好怨的了。
从多少年前遇见她的那一天起,他的眼里就只剩下这株草原上的格桑花,不够艳丽,无法与珍贵的植株争妍斗艳,却牢牢占据了他的全部生命全部情感。
只要她活着。
他什么都不去计较了。
那三天里,他像是个垂危的病人,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而他了无生气站在窗前。终于等来这一刻,路知意醒了过来,脆弱得像是一个破碎的瓷娃娃,却终归还是睁眼看着他。
他觉得心在刹那间活了,又倦得像是下一秒就能停止跳动。
他叫了一声路知意,那些准备的话,那些在喉咙里打转、跃跃欲出的道歉,一瞬间灰飞烟灭,全无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热泪。
陈声哭了。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床上的人,眼眶一热,有泪滚滚而下。
他没去擦。
那些热泪仿佛永不干涸的泪,沿着面颊滑落,经过新长出的青灰色胡茬,淌过下巴,悉数滚落在她雪白的被子上。
狼狈吗?
长这么大,除了她,没人给过他气受,没人能叫他委屈,从来都只有他把人弄哭的份。
如今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真狼狈。
可他认了。
他全都认了。
床上那人孱弱地试图伸出手来,可动了动,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立马安分了。
她嘶哑着问他:“你哭什么?”
他淌着泪对她说:“我没哭。”
“我又没死,你这么早就哭上了,合适吗?”她还有心情说笑。
陈声看着她,一眨不眨看着她。
仿佛要把她刻进骨子里。
“路知意,你没有心吗?”
她的嘴唇都干裂了,还试图咧起来,给他一点笑意,咧到一半疼狠了,感觉又打消了念头,“我怎么就没有心了?没心了还能跳下去跟你同生共死?”
“那是同生共死吗?”
“怎么不是?”
“你那是送死。”
“……”
他有无数的话想说,可到这节骨眼上,一句都说不出了。
他只能慢慢地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路知意。”
“干什么?”
“路知意。”
“我答应过了啊。”
“路知意。”
“……你耍我吗?”
“路知意。”
“你被我吓傻了吗?”
“路知意。”
“……我拒绝回答。”
“路知意。”
“……”
这样重复着没有意义的对话,可他一而再再而三叫着她。
于是路知意终于没有了插科打诨的心情,终于不再试图用这样的态度来叫他安心了,她红了眼,微微使力,回握住他的手,哽咽着说:“陈声,我痛。”
四肢百骸都痛。
跳机前,怕他死在那片海里,更痛。
他擦着她的泪,自己也流着泪,拉住她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地碰了下。
“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一直都在吗?”
“一直都在。”
她的背上还背着玛咖,麻醉的效用依然在,困意渐渐袭来,她又合上了眼,喃喃问了句:“一直是多久?”
他攥着她的手,轻声说了句:“到我化成灰的那一天。”
她听见了,唇角微微一扬,安心睡了过去。
恍惚中,她记起前些日子为他唱的那首歌,歌词里还有这样一段——
若有朝一日上帝阻止了命运的脚步
令你我永恒分别
待你子孙满堂那一刻
请指着照片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告诉他们曾几何时,人群是如何为我们而疯狂
告诉他们,我是多么希望他们能够闪亮
纵使分离,至少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叫路知意的高原少女,愿为你的不二之臣,守着她的王国、她的国王。
那一日,唱着这首歌时,她全心全意这样想。
可命运终究待她不薄,她得以从那片蔚蓝的海域归来,睁开了眼。于是那些年的是是非非,幼年时分的坎坷心酸,分分合合的爱恨纠葛,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她安心睡去的那一刻,唇角微微一扬,有几分得意。
你看,他终于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了。
狼狈的陈声,孩子气的陈声,脆弱的陈声,坚强的陈声……他有那么多的面目,也曾飞扬跋扈,也曾盛情相待,也曾天真稚气,也曾沉稳坚毅,可归根结底,他还是她初遇时分的白衣少年。
她与他经历诸多挫折,庆幸的是,那个少年又回来了。
她迷迷糊糊感觉他将她的手握在温热的手心,慢慢贴在了他的胸口,那有力的心跳沿着她的手心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好像又没那么痛了。
路知意笑意渐浓,呢喃了一句:“这是什么?”
“心。”
“哪颗心?”
“被你偷走的那一颗。”
他闭了闭眼,如释重负地笑了。
【正文完】


第九十四章 番外一
【兔子爱吃窝边草】
路知意出院那天, 全基地都炸了。
这是一种延迟性爆炸,原本她跳入海中欲救陈声的当天, 两人的地下恋情就正式告破,但众人的反应因她受伤入院一事来得晚了些。
路知意这一跳,着实悲壮了些, 因为她将陈声丢弃的救生衣当做了他本人,一头扎了进去。
但同时她也是幸运的, 因为爆炸发生在她入水之后。
她从高空坠落, 在重力的作用下沉入了海下极深处, 而爆炸发生在水面上,她虽然受到冲击,但并不致命。
并不致命的结果是,手骨骨折, 左脚脚踝某根骨头断裂,外加皮肉伤几处,轻微脑震荡。
如此说来,其实也没多幸运, 只是还好保住了小命。
路知意醒后,又在医院躺了一周,观察伤情。
这一周里,基地的人一队一队赶来探望她。
有点过节的就走个过场,全队人一起给个红包, 比如第四支队吕新易的人(据说他本人病了, 并未亲自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