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自是陛下与皇后娘娘拿主意。”
“朕与皇后挑来选去,考虑良多。东宫女主,早晚一天要母仪天下,草率不得。”寒筠眼里光芒又凝重起来,“舒儿将来若登基,还需重臣辅弼,右相中书令是朕的股肱之臣,可堪托付。中书令的女儿,也就是大司乐的高徒上官那颜,是朕与皇后都认可的人选。尤其是此次大赛,上官小姐气度不凡,让长安子民都见识了一番。不过,高昌回鹘素有与我大宸联姻的想法,回鹘公主慕砂颇有胆识,巾帼不让须眉。若是由回鹘公主做了太子妃,大宸与回鹘两国成为亲家,不可不说是万民之福。所以,朕与皇后还是颇有踌躇。”
俞怀风认真听完,分析道:“大宸与回鹘早就结为兄弟之国,边疆和宁,并不需太多忧虑,何况以回鹘国力,根本无法与大宸抗衡。陛下与其考虑回鹘,不如更多思虑太子将来的辅弼大事。若定要与回鹘联姻,遣一位公主和亲便可,那时回鹘与大宸是甥舅之国,回鹘有了大宸血脉,于大宸更加有利才是。”
“大司乐言之有理。”寒筠点头,笑望他,“这么说,大司乐也认为中书令的千金更符合太子妃人选?”
“舍她其谁?”俞怀风依然望着前方铜炉香烟,那一次她醉酒回仙韶院,用香炉给她驱酒气时,用的便是那样的香炉吧。香炉在她头顶绕了一圈,她一双迷离的眼无意识跟随铜炉烟雾飘来飘去,比云烟更加缥缈。
“怀风?”寒筠随着他目光回头看了眼案上铜炉,笑道:“你喜欢朕的香炉?”
他猝然回眸,眼中深潭一般,却不纳万物。“可定下了时日?”
“九月初八。”
他心中一算,还有十天不到。“为何如此仓促?”他蓦然抬头。
“太史令推算来推算去,说是这一天再合适不过。尚有九日,倒也算不得仓促,礼仪要事两个月前都已开始筹备了。”寒筠一面说一面蹙眉咳嗽了一下,再开口便说不出话来,咳嗽愈发厉害。
良久,俞怀风才回神,将他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寒筠以袖掩口,重重咳了一下,袖角便被濡红了。他将袖口捏到手里,面色平静,接过俞怀风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
“朕休息一会儿,大司乐去吧。”
俞怀风无心多问,行礼后告退。
紫竹居幽篁如林,笔直修长,犹如根根琴弦连纵天与地。上官那颜两手托腮蹲在紫竹下,忽而见到月洞门下进来一人,白袍如雪,不是俞怀风是谁。
“师父。”她跳出来,快速跑到他面前。
俞怀风停步,抬手摘下她额发上的竹叶,“怎么跑到竹林去了?”
上官那颜一把握住他的手,面色不太好,眼里有委屈的神色,“慕砂在厅里等你。”
“她来做什么?”
上官那颜鼻子里哼哼,“来看美人呗!”
俞怀风盯了她一眼,她立即甩开他的手,正色道:“慕砂公主来看望大司乐,要么是来拜师的,要么是来让大司乐娶她的!”
不等他动手敲她一记栗子,她就远远跳了开去。
慕砂此次造访紫竹居,自然不是上官那颜胡扯的那些缘由,却是为兄长提亲而来。
“前不久太子生辰宴会上,王兄毗伽见到令徒,不由自主生了爱慕之心。两国乐师大赛上,上官小姐曲艺过人,风姿罕有,王兄愈发相思成疾。慕砂不忍看王兄整日茶饭不思,便来替哥哥说媒。”慕砂情深意切娓娓道来,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喝茶的俞怀风。
他喝完一杯茶,才不紧不慢道:“公主来晚了。”
“来晚?”
“劣徒已许给了大宸太子,不久便要举行大礼。”
“咣当”一声,大厅门外似乎有人被花盆绊倒。
俞怀风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厅外,继续道:“她是圣上钦点的太子妃。”
慕砂带着无尽遗憾离去。
俞怀风送走回鹘公主,回到里院。
上官那颜“扑通”跪倒,抱着他的腿,哭道:“师父,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是太子妃,你是骗慕砂的吧?”
“还记得师父曾经跟你说过,要你如红莲一样盛放在大明宫最高处么?”他俯身牵她起来,眼眸深潭动澹。
上官那颜如何也拉不起来,伏在他腿边,哭得绝望,“我不要在最高处!不要!我不要做太子妃!不要!我不要嫁人!不要!”
泪水染湿了她面颊,染湿了他衣摆。她跪在他脚边,顿觉整个世界都将她抛弃,连他也要抛弃她。
他不再拉她,走不动,他便立在原地,等她哭够。
他不劝她,亦不安慰她。
上官那颜抬起红肿的泪眼向上看去,他面容冷峻,根本就没有打算对她施舍一丝怜悯,甚至看都不看她!
“我不明白,师父,这是为什么?”她嘶哑着嗓音质问。
“是圣上与皇后的意思,你父亲也同意。”他语声冷漠,犹如从天边飘来。
“那师父呢?”她仰头看他,泪水都灌进脖子里去了。如果他不愿意,她不管这是谁的决定,她定要回绝,不惜一切代价!她竖起耳朵,听他的答复。
俞怀风凝望萧萧竹梢,嗓音沉定,无比的动听,却也无比的寒冷,“我为何不同意?你成为太子妃,本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打算。”
抓着他衣摆的手渐渐松开,那唯一的一丝温暖就此离他远去。
上官那颜踉跄爬起,不再看他一眼。这咫尺的陌生,凉到骨子里去。她边哭边笑,看着他哭,看着他笑。她一生的悲喜,都已耗在他身边。但是,无人垂怜。
他龙章凤姿,玉山般静立在她面前,眸光不为她照,情意不为她留。为何一早不警惕呢?这样一个在紫陌红尘中漠然行走的人,怎会因她的情意而牵动一分?芙蓉园初见时,她将灵魂无意间遗落,愈行愈寻不见。为何不早些警醒呢?
她不懂何为情,何为爱。是点点滴滴的相伴,是日日夜夜的教导,使爱慕如春草般疯长。她看他的眼神早已悄然暗换。这是她的劫,她的难!
眼泪流到嘴里,混进咽喉里。这无尽的酸楚心意,只有她品尝滋味。原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独角戏……
深秋的风吹过,牵起他如雪的衣袂,眉如墨裁,鬓似点漆,玉质天姿,仙风道骨。他生性冷漠,淡眼看世态。温柔只是一时,骨子里的淡漠,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她是他弟子又如何?
她在风里哭,在风里笑,泪水决堤弥漫,再看不清他的身影。
为什么要看清?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她转身跑去,脚下绊了一下混不在意,片刻不停地跑出紫竹居,跑出仙韶院,跑出大明宫……
他始终不看她一眼,任她带着温暖一步步离开,一段段走远。他听力过人,能听见风过竹梢的轻微声响,能听见她跑出紫竹居后跌了两跤,跑出仙韶院后绊了三下。
只是,他不能看,无法看!
早晚会走到这一步,一切都料到,唯独没有料到自己心中会有厉刺贯穿。
上官那颜失踪了,整个皇宫都找不到人影。他才知道,这一步,走得是多么的凌厉!
第47章 秋雨夜寻
深秋中夜,寒意渐起。
灯火幽明的书房内,俞怀风立在案前磨墨,墨石在他莹白的手指间规律地转动。不知研了多久的墨,直到房外秋雨敲打竹叶的声响淹没他一片思绪,才将他的意识激醒过来。
停了研墨,他离开案台,推窗看雨。
长安许久不曾下雨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呢?
蓦然记起,上回下雨时,他在书房练字,上官那颜在一旁研墨。没多久,她看得眼馋,也要练字。他将笔让给她,换成他给她磨墨,看她摆姿势掳袖子,面容庄严,临摹他的字迹。
初时还像那么回事,她模仿的本事素来不弱。白皙的手紧握着笔管,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学他运笔的习惯。提笔上扬的角度,顿笔收势的力度,学得像模像样。本想赞赏几句,却见她运笔后劲不足,越写越没章法。
“动笔前心内要有腹稿,想好字的结构如何摆放,动笔时凝神沉腕,将先前的想法临摹下来即可。”他在一旁言传。
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按照他说的方法,试写了一个字,竟更加歪歪扭扭,结构奇怪。
他又悉心讲解运笔要略,一句句解释给她听。看她越听越迷茫,他走到她身后,拿过她手中的笔,边讲边示范。末了,让她重复自己讲述的方法,再试写。这一回,有了些进步。夸了几句,她便眉飞色舞,手腕松懈了下来。
他叹气,拿住她握笔的手,教她沉腕到几分,以及落笔的力度。带着她写了十来个字,既言传又身教。
那时,也是夜雨潇潇。室内,一灯,两人,一笔,双腕。手握手写出同样的字体同样的字迹,白纸上的墨汁在二人手下蜿蜒。他带着她起笔落笔,提笔顿笔……
当时的画面再度浮现,站在窗前看雨的他蓦地回头看向案台——空无一人。磨好了墨,却没有练字的心情,雪白的纸张安静地躺在镇纸下等待书写。
荧荧灯火下,在他久久的凝视中,似乎有个少女正专心习字,写完后抬头冲他一笑,灯光在她眼里汇聚成两湾璀璨的渔火。
他一眨眼,眼前又只剩空空的案台。
秋雨被风吹进窗台,细细密密倾洒在他肩头,他懒得挪动半步。
世间最能啃噬人心的,是四个字。
时过境迁。
楼下的喧嚣被琴声隔绝,楼外的秋雨被屏风遮挡,深秋的寒意被怀抱消融。她半躺半靠着他,断断续续拨弄几下琴弦。
“阿颜,不想弹了?”他一手揽着她腰,一手顺着她鬓边的发丝,“外面下雨了,可要在我这里留宿?”
“你弹琴我听,我就不走。”她转过身面向他,眼里空落落。
缠绕着她发丝的一只手伸向了琴弦,潇洒地抚弄了几下,一串相思曲便流泻而出。“只要阿颜想听,弹多少都可以。”
她躺到他膝盖上,闭着眼听曲。
他弹完一曲,以为她睡着了,正要收琴。
“子夜会弹郁轮袍么?”膝盖上的人闭着眼睛轻声问。
“没有子夜不会的曲子。”他继续拨弦,一曲郁轮袍铮铮出鸣。
她睁开眼睛,从他膝头爬起来,绕到他身后,忽然伏在他背上,两臂张开,双手拢起他垂散的长发,梳理到后面。随后,她解开自己的腰带,给他束发。
子夜嘴角微微上扬,指端弦音铿铿如剑出鞘。上官那颜趴在他肩头,看他急速拂弦,目光一丝丝漾开。
不待他收尽尾音,她从他肩头滑下。
子夜快速侧身一把将她抱住,指尖划过琴弦,带出悠悠颤颤的一串尾音。她拿起他的手指仔细端详,反复摩挲。
他不由低笑,“阿颜,你的手指其实更好看,你不知道么?”
她将眼珠一转,看着他,有些不信。
子夜翻转手腕,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掌中,指给她看,“玉葱一般的手指,巾帼乐师,非阿颜莫属!”
她不看自己的手,却凝视向对方,“子夜,你也是很厉害的乐师。”
“我厉害么?”他凑近,含笑看她。
她毫不退缩,直直瞧着他,“很厉害,跟某人堪称伯仲。”
子夜嘴角笑意渐收,将她放到床榻上,欺身靠近,“阿颜你不怕我?”
“我什么也不怕。”
“留宿醉仙楼,你不怕?”他意味深长,眼里另生了笑意。
她放松地枕着他的枕头,神情松懈,眼里无惧无畏,湛亮的眸子又温柔又疲惫。天然的璞玉,最是无邪中透着无尽的诱惑。
子夜手指一勾,给她宽衣解带。
她在他绵密的吻中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
秋雨淅沥,夜愈深。
他从书房走出,撑伞走过黑暗中的廊子,到后院看看,那一树海棠。
雨打风吹,海棠零落,胭脂满地,一树支离。
这晚来的花期,终止于此夜。
他心里忽然落不到实处,海棠花雨纷纷,如漫天的泪滴。
遽然迈步,他撑伞走入雨中,穿过海棠泪雨,往仙韶院学子居处走去。
望陌深宵被叫起,一脸迷茫地看着面前的人,“大司乐?”
“四殿下可知那颜去了哪里?”他开门见山,客套话都省了。
“她没跟大司乐在一起?”望陌圆睁着眼。
他心中早一一计算了所有的可能性,又一一验证,目前只剩一处,“她从前去过的青楼是哪里?”
望陌与他对视良久,不由心生佩服,“大司乐怎么确定是那里?”
“感觉。”他眸光低沉,“四殿下可否告知?”
“醉仙楼。”
“多谢。”他撑伞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望陌倚在门前,看他身影消失在黑夜里。他了无睡意,事实上,他一夜都没睡着过。
深夜,皇宫城门紧闭,守夜的禁卫军来往逡巡。
他若是想要人不知鬼不觉,便绝对能够做到。不多久,他便出了宫城,未惊动任何禁卫军。
袖中取出长安地图,快速确认了醉仙楼的位置,之后,他几乎足不沾尘,赶往这隐蔽的章台。
醉仙楼夜里也是笙歌酒筵,宾主尽欢。美少年们殷勤劝酒,恩客们肆无忌惮调笑。
大门轰的一声被推开,两扇门几乎要飞了起来。
厅内所有人都止了喧嚣,扭头看向门口。
夜里的不速之客抛了手中雨伞,迈步入内。
无论是美少年还是恩客们,无不惊诧地看向他。煌煌灯火下,此人一身冷意,却风姿卓然。醉仙楼竟也能招来这样的人物?人们不由议论开来,更有人起身来调笑。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一个大腹便便的暴发户摇摇晃晃举着酒杯来搭讪,一脸嬉笑,伸手便要摸上来人面庞。
厅内众人有看热闹的有惋惜的,更有埋怨自己未能占先机的,皆目不转睛观望。
“砰”的一声巨响,大腹便便的暴发户不知怎么就飞了起来,远远砸向楼梯。再听“喀喇”一声,楼梯断折。
“蓉姐姐,有人来砸场子!”一个少年嘶声大喊。
一个形容举止十分女性化的男人娉娉婷婷自人群中走来,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来客,冷道:“阁下是来吃酒的还是听曲的?”
“这里可有叫子夜的?”他不多费口舌。
醉仙楼的老鸨蓉姐姐眉头一挑,了然笑道:“原来是冲子夜来的,不过不巧了,今夜怕是不方便。我们这里的美少年多得数不过来,阁下可随便看看……”
“子夜在哪里?”他面容一寒,截口道。
“我们醉仙楼可不止一个子夜。”蓉姐姐面赛桃花,随手拉了个少年过来,介绍道:“这是小紫……”
“子夜在哪里?”他目中一沉,冷冷盯着那蓉姐姐,一眼也不瞧那叫小紫的少年。
“子夜有客人,你来晚了!”蓉姐姐面上也冷下来,扭到一边,故意不再搭理他。
小紫在一旁观察这不速之客,神思全为他吸引,他在醉仙楼多年也不曾见着这样气度高华的人。一眼又一眼皆为他沉迷。忽然,见他听完蓉姐姐的话后,面容大变。小紫心生不忍,同情地看着他。正胡思乱想他与子夜的关系时,他却朝自己投来一瞥。
“子夜在哪里?”他第三次问,语调极为压抑,不知有多少隐忍。
小紫愈加不忍,脱口道:“最顶层,楼梯右边第三个房间。”
众人眼前一花,他已上楼而去。
大厅内议论声纷纷。
“这人好生眼熟。”
“话说,你们看他像不像仙韶院的大司乐?”
“前次乐师大赛,远远见过高台上的大司乐,还真有几分像!”
“该不会,就是吧?”
“大司乐夜访醉仙楼?哈哈!”
“你们别胡说!”小紫听不过去,怒目对众人。
楼下大厅的戏谑,他全不放在心上。这一层层的楼梯,他上得又急迫又惶惑。多么希望他的直觉他的判断都做不得准,失算这一回,一切都是错误的假设。他心跳渐乱,这数层的阶梯,漫长得无边无际,似乎到不了尽头。
可当踏上最后一级时,他心头一片杂乱。不知道想要的是怎样的结果。是寻到她还是寻不到?这蓦然的尽头,令他措手不及。
第三间房门推不动,他只得使上内力,将房门震飞。
第48章 情孽杀伐
任由他手指滑过她滚烫的肌肤,吻过她脸颊与肩头。一阵阵的战栗布满全身,她满头汗水,一手抵着他坚实的胸膛,一手扯着帏帐一角,呼吸不稳。
子夜俯在她身上,在她颈间轻嗅芬芳,给她一路不尽的亲吻。少女的惊慌与不安从指端传来,他用灵巧的手指一面挑逗一面平复她的不适。
“子夜……”喊出两个音节,她便气息不接,不知所措地拿手去抵挡。
“阿颜放松,不要怕!”他吻在她手臂上,温柔地抚着她头发。
她无措地伸出手,他将她接住。把她搂在怀里,缠绵的舌尖舔吮着她柔嫩的耳垂,辗转不尽。她手心渐渐失去力量,握不住他的手,彻底软下了身体。他的吻却不停歇,落在锁骨上,落在胸前……
绵绵密密,柔柔切切,深深浅浅,沉沉浮浮……
她喘息不止,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声音。她被自己的声音吓到,遂拿手掌捂住嘴巴。指缝里透出掩不住的低吟,高高低低。随着他的吻一路深下,她再也挡不住喉间逸出断断续续的音符,回荡在秋雨之夜,一室的淫靡奢情。
忽然,轰鸣之声响在耳畔,但对昏昏沉沉的她来说,却犹如遥远的天边传来。
房门洞开,一个身影蓦然出现。
她迷蒙的眼眸开启了一线,透过飘荡的帏帐,蓦地看清那不远处的眼眸,她神思巨震,倏地醒来。
俞怀风震开房门后,终是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一幕——
床榻上颠鸾倒凤,一派淫靡。
他险要站立不稳,心口如被一只巨手抓住,再狠狠捏紧,让他呼吸都牵扯起阵阵刺痛。他闭上眼,只愿这是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
上官那颜全身僵硬,推开子夜,将自己裹进一件并不能蔽体的衣衫内。子夜将帏帐扯下,扔到她身上。他扬手披上一件宽袍,快而不乱,优雅之极。
“夜闯人家房间,不敲门,很是失礼呀!”子夜在榻上气定神闲,整理衣襟。
俞怀风再睁眼时,眼里寒芒闪耀,挥袖震碎榻前鸳鸯戏水屏风。屏风碎片充斥着房间,红纱灯几乎被吹灭。不待碎片落地,一柄长剑便隔空刺来。
“混账!”他眼眸阴沉地可怕,如暴风雨前的海面。寒剑怒然出鞘,直刺榻前的子夜。狂剑携裹厉风与杀意,搅碎一切遮挡!
“喀喇”声起,宽榻被斩成两截。子夜抱着上官那颜堪堪避开剑锋,不待落稳,又一剑追来!
剑影追袭,猛然截斩!子夜猝然撤手,不得不松开怀抱中人。上官那颜从他怀中跌落地上,滚到毁掉的床榻旁,衣衫半开,肌肤裸/露在外。
俞怀风不看她,沉眸挥剑,直取子夜要害。
子夜踏步旋身,绕开剑刃。
斗室之间,闪转腾挪并不得力。一切家具都被剑芒斩毁,碎屑满地,一片狼藉。子夜赤手难敌俞怀风怒剑追袭,没避开几回,便被刺中腿部。
他奋力绕开又一轮剑攻,跌倒在琴架旁。
利剑寒意凛凛,当胸向他刺来!
“师父!”上官那颜飞身扑到子夜身前,衣袍破碎,发髻凌乱,泪眼迷离,乞求于他,“不要杀他!”
剑尖颤动,停在她身前。
“不要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俞怀风目如寒星,盯在她脸上。
他冷然的话语打在她心间,那一剑便犹如刺穿她心脏。她抬头看向面前对她持剑而立的人,那样如寒冰浸过的眸子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样不带一丝热度的容颜是她从未熟识的。
“师父!”她尽力拢合衣袍,朝他跪下,脸上滑下两行泪,伸手扯向他衣摆,“你当真不要那颜了么?”
他退开一步,不让她碰着他衣角,冷眼向她,“让开!”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是对她的一次凌迟。她坚定地跪着,也坚定地不挪动,“求师父不要杀他,要杀就杀我吧!”
子夜伏倒在琴边,一面微笑一面凝视替自己挡着的少女,好整以暇地等待。
她眼神执着,泪光潋滟中恳求。
俞怀风在她目光里愈发怒意难遏,“我教你习书教你音律,教你琴艺教你诗书,却没有教你礼义廉耻,是么?”
上官那颜眼波震荡,心头利刃贯穿般痛楚,“那颜有负师父的教导,师父……师父……就杀了我解气吧!”
“大婚在即,你竟与章台男子厮混!”他长吁口气,稍作平复,素来不波不兴的面容也被怒火浸染,“上官那颜啊,我俞怀风真愿从未收过你为徒!”
她身体摇晃,被子夜扶住才未倒下。她从他眼里再看不见一丝情意,他是一片冰原,她再也无法穿越。
“章台男子?”子夜靠在琴案旁,望着俞怀风轻笑,眼眸明亮,“师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还是,你气晕了头,连你师弟也认不出了?”
俞怀风蓦然抬眼,凝视他,透过他简单的易容,这才认出果然是他!“夜阑!”他神色从愕然转为恍然,再转为怒不可遏,“是你逼我杀你的!”说着,他一手将上官那颜提起抛到一边,出剑便刺了过去。
子夜一拍琴台,自琴身下抽出一柄寒剑,迎击而上!
铿然数声,两剑相斩,迸出一串火花,耀亮了秋夜。
“师兄,你忘了师父的遗嘱了?”子夜挡了他一击,笑道:“你在师父面前答应过容忍我一切做法,不与我为难。这么快,你就要违背自己的誓言了?”
俞怀风愈怒,“你若还知我是你师兄,就不会对她做出禽兽之事!你、你可知自己是她师叔?”
上官那颜呆愣在一边,无法思考。
“师叔师侄又怎样?”子夜唇边笑意隐隐,“两情相悦,何须管这些俗套!”
他再被激怒,剑端内力灌注,霍然挥斩!
子夜抬剑格挡,又一串火星激射而出。俞怀风内力一发,一股力道将子夜震开数尺。子夜手中长剑险些脱离,嘴里喷出一口血水。
眼看生死之间,剑锋又至!上官那颜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抱住子夜,挡在他前面。
俞怀风收剑不及,不顾反噬之力,强行偏移剑锋。长剑贴着她面颊而过,剑风斩断她鬓边发丝。俞怀风惊错止步,又痛又惜。她右颊被剑风划开一道口子,顿现血痕。
子夜趁他错愕失神之机,反手抱住上官那颜,提剑跃向窗台,飞身没入夜色中。
不待再追,俞怀风扶着心口,吐出一口鲜血。反噬之力过大,竟自伤了经脉。他扶着墙壁小歇片刻,眼中沉痛,不久亦飞身跃向楼外,追二人而去。
子夜抱着上官那颜逃至郊外树林中。快速行了这一路,他腿上伤口撕裂,血流如注。上官那颜从他怀中落下,扶着他,瞥见地上雨水与血水交融,她眼中大骇,惊慌中撕下衣摆,蹲下身给他简单包扎。
子夜拉着她臂膀,继续往树林深处艰难而行,嘴上言语却还是戏谑,“你师父真的要杀我,恐怕逃不了的!”
上官那颜抹去眼睛上的雨水,紧拉着他的手,身体有些发抖,“是我害了你!”
在枯藤老树中跌跌撞撞寻路,又兼夜雨不止,二人渐行渐无力。上官那颜只着了子夜单薄的衣袍,刀光剑影中早已破了数个窟窿,撕裂了不知多少个口子,此时在寒夜冷雨中奔波,风雨灌进衣内,冻得她牙齿数次咬到嘴唇。子夜负伤,也好不到哪去。二人相扶而行,速度便大大缓下来。
他脚下不停,勉力抱起上官那颜,打算再施展轻功,远走一程是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