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扶住我,我不要死!”

此起彼伏,故意娘里娘气,极尽羞辱之能事。

“奶奶的。”臭鱼要破口大骂。骂人他可不输给任何人。

“谁也别还口,只管走咱们自己的。”墨紫目不斜视,握着木栏的手指根根白,大声说道。

大家憋得一口气在胸口闷,但当兵的是军令如山,造船的是船令如水,不重不沉,就是踩不着地,得听船大的才心里踏实。因为这口闷气,这船操纵起来显得不够灵活有力,和谐降到最低,左摇右摆晃动不前。

“哦…说他们娘,还真有他娘的女人声音!女人,露脸让汉子们瞧瞧,要是长得不错,就跟着汉子们,伺候得好日子不愁,不比这群没骨头的船夫强?”

墨紫站在另一侧,沙船比对方的船大而高,并排近之后,她只能看到那船的外沿,看不到说话的人。

臭鱼翻身下来,咬得牙齿格格作响,低吼道,“墨哥,再不教训,当咱们船上都是死人了。”

墨紫蹙眉肃面,眸子乌沉,“他们是使臣,我们是什么?我们替大周朝廷出面教训他们,难道大周朝廷会替我们出面说公道话不成?一个不好,我们就是当其冲的替死鬼。”

臭鱼恍然大悟,怪不得一向在船上强韧的墨紫会说让。

“怎么没声了?”大嗓门又喊,“要是没力气,哥哥给你点肉骨头啃啃,味道差了点,不过能长胆子。”

说罢,一样东西抛至半空,呈彩虹弧线落下,击到帆布上,弹起又触甲板滚了几圈。

墨紫目光突锐,盯着白帆布上的红印。

那是血。新鲜的,还在流。

紧接着,她听到慌乱的脚步。

在桅杆附近的船工们,有的脸色发白,有的不忍转过脸去,还有的冲到干舷那儿对着江面干呕。

甲板上,那东西,是一条胳膊,血淋淋,被录了皮,更有几处似乎被剜了肉,现森然白骨。胳膊带手,手上还有皮,成死灰色,五指勾爪,含狰狞恨意。

“想你们大周小民这辈子都尝不到。此羊原产玉陵,玉陵多花乡,这肉里有似有似无牡丹香哪!”声音的位置不变,那船停止不前,红萸的忍让沉默,他们倒好像挑衅出趣味来了。

此羊,是人。玉陵人。血还在滴,就是刚卸下不久。

适才冰面上趴着玉陵老将军,却不见其部下,极可能是他们偷袭大求使船未成,而惨遭毒手。

“操他祖宗十八代!这些畜生!”臭鱼赤目捏拳,气得抖。

墨紫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从平稳到促重。

胸中的火星子本来在各飞各的,突然两两相撞,爆裂一片,顿时烧成燎原大火。

欺人太甚!

“臭鱼,去舱房拿件备用的棉袍出来。免得人走了,白费了他们的好意!”墨紫说完,越过栏杆飞身而下。这点高往下跳还是难不倒她的。

臭鱼知道墨紫心中自有主张,半点不犹豫,应声从另一端跳下。

那船上仍嬉笑哈哈不断,越说越不堪入耳。

墨紫在那条断臂前站定,沉静得仿佛一池泉水。

周围惊恐的船夫们都镇定了下来,慢慢围过来,以墨紫为中心,成了一个圆。

他们在等;等墨紫的下一句话。

臭鱼拿来棉衣,“墨哥,要做什么用?”地上的断肢猩红可怖,连他这个老江湖都不忍多看。

臭鱼后面跟着闽榆闽松爷孙俩,显然也听不下去了,面色十分难看。

“给我。”墨紫接过去,又对众人说,“一人拿根钩杆,站到靠大求船那侧船舷去,若船要走,请他们井等。”

大伙齐声欺应,拎铁钩,纷扑船舷。闽松不甘示弱,带着头站上去,横眉冷对。

“嘿,干什么?想找死了?”讽刺语变成了阴冷声。

“好啊!老子正手闲,刚宰人没挨上我的份,这会儿能捅个痛快。

“兄弟们,拔刀!”一片金属击撞之音。

墨紫一边蹲下身用棉袍将断臂仔细包好,一边扬声道,“大周礼仪之邦,岂有收人之厚礼而不还的道理。前使们稍带片刻,容我等准备准备。”

“小娘子声音真好听,惹得爷爷们心头痒。放心,小娘子慢慢打扮,不用叫人勾咱们船,咱们等你。”狂笑不已。

“墨哥打算如何处理?”闽老爷子虽然愤怒,却也知小不忍则乱大谋,怕她年轻强出头,招惹到不该惹的灾祸。

“老爷子莫出面,容晚辈自理。”不想牵连德高望重名声很响的船行长辈,而且红萸若是不得已,日升至少无险。

墨紫一招手,叫来肥虾水蛇,“小船上还有冰块,麻烦你二人下趟水,拿它去堵那船尾右摆舵的衔接处。可先破,而后堵,做成撞到冰块的假象,就像平日咱们在水下练习的。我会尽量在这边拖延。”也不算教,天暖时,和三兄弟互相切磋了不少破坏船而不招人怀疑的方法。

大求如果仍用她的设计,这种四不像船尾势必少不了双摆舵,可顺流稳向和逆流转向。但缺点是,一旦一边动不了,就会失去一定的平衡感,变得难以掌舵。

不会要他们的命,就是会让他们打打转。

小恶作剧,反玩一下。

两兄弟早有默契,立刻拿冰和凿下水。

墨紫又等了一会儿,便往闽松和臭鱼身边走去。

自上而下,终于看清那些大求人。

原来还算不上什么前使,不过是十来个乌铁甲武士。真正的前使在舱里坐着。

透过窗,她可以见到有不少穿着华美,

披着裘皮的人影子。

前使对外面的人不管不问,自是默许之意。

“不是小娘子,是不男不女啊。”一开始最嚣张的那个声音,自满面刺胡,眼珠子浊黄,傲慢粗鲁的大块头。

身披黝黑铁甲,两把大刀挂腰间,虽然要仰头看墨紫他们,可一点都不气弱。

墨紫刚要说话,突然余光瞥到一抹艳红,侧目望去,倒抽一口冷气。

桅杆上挂着一排死人!

赤条条的。有些浑身没了皮,有些缺胳膊少腿,但头颅都完整,还带着玉陵士兵的头盔。

一双双眼睛皆怒睁着,没有一个合上。

血,还有滴答一些,落在黑帆上,被吞噬到无影无踪。

“赞进。”墨紫低声道,她手心冒汗了。不是怕,是紧张。

赞进一直在,他只是不像从前那样唠叨了,身旁闽松臭鱼,身后赞进,都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她紧张什么?

墨紫目光一凝,再一笑。

看得乌铁甲们个个呆,一时鸦雀无声。

那是一种怎样的美?

见过清晨第一道的阳光吗?见过圆月挂海空的万丈金芒吗?见过草原之鹰扑兔时起翅的瞬间吗?见过大漠之中天降甘霜后的彩虹吗?

就是那般的美。

用不上沉鱼落雁,用不上国色天香。那些形容女子们娇柔明艳的词,统统套不对。

墨紫就是墨紫,她在船上全然不吝而展现的美,望天下而独一份。

谁也不敢,不能,不愿亵渎!

“这小子,我要了!哪个敢跟我抢,我杀了他!”刺胡子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指着墨紫大叫。

墨紫冷笑。

她冷笑,红萸众工看见,跟着冷笑。勇气早生,怎会退却!

冷笑自然跟墨紫刚才云淡风清的笑容不一样,太明显了,白痴都看得出那里头的不屑。

刺胡子受不得巨大的落差,怪桀大呼,“小子,换之前一笑。这笑,老子不中意看。”

墨紫哈哈大笑,下一秒又收了个干干净净,一点表情也没有,“请收礼。”

说时迟,那时快。


●● 第274章 我来添衣

一道劲风!

是刺胡子的感觉。

身旁的兄弟急蹬蹬倒退了两步,引他定睛看。好家伙,一把寒光闪闪的钩钉牢在他身侧的船舷上。只要稍微正一点,钩的就不是木头,而是他的脖子了。

好吧,他看到了那个身穿男装说话女娘的人快速拿起船钩的动作,他也看到那人将钩举了起来,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人真敢挥下来。

刺胡子慢半拍朝后一跳,因那一笑而发烧的脑袋,顿然像被淋了头冰水,彻底清醒。清醒之后,就起杀机。

双刀拔出,他呼道,“兄弟们,上船给我杀干净,一个不留。”

“这可真是误会。”眼看冲突即将爆开,墨紫清脆的声音如泉水潺潺,令那群虎狼凶徒暂缓动作。“我不过是想搭根杆子好送还礼,再劲不当,也不知这鬼东西这么沉手,不小心脱了手飞出去,还请各位见谅,幸好,没伤及各位性命,否则我难辞其咎,不愧是大求的猛士,骁勇无惧,大人大量啊。”

乌铁甲们听完最后一句,谁还能继续叫嚣要杀人?刚刚还笑对方软弱,如今真就是软了,还是个娘里娘气的家伙,他们要计较,不就小肚鸡肠?但,刺胡子是头,所以他们最后得听他的。

刺胡子哼一声,半晌后收刀,他其实一时火起,忘了这里是大周都城。玉陵派来的刺客,他们有权处置,但这些人只是普通大周百姓,要是真杀掉,他虽然不怕,恐怕会影响大局,毕竟打着求和的旗号来的。

乌铁甲们见头头收兵器,也都把刀入鞘。

“此次饶你,下次再敢对爷爷放肆,必将你们大卸八块,灭你等全家老小。”汉民低贱如蝼蚁,动手当然要整窝端。

墨紫对这话不回应,对方只有乌铁甲二十众,她对他们的实力清楚得很,根本不是赞进一人的对手,更何况还有臭鱼等人,将手中裹着断臂的棉袍往杆上一绑抬杆再一送,棉袍悠悠滑下至大求船边。

手腕之上如今穿在袖里,乌铁甲们却能看到那只爪状的手,彼此看看,不解这份还礼的意思。

刺胡子叫嚣的嗓门大概是天生的,又有点火大,“娘的你什么意思?明明是我们送给你们垫肚子的,怎得不给面子还了回来?还说什么还礼?”

“此言差矣。”墨上比瞥见舱里的影子们往门口移动,也不甚在意,“正如各位所言,大周礼仪之邦,只是大周亦富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吃都吃不完何必同类的自相残杀?再者,古书有载,人肉其实难吃,不管美女也好,美男也好怎么煮都酸的老的,香不及猪牛,鲜不及鱼羊,既然无味,何必委屈了自己的甜头和牙齿,又闻,人与动物不同,世间万物,唯我人能造屋种田放牧做千万种事,是因其体内有灵物,人死,而灵物成虫,有毒,不然那死去多日的尸身怎会生出尸虫这般恶心的东西,尸虫破体而出毒气已不深,刚死之人,内里虫化入肉而毒延绵,食之不速死,毒再成虫寄居体内,悄然折寿。既然有害,何必自寻短命?”三个何必。

骂人了没有?

没有,一个脏字都没有。

但,说得那些吃过人肉的乌铁甲们个个面色惨惨,包括刺胡子在内,甚至感觉身体很不对劲,有毒虫在爬一样,同时做一个动作,不安得动动身体。

墨紫还没说完呢,“自然,这说法也是缥缈,据说只记载在一本孤本医书上。况且,短二三十年寿,对征战沙场的勇士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二三十年?众乌铁甲抽面,多半是鬼话,但尸虫又是哪儿冒出来的?而且,人肉味道是不怎么样。

舱里出来七八人,其中两个穿了大求四品和五品武官服,另外几人八品九品不等,是随团小吏。

似乎没有认识的脸,墨紫心中一放。

“咄!小子胡说,你们这些蠢材不动脑袋想吗?”四品官凶残相貌,“我大求狼族,杀敌必喝其血食其肉,自古如此。”

大求重武轻文,朝堂自上而下几乎都是靠打仗升上来的官,汉官极少,也是忍气吞声之辈,常被这些草原后代当箭靶,无尊严可言。

墨紫面然泰然,“大求皇族权贵长寿者少,为王者多天于壮青,倒是牧羊的老百姓常庆古稀之年,反观大周南德,先皇帝都过七十而逝,王侯将相告老之龄也约七十有余,民间百岁老人亦寻常。”吓死他们。

四品官想不到墨紫对大求的事知道得挺清楚,仔细再想,不知怎么竟觉得有点道理了,但他到底是上官,不比鲁士们单傻,心中便有什么,面上也不露。

“不过一条手臂罢了,没胆吃就说,装腔作势。”他冷哼,张手就抓起那只断臂,一用力便抽了出来…这是行刺我大求使者之人,不配这等待遇。

“哦?明白她给死者穿衣服的意思了?这个前使还挺聪明。

“前使此来为何?”墨紫问。

“为天下太平而来。”本不想多跟这种小民纠缠,却因对方伶牙俐齿而激起好斗之心。

四品官想归想,不由自主往身旁看了一眼,那人大半身背对着对方的沙船,但神情激动,对,就是激动,虽然那人自小喜怒不形于色,可瑞星眨动的眼,渐渐抿弯的嘴角,目光中流露出的欢欣,无一不说明他情绪极佳,难道他也想自己在大周百姓前显显才学,不让人觉得大求除了打仗什么都不行?看来,自己表现还对了。

墨紫瞧四品官眼睛骨碌碌转往旁边,她顺着他的视线,却只看到那些侧站而面目不清的小官们,当下不多想,说道,“为天下太平而来,却在桅杆上挂上死人?大人说是玉陵刺客,这要是在大求,如何处置,自然无人能说话,然而,我等大周小民只懂死者为大。人已死,又如大人所说为太平,这般血腥就是大求所谓的太平吗?不远处就到码头,大周迎宾使和很多老百姓在恭候你们大驾光临,别人我不好说,反正我看得触目惊心,决不敢再看你们大求船第二眼。”

四品官呃了一会儿,这么驳道,“玉陵已覆灭,他日待我们三国谈罢,三国将皆为玉陵余孽所扰,如此做法,不过是给居心叵测的人一个警示。”

墨紫摇头而笑,“小民愚昧,看不出这是给玉陵人的警示,倒像是杀鸡儆猴,给我们大周看的啊。大人莫非忘了,这里可不是玉陵,而是大周上都。”

四品官一怔,是啊,如果大周这么想,可不太好,刚才任乌铁甲们乱来,只是对那些普通百姓,放肆一些也算是杀大周之威,但大周的水师,确实很麻烦,不说造船之术,兵马数量远多于大求,还有令人忌惮的率兵良将。

墨紫见对方有所明白,趁热打铁,“天下太平,要仰三国明理之能士。既然求和气,实不应在今日见血光,大人文武双才,定明白这个中道理,我请大人放下死者,为其覆衣,大周礼仪之邦,大求亦倡忠义孝节。”

本来即便墨紫不请他放下这群死人,四品官也打算跟那人说说了,但为其覆衣,他却极为抵触,断然拒绝,“天寒地冻,我们远道而来,哪有多余的衣服给死人披?”

墨紫似乎料到他不会同意,想了想,很谦逊的语气,“大人若肯,小民有一法可解决。”

四品官发现墨紫太难缠,有意甩袖就走,却听到那人低声说了两个字,有些诧异,但还是转达出来,“可以。”

墨紫高声对红萸众工道,“诸位,大周、南德、玉陵,大求曾约定百年相安,然而世事难料,时过境迁,我等做不了别的,为人添衣却还绰绰有余,我带个头,大伙有不怕冷的,仿我一回。”

说罢,她脱下身上棉袍,拔起船钩,这回往勾头绑牢。

红萸没有人不仿的,脱袍子,挂在铁钩之上。

墨紫右手抓紧杆尾,数数,“一~二~三!”

这是一起干活训练出来的默契,人人等她数到三,几十件棉袍便出了手,啪啪,啪啪,那般整齐搭在大求船沿。

动作,够有力。

矢求船荡不停。

“大人,请容我等为天下太平略尽薄力。”对方既然用大帽子来压她,她就把大帽子再扣回去,天下太平?哼!

四品官简直傻眼了,哪能想到墨紫会出这么一招,只好再看那人,等他示下。

那人,微侧过脸,瞥到船舷上的棉袍,欢欣的表情被沉重取代,但最终轻点了头。

四品官清清嗓子,“大周百姓如此良善,本使也不好辜负,来人,将那些死士放下,为他们披衣,你等言行也需收敛,不可再乱开人玩笑。我们在大周境内,当守大周之礼。”墨上比见那些乌铁甲不乐意却又不得听从的模样,心道乌铁甲是大求最精锐之勇士,以前四品以下的官还差不太动,如今好说话些了?

赞进轻拍了她一下。

墨此回头看到肥虾和水蛇上了船,便抱拳,“多谢大人成全小民。愿大求与我大周永世相安,告辞。”

人齐心,船行如顺水,不一会儿就驶远了。

大求船上,那一直刻意背对着墨紫的人,转过身来。


●● 第275章 逆流而远

那人很俊。最突出的,却是一双眼,令人过目难忘。眼角天生飞起,如柳叶那般漂亮的眼线,眸子浅棕色。左耳廓戴银色管,上刻鹰腾,镶紫色凤凰小石。

望着已经看不见她的沙船,他突生一种希望,她能就背影而认出他来,然后驾船再回来。她曾经能在满大街的人里,凭走路的身姿找到他。他开始笑她侥幸,但后来屡试屡准。

然而,那船拐过山峡,只见江水流来而已。

他记得,她说她最喜欢水。因为水自由自在,循环不息,静时天地随之平和,闹时风卷云起那样强大。他也记得,她说她想造一艘超大的船屋,将喜欢的人和东西都带上船去,过河入江,沿江到海,然后去看海的另一端。她说他一定要跟她一起去,找到好药医治他的病。那时,她多大?还是个不知高地厚的小姑娘,不知道他的病是装的,母妃出生低微,皇兄们眼红他受父王喜爱,几次想加害他,他不得已才借病隐藏实力,化明为暗。不是不想告诉她,尤其是原先利用她的心思变成了真喜欢之后,他犹豫过无数次,但她,太正太真了,她像鄙视所有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在父王显出夺天下的迫切野心后,她更是全力反对,不惜将那些珍视的船图船模付之一炬,他就是料到她会那么激烈,才早安排了人在她身边。

他准备好应付真相大白时她的愤怒,打算任她大吵大闹一番,再恢复水一样的平静,她一向如此,生气了就直言不讳,说出来也就消气了。

狼既入中原,怎可不逐天下之王位?他对汉人没有偏见,但也厌恶大周南德等国的自以为是。他让部下们保持嗜血之性,因为汉人远远多于他们族人,不让汉人恐惧,就是能以少胜多,这是一种战术,就像屠城屠兵,击溃对方的信心,到最后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她不喜欢,明明一手造船术出神入化,明明能令大求最弱的水军称霸四国,她的船图却越来越保守,远不如她刚入宫那时不设防备,父王本要杀她,是他竭力劝下,奉上摹图暂缓了父王的杀机,从此,他就不得不借那些摆放在她身边的一个个棋子,利用她的善良,将她的本事学出来。为了避免父王出尔反尔,他不惜建议将宋家父子派到玉陵当细作,而保护她不受伤害。

他这般煞费苦心,得不到她半句感谢,只有一声决绝。

她说,他攻打玉陵的那日,就是恩断义绝的时候。

大军蓄势待发,自父王登位就开始计划,怎能因他对一个女子的爱而停止?他不能,更何况,他也有称霸天下的雄民主壮志,苍天赋予他大求王子的出身,这样的得天独厚,不轰轰烈烈追逐一番,难道还真当田园老翁不成?

而她,注这一也不会平凡,她越是抗拒,越是逃脱不掉,他要得天下,一样也要得她。她不想造船打仗,她可以不造,他不会逼她,只要她嫁给他,爱着他,为他生儿育女就好。她和他的儿子必是王储,长大后继承他而当天下人的王,她还有何怨怼?

女人都不喜欢男人打仗,不管她们有多聪明多非凡,内心始终不够强大。

但她们多数能忍耐,她却倔强着不肯妥协。

从延勒传回来的信中,知道她平安无事,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决意混在使团中入上都,就是为了要将她带回去,已经分开一年多,这玉陵他灭都灭了,等于帮她报杀父兄之仇,为此她该消气的。

“王,大周真是多刁民。”四品官见他望着那船消失的方向,以为他有所盘算,“要不要下官命人——”明着不行暗地来,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王,此子交扎莫解决如何?”刺胡子上前来抢捞功,或,抢人?

他目光恶狠狠一扫,令两立刻噤声,“你们动手之前,不妨问问对方的姓名。”

“王,莫非是您认识的?”四品为官脑子比较灵活,但心里仍纳闷。一个是天上鹰,一个是水泥鳅,怎么能呢?

“她姓宋。”

他说出这个姓,两人皆身躯一震。

大求王面前得宠的汉人极少,以宋玉父子为最,虽然这对父子完全是没节气的软骨头,但对大求战船的贡献可谓高于山,三年前宋玉父子派往玉陵卧底,一年多前被玉陵皇得知身份而被处决,算是死后有节,王追封宋玉为大国师,其子为义真侯,让宋氏成为大求第一个汉姓贵族,大臣们虽有异议,却随着王的第二道旨意颁下,就将两个死人的封号抛之脑后了。

王封宋氏姐妹为郡主,要立宋家长女墨上紫为后,其妹豆绿是配给小侯爷乌延勒为正妃,待二女归国后,即刻完婚。

大求后宫连汉妃都不容,怎能有汉女当国后?还给乌延勒赐汉女正妃?这样的旨意简直令各部贵族惊呆了,群起而抗。

新王乌延朅年轻却手握兵权,调他麾下三万兵马在皇城外驻扎了一个月,终于迫使贵族们退让,以各部送两名公主入宫而妥协。

“她…是大国师长女?”都知新王对此女的执着,四品官不敢呼其名。

“正是。”乌延朅扫过直发愣了刺胡子,“扎莫,你想要糟蹋的人,是孤要娶的人,你说怎么办?”

扎莫扑通跪下了,伏地不起,“扎莫瞎了眼,竟冲撞未来国后,愿领死罪。”

乌延朅冷眼看他跪了好一会儿,“死罪可免,然你出言不逊,即便不知,也不能全然不怪,罚你自剜一眼,你可服气?”

“服。”扎莫抬头再叩,面上毫无惧意,“谢王不杀之恩,扎莫的命都是王的,一只眼算什么。”立时双指成钩,挖进左眼,血流半面。

将眼珠子托于掌上,甜头舔掉嘴唇上的血,左眼的剧痛令他身躯不过微晃,“王,此眼请用盒子装了,待王后来时,交与她代扎莫请罪。”

乌延朅点头,有婢女拿业锦盒装了,再命人扶扎莫下去包扎。

四品官暗自吁了口气,还好自己没有冒犯到,不然就像乌延郴那么倒霉了,但他还是怕王不满刚才那点小小的针对,连忙讨好些。

“我只听闻郡主左手雕木以假乱真,今日对面过方知口才了得,果然有国后之仪,与王真是天生匹配,不过,我瞧郡主似乎对大周甚是维护——”四品官说漏嘴,马上补救,“难道是和王商量好的?到时里应外合,大周如探囊取物一般。”在乌延朅的目光紧盯下,讪笑两声。

乌延朅冷冷一笑,“灭大周可不是一时之事,难不成孤的后位要空几年?再者,我大求勇士无数,却要自己的王后来当内应——这样的想法,麻敦,你还真挺会动脑,要是刚才也像这般机灵,何至于让她说得毫无还嘴之力!”

麻敦一个冷颤,低头要跪。

“罢了,快下令开船,让大击迎宾使久等,就显不出天下太平的诚意来了。”乌延朅也用起麻敦的“四字真言。”

麻敦如蒙磊赦,赶紧离乌延朅远远的,他这会儿全然摸不准王的心思,本来是高兴,处罚扎莫是惊怒,现在倒有点像让他说准了的焦恼。想到此次王临时决定出使大周,难道是为了宋氏之女而来?他族中也将送二女入宫,本来他对族长要谋害宋氏之女的想法颇为不屑,心道不过一女子,能有何本事在后宫翻天。如今他与此女较量下来,恐怕得杀。否则以此女之能,便是送一百个公主进去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