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有那场意外,这场战争毫无疑问会持续至少半年时间,然而正式因为那场十分及时的意外,战争仅仅在持续了一个多月后,就戛然而止。

而这场意外不仅是宣朝的惊喜,柔然的惨败,也是对郁久多的致命一击。

那日可汗正坐在皇城里与顾知下棋,外面探子来报,说是宣朝已经攻过了墨谷,侵入柔然的领土。

可汗的眉头瞬间皱起来,终于做出决定,要将一直以来未曾参战的敕勒族也招入这场战争。

他的策略十分巧妙,那便是将俘虏来的宣朝汉人组织起来,由假扮成汉人的柔然精兵带领着攻入敕勒的范围,令他们产生错觉,宣朝不仅要攻打柔然,更要消灭掉草原上的所有族群,成为整个草原的霸主。

敕勒人比柔然人要凶悍得多,一旦受到这种袭击,毫无疑问会与柔然达成共识,一同攻打宣朝。

届时,宣朝能否取得战役的胜利当真是个不可预知的结果了。

只可惜可汗的军令还未出门,顾知已然风姿卓越地站起身来,一边为他的策略赞叹不已,一边不急不缓地朝着门边的探子掷去一枚棋子。

那棋子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门口那人的穴道,探子应声倒地。

可汗蓦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六王爷?”

顾知没有动,唇角含笑地站在原地,很是礼貌地朝他作揖道:“这些年来,顾知感谢可汗的照顾了,如今即将故国重游,先在此与可汗作别了。只是临走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可汗见谅。”

他的态度还是那样温和清隽,尔雅得如同所有小说戏本里的翩翩贵公子,只除了那双眸子里深不见底的谋略与心计。

可汗颤声怒道:“你难道到现在了还一心向着宣朝吗?你把那里当做是你的故土,可你的亲人亲手把你推了出来,将你流放异乡!在他们眼里,你不过是个会影响皇帝前程、会危及江山社稷的人,要不是我,要不是柔然,你以为今天的你会过得这么舒适安逸吗?顾知,你但凡有一点心,都不会恩将仇报!”

顾知笑了,还是用那样温柔低沉的嗓音道:“我感谢可汗这么重视我,给了我如此大的权利,可我自始至终都不曾忘记自己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液,更何况……”他微微一顿,“可汗看上的也不过是我的才能和本事,如你所说,你让我体会到了何谓权势,也让我亲自上战场展示自己的本领,可那不是因为信任,不然你也不会暗中派了自己最精良的死士卫队混杂军中监视我了。”

可汗面色一变,没有说话。

“所以到头来,哪怕宣朝把我推了出来,也并不见得柔然就把我当成了自己人。若我是个毫无本事的废人,恐怕今日也不会过得这么安稳,可汗并没有把我当做族人,不过是个做买卖的商人罢了,我出力,你出钱,如此而已。”

可汗冷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却一直装疯卖傻,等的就是今天?可你最好想想清楚,若是你继续做这笔买卖,柔然可以永远把你奉为上宾;可你要是反戈一击,到时候就会是柔然最大的敌人,而就算你为宣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也不见得会买你的帐,你当初就为他所忌惮,一旦将来功高盖主,难道不会落得比被放逐异族还惨的下场吗?”

顾知淡淡一笑,“可汗误会了,当初皇上之所以把我送来做质子,的确有他的原因,但并非可汗所认为的这样。就好比若是有朝一日离你最远的那个地方忽然发生叛乱,可汗是愿意把自己最信任的亲信派去平反,还是派一个早有异心的人去呢?”

此言一出,可汗顿悟。

顾知仍在继续:“俗话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皇上派我来柔然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是我报效祖国的时候了。”

从始至终,他都是皇帝最好的手足,被派来柔然做质子的原因根本就不是众人以为的那样,什么怕他危及皇位、功高盖主,而是希望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深入敌人内部,然后为今日的战争埋下伏笔。

柔然如今虽然在他的帮助下强大起来,但只有核心处出现裂痕,溃口一触即发。

顾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多有得罪。”

而可汗在被他的人带下去以前,说的最后的话却是:“顾知,若是郁久多知道你背叛了她,会恨你一辈子的!”

一直从容淡定的人终于变了脸色,唇边的笑意全然消失。

他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充满了夜色的氤氲,就这样望着远处的苍穹与山岚,心下像是破了个洞,有风呼呼地灌进来。

她迟早会知道。

这就是当初为何他执意不肯接受她的原因,可是到最后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和她在一起了。

*

郁久多尚在战场上苦苦支撑时,军中忽然来了都城的使者,她返回大帐,却听到了令她震惊的消息。

宣朝的人马从都城背后攻入王宫,可汗被俘。

她一把揪住那使者的衣领,颤声问道:“世子呢?六王爷呢?还有可汗的精兵呢?那么多人驻守都城,怎么会一夕之间就被攻破了?”

使者哆哆嗦嗦地说:“回将军的话,世子被人关入天牢,水井里被下了毒,所有士兵都中毒昏厥了。”

“那六王爷呢?”她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对那人吼道。

“六王爷被宣朝的人马带走了,说是背叛了宣朝,要带回都城由皇帝亲自发落。”

郁久多的手猛然一松,也不顾身上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颓然坐在椅子上。

使者还在继续说:“可汗下令退兵,让出边境五座城池,签订和平条约,今后十年内,柔然都不会再踏入宣朝的土地半步,且臣服于宣朝,每年进贡珍品牛羊,汗血宝马……”

后面的话,郁久多都听不下去了。

她先是沉默,随机仰头大笑起来,面上湿漉漉的。

顾知说的没错,她以为凭她一己之力便能抱住柔然,保住自己的族人,可是到头来,柔然的士兵牺牲了那么多,鲜血都快染红半片草原,最终她还是输了。

偃旗息鼓的大军在营地苟延残喘了一夜,第二日就踏上了归途。

*

宣朝退兵,战争结束,可汗也终于重获自由。

而一切的代价便是,此后十年,柔然都只能局限在草原上一个小小的区域内,且可汗的大儿子还被带去宣朝做了质子,一旦柔然跨越雷池一步,质子便有生命危险。

十年,整整十年之后,质子才会被放回柔然。

这十年里,柔然必须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宣朝之下,每年进贡珍品无数。

柔然的辉煌终于结束了。

除了从战场上回来那天,郁久多再也没有去过宫里。

可汗看着她,只说六王爷被宣朝的人马带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郁久多怒喝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跟着那群抛弃他的人回去?”

可汗默了默,“你又怎知他不是心甘情愿的?”

“你说……”她的表情瞬间凝滞,“他是心甘情愿走的?”

可汗闭了闭眼,老态毕现地坐在那里,皱纹都慢慢浮现出来,却不再说话。

郁久多再也没有进宫,成日成夜地坐在院子的树下,要么练剑,要么失神。

伏朱一再劝她,最后实在没辙了,索性说:“若是将军真思念六王爷,亲自去把他找回来不就行了?问他为什么要走,问他真的舍得你?”

郁久多停下了舞剑的姿势,面颊上已然一片泪光。

她不是傻子,很多事情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她宁愿自欺欺人地活在自己一厢情愿的梦里,也不愿去看清真相。

因为有的真相不是她承受得起的。

所以不管她如何思念他,又怎么敢真的去找他呢?

然而终究是被她知道了,那日是可汗的寿辰,所有的王公大臣都要入宫道贺。

郁久多不愿出现在人多的场合,便在可汗的书房待着,怎奈得走廊上的两位官员在说话,没料到屋内有人,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郁久多的耳里。

“真是想不到,柔然养他四年,给他好吃好喝,给他荣华富贵,他在朝中的地位甚至比我们还要高,到头来背叛柔然的却是他。”

“这就是他们汉人所说的白眼狼,不管你怎么对他,他始终不会记得你的好。只可惜我柔然辉煌了这么多年,如今毁于一旦。可汗错信了他,整个人大受打击,如今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而大皇子又不在宫里,我看哪,柔然怕是寿数已尽……”

“嘘,你小点儿声,可汗说了,此事不得让云麾大将军听到,否则可汗要是怪罪下来,你我二人都担不起这责任。”

“事到如今,可汗还在护着那狗屁大将军?”那人怒了,“若不是她错信贼人,还着了对方的道,引狼入室,柔然能有今天吗?依我说,她根本不是柔然的骄傲,纯粹是败家娘儿们!自以为是,缩头乌龟!不然柔然因她沦落至今,她为何不出来承担责任?”

“话也不能这么说……呀,张大人来了?走走,别说了。”

书房外又趋于岑寂,而书房内原本捧着书在读的人已然姿态僵硬,片刻之后,手里一滑,书本砰地一声落地。

有滚烫的液体从她的面颊上滑落下来,一颗,两颗,很快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再不停息。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天,或早或晚,迟早有人会把真相外面的糖衣揭开,给她留下最丑陋的一切。

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那样不拘泥与礼节世俗的人,又怎会仅仅因为体内流淌着汉人的血,就去帮助一个抛弃他的国家呢?

他是如此心机深沉、谙熟兵法,宣朝的皇帝除非是个傻子,否则怎么会轻易将他抛弃,并且送来柔然这种不毛之地呢?

他明明喜欢的是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受任何管束,又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留在王城之中替可汗做事,难道真的为的是一点蝇头小利吗?

很多她过去未曾想过的事情在战败之后一齐涌上心头,然后她终于猜透了一切。

可她仍旧选择不去面对,告诉自己他是被强行带走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如此一来,她仅仅是失去恋人了,而非被背叛了。

可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顾知从始至终都只是宣朝派来柔然的细作,如果没有他,宣朝压根不会这么轻易取胜。

如果没有他,柔然不会陷入这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没有他……

……

郁久多跪在地上痛哭失声,是她爱上了他,然后天真的带领他踏上战场,一次又一次取得可汗的信任。

她以为她是在替两人争取未来,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柔然最大的叛徒不是顾知,而是她自己。

*

那年冬天,可汗逝世。

临走前,他让人连夜召来郁久多,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阿娜多,好好活着,嫁个好丈夫,做个好妻子,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郁久多终于哭了,面对这个一直以来待她如亲子女的长者,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可汗欣慰地笑了,“原以为这件事情要一直瞒着你,还担心我走以后,你若是忽然得知真相,会不会承受不起,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咽气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人生里,谁没犯过错?你还年轻,好好活着。”

那只紧握她的手终究还是松开了。

郁久多哭得昏天暗地,这个柔然的大将军从来没有过这么软弱的一刻。

她最爱的人,害死了她最敬重的人。

她的人生就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但凡他有一丁点在意她,都不该这么对她!那些在一起的时光里,究竟是她一个人在一厢情愿地爱着,亦或是他装出来骗她的深情款款?

可汗要她好好活着,可是经历过这样的灾难,她该如何好好活下去?

一个月后,柔然的云麾大将军病入膏肓,生死一线,这个消息很快传出了草原,更是传到了宣朝。

那个回宫以后一直闭门不出的六王爷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次踏出了宫门。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而他惊慌失措地纵马狂奔,马不停蹄地奔向边境。

最终赶到了将军府,初春的柔然还是一片冰雪覆盖的场景,好像自从他离开以后,这里就被冰封起来,再也不曾融化过。

他心如死灰地踏入将军府,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院子里,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那个云麾大将军好端端地站在树下,背影一如既往的身姿挺拔,只除了那头发辫上的彩色珠子一颗也没有了。

她穿着漆黑的衣服,披散着乌黑的秀发,整个人如同刚从冰雪里捞出来,肤色苍白,容颜似玉。

顾知顿在那里,而她缓缓转过身来,温柔一笑:“你回来了。”

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梦。

因为他从来不敢奢求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原谅,他为了自己的国家当上了细作,可是骗走的不仅是可汗的信任,还有这颗纯真无暇的真心。

可是郁久多对他笑得那样好看,一如既往的真诚温柔,充满感情。

他的眼眶都有些潮湿了,还以为是可汗为了保护她,自始至终瞒着她,所以自己才终于有了今天,得以与她平和相处的一日。

郁久多说,可汗已去,柔然在十年内也不会再和宣朝发生战事,这里已经不需要她。

她说带她走吧,天大地大,随处安家。

顾知的心都在这样的时刻融化了,他做梦一般拉住她的手,却见她温柔地笑着,“走之前,我想再去一次柔然最高的山,从那里俯瞰整个草原,你陪我去好不好?”

怎么忍心拒绝她呢?他毫不迟疑地点头。

昏黄的落日下,草原宁静安详,像是沉睡在一个绮丽的梦里。

橘黄色的光辉遍洒一地,一切犹如幻境。

高山之巅,凛冽的寒风刮着面颊,像是刀子一般锋利。

郁久多问他:“当初义无反顾地离开我,离开柔然,你后悔过吗?”

顾知说:“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她轻笑,“后悔什么?欺骗了我,还是背叛了我?”

那一刻,顾知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倏地转过头去看着她,“你说什么?”

郁久多却一边摇头一边笑,“不要装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顾知的梦终于破碎,可笑地盼着她还被蒙在鼓里,但事实上她早已知晓一切。

郁久多说:“我以为我遇见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结果遇见了世界上最好的骗子,他给了我最大的希望,同时赠与我最大的失望。他让我以为人生里有更好的事情等着我,而到头来也身体力行地告诉我,所有你以为的美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没有什么会永恒,就好像没有人值得你用全部的真心去对待。”

她拔出腰间的长剑,不顾一切地朝他刺去,而他不躲不闪,任由那柄长剑穿心而过。

鲜血一滴一滴躺在雪地之上,郁久多终于停了下来,长剑还停留在他的体内,而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安详,甚至带着一点……如释重负。

他说:“我身上流淌的血液是我无法否认的,肩负的使命也是无法推脱的,但我从未想过要欺骗任何人的感情,尤其是你。”

他说:“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喜欢上一个人,哪怕那个人与我站在对立面,如果在一起,势必会害人害己。所以我努力推开你,却最终拗不过自己的心。”

于是郁久多终于察觉到面上湿漉漉的一片,她最终没能刺入他的心脏,而是偏离了目的。

她又哭又笑,语气决绝森然地说:“顾知,我恨你,我希望你这辈子余下的时光都活在痛苦与内疚之中。”

语毕,她义无反顾地跳下悬崖。

而她没有料到的是,身后的人在她跃起的一瞬间,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然后双双坠崖。

他说:“要死一起死。”

只可惜上天好像很摈弃这种自寻短见的人,郁久多没死,顾知也没死。

悬崖下是一片松软的雪地,沿着崖壁一路滚下来,最终两人也只是昏迷过去,遍体鳞伤,而没有断气。

顾知被宣朝皇帝派来的人救走,而郁久多则是自己醒来,然后又被新可汗派来的人救了回去。

宣朝与柔然同时对外宣布,六王爷顾知已死,云麾大将军离世,于是相爱却无法在一起的两个人都以为对方死了。

于是有了故事最开头的那一幕,六王爷顾知隐居于墨河边上的小院里,跛脚过着清苦孤寂的日子,像是赎罪一般。

而最后的最后,却在战场上与心爱的人再次相逢。

国仇家恨已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郁久多不希望再去记恨一个愿意陪自己一起死的人。这些年来她想了很多,若是换做她身处顾知的位置,也许最终做出的选择和他一样。

既然已获新生,也许我们该学会如何去原谅,如何去释怀。

战场上的那片小树林里,他低下头来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终于叹口气,把她扶了起来。

“没有我,你总是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而郁久多又哭又笑,终于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

她说:“你没死,真好。”

从此在一起,不问世事,真好。

第157章番外公主驾到
番外.公主驾到

【一】

顾欢阳出生那天,多情的皇帝正在御书房里戏弄一个端茶水的宫女,那宫女颇有几分姿色,水汪汪的大眼睛朝你一瞟,魂都快被她吸走。

半个时辰前,李公公在门外禀报说:“皇上,浩阳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李贵嫔开始生产了。”

当时皇帝正批阅折子,心烦意乱的,随意挥了挥手,“生完了再来禀报。”

李贵嫔?李贵嫔是谁?

皇帝只用了片刻的功夫在脑子里搜索,没想出个所以然,又继续心烦意乱地批阅折子。

后宫里佳人无数,这个李贵嫔又怀胎十月,也就意味着十个月以来都不曾被宠幸过,皇帝三番两头的有了新欢,又哪里还记得她是哪一位呢?

尚在与宫女嬉笑之间,李公公又来了,这回是启禀皇帝,李贵嫔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皇帝如今不过二十开头的年纪,这位小公主是他的第一个子女。

他不想搭理,却听李公公说,太后要他无论如何都要去浩阳宫走这一趟。皇帝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对这位从小将他抚养到大的母后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脸色一沉,他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门。

那宫女一脸被坏了好事的表情,恨自己时运不济。

皇帝自小就是个多情种,十三岁那年睡了自己的司寝女官,十五岁那年堂而皇之地要求进行选秀大典,十六岁、十七岁……此后的日子不必多说,宫里每年都要添新人,太监宫女倒是其次,妃嫔才是重中之重,新欢年年有。

按理说,多情的人也是最薄情的人,然而说来也怪,在这位多情又薄情的皇帝看见奶娘怀里那个一丁点大的小婴儿时,那颗最坚硬的心也蓦地被什么东西击中,变得柔软又湿润。

彼时,顾欢阳尚在襁褓里,十分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声音洪亮地啼哭着以示存在感,就是这样丑了吧唧的造型却不知怎的打动了皇帝的心,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赐名欢阳,顾名思义,这是带给他欢乐的小太阳。

欢阳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虽然母亲因为难产而死,但她自小受到皇帝的宠爱,也因此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性子。

薄情的皇帝对谁都容易变心,却唯有对她百依百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五岁那年,欢阳因为自己调皮,在御花园四处乱跑时摔了一跤,额头磕在花坛上,破了个大口子,流了不少血,贴身宫女和奶妈立马就被盛怒的皇帝关了起来,一人处以一百大板。

要不是太后及时出现,说不定这两人已经没命了。

在这样的溺爱之下,欢阳逐渐成为了一个骄纵任性却心思的单纯的刁蛮公主,在宫里横行霸道也无人敢招惹。

而十五岁那年,她终于遇见了人生里第一个无法轻易达成的愿望。

彼时所有的朝臣与贵戚都要赶往华严殿参加皇帝的国宴,欢阳在不耐烦地接受了宫女的精心打扮后,终于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三月的御花园里花草繁茂,对她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十五年的光阴里,年年春日都有这些美景作伴,毫无新意可言。

然而就是在这样在平凡不过的日子里,却叫她撞见了不平凡的一幕。

那个男人身姿挺拔地立于梨树之下,一身白衣鲜明耀眼,乌发披肩,漆黑一片宛若夜空。

有风拂起他的发,而他毫不在意地任由乌发纷飞,一树洁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惊艳了周遭的蜂蝶。

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却令欢阳无端失神片刻,她命宫女大声喊了一句:“公主驾到——”

可那个男人似是闻所未闻,仅仅站在树下,姿态从容,背影修长。

她朝他喝道:“何方宵小,见了本公主竟然不下跪请安?”

于是在她的呼声之中,那个男子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一身素衣朴实无华,偏他眉若远山,眸眼似墨,面容俊秀得不似寻常人。

此刻听闻她的一番话,他似是有些好笑地弯起了唇角,眉梢眼角都挂着淡淡的笑意。

“微臣给公主请安了。”

他明明是在笑,可却又不像是在对她笑,不过是随性地露出笑容罢了,就连这声请安的声音也懒懒的,似是在敷衍她。

欢阳明明很羡慕他的笑容,却又无端记恨起他的敷衍了事来。

她走上前去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何方宵小,竟敢在此东张西望?我看你定是不怀好意,有所企图!”

那男子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笑意愈浓,一边摇头一边说:“微臣对宫中的路途不甚熟悉,明明是要去华严殿赴宴,结果在路上一路赏花,却不知怎的走到了此地。得罪了公主,还望公主见谅。”

又是那样漫不经心的笑,明明是在道歉,可是眼神里只有落落清风,并无害怕与歉意。

欢阳在瞬间明白了,这个人不是胆子大,也不知在敷衍她,而是真的完完全全不在意这些所谓的繁文缛节。

他的笑容里没有寻常人对她的谄媚和畏惧,清澈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他对她笑得好看,嗓音似是天下间最温润的玉石。

鬼使神差的,欢阳问他:“你叫什么?”

“卓定安,新晋的兵部侍郎。”

梨树下的小姑娘破天荒的没有动怒,没有盛气凌人,反而大喇喇地来一句:“我挺喜欢你的,你呢?”

这次卓定安一愣,随即边笑边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公主,“这才第一次见面,公主就喜欢微臣了?微臣真是愧不敢当。”

岂料这位小公主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同你一样不奴颜屈膝,不谄媚献丑,我觉得你就是父皇所说的我的真命天子。”

卓定安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种怪事,眼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早晚该迟到了,赶紧跟公主告别离去。

岂料才刚转身,便听身后的小姑娘十分肯定地来了句:“我等你娶我。”

脚下差点一个踉跄,卓定安的心都抖了抖。

好在他素来不拘小节,这种玩笑也不是开不起,只得头也不回地朝公主挥挥手,“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二】

欢阳公主就在日复一日的荣宠与溺爱里长大了,只除了……她的日子变得繁忙而充实起来。

她开始缠着绣房的女官教她缝制些绣品,最后看着手里乱七八糟的锦缎垂头丧气地唉声叹气半天,然后灵机一动,把女官手里的那一副给夺走了。

当天下午,她就出现在卓定安的府门口,“喂,卓定安!我给你做了定情信物!”

府里的人正在练字,闻言手一抖——冤家又来了。

她开始缠着御膳房的公公教她做甜点,最后浑身都是面粉,却看着自己面前那堆难以下咽的东西气愤不已,最后仍是拿着公公做的甜点兴高采烈地跑出了宫。

“卓定安,我给你带了亲手做的爱心糕点!”

她是如此大大咧咧又不避嫌,偏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情都极有主见,哪怕三番五次出宫,皇帝也由着她去,只是派了身手最好的侍卫保护好她。

当然,忙着宠幸后宫妃嫔的皇帝自然也不知道女儿出宫是为了追情郎,还以为她和从前一样是贪玩,爱凑热闹。

一开始,卓定安只是对这个赶都赶不走的公主感到由衷的无奈和好笑,不过一次短暂的见面,竟然让高高在上的公主认定了他就是她要嫁的真命天子,这对于卓定安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她竟然会是那种一旦认定就锲而不舍去努力追求的人。

也许是从小到大都生于顺境,她从未有过达不成的愿望,因为那个宠她疼她的父皇就连天上的星星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而今却遇上一个摘不下来的卓定安,这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个需要凭借她自己的努力才能到达的终点,她中了毒,上了瘾,非他不可。

一个月,两个月。

一年,两年。

十七岁那年,欢阳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长得和顾家的人一样漂亮,甚至为了那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等等她的卓定安学会了这辈子都没有料到过能掌握的技能。

她已经可以绣些像样的东西了,也能做些虽然不怎么好吃、但也能饱腹的吃食了,三天两头献宝似的往卓定安家里跑,谄媚得像是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卓定安,你看,今天我让师傅教我做了芙蓉糕!”

“喂,看一眼啊,我做了好半天呢,看一眼会死啊?”

“……既然看都看了,吃一块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胡说!哪里会毒死人了?我先吃给你看,要是没死,你就把一盒都吃下去!”

……

她活得如此无忧无虑,不在意所有人的眼光,只一心一意追逐着自己眼里的星辰。

卓定安不是看不见她手上那些针眼,也不是不知道她手腕上的水泡是如何烫出来的,还有那些被刀划伤的口子,以及她带有淤青的眼圈。

两年的付出,就算是铁打的心肠也会被她感动,更何况卓定安并非那样的人呢?

他看见了她的付出,也看见了她的成长。

她不仅仅是初时那个任性随意的公主了,至少当她有了目标以后,终于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争取到想要的一切的。

她会睁大了眼睛对他说:“你的字写得真漂亮!”

可这不仅仅只是一句夸奖,也是一句自我鼓励。

在他练字的时候,她也跟着临摹,一开始他以为只是她心血来潮,可她就这样坚持下来了,两年里,她的字和他的越来越像,却比他的要娟秀小巧。

不止如此,她用行动告诉了卓定安,她喜欢一个人并非是简简单单的喜欢而已,她愿意从每一个方面贴近他的生活,分享他的一切。

这样一个孩子气却执拗简单的姑娘,不喜欢……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