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不在乎,我虽然未曾见过七哥的面容,却与他早已交心!”素衣的心又是一颤,感觉七哥紧拥她的力道突然加大,如同一个蚕茧,将她整个人包裹其间,排拒了外界所有的纷繁喧闹。仿佛在营造着只属于他们的世界,没有奢华,只有静谧下的心意相通。
夜风从门扉侵蚀而至,她却没有半丝寒意,他的拥抱把温暖从身体延伸到了心底。“相交百年未必相知。这世上无数人,有几个能和我的琴声?有几人能知我所想所思?素衣并不在意所谓的皮相之说,求得不过是真正明了我心意之人。”
是的,知己!
她要的不过是个与她心意相通的人。
“你以为他真的是你的知己么。”寒霜渐没有回头,冷冷的笑配上冷冷的语气,就像深秋的一道寒霜打在人心之上,蚀骨地凉。
“若七哥算不上素衣的知己,那素衣此生便再无可交心之人。”
不带任何犹豫,素衣说得如此自然,那种全然的信任令风湛雨微微一愣,圈住她肩膀的手臂忍不住圈得更紧了。“我风湛雨此生若是负了尹素衣,必然饮剑谢罪!”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磐石一般沉沉压向素衣紊乱的心绪,在这静谧的厢房中,显得尤为清晰。
似乎是没有料到风湛雨会有这番言辞,良久,寒霜渐才轻轻地开口:“既然你们如此坚决得认定对方便是今生的伴侣,那么——也罢,不必急于这一时,待得国运扭转之后,再行商议嫁娶事宜吧。凤莫归是如何教导徒弟的,我不便过问,可我寒霜渐的弟子绝不可在国难之时只顾私情。”轻浅的言语中蕴涵着最后的要求,那已经是他最低的底限了。最后,仿似有着无限的倦意,他随意挥挥手,“你们走吧!”
夜风之下,微弱的烛火明明灭灭,最终熄灭了,只余下一道绵延细长的轻烟。
寒霜渐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心底辗转的是那一年烂漫的桃花,开得那般艳丽,那般明媚,却也是不可思议的短暂。
那一年,他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都是虚无,都是欺骗,他甚至还记得她的每一句誓言,她的所谓“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吗?
一生一世究竟是多久?
颊边苦苦的一笑,除了自嘲,更有着悔不当初。
风湛雨与素衣认定了要与对方一生一世,怕只怕,他们等不来这一生一世。
就如他与“她”。
一生一世,原来也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雾隐宫墙
子夜时分,圣济殿文渊阁内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窗扉缝隙中透出的灯光映着前廊的纹栏杆和檐下倒挂的楣子,显出一丝莫名地诡谲。殿外,不仅候着金英等司礼监的宦官,更是有大批锦衣卫负责把守,于着静夜中凭添了几分紧张。
正是此刻,甫登基不久的朱祁钰在文渊阁内召集兵部重臣共商国是。
朱祁钰身着过肩通袖龙襕袍,前后及两肩各有一盘龙补子,腰间系着金玉琥珀透犀。烛火之下,更显得他英挺绝伦,俊美无铸,非常人可比拟。
然而,纵然是豪气干云,却也掩不住他满面的倦色与下巴渗出的那一层湛青浅胡茬。
自登基以来,他便一直忙着处理政务,批阅奏折。之前身为监国,也不过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着朝堂之上的众生百相。而今,他身为大明景泰皇上,又有王振这阉狗篡权惹祸的先例,哪里还敢将政务交由司礼监的宦官们处理?政局未稳定,大战在即,身边的这一干文武朝臣,哪是奸佞,那是忠党,他也不敢妄下断论,除了事必躬亲,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切实可行。连带的,这半个多月以来,他也不曾有机会好好休息,
以往,他不过是身居闲职的郕王,对党派之争与名利权势皆无兴趣,自然认为所谓的争能常胜是与己无干的谬论,可今日,他已然是堂堂大明帝国的皇帝,满朝的政务自然是倦怠不得,不仅要忧心即将来临的大战,更要承担这大战之后可能亡国的风险,毕竟,是他支持朝臣坚守京师,拒绝南迁,若真有个什么万一,只怕他就得背下所有的罪名了。身为一朝天子,不仅要对大明帝国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负责,更要为负担江山社稷的重担。如今,千头万绪的事情摆在眼前,不可偷懒,不可怠慢,即便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但只要在一个细节上出现了纰漏,就极有可能前功尽弃,于青史之上遗臭万年。
他那被瓦剌掠为人质的皇兄不就是一个绝佳的前车之鉴么?
就皇兄而言,“太上皇”——这是多么凄凉而充满侮辱的殊荣!
而他——兵临城下,仓促登基,多么讽刺却也无奈的举措!
若是大明真的亡了,只怕,青史之上受千夫所指的不是他那土木堡兵败被擒的皇兄,而是他这个即使登基也仍旧回天乏术的景泰皇帝!
他怎敢休息,又怎能休息?
朱祁钰端坐在披着水晶獭皮软垫的朱髹金饰的椅子上,高大的身躯藏在条案宽桌之后,英俊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波澜不兴的深海。“朕记得,前几日,忻城伯赵荣因不赴营操练而被于尚书弹劾,此事如今处理得如何了?”
石亨微微一愣,向来不沾情绪的眼里掠过些许讶异,许是没料到朱祁钰会突然问起这个:“启禀皇上,三千营忻城伯赵荣因不赴营操练,以致军容不整,军纪全无,士卒喧哗,行伍错乱,已谨遵皇上旨意,由法司将其禁锢。”躬了躬身,他谦恭守礼继续道:“如今,三千营已由都督佥事孙镗代理军务,请皇上放心!”石亨负责统领京师营兵,对于这些事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赏罚分明,自是应当。”朱祁钰微微颔首,看起来似乎对事态了若指掌。“于尚书,如今,已临近十月,也先随时可能挥军来袭,不知京师的布防实施得如何了?”虽然颇有倦意,但他墨黑的浓眉斜飞入鬓,双眸仍旧炯亮有神,他没有抬头,视线仍落在卷轴之上,径自询问站在一旁的于廷益。赤红的通袖龙襕袍上,那九条五爪困龙在五色云雾间翻腾,姿态倨傲,一如这个执掌河山社稷的男人,举手投足皆是尊贵之气。
“启禀皇上,京师防卫已经基本完善,各大小关隘与要塞据点,都安置了重兵防守,所有抽调的军队都已经受过了严格训练。”对于即将来临的大战,虽然很多朝臣心底仍然是没个着落,但于廷益始终是保持着无限自信的。当然,这仗毕竟还不曾开打,也先的嚣张气焰还不曾稍减,谁也不敢保证这一战之后,等来的会是何种命运。可是,他看得出,不妨京师的士卒们眼眸中尽管潜藏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有着不容抹杀的焦虑与恐惧,但,却绝没有丝毫畏缩!“京师之内,人心稳定,军民一致抗敌,绝不予以瓦剌任何可趁之机,定要与其殊死一战!”
朱祁钰抬起脸,深邃的眼神透着莫测高深,看不透的脸上挂着的仍是一如往常的温和文气。“如今,也先若想强攻京师,必然会挟持太上皇至大同或者宣府。”
今日,汇聚于文渊阁内的兵部重臣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照理,不过二十二岁的朱祁钰在其中该显出几分年轻与稚嫩,可实际却不然。他一直颇为镇定,看似秀雅温文,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从容不迫地查看着置于条案上的卷轴地图,细细倾听众人的上报,语气听似漫不经心,可那深邃的眼眸却透露出了不可忽视的老成犀利之色。
“皇上大可放心,由杨洪镇守宣府,由郭登镇守大同,可保两城万无一失!”石亨低垂着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恨意与杀机,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随即,大抵是意识到不可在皇上跟前太过放肆,眼神复又变得清明平和。如较起真来,他心底自然是有着忿忿不平的,阳和一战,他所率之军队被瓦剌军杀得丢盔弃甲,全军覆没,出于无奈,自己只得孤身逃离。失败的痛苦和被人穷追不舍的耻辱一直交织在心头。“只要他二人能够力守大同与宣府,也先妄想兵不血刃地攻入关内,便是妄想!”
此话非虚,杨洪被称为正统第一智将,领兵作战进退难测,屡出奇谋,且善用佯攻计策,他负责镇守宣府,也先进攻多次,都被他轻易击退。之前,志得意满的也先曾挟太上皇至宣府,叫嚣着要宣府守军开门,而杨洪冷静镇定,并不与其打照面,而是佯称镇守之将已往他处,天色已暮,城门不可开,使得也先无奈之下,只得就此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辗转至了大同。而大同副总兵都督同知郭登乃是武定侯郭英之后,不仅智勇双全,小心谨慎,还修整城堞关塞,修缮兵械。自接他管大同之后,拊循士卒,吊死问伤,甚至亲为受伤的士卒裹创换药,并慷慨激昂地对大同全城军民当众拔剑立誓:‘誓与此城共存亡,不令诸君独死也。’
倘若大明武将皆如此二人,又何必惧怕区区瓦剌呢?
“上个月,大同曾有急报,宣称城内士卒堪战者仅数百,马匹不过百余,朕虽已拨予军费供其葺整军务,固守城池,但也仍旧心有戚戚。”朱祁钰以食指轻轻敲击桌面,略略一抬眼,望著众人的目光明显地又深幽了几分。他沉吟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如今,绝不可仅仅只着力于京师的布防,若是外围沦陷,帝都纵使兵马再强,也恐怕难保。”
于廷益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皇上有何打算?”虽然皇上一向信任他,对目前的布兵防卫并没有多加干涉,可他却吃不准,皇上会不会听信了某些流言蜚语,是不是有什么不太满意之处。
“朕倒是想知道,于尚书对此有何打算?”身着龙袍的人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神情斯文淡定,却显得更加莫测高深,不经意地看了看他,又调开了视线。不过一眼,似乎已将他的一切思绪全看了个清楚透彻。“京师布防不是全由于尚书负责么?”
于廷益咬咬牙,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全都说出来。“微臣斗胆,奏请皇上派人前往宣府,东昌,德州河间等卫,对官军士卒每人奖赏白银二两,棉布二匹,各令其安分守己,切勿生事,一旦有滋扰百姓者,必然严惩不怠!”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屡次向皇上直谏进言,皇上也对他完全信任,以至于有些嫉恨之人在背后悄悄议论,说什么“皇上太过信任于廷益,谁也不敢担保这会不会是在宠信第二个王振”,倒着实让他觉得有些气闷,本有些犹豫于要不要想皇上请奏,可时间仓促,又容不得他多想,正在左右为难,可皇上却主动提起,这不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么?
“于尚书与朕倒是想到一条路上去了。”朱祁钰嘴角微笑的弧度扬得高了些,某种明亮的眸光,闪过幽暗的黑瞳,“准奏吧,户部主事陈汝言向来尽忠职守,此事由他去办倒正合适。”
“谢皇上!”于廷益脸涨得有些红,心里五味杂陈,哽在喉间,说不出道不明,却也咽不下去。
朱祁钰嘴角笑意更深了,先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在脸色莫名微红的于廷益,接着鹰眸略转,又看向在场的众人,细细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朕思量了许久,想要委派可信之人前往直隶,山东等个府县招募民壮,量选官旗兼同操练,以充实和加强大明军事后备力量,不知众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兵部侍郎的吴宁升任之前不过是个四品官,正是因为土木堡之变才有机会进入兵部,还从不曾有机会向当今天子谏言,而今,见到朱祁钰一派温文的模样,踌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推荐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监察御史白圭素来平易近人,口才甚佳,微臣窃以为,不如遣他去试试——”
“监察御史白圭?”朱祁钰重复了一遍,望向一直不敢说话说话的范广和武兴:“两位卿家为何一直缄默,莫非也在深思谁乃是合适的人选?”
范广与武兴对望了一眼。悄悄交换了个眼色。范广点点头,直率地开口:“微臣斗胆举荐李宾,由他去招募民壮,必然会有所收获。”
朱祁钰轻轻颔首,脸上的笑越来越深,深得有些诡异:“诸位若是得知有被忽视的贤才,应当多向朕举荐,才能使拔擢贤才不至于成为一句空话。说到这,朕现在倒突然想起一个可用却被弃用之人,若能由他协助各位镇守京师,倒不失其价值。”
“皇上说的是——”众人突然觉得无比好奇,不知道皇上口中这个可用却被弃用的人才到底是何方神圣。
朱祁钰面色平静,唇缝中缓缓挤出足以令众人吃惊不已的字眼:“大同守将总兵广宁伯刘安。”
“刘安?!”
倒果然是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人才”!
“请皇上三思!”首先对此提出反对的是武进伯朱瑛。他似乎颇有些激动。连身体也随着情绪微微颤抖。“刘安素来无甚大智谋,也先兵临大同,他不仅不听从朝命,还擅自出城朝见上皇,赠送也先银两,而后,他又自加封爵之荣,擅离信地,置镇守之职于不顾,径赴阙庭,受到满朝文武及六科十三道皆上书弹劾,如此之人,不顾家邦之难,只顾个人加官进爵,宜以其正刑罚典籍,为满朝文武后戒,怎可再用?!”
当然,朱瑛当日也是义愤填膺地上书弹劾刘安者之一,今日乍一听说皇上要重新启用这已被下狱禁锢的家伙,难免窝火异常。
朱祁钰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变得似笑非笑,深邃的黑眸一眨也不眨,优雅淡然中隐含着威严。“朕不过提出来让大家议一议是否可行罢了,武进伯何必如此激动?”
大家都不再说话。有的是因为不敢说,有的则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
于廷益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有话要说,可却突然想明白了朱祁钰的用意,眸里闪过一抹会心的笑意,不言不语地静候着该说话的人说话。
“微臣倒认为,刘安的确可用。”这值此时,突然有人开了口,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此人正是石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朱祁钰,眉峰沉沉的。“人谁无过?!如今正乃用人之计,又何必过分拘泥于陈规旧守。石亨也曾因阳和失守,而单骑奔回被贬官,幸得皇上与于尚书的赏识,才能带罪镇守京师,若是也一失足便再无翻身之日,那么,岂非不配站在这文渊阁内!?”
自从阳和兵败逃回京师之后,石亨便被削去了原有的官职,终日被笼罩在旁人鄙视的眼神中。他心知肚明,作为一个武将,即便是战败也应自尽殉国才是,抛弃了所有的士卒独自潜逃,即便活了下来,也绝非一件光彩之事。不过短短两个月,他尝尽了失败带来的耻辱。他心中有愧,更有悔,不仅无法面对那些死去将士的亲人,更让自己背负着苟且偷生的恶名。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耻辱,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战场上彻底击败瓦剌,赢回属于自己的荣誉,和身为武将的尊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这机会了。毕竟,败军之将,能苟活于世尚属幸运,若想再战沙场,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可是——
当今皇上绝不是个迂腐之人,就凭其能够大胆采纳于廷益的意见,重新启用他这败军之将,便值得他石亨以性命回报这知遇之恩。
朱瑛冷冷哼了一声,知道石亨方才的这一番言语是在针对他,可却又不好在皇上面前发作,只好憋着气强忍着。
“不如,将刘安召来,让他自己做个选择吧。”朱祁钰仿似早就预料到众人会有如此反应,不慌也不忙,仍旧是一派斯文,让人猜不透他的用意。“金英,传朕旨意,命锦衣卫立刻将刘安带到文渊阁来。”他高声喊着,只听得阁外的金英应了声“老奴遵旨”,接着,便是些微嘈杂的脚步声。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两名锦衣卫架着蓬头垢面的刘安入了文渊阁。众人面面相觑,以眼神交换着疑问。刘安被禁锢下狱,此时理应在锦衣卫的诏狱中,怎么会——
看来,皇上必然是早有准备的!
“刘安,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宣汝觐见?”朱祁钰低缓地开口,神态从容,连正眼也没瞧她。
刘安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衣着褴褛,发丝散乱,身体哆嗦得如同风中的残叶,不知道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冷。“罪臣…不知!”那话尾在嘴里绕了无数个圈,终于顺利地脱口而出。
“既然不知,那便猜猜吧。”朱祁钰不急不恼,笑得高深莫测,深沉黝亮的黑眸中带着一丝令人费解的光芒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温文尔雅在这样的时间地点中都显得诡谲而狡诈,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刘安脸色惨白如雪,没有一丝人色。他猜不透皇上会怎样处置他,是斩首示众,抑或其他?不管是哪条路,都预示着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恨只恨当日鬼迷心窍,受人诱骗唆摆,落得如今这下场。在锦衣卫诏狱的这些日子,他虽然不曾受刑,可却知道那里一直是被称为“有命进无命出”的人间森罗殿,专门奉皇上密令查办各种要案,不仅可以有权利恣意缉捕、刑讯、凌虐、拷打,就算是处决也可以肆意妄为,不拘于刑!原本以为今日便会丧命,谁知,他却被带进了宫,来了这文渊阁。
皇上究竟想要怎样?他知道自己千错万错,若皇上要他这一条贱命,简直犹如捻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何必还要拐着弯子折腾他?
“皇上,刘安枉为七尺男儿,有眼无珠,错信了瓦剌蛮首的挑唆,鬼迷心窍,擅离职守,做出误国害民之事,愧对圣颜!”刘安眯眼咬牙,头狠狠地磕在地上,一下接着一下:“今日,请皇上赐罪臣一个痛快!罪臣愿将一腔热血洒在圣躬驾前,以赎罪愆!”
殷红的血自额头上磕破的伤口蜿蜒而出,将空气也染上了淡淡的腥味。文渊阁内遗篇寂静,只能听见沉闷而单调的磕头声。
朱祁钰冷眼看着刘安的举动,也不喝令他停下。好半晌,他才撩袍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跪地不停磕头的刘安。“刘安,你自称是七尺男儿,烈烈丈夫,以报国之志镇守大同,今日既知错信奸人谗言,为何不思改弦更张,以图将功补过,却非要作出这脂粉女子之态,凡夫俗子之相,这难道是大丈夫本色吗?”他语调徐缓,口吻轻柔,但听在刘安耳朵里却是比咆哮怒吼更具震慑力。“大明与瓦剌如今剑拔弩张,大战在即,尔等更应以国士自居,才不愧为铮铮铁汉!与其在朕眼前磕头流血倒不如奔赴沙场为国杀敌!”
“皇上,您、您还信得过罪臣?!”刘安兀地停下磕头的动作,说话的时候,嘴唇抖抖擞擞,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汝既为我大明朝臣,忠心与否,朕自然辩识得清。”朱祁钰眯起眼,狭长的眸中精光迸射,所有的温文都在瞬间化作犀利:“广宁伯刘安听命,朕命你明日起便协助兵部镇守京师,戴罪立功,不得有误!”
刘安颤巍巍地将头再一次重重磕在地上,想要谢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之前磕破的伤口一阵一阵的剧痛,却也没有此刻的痛来得这么绞心绞肺,将眼泪也催逼了出来。他将头贴着地,不敢抬起来,怕被人窥见着狼狈的模样,许久之后,才哽咽着挤出三个涕不成声的字。
“臣——遵旨!”
旧梦新愁
什么都看不见,胸口很闷,心跳得越来越激烈,如同火焰烧燎一般,炙烤着他的胸口,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如此的炽烫炙灼。莫名地,头颅犹如即将爆裂一般狠狠地疼痛着,逼得他不得不紧紧抱住,那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回忆起多年前那个险些丧命的夜晚。
当时,他似乎才只有五六岁吧,和所有的稚子一般天真无邪,随着母妃住在高高的宫墙之外。那时,他还不太明白父皇为什么要隔三差五才能来看望他们,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天地仅仅限于那高墙宅院之内,甚至,他连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父皇极宠爱自己,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优点,父皇也会以聪明伶俐为由夸他老半天,还说什么“如此聪慧,将来必可承继大统”。而他,也不懂生在皇家将要面对的尔虞我诈,不懂在自己的父皇面前表现是在所谓地争宠。他只是极力地在父皇面前表现自己的优点,读书,习字,棋艺,画技,只要是能让父皇高兴的,他都不遗余力地尽量做到最好。当时,他还不知道,这种孩童对所尊敬之人单纯的讨好行径,足以让他在别人心里变成眼中盯肉中刺。
六岁那年中秋,年幼的他吃罢父皇派人送来的应节糕点之后,莫名其妙中了剧毒。母妃虽然立即派人寻来了正在宫里大宴群臣的父皇,却也仍旧是无济于事。据说那制饼的厨子已经服毒自尽了,父皇一怒之下将有关联的人全都下了诏狱,严刑逼供。到后来,明明已经知道下毒之人是谁,可父皇却束手无策,就连大内的御医也对他所中的剧毒无能无力。弥留之际,他隐隐看到父皇一直紧皱着眉头,眼里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动,而母妃则是哭得肝肠寸断,数次昏死。
那一刻,只怕任谁都料定他已是必死无疑了吧。
那个晚上,他也是如现在这般,昏昏沉沉地半梦半醒,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的折磨中,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等待什么?
是等待命中注定的早夭,还是来自森罗殿的召唤?
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只是在脑子里想象着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是何等的恐怖骇人,那鬼域幽冥又是如何的阴寒森冷。
可最终,他命不该绝,那毒总算是没能将他给送上死路。苦苦捱着,他到底是撑过来了,不是么?
这一撑便是撑了十六年。如今,阴差阳错,他已经身为大明帝国的天子,可为什么仍旧觉得身边满是危险?文武群臣,谁的笑脸与崇敬背后如罂粟一般暗藏杀机?谁的恭维与效力不是带有不为人知的目的?谁明里涎着脸高呼“万岁万万岁”,可暗里却是招兵买马妄图篡权?谁是大公无私的典范?谁又是明哲保身的榜样?
他能够相信谁?
他够胆相信谁?
这九重宫阙之中,没有一个是可以信任的人,这是身在皇家的悲哀,也是身为帝王的宿命。除了继续独自苦撑下去,他还有什么办法?
只是,要他撑到什么时候?
何时才是个尽头?
待得头疼稍缓,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无意识地四顾张望。
一片漆黑的空茫,如同没有月色的夜晚,冷风一刀一刀地刮过脸,生生地疼,将他满头的发丝都吹得散乱不堪。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之前不是还在圣济殿文渊阁么?怎么莫名其妙就来了这地方?
他完全没有头绪,无意识地往前摸索着走。原本是极慢极慢地,可渐渐地,那种潜在的危险感觉越发清晰明了,仿似周围聚集着无数足以致命的梦魇,逼得他不得不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终在那一片黑暗中毫无目的地狂奔,生怕一停下来,便是中了宿命的圈套!
…你以为你逃得了么…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天下虽大,何处有你的容身之所…
一个缥缈的声音自脚踝之下慢慢窜了上来,一寸寸缓缓爬过他的腰背,激得他汗毛倒竖,冷汗涔涔。最终,那诡异的声音贴在他的颈后,阴湿而寒冷,带着令人战栗的冷笑,犹如出没于荒草间的蛇,灼灼地吐着口中的信子,妖娆之中藏着足以致命的诱惑,紧紧缠着他魂魄不放。
…这便是你的命…你的命…哈哈哈哈哈哈…
幽幽的冷笑渐渐变成狂放的大笑,
他猛得停下,回头一看,什么也看不见,可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残忍而突兀的眼睛近在咫尺地盯着他——不!不只一双!是无数双可怕的眼睛!它们隐藏在黑暗的背后,似乎看穿了他的一切!
这他的命?
谁定下的?
难道,他就没个选择的权利?
他为什么非得要接受宿命荒谬的安排?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