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厉刚目光穿过演武场,“有谁看到了?有谁要来作证?”
大门处围着许多百姓,还有些悄悄跨入了门里倚着廊柱往这边看,可此刻厉刚目光扫过,那些百姓全都畏缩后退,并无人敢上前或出声。
厉刚心头连连嗤笑,这些贱民就是这样的轻贱!他目光移向久遥,满脸不屑,“如此看来,显然是你等诬陷我儿!”
他的儿子他自然是了解的,但就算此人所言不假那又如何,这些贱民如何能与他们相比,本就是他们踩在脚底下的泥尘,便是伤了杀了几个又如何,最多不过赔些银钱了事就是,更何况眼前既没伤也没死,反是自己的儿子吃了亏。想至此,不由火冒三丈,这些贱民竟敢欺他!
看到那些百姓的退缩,久遥摇了摇头,然后执起风独影的左手,“厉都副,我夫人手上这伤难道是为了要诬陷贵公子自己弄的不成?还有眼前这些与贵公子跪在一起的军士,难道也是为了要诬陷贵公子所以我们想法子找来的不成?都副大人,虽然贵公子在你眼中是个宝,可在我等眼中却比不上墙角边的一根草,还真没那闲心去为了诬陷贵公子而在此浪费这么一番功夫。”
“你……放肆!”厉刚被久遥一番冷嘲热讽刺激得怒火冲脑,“便是如你所言,与小儿发生意气之争动了武,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闹到都副署来!小儿便是用上匕首又如何,你们不是毫发无伤吗?反倒是你们,一介草民竟然对堂堂都副公子动粗,我看你们就是一群心怀不轨的暴民,想借事在本都副镇守的徕城造反了是吧?”
从这位厉都副现身,久遥大约已知是个什么品性的人了,所以对其言行并不意外,只眨了眨眼睛,问道:“那贵公子私调军士要如何说?”
“哼!”厉刚讥笑的哼了一声,“我是徕城都副,这所有的兵马都是我的,他是我儿子,这徕城数千兵马自然也是他的,调几名兵丁算什么!”那句话说完,他感觉到那坐在左首一言不发的白衣女子向他投过来一眼,目光冷厉异常,仿佛是实质的冰箭刺来,不过一眼便寒侵骨髓。
“原来如此。”久遥听了也只是轻轻叹息,“这徕城的兵马是你的,想来这徕城也是你的,这徕城的百姓就更是你的了。所以你的儿子要在你的徕城如何横行直走都是没问题的,对这徕城百姓是要打要骂还是要他们生药他们死也全在你们一念之间了。”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可声音却清晰的传遍演武场,让门口的百姓也听得清清楚楚。
门内门外一直缄默着只是看热闹的百姓们,至此终被一种愤怒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默,有的怒视,有的唾骂,但怒视也只是敢悄悄的,唾骂也仅仅是冲口而出的那一句,然后便再次沉默了,他们依旧不敢,依旧害怕着厉氏父子。
而厉刚则无视着一切,他只是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扫向门前,看到那些百姓在他的目光下畏缩退去,他满意而又不屑地冷哼着,然后将目光移向久遥,“本都副不与你做唇舌之争,你若识相,便快快放开我儿,本都副还可从轻发落,否则……哼!”
地上一直跪着的厉翼听到父亲的话,顿时便挣扎着要起身,却叫旁边的侍卫压制住,直冲着父亲呜呜呜地叫唤。
而围观的百姓看到此处,知道这一场热闹大约也就是这般以告状的屈服为结束了,并不会发生奇迹,草民可以告倒权贵!他们纷纷叹息着欲转身离去。
“南宫秀!”一直沉默着的风独影慕然唤道,声音缓慢而低沉,可闻者却无不自那声音里感觉到了压抑着的滔天怒火!
“来了!来了!”门口传来应答声。便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秀气男子扛着的人放了下来,再在那人身上一拍。
这刻那扛着来的男人才是能出声了,一边整理着官袍,一边愤怒地冲着扛他的南宫秀叫道:“你这可恶的贼子,为何挟持本馆来此?”
南宫秀却是笑眯眯的,“姚大人,这里有件案子急需你来审理,仓促之下只能无礼了。”
那男人正是徕城府尹姚瑗,听得这话打量了一圈周围,不由满脸惊奇,然后将目标落在厉刚身上,“厉都副,这是怎么回事?”
“哼!”厉刚才哼了一声,话还没出口,南宫秀便走到了他面前,明明看到他伸手了,厉刚却是躲不开,瞬间便叫他抓住了肩膀,然后眼前一花,膝下一痛,再回神时便发现自己竟是与儿子及那些军士跪于一处,顿时震怒不已,可还来不及叱骂,肩膀上便有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想要叫,喉咙里却似被什么阻住,痛苦万分。
“厉都副也牵涉其中,所以须与众犯同处。”南宫秀斯文又和气的看着姚瑗,“至于这事情嘛,我可以给姚大人说说。”他一边说话,一边放开了搭在厉刚肩上的手,厉刚顿时爬倒在地直喘粗气。
姚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左旁端坐不动的风独影与久遥,心头万分疑惑,“什么案子需本官审理?”
“是这样的……”南宫秀一边轻轻地拍着手掌,似在拍灰尘,一边轻声慢语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姚瑗一听完,震怒地看向地上的厉翼,“好你个厉公子!平日你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如今你竟然胆大包天私调兵士!只此一事便可定你死罪!”
本来以为这徕城府尹与都副是一窝的,青王吩咐他把府尹请来是要一锅端了这徕城的祸根,所以南宫秀听了这话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头,目光看一眼左边端坐不动的青王和清徽君,他很尽职地出声问道:“原来厉公子犯的是死罪,那请问姚大人,这厉都副呢?”
姚瑗目光一转望住厉刚,两道粗眉紧紧锁成一团,语气中难言怒气,“厉都副,徕城的兵权是在你手中,所有的兵马是归你管制,可那是陛下是主上赐予你的权利,并不曾赐给你的儿子!如今他竟然为报一己私仇便随意调动军中士兵,你这是纵子行凶!是懈怠军务玩忽职守!而且,什么时候徕城是你厉刚的徕城?徕城的兵马又何时成了你厉家的兵马”徕城是大东朝的,这数千兵马是大东朝的,是为保疆卫国的!就凭你之所做所言,当革职削名充边役使!”
“哈哈……”厉刚冷笑,“革职充边——你姚府尹还没这个权利!”
“本官是无此权,但本官自会将今日之事奏禀主上!”姚瑗的话掷地有声。
“奏禀主上?你的奏章能送到主上面前吗?”厉刚又是一声冷笑,也在这时,门口处的百姓忽然骚动了,然后一阵齐整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丝金戈之声。
姚瑗并不曾注意门口,他此刻之事愤怒地盯着厉刚,“以往参你厉刚的折子送去都石沉大海,想来李都副的岳丈杨大人功不可没!那这次本官便拼着不做这徕城府尹,亲自上王都拦主上王驾,必要将你父子二人在徕城所作所为禀告主上!”
听到这话,风独影抬眼看一眼这位徕城府尹姚瑗,中等个子,肤色焦黑,额头上横着深刻的川纹,颌下一把短须,看起来像个不得志的书生,但此刻怒目挺腰,竟然也有几分伟岸之气。
厉刚听着门外的动静,哈哈大笑,“姚大人,只怕今日之后,你再无机会给主上上奏章了!”
“什么意思?”姚瑗皱眉。
似乎是为了解答般,门口的百姓已惊惶叫道:“不好!来了大堆的兵士!”
“你想干什么?”姚瑗厉声喝道。
厉刚冷笑,站起身,播出腰间佩刀,“今日踏入这都副署的人都别像再踏出门去!”
“你敢!”姚瑗目光扫着着演武场,“这么多人,更何况本官乃堂堂朝廷命官,你敢草菅人命?”
“哈哈,你姚府尹急病身亡,难道主上也要追究?”厉刚大笑,再目光一扫风独影等人,“这些路人,死了一埋,谁又知道他们是谁。徕城是本都副的徕城,谁人敢言是非!”
“你!”姚瑗已是气得说部出话来。
“调兵士来本来只是想教训这几个江湖暴民,谁叫你运气不好偏要撞上,还敢要治本官的最!”厉刚目光阴毒地看着他。
这时门口走进一名校尉,上来冲厉刚禀报,“禀报都副,五百士兵已然到位,将都副署前后围住。”
“好!”厉刚恶狠狠扫向风独影几人,“尔等想束手就擒还是想来个垂死挣扎?”
风独影并不曾看他,而是望向姚瑗,“姚府尹,此刻厉都副是何罪?”
姚瑗面若死灰,直看着厉刚道:“妄动兵戈,滥杀无辜,一死已不足以抵罪!”
“好,孤允你所奏!”风独影起身。
那刻,演武场上的人还未反应过来,都有些疑惑方才是否听错了。
“南宫秀。”
“属下在。”南宫秀躬身上前。
“与孤拿下厉刚!”风独影目光冷冷地看向厉刚。
“是!”
这一句,不但厉刚听清,姚瑗听清了,在场所有人及门口的百姓都听清了,刹那间所有人都呆住了。
“厉都副,需要要亲自动手吗?”南宫秀走进厉刚,弯弯的眉眼不笑也似笑,只是清淡的语气里已带有着莫名的压力。
厉刚呆呆看着前方的白衣女子,除了她曾看他的一眼令他心惊外,她一直垂眸沉默,端坐不动,可此刻她傲然而立,凤目里透着威严冷峻,只令他周身涌起寒意。
“厉都副?”南宫秀抬手按在他得肩上,便如千斤重铁压下。
厉刚手中都掉在地上,“她是谁?”
“这天下,这大东朝,有几位女子敢称孤的?”南宫秀的声音轻缓而清亮。
厉刚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天下间能称孤的只有七人,而其中唯有一位女子——青州青王——风独影!
“臣徕城府尹姚瑗拜见主上,拜见清徽君!臣不识王驾,有失礼仪,还请主上恕罪!”姚瑗回神,赶忙当头拜倒。
他一跪,顿时演武场的所有人及门口的百姓都回过神来,跪了满满一地,“摆件主上,拜见清徽君!”
风独影目光冷冷地看着厉刚,“徕城都副使厉刚!”
“臣在。”厉刚抖着身子垂首。
“纵子为恶此为一罪,懈怠军务玩忽职守此为二罪,妄动兵戈逞欲行凶此为三罪!”风独影每数一道厉刚身体便伏得更低,数到第三罪,已如烂泥伏地,“革职名,斩立决!厉氏一族无论男女,发配掖城,三代以内不许迁返!”
“臣……领罪。”此刻厉刚已是魂飞魄散。
“厉刚之子厉翼!”风独影再看向厉翼。
一旁的侍卫早已取出了他及军士口中的布团,这会儿听到叫名,他赶忙伏地,“草民在。”
“这会儿你倒有自知之明了。”风独影冷笑一声。
厉翼颤着身子不敢出声。
厉刚神魂略略归位,赶忙为儿子求情,“主上,还求主上饶恕,他所有的罪责都是因罪臣而起,还求主上看在岳丈杨大人曾为主上效力尽忠的分上饶他一条小命,我厉家就这一根独苗,请主上开恩。”
“你已第二次提到杨大人,你岳丈是哪位杨大人?”风独影心头一股无名暗火升起。
厉刚却只道有了生机,忙道:“中丞尹杨英。”
“原来是他!”风独影冷冷一笑,“各地奏折都是先送到章承阁,他这位章承阁主事的中丞尹自然是可以将参你的全部挑出不发!”
“求主上饶小儿一命。”厉刚叩头。
也在此刻,蓦然传来叫喊,“主上,请为草民伸冤啊!”
门口跪着的那群百姓中一名苍老的老汉跪行上前,“草民要告这厉翼,半年前他纵马过街,将小女生生踏死马蹄之下!草民向府尹报官,府尹判厉翼死罪,可厉刚厉都副却派了一帮兵士抡着刀剑从府尹堂上抢走厉翼!主上,他们仗着手中有兵马,欺负府尹没办法治他们厉家父子啊!主上,小女死得惨啊,求主上为小女伸冤啊!”
这位老汉才一说完,人群里又有人上前状告厉翼,告他纵仆行凶,将他的儿子生生打死……不过片刻工夫,厉翼便已数条人命在身。
“厉翼,你百死不足赎罪!”风独影气得浑身发抖,转头满面寒霜地盯着厉刚,“若天下之父皆若你厉刚,这天下必复祸世!”
厉氏父子已知难逃一死,顿时软倒于地。
“爹!我不想死!爹……我不要死……”厉翼涕泪交加地哭喊着。
可曾让他横行无忌的父亲此刻面若死灰,无能为力。
“姚瑗!”
“臣在!”
“将厉氏父子关押大牢,明日午时押往刑场,孤亲自监斩!”
“臣遵命!”
“主上圣明!主上圣明!”告状的百姓们连连叩首称颂。
风独影看一眼地上的厉氏父子,难掩憎恶,转身离去,走出都副署,门外那些兵士早已得知了府中情形,满满地跪了一地。思及这些人为虎作伥,她只恨不得一律斩首!
“阿影。”
震怒中蓦然听得久遥轻唤,这一声入耳,顿如甘霖洒落,缓了心头火气,风独影回头看久遥一眼,再看了看地上的士兵,片刻后唤道:“校尉何在?”
“臣在。”门内跪着的校尉赶忙奔上前来,满头满脑的冷汗。
“带所有兵士即刻回营,每人杖一百军棍,以示惩戒!”风独影道,“你降为百夫长,自领两百军棍!”
“是!”校尉保得性命,顿时松了口气。
等风独影一离开,他赶忙领着一众士兵回营,百姓们慢慢也散了。
姚瑗命人将厉氏父子押在牢中,自己赶忙飞步追着前去的青王。
当日,身份暴露了的风独影与久遥宿在了姚瑗府中。
晚间,久遥洗浴后,见风独影坐在桌前不动,便走过去坐下,问道:“阿影,可是在考虑如何处置那位中丞尹杨大人?”
风独影点头,“他包庇亲眷,以至历氏父子稔恶盈贯!哼,我只恨不得将之枭首示众!”
久遥凝眸看着她,片刻后道:“阿影,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风独影挑眉,“怎么,难道你要我放着不管?”
久遥摇头,语气里带有劝诫,“阿影,杨大人包庇亲眷,这等行径自然不对,却也在情理之中。要知道没有一尘不染的世界,也没有白璧无瑕的完人。世间之人,谁都有私心私欲,世间之事,总有些阴暗龌龊。你是王,是一国之主,不应该做一个目下无尘的高洁君子,王要有宽厚仁爱之怀,是要包容万生万物之人。”
风独影微愣,凝眸定定看着他。
“杨大人有过,你此刻亲自严惩他,举朝上下都不会有异议。但治国非同治军,你日后若发现任何一位臣民有任何一点过错,即罢黜或定罪问斩,那长此以往,上行下效,青州必将是严刑酷法之地,如此则青州臣民畏之苦虎。若一位王者一个国家在臣民的眼中如同一只老虎,时时刻刻要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试问这样的王,哪位臣民会爱戴?这样的国家,哪位臣民又愿意于此生活?”
此番话一出,风独影顿时心头巨跳,背上微生凉意。
“阿影,你的品行我自然了解。”久遥伸手握着她的手,“若你是执掌刑罚的解廌府尹,那自然是要严明执法。但你不是解廌府尹,你也不再是朝堂上的将臣,你是青州的王。”
温暖的体温自手心传来,另风独影心神一定,沉吟片刻,才轻声道:“久遥,谢谢你提醒我。”
久遥知道她是听进去了,微微一笑,道:“你我夫妻一体,你是在谢你自己吗?”
风独影不由也绽颜一笑,道:“那此事便让徕诚府尹上奏章,到时让国相酌情处置杨英就是。”
久遥点头,“我的阿影果然是最英明的。”
风独影睨他一眼,然后叹气道:“说到底,徕诚会有厉氏父子,是我的过错。”
“傻瓜,你怎能将别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呢。”久遥抬手掠过她耳畔的发丝,神态语气里自然而然带出爱怜之色,“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并不是每一位官员的品性你都能一目了然,也不是每位官员都能由你亲自考察任命,你能做到的便是,日后尽可能多的为老百姓选出贤良之臣。”
风独影没有说话,只是想着这青州也不知有多少厉氏父子这样的奸佞之臣,便皱紧了眉头。
“来,别皱眉了,不然我看着都纠心。”久遥抬手抹开她的眉头。
闻言,风独影展开眉头,移眸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的轻笑出声。
“笑什么?”清徽君很爱看妻子这样难得的微带慧黠的笑颜。
“贤内助。”青王轻声吐语。
“啊?”清徽君愣了一下才反映过来,伸手便去刮她的脸,“好啊,你竟然调笑我,怎会是贤内助,明明是大丈夫!”
青王殿下自然要躲闪的。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看看时辰还早,彼此又都没有睡意,于是久遥压低着声音故作神秘地道:“阿影,你有没有过在大家都睡了后,偷偷翻墙出去玩?”
风独影眨了眨眼,想了一下,道:“小的时候常和六哥、八弟溜出去玩,但每次都给三哥发现,然后二哥就冷着脸想要怎么处罚我们,五哥一边责怪一边同情,四哥只是无奈叹气,大哥就为我们求情。”
“哈哈……”久遥顿时笑了,“今晚我们也溜出去玩,保证不会有人罚你。”
风独影想了想,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久遥惊奇,但随即应道:“好啊。”
“我们先出去,然后唤青鸟带我们去。”风独影道。她不想青鸟来此惊动了姚府的人。
久遥心头一动,竟然不在徕诚?不过风独影能有如此兴致实是少有,所以他马上点头,“好。”
于是两人换过衣裳,悄悄翻过围墙出了姚府。
此时不过戌时两刻,城里的百姓竞多是未睡,饭馆酒楼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潮熙攘,街上也是三两一群四五一堆的,两人经过时偶尔听着三言两语,才知满城的百姓都还在为白日里青王惩治了厉氏父子一事而欢腾着,也为王驾至此而称幸,完全没有注意到走过去的就是他们在谈论着的人。
走在街上,看着百姓的笑颜,听着百姓的欢语,风独影心头最后那一点因厉氏父子而起得不开心也就烟消云散了。穿过那些热闹的街道,两人往人少的地方走,以免青鸟至时惊动百姓,只是在转过一条街时,久遥却脚下一顿。
“怎么?”风独影停步问道。
久遥没有说话,却是笑指对面。
对面街道与小巷相接的一片空地上,一帮孩子在玩。
一个女孩儿指着两个比较高的男孩道:“你们俩,一个扮厉刚,一个扮厉翼。”然后又指着余下的那些孩子道,“你们分成两派,一派是涞城那些不听话的士兵,一派是凤王带着的那些本领高强的侍卫。”
有孩子问,“那谁扮凤王?”
女孩挺着小胸膛,昂着小下巴,道:“当然是我!”
于是有的孩子不干,都不愿意做厉家的坏蛋,都要做凤王。
女孩子皱着鼻子颇有大姐派头地一挥手,“凤王是女子,当然只能我当,你们一群臭小子怎么能当凤王!”
孩子们没话说了,只是心底依旧是有些不乐意的。
“我们先玩了凤王惩厉家坏蛋,回头我们再玩凤王临朝,到时就封你们做大官。”女孩许以诺言。
于是孩子们都点头了,开心地玩起游戏来。
久遥看着那些孩子,乐呵呵地道:“看来我们得生个女儿来继承你的王位。”
“若有个女儿才不叫她当王,我就让她习一身武艺,然后仗剑江湖,逍遥快活去。”风独影却不认同。
久遥一听,眼珠子一转,道:“那我们还是赶紧先生个儿子吧。”
“谁跟你生儿子了。”风独影脸一热,转身快步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久遥笑着追了过去。
不一会儿,青鸟飞至,驮着两人展翅飞离涞城。
青鸟养在风独影身旁多年,自然是听其命令,所以久遥一直不曾说话,待飞了两刻钟,往下看去,依稀是到了浅碧山,不由疑惑,但依旧没有出声。
在浅碧山的西面山峰,青鸟放下两人。
十月初,一弯弦月淡淡挂在天边,满天繁星闪耀,那密密麻麻的屋子连成一片,就仿佛一袭轻薄的银色光纱铺展于墨色的夜空上,温柔明亮,美如幻梦。
“这里离别院很远了,我还不曾来过呢。”久遥道。
风独影仰望夜空片刻,吩咐青鸟侯在此处,然后牵起久遥的手,“我们走吧。”
“恩。”久遥点头,握住她的手。
淡淡星光下,两人静静走着,约莫一刻后,风独影停步。
透过枝缝,朦胧的微光里,隐约可看见前边是一处山洞,黑漆漆的洞口在夜里显得无比幽深。
风独影站立不动,久遥可以感觉到她身体微微地颤抖,他不由心惊,忙伸手握住她的手。
相握的手是如此的坚实温暖,风独影深吸一口气,抬步往山洞走去,久遥自是跟随。
踏入洞中,便是一片黑暗袭来,耳边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脚下踏着的地面平整无坑,久遥一步一步跟在风独影身后,又走了片刻,只听得一声响声,然后洞中便亮起一点火光,久遥不由停步。
火光又陆续亮起,却是风独影陆续点燃了洞中烛台,然后在一片晕红的烛光里,久遥看清了眼前的山洞,顿时呆住。
山洞很深,也很宽广,一眼看去,倒似是一件宽敞的屋子。屋的左边摆着屏风、檀木、软榻,屏风上画着墨竹,床上垂着青帐,榻上置着瓷枕,还有一些小摆设,布置得像间卧房;而右边则摆着书案、藤椅,案上铺着纸,纸上压着玉石镇纸,旁边置着墨砚、笔架,架上数支紫毫,书案之旁排着几排木柜,柜里满是书籍,一看就是间书房。只看左右,大约都会以为这是那位博学爱书之士的屋子,可没有人的屋子里会有坟墓!
山洞的正前方,堆着一座坟,坟前的墓碑上刻着——风青冉之墓——尽管蒙尘,可赤色朱砂依旧鲜明,如薄薄尘土洒在鲜血上,像一道经久不愈的伤痕。
风独影点亮了山洞里所有的烛台,让洞中置于一片混红的烛光里,然后她丢下火石,目光痴痴地望着坟墓,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走到坟前,她站立许久,最后缓缓跪倒,轻声唤道:“哥哥……”声音颤如风中琴音,仿佛下一刻便将断了。
久遥轻轻移步过去,她抬首看他一眼,然后望着墓碑道:“这是你的妹夫久遥,我带他来看你。”
久遥在她身旁屈膝,与她并肩跪在坟前。
风独影伸手轻轻抚着冰冷的墓碑,一遍一遍抚着那朱色的字痕,眼眶里酸酸的,眼中弥上雾气,令她看不清墓碑,于是她再靠近一点,慢慢将身子依在墓碑上,伸手抱着墓碑,就如同依靠着拥抱着——那个人。
久遥看着她,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唤他哥哥。”风独影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塞住了,有些嘶哑,“当年……我与他第一次相见,可我没有唤他一声哥哥,他也没有唤我一声妹妹。”
久遥起身,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拢着她的肩膀。
“我们既不敢叫,也不能叫。”风独影眼中水光闪动,“我怕叫了便动不了手,他怕唤了便会不舍,所以我们虽然知道彼此是这世上最亲的唯一的骨肉,可我们却不曾唤过对方。”
久遥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拢在她肩膀上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我们兄妹是这世间最狠心的人!”仿佛有尖锐的爪子在她胸口抓绕着,痛得她忍不住仰首急切地吸气,想要缓解胸口的剧痛,“我能亲手杀死自己的亲哥哥,而他宁死也不肯与我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