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自发跟深处冒了出来,浸湿了全身,被风一吹,冷得刺骨。他有些气息不稳了,不敢在原地继续停留,只知道往前跑,不停地跑。
…你以为她真的对你有情么…她的心上人是风湛雨…你算什么…不过是需要你来收拾这烂摊子罢了…
尽管一直在奔命,可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无处可逃了,那诡谲的声音如同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一为二,二为四,四为八…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层层叠叠,回声一般将他围困其间,无论跑向何处,都只是徒劳!
…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她为的只是天下…只是天下…不是你…
他僵直地站着,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咀嚼着心底的苦涩。
是呀,在她眼中,朱祁钰仅仅是个“外人”,除了无心的初遇,她一直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尽管她有时会看着他,但,她从未真正注视过他。没错,她从未真正注视过他。所以,在她眼中,他不过是命定的救世主罢了,除了可以拯救她挂情劳心的天下,再无丝毫其它用处,不必再有任何交集。在她眼中,如今身为九五至尊的他和街边流浪的乞儿其实是完全没有差别的吧。
…待你想要放弃天下那一日…你以为她会怎么做…你以为她会体恤你的苦衷么…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她还会再见你么…
忽然间,那阴冷的声音变成了咬牙切齿的咆哮,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你死心吧…你算什么…算什么…不管什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是感情也一样…
名不正言不顺?!
就因为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宿命与际遇么?!
所以,他就只能被迫接受这一切?!
凭什么?!
他非要打破一切不可!谁也别妄想轻易地控制他,凡是想将他耍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他都绝不会放过,只除了她——
突然,倏地一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似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四周什么都不曾出现过一般,寂静得吓人。接着,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娉婷多姿,墨黑的青丝间流泻着绝艳的光亮。
那不正是他心仪的她么?
纵然容颜之上有着浅淡的伤痕,可他仍旧觉得她美得如此耀眼,足以夺尽天地之色。她娴静而温柔的笑着,风韵雅致得如清泉一脉,带着孑然傲气,蚀骨一般地迷惑着他的神思。
“素衣!?”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神志有些混沌了,分不清她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她的名字。
她莲步轻移,纤细婀娜的身子缓缓靠近,发间的凤钗铮铮作响,随着她的脚步摇曳生姿。——突然,她似乎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脚步不稳,往他怀中跌了过来,他急得立刻伸出双手,想要紧紧抱住那销魂蚀骨的温香软玉。就在此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头上的凤钗,泛着蓝光的尖利钗头直直向着他的胸口刺了过来!
只觉得胸口猛然一窒,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可手指却感到灼烧般的疼痛,耳边传来铿然清脆的声音,惊得他打了一个冷噤,大叫出声!
“皇上!您怎么了?”一个惶恐的声音在耳边慢慢清晰起来:“可是烫伤手了?!”接着,那声音又似乎忙不迭地厉声吩咐着其他人:“杵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御医给召来!”
“不用,朕没事!”
朱祁钰魂不守舍地大口喘着气,条件反射似地立即开口。眼前似乎闪过极亮的光线,刺得眼睛难受至极,一时之间,他甚至还没有弄清是出了什么事,所有的动作与言辞皆源于本能反应。依旧是以往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可平静中却夹杂着试图掩饰的紧张,似乎是不愿意被任何人有机会窥见心底那层层堆积的秘密,即便是一丝一毫也不肯。
须臾之后,眼前的一切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明黄的流帐,堆着奏折的条案,不知何时被打翻的琉璃盏,还有身旁一脸愕然的金英。他的心微微镇定了些,清醒的意识瞬间回流。
原来,他一直都在文渊阁内,方才的一切不过都是梦魇。
眉峰微微蹙着,方才梦里那声惊呼仍有些回荡在意识里,那般绝望与苦涩,甚至还带着些微想要就此放手的疲惫。微微眯起眼,他蓦然发现,手中握着的狼毫不知何时跌落书案之上,殷红的朱砂污了奏折,而那污渍也不知已是干涸多久了。
他睡了多久了?
手指有点疼,好像是因为方才于梦中伸手,不小心掀翻了琉璃盏,烫伤了指尖。
“皇上,真的不用召御医来?”随侍的金英有些担忧地看着一脸漠然的朱祁钰。
皇上真的没事么?可那指尖被琉璃盏给烫到,明明都已经微微泛红了啊!
“朕说了没事。”朱祁钰吁了一口气,神色迅速恢复了平静,言辞简短而有力,与方才判若两人。“一点小事罢了,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重又握起笔,批阅着奏折,指尖被烫伤的疼痛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须臾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淡淡开口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丑时。”金英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不知道皇上方才究竟梦到了什么,只是,那惨白的面色,乍醒时茫然而辩识不清方向的眼神,让他忽然间觉得有些担忧。似乎是思量了好半晌,他才讷讷地开口:“皇上别怪老奴婢多嘴。老奴知道皇上近日以来为了国事操劳,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老奴看着实在是心疼呀!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把身子给累垮呀!”
“朕心里有数。”他似乎对于一切都不甚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奏折上,微陷的眼眸明亮如昔,不见波澜,也不知有没有将金英的话给听进心里去。“你们都下去歇着吧,朕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老奴尊旨!”金英暗自叹气,随着其他的太监一并恭敬地退到门边,仔细地掩上殿门,生怕有人不知死活地来打扰。
皇上方才虽然掩饰得快,但却没能逃过他的老眼。
他看得出,皇上虽然迫不得已在百官拥蹵之下登了基,可他却仍旧排斥着一切,不仅未曾踏入寝宫乾清宫半步,而且夜夜宿在文渊阁。不知道的都道是皇上心系天下,忧心国事,可他这个老奴婢却是看得分分明明。如今,皇上的身子纵然是端坐于奉天殿那金銮龙椅之上,可心里,并没有真的接受天下的朝拜。
皇上,其实并没有真的将自己当作皇上吧。
待得随侍的太监都出去了,扔下手中的朱砂笔,朱祁钰兀自端起一旁的酒杯。那如山一般高摞的奏折,在他深幽的眸底化作虚无的影子,恁地平添了一抹讪笑。
云杯美酒琥珀光,既是美酒,却终是只能独酌浅尝。他昂首将杯里的美酒一饮而尽,从容不迫地一一熄灭了文渊阁内的琉璃盏。
烁烁月华从窗扉投了进来,无形地萦绕在身上,轻拂着深邃的五官,投下恬淡的光晕。朱祁钰静静端坐着,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有些失神地直视前方,若隐若现的是浓眉之间解不开的郁结,目光也已不复平日的灼灼熠熠。
冷月西移,破晓在即,夜已残,天将明,深宫埋首览书卷,不觉又换人间。
早已知英雄易做,君王难为,世间无数人都艳羡着他的际遇,可谁又知道这皇权极致的背后,竟潜藏着诸多孤寂与无奈。谁又知道,这重銮迭阙的中,傲视群伦,君临天下的帝王挥斥江山社稷时心中竟然也会无奈地泛起酸楚?
不忍生愁,忍能长乐。
素衣呀,记得那日在谨身殿她曾说过,他若不承继这大明江山,天下必亡,可如今,他登了大统,入了金銮,这大明便必然不会亡么?
见不得这天下亡了,不仅仅是因为身为朱家子孙,不能任由天下被外族侵吞,更是因为,他不忍天下百姓遭逢劫难。若说他是唯恐以后入土之时愧对列祖列宗,那么,她呢?她究竟又为的是什么?她真的可以慈悲到这种程度?为了天下,可以向一个男子献上处子之身?若真的有如此慈悲,倘若真的又那么一天,他不愿再为了天下委屈自己,她是否真的会如方才梦魇那般,毫不犹豫地取他性命?
谁又能保证,最慈悲者不是最无情者?
对这一切,他根本是毫无把握的。
原来,一向万事成竹于胸的他如今正做着的竟然也是如此没有把握的事呵。
文渊阁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偶尔的几声寒蝉凄鸣点缀着这更深露重的残夜。恍恍惚惚间,微风骤至。掀动着烟雾一般轻盈的薄纱,在铺着淡青色细毡的地板上缓缓拂过,轻柔又飘乎。清风徐徐荡漾,不只撩拨着素色白纱,也撩拨着他的心。
之后半晌,有些微醺然的他蓦然发现一名女子悄悄地潜入了文渊阁。她身型纤细,月华裙的裙摆随着微风慢慢摆动,显得轻盈而飘逸。她似乎并不担心被他发现行踪,完全没有刻意藏匿,只是默默地倚着红漆雕龙柱,隔着薄纱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谁?!”他有几分疑惑地眯起眼,想要看清她的样子,可大约是酒力使然,双眼竟然有些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随着灵光不经意地闪过,他放下酒杯,释然一笑。
倒是他疏忽了,才会问出这等没头没脑的问题。其实,这哪里还用得着问?
有胆识与本事私闯文渊阁的女子,除了她,还会有谁?
“是尹素衣么?”他垂下头,不再看她,思及方才的梦,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到底还是来了!
那女子似乎压抑不住潮涌的情绪,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纤细的身体伫立在风中,像是快要浮起来似的。他的询问如此清晰地传入耳中,她听得真真切切,却并没有立即开口回答。好半晌,她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肺中撕裂般的痛苦与不舍,抑制住不断颤抖的身子,把最初的激动都化成了波澜不惊的死水,瞳眸定定望着朱祁钰,眼神痴迷得似乎想要将他的容颜永远纂刻在自己心版上。最终,她扯出很勉强的微笑,幽幽地张嘴唤了一声:“殿下。”
“翥儿?!”那十几年来未曾改变的称呼令朱祁钰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脸上因酒力而呈现的微红在瞬间迅速褪光。他愕然地站起来,全身一怔,黑眸登时变得深奥难测。
原本以为来的人是尹素衣,没想到竟然是翥儿!
是王府出了什么事么?
她怎么会来的?
那堪清秋
“你怎么会来的?”错愕不过是瞬间,朱祁钰看着唐翥儿,眉间露出不易觉察的萧索之色。
他的音质不高亢,也不低沉,流泉一般温润而干净;清风一般和煦而温柔,拂掠心头,依旧令人感到无比舒畅,只不过,那脸色却渐渐浮现出了一些不对劲了。
唐翥儿自柱子后头走出来,步履极慢极慢。她一声不响,怔忡地仰视他。那双向来慧黠的眼眸如今显出空洞与茫然,教人看了生出无比的心疼。
他问她怎么会来?
怎么会来,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不过是想见见他罢了。却不知这个理由可算充足?可算过分?
见她一言不发,朱祁钰缓缓站起来,沉着声音,原本和煦的脸渐渐笼上了一层寒霜。“你可知这里是大内禁宫,不是郕王府,你这样无法无天地乱闯,若是被大内侍卫当作居心叵测的刺客怎么办?!”这丫头,实在被他宠得太过无法无天了,竟然任性至此!倘若有什么万一,他该要如何向她兄长交待?“你实在是太胡来了!”
她的殿下生气了么?
纵然言语中隐隐含着怒意,可那眉眼,那轮廓,那一对飞扬的浓黑墨眉,那一身不凡的风采与轩昂高挑的身型,还有他的温柔,依旧是她午夜梦回时从未变改的依恋。可是,他到底在生气什么?他是恼怒她不该来,还是恼怒,来的人不该是她?
唐翥儿没有丝毫畏惧。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一身赤红华贵的常服,看他戴着金冠,髻着玉簪,黑发优雅地垂在颊边。他挺拔的身躯散发着缄默与沉稳,与这文渊阁的肃穆于不经意间融为了一体。他的身上蕴含着一种稳柔而劲秀的力量,像温柔且泛着冷光的剑刃那般,将螫伏的力量潜藏在剑鞘之中,丝毫不显得突兀。
他无疑是天生就应该站在金銮之上,接受天下朝服的!
他,已经是皇上了呵!
“来的是翥儿,是否让您失望了?”半晌,她昂起头,带着唯一残存的骄傲,有些挑衅地笑着开口,依旧是平日那腻着他撒娇的模样,语气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苦涩:“既然如此,您何不干脆召来大内侍卫,将翥儿拉下去治罪,以儆效尤!?”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在她那骄纵而挑衅的一冽笑里,朱祁钰暗了眸色。他并非驽钝之人,此刻,不可能听不出她此番言辞的意味。她是料定了他不会将她拉去治罪,才敢如此放肆么?唐子搴说得一点没错,他真的将她宠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敛了所有的情绪,他声音朗朗的,吐字清晰而明快。那张脸此刻是沉沉静静的,也不知是因为近日休息得不好,还是因眼前这女子私自乱闯而微微泛起一丝铁青。但,眼睛却依旧深邃。“立刻给朕回郕王府去!现在可不是任由你耍性子的时候!”
他话语中毫不掩饰斥责令唐翥儿最后的一丝骄傲也随之崩溃了。
“殿下——不,如今翥儿该称您为皇上了。”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眶,虽然还是笑着,可那笑容明显变得僵硬。紧紧抿着唇,她的睫毛不住轻颤,粉脸透着几分青寒:“请恕翥儿斗胆问一句,皇上是在等她么?”
“谁?”他脸上带着疏离而尊贵的表情,漠无感情转过身,不再看她,只是敷衍似的应了一声。
“那日栖身于您床榻上的女子。”她本是笑不出来的,她本是想哭的,可现在这一刻却死死咬牙忍着。
他大约不知道她那日冲出了寝房,一个人悄悄哭了多久吧。当年,他十八岁大婚之际,她虽然年幼,却也明白,一旦他娶了王妃,他便不再是她一人的殿下了。她不愿也不能和其他任何人一起分享他。他是她一个人的殿下。大婚之后,他仍旧待谁都是客气却又疏离的,即便是那孙太后亲自赐婚的郕王妃汪氏,惟独对自己没有那份疏离。原本,以为自己会是一个例外,可直到今日,她才真正弄明白,原来,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谈什么不愿分享,他的心一直都飘忽如风,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有幸能入得了他的眼帘,就连自己也不曾,只除了——
“她,就是尹素衣么?”
“既然你那一日什么都看到了,也就不必朕再费口舌解释了。”他扭转头,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平静的双眸中不见一丝感情。
他回头那一眼让叶唐翥儿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寒了个通透。这是从不曾有过的,他竟然用冰冷的表情将她拒于千里之外!
“原来——如此!”唐翥儿脸色随着自己从唇缝中挤出的话语而变得苍白。她依旧牵强而僵硬地笑着,胡乱地点头,那牵强的笑容看在朱祁钰的眼里,只有无尽的空洞与渺远,墨彩的眸子里有着深深浅浅的琉光斑驳。“皇上就是为了她,总对翥儿的心意迂转回避,迟迟不愿纳翥儿为妾…”她想要得到个答案,她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他的一席之地。纵使心里已经累积了数不清的苦楚,她仍然只是笑,即便掩盖不了微微颤抖的身子。夜风中,她笑得那么辛酸,那么苦楚,唇角每抽动一下,心都如刀割一般狠狠地痛,可是,到了最后,她的声音却越来越细,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最终,朱祁钰打破了这透着尴尬的沉默。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那曾经温柔似缎的浑厚嗓音沉沉地诉说着残酷的事实:“翥儿,你也该醒醒了,莫要再如此执迷不悟。朕不过一直当你是妹妹,只一心为你觅一个良人,从没有——”
太约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毫不迂回地拒绝,她满脸震惊,颤抖着唇,止不住牙床咯咯地打架,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为着那身子中满满的几乎溢出的疼痛。
仰起头,她看了他好一阵,眼里还是忍不住聚集起泪滴,映得眼睛晶莹闪烁。“翥儿不要做您的妹妹,只想一生一世服侍您,您就是翥儿的良人,不管您是郕王殿下,还是当今皇上…”她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很是嘶哑,有一种想呐喊却根本喊不出来的嘶哑,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朱祁钰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唐翥儿突然猝不及防地冲了过来,双手环绕住他的颈,踮起脚尖,仰头便送上一吻,紧紧贴住他的唇不放。
纵然只是个青涩的吻,但朱祁钰却整个人都惊呆了。他心中一悸,陡然扭头,迫使这个吻不得不一触即分。随后,他握住她的肩膀,使劲推拒着她的身子,想逼她松开手。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直宠溺的小女子,他心跳陡然失去了节律,瞳孔一缩,胸腔中顿时涨满了怒气和酸楚。
她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死箍住他,任凭他怎么推拒也不肯松手。“翥儿这一生便只认定了您,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她倾尽自己的力量抱住他的腰际,脸颊靠上他的胸膛,脑中一片纷乱。
这是第一次,她这般无所顾忌地吻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男子,可为什么他却如此冷漠?他为什么要躲开她?是因为他心里没有她,所以才会这样么?那一夜,他与那个叫尹素衣的女人缠绵床榻,就是因为他心里有那个女人吗?
他的殿下怎么可以喜欢上其他的女人?
怎么可以?!
她知道自己必然已经是满脸泪水,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唇上的咸味,那就是眼泪的滋味吧。
“翥儿,放手!”闭上了眼睛,他狠心重重地推开她,看她瘦小的身子撞到了放着奏折的条案,满脸泪痕地跌坐在地上。脸上不由激起了一阵痛苦的痉挛。这么多年来,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情意?
只是,他从来只当她是妹妹,兄妹之情怎能等同于男女之情?或许,今日便该让她认清事实,为她年少的痴迷做个了断。他如今不比从前,已经没有那么多功夫理会这些感情的琐事了。至于翥儿,她也渐渐长大了,也是时候好好清醒清醒,为自己的将来做一番打算了。她迟早是要嫁人的,不适宜再与他继续这么纠缠下去。
他逼着自己横眉冷目,没有再瞧她一眼。“你尚且云英未嫁,怎能与夫婿之外的男子搂搂抱抱,肆意亲近?成何体统!?”既然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便绝对不可坏了她的名节。
被唐翥儿撞到的条案左右摇晃,条案上剩余的那架琉璃盏不慎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铿然清脆的声响,惊动了守在门外的侍卫。
“皇上,出了什么事?”沈莫言在门外毕恭毕敬地询问。
朱祁钰站在原地,黑瞳微眯,既没有伸手去扶她,也没有立即拂袖而去,只是沉声吩咐着门外负责守夜的侍卫:“什么事也没有!”
沈莫言向来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什么脾性。说没事的时候,多半便是有事,可这“有事”,往往是自己便可以解决的,不消任何外人插手多管闲事。“微臣告退!”
文渊阁里那么静,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唐翥儿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着。此刻,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曝晒在烈日下的鱼,濒临干涸的死亡。
进宫之前,她原本就是忐忑不安的,不过是仗着他平素的宠溺,在心中给予了自己最后一点小小的希望。而现在,那希望若微弱的焰蕊,已经惨淡得几乎不吹自灭。
“翥儿已经顾不得什么体统了!”她坐在那里,像不认识他一般傻傻地看他,被眼泪模糊的双眼却怎么也无法将他看个清楚,已几乎碎成粉末的心疼得像要窒息一般,再也压榨不出一点点其它的感觉。“如今,您已经不是翥儿一个人的殿下了,您是大明的天子,是万民的皇上,翥儿要想见您一面都是那么不容易呵。”
朱祁钰置若罔闻一般拧着眉,并不答话,深沉而凝重的表情堆积了满脸,把那原本温和尔雅的俊逸面容点染得说不出的沧桑。
“皇上可知道,翥儿是如何入宫的?”她兀自垂着泪,却扯着唇角,露出凄凄的笑。“翥儿是以求见太妃为名才得了手谕勉强入宫,若是平日,想见来文渊阁朝见皇上,还得经由司礼监审核,再由内官监重重通报,而如今,大战在即,皇上镇日忙着召见重臣,翥儿要想见到皇上,根本是难如登天!”
这一切,都是她没有料到的。她没有料到朱祁钰登基之后,她必须面对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她以为不过是换了个名衔,她以为不过是换个称呼,她以为自己仍旧可以依偎在他的身侧,可谁知,他与她的距离竟然在一夜之间远得仿若隔了天涯海角。纵使她多么不愿意承认,却也否认不了那个已成既定的事实——他已经不是她的殿下了。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君临寰宇,高高在上,是万人之上的大明天子,是权倾天下的皇帝,与她已是云泥之别,相较之下,尊卑立见。
是呀,哥哥说得一点没错,她真的是太天真了,天真得以为万事皆由着她的性子,可而今,她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
“翥儿怎能忍受以后都见不到您?”她的唇不住颤抖,连牙齿都似乎打了结,发声变得格外艰难,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味地颤抖,不停地颤抖,身心都如撕裂开来一般,痛得格外厉害。“若是那样,翥儿宁可死!”
朱祁钰表情只是沉郁,几乎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难怪前几日母妃差人送了信来,说是久未见他,颇有些想念。他当时正忙于与兵部策划作战事宜,不过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随即便因重重事宜而忘了个一干二净。现在想来,母妃向来是希望自己可以纳了翥儿,难不成,想见他也是为了翥儿的事?
实在是荒唐!
“胡说!什么宁可死?”死字甫一入耳,他的眸中便荡漾起冷漠的阴霾,薄唇狠命地一抿,目光凌厉得摄人心魂。“你绝不可再如此任性,当为以后的生计做打算才是!你兄长有意带你回洛阳,待你有了一个家,便不会再…”
“翥儿已经没有家了!”她连哭带喊,情绪失控,几近崩溃,一字一字地泣喊出揪心的苦痛,血一般的喷洒在空气中。
当年,唐家惨遭神秘人灭门,若不是一个丫头带着她出门看花灯,想必她也躲不过那一劫。当时,她太过年幼,只隐隐记得满园的尸首横陈,只有哥哥呆若木鸡地坐在庭院里,浑身是血。她想要阿娘和阿爹起身,可他们只是躺着,一动不动,怎么也拉不起来。她不知道那神秘人为什么会留下哥哥做活口,失去了双亲的滋味也已经不太记得了。
而现在,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身边最亲的人从此将要离开她,曾经的记忆潮水般地涌上来,几乎要将她给淹没!这种失去的痛苦是多么可怕,她已经全然明白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承受第二次的!
“皇上是翥儿这十几年来所有的一切!王府就像我的家,只因为那里有您。可而今,您入主金銮,贵为天子,离了您,王府对于翥儿来说也不过是个空荡荡大宅子罢了。”于她而言,流着泪,痛苦更甚于流血。眼泪,不过是看不见颜色的血液罢了!她倔强地抹去眼泪,衣袖下的手指狠狠地陷进掌心,唤醒了几欲痛毙的神魂,让自己沸涌的情绪趋于平静:“人生,长不过百年,短不过弹指。翥儿只求皇上能要了翥儿,让翥儿有个家!您在哪里,翥儿的家便在哪里!”
她的言辞字字情真意切,说他没有动容绝对是骗人的。
的的确确,她已经没有家了,只可惜,他心中已经有了别人,无法给她一个家!再者,这九重宫阙之内处处隐藏着陷阱与杀戮,绝不是一个可以安家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