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四处都有不怀好意的人在暗地里窥伺着,谋算着,策划着,不只是政敌,还有瓦剌的细作,甚至,还有来历与目的皆不明的陌生人,例如那个精于幻术的神秘人,便是其中之一!不管这些人是针对他的权势帝位也好,是窥伺大明的江山社稷也好,或者是有心要制造什么混乱也好,如今,伤了他最爱的女人,他绝不会姑息!
兴安得了谕令,忙不迭地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带着人从尚膳监将刚撤下不久的菜肴给送了过来。
殷心接过菜肴,一一凑到鼻端嗅了嗅,脸上的笑容极淡,却也极冷:“这下毒的人倒是颇花费了些心思!五味子、三棱、文术、归尾、葶苈、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瞿麦、通草、桂心、牛膝、榆白皮,都是些可引发滑胎的药材!”她一味一味历数这菜肴里掺有的药材,尔后,将那些盘盏放下,神色肃然:“每道菜肴里都有那么几味,分量虽然极少,不易被人察觉,但若是任意一两味,再加上产自朵甘思宣慰司的白玉玄参,混在一起,便是毒性极狠辣的堕胎药!所幸的是,素衣吃得不多,再加上冰蝉子的佑护,所以还未至于铸成祸事!”
果然,下药的人是趁着“合家宴”下了药,那些菜肴里的药材有什么功效,只要是稍微有些医理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幸好素衣近日以来胃口不好,东西吃得也极少,否则——
看来,那个居心叵测的人,大费周折地在菜肴下了这些药,目的实在是非常明确——宴席之上,只有素衣怀有身孕,他这么做,无非就是希望素衣腹中的孩子尚未成型便因小产而失去!
而这个孩子,是他朱祁钰的“骨肉”!
朱祁钰闭上眼,急促而破碎地喘息着。再睁开眼时,那一向内敛地眼眸中,突地就渗出一缕毫不掩饰的戾气。“晁天阙!”他轻描淡写地唤来了门外那沉默寡言的可靠亲信,语调轻而徐缓,可其间的无情竟然使这在他身边颇有些年月的汉子也不由惊骇万分:“今晚尚膳监备菜传膳的人,通通给朕下到锦衣卫诏狱!”
一旦被下到锦衣卫诏狱,严刑拷打自是不消说,只怕,便是活着出来的机会也极为渺茫!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不留情地敞开锦衣卫诏狱的大门!
末了,他又极缓地补上一句。
“一个也不落!”
也不知是他的声音稍大了些,还是怎么的,昏睡的素衣不安地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冷,一径往他的身子靠过来取暖。朱祁钰伸手入被,探了探她的身子,却发现她仍是在不断出汗,可身子却冷得像是一块冰。
“她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孩子也没什么事,今晚你守着她,让她好好休息吧!”殷心从他的眼神便看出了他的焦虑何在,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不再打扰他们二人的相处,起身出了独倚殿。
朱祁钰和衣上床,将那手脚冰凉的软馥身子揽进怀里。她的身子一向就偏凉,手脚也常常捂不热,可是,那一刻,他只觉得她冷得像是一具没有生命迹象的尸体,自己的体温仿似都被她给汲走了!他心里忐忑着,惴惴地,深怕她会在他的怀里永远地香消玉殒!
他用温暖的胸膛紧贴着她凉凉的背,支起的手臂圈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温热的手掌悄悄贴上那微凉的肌肤,轻轻抚摸着,把暖意慢慢输入她的身体,直到她的身子慢慢变得温暖,直到她的呼吸不再那么微弱,直到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人儿还活着,他的理智才慢慢回到躯体里。
是的,江山,皇位,甚至是自己的命,他都可以不管不顾,但,他绝对不接受失去她的任何可能性!
思君郁纡
身子忽冷忽热,有时像在极冷的冰水里,有时又像是在灼烧的烈火中,然而,无论是冷还是热,她的神志都不曾清醒过。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在睡梦里,眼前朦朦胧胧地飞舞过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隐隐显得五彩斑斓,旋转着四下飞舞,很快地便在呼啸的风中飘逝得不见一丝踪迹,尔后,刺骨的寒意从黑暗总衍生出来,在四肢百骸里流泻奔涌着,那种凉彻心扉的感觉将她的整个意识紧紧包围着,没有一点可以挣脱的缝隙。
朦胧之中,似乎是有一丝温暖缓缓地蔓延了过来,不知来自何处,那种温暖一寸寸地熨帖着,从外部一直延续到内部,令她不由地扭动着身子,越发紧紧地贴着。迷迷糊糊地,有一个温柔而低沉的声音一直在幽幽地唤着她,忽远忽近。
“素衣,我在,我在的!”
柔柔的字节,颤颤的音符,又是那样温柔而颤抖的呼唤,带着她所无法承受的深情。好像之前的什么时候,这个声音也曾这样温柔地唤过她,让她从恐惧的深眠中苏醒过来。就是这个声音,让她感觉如此的安全,不自觉地就被牵引出了某种情绪,忽然间,阖上的眼中就莫名有了翻涌的泪意。
那是谁在唤她?
是她的七哥么?
可是,七哥分明已经走了,不是么?
如今,究竟是谁还留在她的身边?
那个她唯一信任的,唯一可以当作依靠的人已经走了,她现在还可以信任谁,依靠谁?
她那么固执,那么倔强,众叛亲离似乎已经是必然的一途,是谁还在坚守,是谁还没有彻底地遗弃她?
就这么神思恍惚,半梦半醒的,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插足其间,恭敬中带着歉然与畏惧,打破了这静谧的氛围。
“皇上!”
“查出来了么?”
不过仅仅瞬间,那原本温柔的声音便不同了,像是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乎带着压抑的怒意与阴鸷,声音并不大,可那森冷的语调足以令听者的耳膜也为之结冰。
“有个内侍在诏狱之中,耐不住严刑拷打,服毒自尽了。”
“哪来的毒?!”握住她的温暖手掌略微紧了一紧,折射出那近乎窒息的心思与情绪。
“想是早有准备,事先藏在牙缝里的。”
“果然是早有预谋…他以为自尽了,朕就对这一切奈何不得了么?”嘶哑的嗓音包藏着最阴沉的咬牙切齿,阴鸷中蓦然又多了噬血的残酷,带着冷冽的寒意,透彻骨血地冷:“彻查此事,所有相干的人,一个也不放过!朕就不信这个邪!越是有人想刻意隐瞒,朕就越是要查个水落石出!”
那一刻,那握着她的手松了一松,指间的接触在寸寸流失,察觉他似要离开,情急之下,素衣一把攥紧了那只一直给她温暖的手。
“不要走…不要…”她轻轻呓语着,嘴唇止不住地颤动,只是依靠本能不断地摇着头,额上冒出一层密密的细汗,紧握的手心里也满是腻腻的汗,滑滑的,好像抓什么都抓不牢靠。此时此刻,她有种错觉,只要手稍稍一松,那温暖的支柱就会从此自她手中消失,深渊般的黑暗中,再也没有任何人陪她摸索前进,孤寂如同潮水,缓缓地将她淹没,直至灭顶。
“素衣!?”那凌厉残酷的声音似是感觉到了她的轻微举动,带着惊愕与欣喜,立刻恢复了之前的温柔。那熟悉的气息迅速地靠近,温暖的怀抱如同一个张开的厚茧,再一次将她紧紧地包裹其中。
但,她还是觉得他靠得不够近,明明不过是一线之隔,却好似远在天涯之外,似乎一闪神就会失去。她死死地拉着他,无力地挣扎着,像即将溺死的人拉住海面上的最后一根浮木,寻觅最后的一线生机。直到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面颊上,近得几乎是要把彼此都融入骨血中,她才蜷成一团缩在他的怀里,稍稍安静了些。
“不要走…别走…”揪心的苦痛如血似的无形喷洒在空气中,她闭着眼,低低地吟哦,像是要发洩她所有的不安,像个孩子似的浅浅啜泣起来,字字皆是真情流露的哀求:“朱祁钰,不要走…”
“不走!我不走!”
那一刻,对朱祁钰来说,这样的哀求无疑是残忍的猛兽,一口一口无情地撕咬着他的心肺。他不曾见过素衣有这么脆弱的时刻,他也不知道,她的心底有着怎样的恐惧。他知道她习惯于将自己的情绪都藏起来,可是,却不知道她究竟藏了些什么样的情感,为何要藏得这么深!
以往,她冷漠寡言地抚琴之时,他总是有心逗弄她,希望她也能和其他的女子一样,有正常人的情绪,可现在,面对她最真实流露的情绪,他只觉着凄然心痛与无可奈何。
太多太多次,听见她在睡梦中唤着“七哥”,唤着她朝思暮想的“风湛雨”,可而今,这却是第一次,她在昏迷之中竟然会唤着他的名讳!
这全然不设防的脆弱只是更加拧痛了他的心。
他想用尽所有的力气,狠狠地拥紧她,却又唯恐自己过于激动,控制不住力道,伤了她和她腹中的幼小生命,只能这么珍宠地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紧抿的唇,一次又一次在她耳边慎重许诺:“不走!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其实,他更想告诉她的是——
这一世,除非是她不再需要他,否则,他绝不会离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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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欲裂!
这是素衣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
她无意识地动了动,轻轻喘息着,难过地拧着眉,想静待那一阵昏眩稍稍平息后,再睁开那似乎是有千斤重的眼皮。可是,却有一只暖意融融的手捷足先登地覆上她的额角,沿着眉骨轻缓地揉着,力道恰到好处,将那眩晕与头疼一分一分地缓解了。须臾,唇上落下轻轻的碰触,那软软暖暖的触觉分明是亲吻!
她的心蓦地一颤,所有的感觉神经都在那一刻绷得死紧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温暖的指尖就代替了唇,轻轻的摩挲着她的脸颊,他的气息已经移到了她的耳畔,灼热的呼吸抚着敏感的耳廓,诉说着梦里曾经无数次听见的话语,那么温柔,那么深情。
“素衣,我不会走!我一直都在的!”
这声音,分明是朱祁钰!
那一刻,素衣的心弦震颤了!
她当然不记得自己在昏睡中曾经唤过他的名讳,此刻,她只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被他搂在怀里,他的心跳撼动着她的知觉,衍生出无措的尴尬与困扰。如果猜得不错,之前,也是他一直抱着她,亲吻她,安抚她,那种亲密,与之前相比,似乎已经有了太大的差别,而现在,全无准备的她该要如何面对他?!
犹豫了好些时候,她才有些踌躇地睁开眼,身上全是被掏空的空虚感,虚弱而无力。
一睁眼,她便对上他的面容。
那张脸俊美依然,优雅依然,眼里嘴角都浅浅地噙着温柔的笑,可是那微笑掩饰不了眼里的疲倦。然后,她眼见着那张俊容,在她眼前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终于近到两人的额头相抵、呼吸交融。
“素衣!”
他柔柔地唤着她的名,知道她其实早就醒了,却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她的心思,他是了解的,她一直彷徨的困惑,他也知道,所以,即便是她醒了之后,态度与昏睡之中完全不同,他也并不惊讶。昏睡中,她那么清晰地呼唤的是他的名讳,即使她不肯承认,却也是抹煞不了的事实。
他知道,她的心里是有他的。
如今,见她睁开了眼,他那一直高悬的心总算才回归了原位,被狠狠揪痛的地方仍然近乎烧灼地痛楚着,可却又不得不做出微笑的表情,纾解她的紧张。
虽然尹殷心数次向他保证,说素衣没事,腹中的孩子也没事,可他却一直不肯休息,群臣在岁首的朝贺被他给罢了,整整两日两夜,他不曾离开过她一步,若是她再不醒来,他思索着,不如就连享祭太庙和祭祀天地也一并罢了。
只要她不醒,他便绝不离开半步!
他就这么默默瞅着她,唇上勾着笑,眸光却复杂至极,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素衣对于他这样近距离的凝视和亲密有些不适应,手撑着床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腰腹间不熟悉的重量箝制住行动,他轻轻地低喝也随即响在耳畔。
“不要动!”
素衣的身子顿时僵住了,愣怔地直视着他,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心思,也猜不到他接下来会有怎样的要求。
看着素衣的一脸愕然,他只能轻轻地苦笑着。如今,他的手指虽然能动,但肩膀、手臂、腿脚,却是力不从心的麻痹,根本不听使唤。他语音平稳,垂眉敛目,口吻静淡的为她释疑:“朕的腿脚和手臂都麻了。”
可不是,整整抱了她两日两夜,他几乎不曾改变过姿势,能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了!
素衣只好继续倚在他怀里,不敢随意动弹,看他频频地深呼吸,好半晌才似乎是找回了知觉,将她安置在床榻上,却也不允许她起身,只是将她裹在锦被中。
“孩子安然无恙,你不用担心。”他黑瞳幽暗,薄唇轻扬:“外头还在下雪,你只管躺着便是,安胎的药汁很快便送来了。”替她掖好被角,手掌忍住想要再抚摸她的冲动,不着痕迹地背到身后,不自觉紧握成拳,压抑的情绪,又泄漏了一些些。
金英悄悄地进来,见素衣已经醒了,满脸惊喜地跪下:“皇上,贵妃娘娘到底是醒过来了!平安无事,实在可喜可贺!”尔后,他起身,不着痕迹地挪到朱祁钰的身侧,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在其耳边提醒:“可,您看这享祭太庙的事——”
朱祁钰深幽的眸子,落在素衣尚显苍白的脸颊上,随即下颚一抽,眼中厉芒一闪,旋又消逝。金英说得事,他心里倒是有数,之前罢了岁首的朝贺,除了素衣昏迷的缘故,也是因为不想在刚刚历经国难,民生还未恢复之际就做无谓的花费,可是如今,素衣醒了,享祭太庙,为国祈福乃是大事,他这一朝天子若是再推卸,只怕朝臣心有猜隙,又不知会传出什么不利于素衣的流言了。
“朕这就去安排。”
他简明扼要地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子,迈开脚步往外跨了几步,不知怎么的又转身回来了。
在她的错愕与哑然中,火热的薄唇落下来,一个轻柔的吻印在她的额际,那双深敛如海的黑眸,目光炯炯的注视她,向来深邃的眸底,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切的情绪。
“素衣,等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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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颜端着药碗,一路小跑,谨记着殷心的叮嘱,努力不让碗里的药汁泻出来,争取要在这药还热乎的时候让素衣服下。她刚巧步上台阶,就看到朱祁钰与金英从独倚殿里出来,步履匆匆的模样,似乎是有什么急事。守在大殿外头的侍从内侍都纷纷下跪,只有她停下脚步,突兀地杵着,也不下跪行礼。
迟疑了瞬息,她突然开口,没头没脑地叫了一声。
“皇上!”
朱祁钰蓦地停下脚步,不明就里地转过头,眉头微蹙地看着她,神情似乎有些迷惘。现在,他满脑子都在思索享祭太庙的典礼应该做怎样的安排,对于殊颜这小妮子突如其来的低唤,是全无准备的。
殊颜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花,衬得那原本就肉嘟嘟的脸更加讨喜,活似年画里观音座前的龙女。“我以后可以不叫你‘皇上’么?”她端着碗,不仅不显生分,语气里更是连一点点的畏惧也没有。
金英瞪着殊颜,见她不对皇上下跪行礼,已经觉得十分不妥了,而今她竟然和皇上说话时也不分尊卑地“你”呀“我”的,全然不知道规矩似的,即便是早先在郕王府就得宠的婢女,如今进了宫,也不该是这无法无天的模样呀!他不由黑了脸,正要出声呵斥,却被朱祁钰抬手制止了。
朱祁钰倒似乎并不在意,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地望着,似乎对她接下来的言语很感兴趣。“那你想叫朕什么?”很悠然的语调,可脸上依旧是严肃的表情,怎么也摆脱不了。
“叫——”她偏着头,想了想,脆生生地曝出了自己心底最单纯的想法:“叫姐夫!”
在她看来,朱祁钰对衣姐姐的深情实在是难得的,这两日两夜,他寸步不离,亲自喂药,衮冕上沾满了药汁,也顾不上换下来,数次焦灼地询问衣姐姐的情况,那无微不至的模样,连她也不由羡慕到喟叹。倘若是衣姐姐知道了,只怕松口委身是迟早的事。作为一个女人,能够得到一个男人如此的呵护,也该算是一世的幸运了吧?!
虽然朱祁钰是大明的帝王,可是,能有如此的情深不寿,衣姐姐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这样顺藤摸瓜地想来,朱祁钰成为她的姐夫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至于七哥,虽然她也觉得遗憾,但,恐怕真的只能叹一声老天无眼,情深缘浅。
对于这样的答案,朱祁钰明显是有些错愕的,完全没有料到一向迷糊的她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极寒的空气涌入鼻腔,一阵麻痹的刺痛,可他的唇角却浮起一抹浅浅的笑。轻轻地颔首,答非所问地应了话,原本的威严也在那柔情缱绻的言语间被悄悄软化了。
“朕不在的时候,就要劳烦你好好照顾她了!”
“遵命!”殊颜兴奋得点点头,顾不得小脸被寒风抚得通红,大大方方地叫了声“姐夫”,接着,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奔入了独倚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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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耽搁了些微的时间,但享祭太庙的事朱祁钰倒也算及时安排得妥帖恰当,无论是沐浴祈福,焚香祷告,都不曾有丝毫落人口实。可紧接着的是正月十五日的祭祀天地大礼,麻烦事也就来了。
数日来,虽然是由殷心亲自煎药尝药,而素衣的食的膳食也食要由殷心与朱祁钰亲自尝过,确认没有问题,才可入口,但素衣一直恹恹的,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
“我千方百计地想要护得你的周全,可现在,反倒是拖累了你。”
她不只一次这样自嘲自己的无用,可却被朱祁钰接下来的言语给堵得不敢再说什么。
因为,他永远是笑得那么牲畜无害,嘴里挤出的却是露骨不已的告诫。
“你师妹想必告诉了你,当日你昏迷,朕是如何喂你喝药的,倘若你的嘴一直都说这些让朕不悦的话,那么,朕一点也不介意以后也一直这么喂你!”那灼热的气息一靠近,她便只觉得全身僵硬,立即察觉他的意图。他近日总是用手指摩挲她的唇,阻止她再说任何不中听的自嘲话语,那毫不掩饰的神色根本就是在昭告,他更希望用自己的嘴唇代替自己的手指!
正月十五的便是祭祀天地的大日子,届时,朱祁钰便要带着满朝文武出席祭祀仪式。素衣是朱祁钰新册封的贵妃,不仅喜得龙脉,又在册封大殿上不由识大体的惊人言语,自然也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所在,虽然也有人上奏,希望这映照大明福荫的杭贵妃届时可以一同出席,但却被朱祁钰给驳回了。
相反的是,素衣却一直坚持要与朱祁钰一同出席祭天大殿,任凭朱祁钰怎么劝说也不肯妥协。甚至,就连殷心表示会想办法时刻护得朱祁钰的周全,她也不松口。在她看来,大典之上,倘若有人要蓄意行刺朱祁钰,以殷心的修为,帮忙自然是不成问题,可是,若那要行刺朱祁钰的是她预想中的那个人,那么,便是换了谁,也没办法阻止的。
不顾自己尚且羸弱的身子,她坚持要出席祭祀天地的大典,令朱祁钰全然无可奈何,只好让步,同意她在祭祀大典之时扮作鸿胪寺的礼官。
祭天大典极为繁芜,按照规矩,朱祁钰不仅提前三日便得去斋宫沐浴斋戒,还不得与后宫妃嫔同处一室。而胆大包天的殊颜竟然冒着大不讳,瞒着朱祁钰,让殷心易容假扮怀孕的素衣,将素衣给易容成了一个小内侍,由兴安做好一切安排,到斋宫侍奉朱祁钰斋戒沐浴。
素衣进了斋宫,只见那红墙绿瓦的正殿甚为壮观,殿前的丹墀上有一座高大的斋戒铜人石亭,亭内设方几一 张,罩黄云缎桌衣,上设一尊一尺五寸高的黄铜冷谦像,双手恭奉简牌一枚,上刻“斋戒”二字,肃穆得教人不由有些触目惊心。素衣在心底默默吟诵着《药师灌顶箴言》,为自己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而忏悔。入了无梁殿,朱祁钰似乎正准备宽衣,那高大颀长的身影掩于重重的纱帐之后,模模糊糊地,看不分明。
素衣低着头,也不作声,只是越过重重纱帐,不想,却是正好看到他褪去一身赤红的衮冕,在夜明珠昏黄的光亮之下,那伟岸的身躯带着眩目光芒,蕴满浑然天成的力道,正慢慢步入散满香料的浴池,清水一寸一寸抚摩着那神诋一般的昂藏身躯,莫名地便衍生出极致的媚惑,令她不由脸颊发烫,口干舌燥,赶紧低下头。
虽然与七哥已经有过了男女亲密之举,但,那时她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到,而这次,才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全然□的身子。
无梁殿内侍奉朱祁钰沐浴斋戒的有十几个内侍,素衣混在他们当中,倒也实在是不起眼。朱祁钰大概也没有料到素衣会易容成随侍的小太监,混入斋宫,兀自入了浴池,便靠在池边闭目假寐,并没有注意到她这个神色有异的小内侍。
老是羞涩地站着也不是办法,在一旁不知情的内侍的示意之下,素衣极慢地靠近朱祁钰,蹲下身子,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肩,准备为他按摩肩颈,可实际上,她的整个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十八年来,她学的都是天相术数,从不曾涉及该如何伺候一个男人沐浴,尤其,这个男人还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她的手甫一抚上肩胛,朱祁钰便蓦然睁开眼,随即覆上她颤抖不已的手。“你们都出去吧,朕想静一静。”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许她收回,语调平稳地吩咐在场的内侍,话语听起来似乎没有半分异常,可素衣却能感觉到,他的身子也在颤抖,心跳得十分厉害。
待得内侍们都出去了,整个无梁殿里只剩下他与她,他便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刚好与蹲在浴池边的她平视。
“素衣,你怎么来了?”深不见底的黑瞳有着些许惊愕,先是望着她的脸,接着缓缓下挪,游走到她那一身内侍的灰色长袍上,立刻便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了。他实在太熟悉她的身子了,原本空气中有她身上的竹香,他只当自己是太过牵挂她而产生了幻觉,可当她的手一覆上他的身子,他便已察觉到她那细致的柔荑——那平日里占星卜卦的手,与禁宫中内侍的手是截然不同的。不,或许,应该说,她的手,与世间所有人的手皆不相同。
他可以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易容的脸颊,自然也可以在第一时间认出她那因无措而颤抖的手。
素衣忍不住双颊嫣红,急急地别开眼,不自在地看着别处,丝毫不敢直视他的身子,表面上看来还算是平静,其实心跳老早便乱了谱。“我说过,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尽管已经羞涩如斯,可她仍旧倔强地答着话。是的,不管是去哪里,她都要与他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彼此宿命相连,更有着一些连她也说不清,甚至是不愿意承认的情愫。
“素衣——”
他被她这句言辞给震慑了,不知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黑眸灼热,跳燃着火焰,声音也异常的沙哑,浑身的气血莫名的如潮翻涌,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那股热力,宛如烈火,在他的腰腹间聚集,转化成某种饥渴。似乎是再也无法忍耐下去,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他便稍稍用力拽了拽她的手臂,让毫无防备的她直直地栽进浴池里——不,准确地说,是栽进了他的怀中!
混着浴池中滚烫的水,火热的温度转眼笼罩了她的周身,强健的双臂,环抱得极紧,像是要把她就这么嵌入怀中,紊乱的鼻息呼在她颈间,而他的双臂,更是牢牢的圈住她不放,彷佛要以他的胸膛,作为囚禁她魂魄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