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也正抬眼朝他看来。
两人目光交汇,瞬间就都明白了对方此刻所想,于是便什么话都没有说的必要了。平宗心头极乱,却仍是留意到她嘴角沁出的血丝,便伸手想为她擦拭掉。指尖将将要触到她,叶初雪突然偏头避开,向后退了一步。
平宗呆了一呆,转身就走。
平安简直不敢置信,连忙赶上去追着平宗问:“你就这样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你这算怎么回事儿?嫂子为你出谋划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还有了孩子,你就连问都不问一声?你明明与她那样恩爱,到底是为什么啊?”她见平宗一路急行,自己已经快要跟不上了,急忙拽住他的胳膊:“阿兄,你说话呀!”
平宗蓦地回头瞪着她,满腔怒火到了嘴边又强忍住,只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平安一怔,“她做了什么还能比把龙城弄丢了更严重?”
平宗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面孔因为强行隐忍而微微颤抖,说话的时候觉得牙齿止不住地相磕,他压抑愤怒忍得连腮帮子都是酸的:“更严重!她彻底破坏了我南下的计划,葬送了我北朝一统天下的可能。”
他说到这里,越过平安的肩膀朝叶初雪的方向看去,见她正在阿延的搀扶下慢慢往这边走过来,心头又是一紧。
平宗见他眼神有异,回头见叶初雪过来,赶紧扯着平宗的袖子急速地说:“你好好跟她说话,别再打人了!”
平宗紧蹙着眉,要用力呼吸才能压抑住怒火,冷冷地说:“我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平安几乎被他气晕,正要数落,听见身后叶初雪说:“我有话跟你说。”
平安回头,见叶初雪已经来到了近前,连忙又回头向兄长看去。平宗瞪着叶初雪,看得出来他正在极力控制情绪,平安突然又放心了,只得劝道:“嫂子,要不然等阿兄消消气你们再说吧。阿延,带叶娘娘回帐中去…”
平宗发怒的样子让阿延十分惧怕,他牵着叶初雪的衣角小声催促:“叶娘娘,咱们走吧。”
叶初雪温柔抚着他的头顶笑了笑:“没事,你跟你阿娘先去看燕子吧。放心,他不会再打我了。”
阿延却仍然犹疑,怯怯地朝着平宗望去。
叶初雪目视平宗,目光清冷平静,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令平宗不由自主地向阿延微微点了点头:“放心。”
这是叶初雪走近后他第一次开口,声音还因为震怒而带有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平安哪里放得了心,犹豫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委决不下。还是叶初雪劝她:“安安,让我跟他单独说几句话。”
平安这才点头,唤过阿延,牵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到最后还不忘用眼神警告平宗一下。
叶初雪和平宗面对面而立,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四步,此刻看着,却仿佛隔着一整个天涯。他站在那一头,冷冷看着她,神色疏离漠然,似乎不打算采信从她口中说出的任何话。叶初雪心头发涩,却明白眼下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她朝着平宗走了两步。
平宗后退两步,仍旧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
叶初雪苦笑,索性站定:“信里到底怎么说的?”
平宗盯着她看,一时间却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对付她。是断喝着让她滚远点儿,还是嘲讽她到这个时候了还装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抑或索性转身走开。对于这个女人,他现在只觉束手无策。她是他最甜美的毒药,最美妙的噩梦,最亲近的敌手,即使在这个被她撕碎了自己全部信任的时刻,却仍然不想就这样决裂。
平宗一生自负,英毅果决,却在此时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初雪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叹了口气,低声道:“龙城如果发生了任何与我有关的事情,也都是在斯陂陀离开之前布置的。那之后…”她顿了顿,硬着头皮,强忍着从心底泛上来的。恶心感,说出那个名字:“昆莱那件事之后,我就没有背着你做过任何事。”
平宗看着她,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昆莱那件事情对叶初雪伤害极大,他当时日夜相守,后来她完全将自己交给了他,为他洗白了头发,为他出谋划策并无半分疏漏,他全都知道。他长叹了一声,将手中不知何时被攥成一团的信递了过去。
叶初雪接过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心中已经明白了大致。到底还是她种的种子、下的毒,一切在两三个月前就已经计划好了。斯陂陀一旦到了龙城,这个狠毒凌厉的计划不受她的影响,自有其发展的轨迹。
“现在还不算太晚。”她低声说,脑中飞快地盘算,“一切都还只是计划。平宸
即便要南征,要迁都,也得有个准备的时机,雒都也不是一天就能启用,还得有段时间去营建宫室,修葺城防,还有时间。现在时机最关键,你要趁着他们还没能开始动作,就先将龙城打下来,直接斩断他们下一步的可能性。
叶初雪说到这里,急切了起来,也顾不得他疏离的态度,两步来到他的身边,急速地说:“你还是要去河西四镇取兵,平安也要立即启程去柔然王庭。我们的谋划一环套一环,只有她稳定住王庭的局面,你才能将四镇兵力带走去攻打龙城。这些都需要时间,你必须立即出发。安安也是!我去找她…”叶初雪说着转头就要走。
平宗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叶初雪!”
她停下来,心头怦怦地跳,耳边尽是血液奔流的声音。一时间,心头仿佛开了个巨大的洞,她的全部意识都随着那个空洞而消失,她只能听见他唤出的三个字,只能感受到他紧紧掐住她手臂时的疼痛。她知道他就在身后,他的气味笼罩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她不肯回头,怕看他的眼睛,怕他问出那句话来。这是她一直担心的时刻,却也知道始终躲不过。
“你后悔吗?”他终于问,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她交心之前谋划的,他知道叶初雪全心与自己相爱,知道他们二人是这草原上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知道她是自己这一生不可再得的知己。
所以他这样问。
只要叶初雪说她后悔,平宗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原谅她的。他可以告诉自己那个时候叶初雪还不完全属于他,这样的行为不算背叛,他可以去尽力挽回,暂时将这件事情放开。
然而叶初雪这片刻间的沉默,让他的心一路向下沉到了最深的地方。“怎么?这还需要想?”他冷笑着催促,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逼问中已经明确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她开口的时候觉得心脏在一寸寸地撕裂,但是她无法骗自己,也无法骗他,“我此刻在你身边,全心为你着想,替你谋划,我希望你能夺回龙城,我答应过要还给你一个龙城的。我的心牵挂在你身上,为你的出征祈祷,为你的胜利骄傲,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的事情。但是,我不后悔。”
叶初雪抬起头,直看入他的眼眸,越发确定自己的心意:“那是我的家乡,我的国家,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是姓姜的,宗祠、太庙、社稷都在那里。我父皇去世时,我发誓要为他守护那片河山,我不能让你的铁蹄践踏那片土地。”
平宗眯起眼,无法掩饰自己的煞气:“你从来没有放弃过?”
叶初雪摇头。
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胸口,手指紧紧攥住那里的衣襟,深觉若不在那里掏出个洞来,就会憋闷而死。他仍然不可置信:“你为我谋划了那么多…”
“因为我说过,要帮你重新夺回龙城。”她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心在淌血。他震惊痛苦的模样,她全部看在眼中。他有多痛苦,她就有十倍于他的痛苦。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她不可能像他那样可以不假思索地找到自己的目标,并且毫不犹豫地去努力,“虽然这样的龙城,已经不是最初你失去的那个。我无法割舍我的河山家国,就只能不惜伤害你的去保护她。我只能学你那样,将我自己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你。但是我的家国不行。所以,我不后悔。”
她曾经以为将叶初雪与故国分割开来,也许是解开他们之前死结的办法。但那只是饮鸩止渴,他们相爱越深,就最终彼此伤害越深。
“那就是说…”平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煞气不那么浓重,“即使你我如今已经是夫妻,你以后也还会为了你的家国,来毁了我的家国?”
叶初雪抬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说:“你给我取的名字,叫雁娘!”
平宗如同胸口被重重捶了一下,良久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雁娘,雁娘,大雁终有南归的一日。我是想带你回家乡。”
她终于无法抑制眼泪,低下头,一任泪水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上,然后一滴滴地砸落在脚前。他终是不会放弃他平天下的梦想,他把她纳入自己的雄心中去。他能征服她,于是便也要征服她的国家。
叶初雪知道他们谁都不可能向对方妥协,他的雄心,她的故土,都是不容曲折割舍的,于是便只能各奔东西吧。
“去吧,趁还来得及,去挽救你的家国。”她抬起眼看着他,将自己心头的意志传递给他。
平宗深深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说话,转身扭头就走。他用丁零话大声呼喝,之前挑选好要随他一同去河西的两百名贺布铁卫就在不远处随时待命。
叶初雪看着他翻身上马,带领着随从们如同雷霆翻滚过草原一般,飞快地离开。良久。只要腾起的烟尘久久不能消散。
她再也无法强作坚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抽动着肩膀,无声抽噎。
平宗这一去,就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也许再也看不见他回转。也许他终究明白,他们二人只能背道而驰,他们中间隔着南北两个国家,也隔着一个男人对贤妻的全部期待。
平宗这样的男人,需要的不是一个和他并肩而立的女人。他想要的是能为他着想,以他为天,站在他的身后、隐身在他的光芒中,为他抚育子女、经营家庭、助益他雄心的女人。叶初雪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她做的事情其实远比贺兰频螺要严重得多。平宗对她的任何处罚都合情合理,但最大的可能,也许是他再也不会回来,就将她从此抛在脑后。
身后悄悄想起脚步声。叶初雪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回头,见平安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神色冷淡戒备。
叶初雪有些惊讶,没想到她居然还在,居然没有走远:“安安…”
“不…”平安后退一步,面上带着厌恶,“别叫我安安,你不配!”她冷笑一声:“我一直担心,你会利用阿兄对你的爱伤害他。后来我看你们彼此相属,还以为是我想多了。公主殿下,果然你最厉害。阿兄那样一个人,天底下也没有人能这样伤害他。他那么爱你,连龙城丢了都不肯责难你一句,你却这样对他,你的心莫非已经被狼吃了吗?”
叶初雪默默听着她的话,看着她一边说一边后退。平安眼中的鄙夷敌意如同冰箭一样冷飕飕地射得她满身寒凉,但是这是早就知道会发生的,她除了硬着头皮承受,也没有别的办法。她知道自己在今日不但失去了平宗,也失去了平安这个朋友。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看着她一步步离开自己。
“不后悔!”叶初雪立在原地,看着平安走出自己的视线,看着周围的人远远躲避开来,满地走着散步的小鸡和初生的羊羔也似乎不愿意靠近她。她觉得天地日月都离她而去,而唯一支撑着她不倒下的,只有这三个字。
叶初雪不敢说自己所作所为是对的,但事情已经做了,便不能后悔。她生为姜氏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汤沐食邑,受着万民供养,有些东西是深入血脉的。她无法因为自己的境遇而改变深入骨髓的信念,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自己撕裂破碎。
天上的云缓缓游动,远处的草原铺满弥赧花,脚下是一朵盛开的蒲公英。叶初雪将蒲公英摘下来,依着日影找到向南的方向,用力将蒲公英向着家乡的方向吹去。
她知道那些蒲公英根本不可能飞到南方去,她一个人的力量只有那么大,只能做这么多。但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无论飞得有多远,无论在什么地方生根发芽,无论是枯萎还是盛开,终究蒲公英不会变成弥赧花。
叶初雪盯着手中蒲公英的枯秆发怔,自觉此刻的自己和它一样,一无所有,倾尽了一切,只留下一个枯败的自己。
草原上的风,即使在盛夏也带着寒意。就像她身体血脉中的寒意,无论如何也无法根除。阳光看上去炽烈,无奈相隔太远,温暖也许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身后蹄声响起。
叶初雪一怔,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她太熟悉这蹄声了,这不可能是别的人别的马,但也不可能是他!他刚才已经决绝地离开,就不可能再回来。
一定是梦!她紧紧闭上眼睛,再用力睁开,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会在另一个地方醒过来。
然而没有,眼前依然是营帐、草地、马槽,还有手里剩下的蒲公英秆。
马蹄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她听得见那人从马上跃下时沉重的脚步声。他向她走来,真的是在接近她。
叶初雪紧张得全身都绷紧了,完全忘记了呼吸,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头皮都一片发麻。
突然她就被拽进了那个宽广温暖,成为她头顶青天、脚下后土的胸膛里,被他从身后紧紧环抱住。
她两腿发软,不由自主抚上环在自己腰前的健壮手臂,只觉一时间天旋地转,整个抽身离去的世界又在转瞬间扑向了她。
“你…”她不知道自己这惊呼说出口没有。他因为疾驰而浑身发热,身体散发着汗味,气息激烈地落在她的耳畔。
平宗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叶初雪,虽然你只能爱我而不能爱我的家国,可我爱你的全部。你等着我回来。”他的手抚上她的腹部:“和孩子一起,老老实实等着我回来!”
然后他放开她,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叶初雪浑身酸痛得几乎无法站立,胸口仿佛被火灼烧着,她太过用力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两眼发黑摇摇欲坠,才终于重重透出一口气来。
她像脱水的鱼一样用力呼吸,让夹带着青草芳香的空气充盈她的肺,让她的皮肤和骨肉不再疼痛,然后才鼓起勇气回过头来,看着他去而复返的方向。
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有一个人骑在马上,身姿矫健英武,渐渐地变成一个黑点,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第五十一章 休叹东山留不住
平宸坐在自己的御座上,慢条斯理地啜饮着斯陂陀送来的波斯红葡萄酒,目光从阶下几个亲近重臣的面上掠过,见平若、崔璨、平衍、严望各自神情肃穆,静候他的吩咐,这才缓缓开口:“你们几个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今日找你们来,是要商议一件大事。”
迁都之议,当时与闻的有平若、崔璨,之后平衍也已经得知消息,此时在场只有严望还没有听说。因此听平宸这样说,除了严望,另外三人都以为平宸会说这件事情,不料平宸一开口便令人十分意外:“柔然图黎可汗要来龙城这件事情想必诸位都已经听说了。但前些日子西边传来消息,说柔然可汗的车驾突然半途折返,又离开了榆关向西。”
崔璨见提到的是这件事,便不得不起身道:“回禀陛下,柔然可汗车驾折返是在七天之前。他们过了黄河之后,行踪便有些蹊跷。本可以直接走驰道来龙城,却不知为何取道榆关,绕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到达榆关后又停了差不多一个月,然后就折返了。”
这些平宸已经听过一次汇报,便点了点头道:“朕命人查了查,柔然可贺敦的车驾曾经离开榆关向北去,耽搁了十多天。阿若,向北是什么地方?”
在场诸人都是熟识天下形式的,平宸点平若来答这个问题,自然有他的目的。平若立即明白他的用意,闷声道:“从榆关向北穿越大漠最狭窄的地方,就进入了漠北草原,那里到阿斡尔湖只需要三天时间。”
严望腾地一下坐直了,问道:“可贺敦是去见晋王了?”
平宸哼了一声,缓步来到平衍的面前,笑道:“我听阿姊说,柔然可贺敦与她是旧识,与那个女人也有很深的渊源。”
这是“那个女人”第一次被在这样的场合提及。但是在这间大殿中,上至平宸,下至高悦,都已经深切知道这四个字所代表的那个人意味着什么,一时间大殿之中竟然没有人再接话。
崔璨、平若、平衍三人都与叶初雪的关系复杂不好开口,于是严望只得问道:“柔然人跟晋王在谋划什么?”
平宸朝平若瞟了一眼,平若会意,起身来到一旁屏风上悬挂的地图前:“如果柔然可贺敦确与那个女人关系密切,也许她们秘密会面,就是为了为晋王争取柔然可汗的支持。晋王在漠北,粮草供应十分有限,但如果得到了柔然人的支持,他再与漠北丁零联手的话,就会对龙城形成很大的威胁。”
严望点了点头:“这确实有可能。”
平宸道:“这次调严将军回来,就是商议此事。晋王和柔然绝不能联手,此事关乎龙城的安危。”
严望点头:“此事包在臣的身上,有我在,定然不让晋王越过大漠南下。”
平衍一直沉默,一时心头极乱。平宸、平若是在密谋迁都,却让严望留守龙城应对晋王的威胁,这的确是平宗夺回龙城的最佳机会,但如果平宸、平若成功迁都,以雒都之前几百年经营下来的城防,要想再攻取简直如同逆水行舟,难度加倍。因此平宗若要防止北朝分裂,唯一的机会就在于取得龙城之后火速追击,将平宸、平若截击在半路上。
他思虑既定,便打定主意一言不发,等到众人已定了方案,便一同告辞。
不料平宸却叫住了他:“七郎留步。”
平衍一怔,只得挥手命前来抬步辇的少年退下,眼看着平若、崔璨和严望都退出了大殿,这才问:“陛下?”
平宸笑道:“七郎,上回你我单独在此可是狠狠地打了一架,打得朕都怕了,要留你下来单独说话,还得多思量思量。”
平衍但笑不语,只冷眼等着他说话。
平宸也不在乎,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掌心突然垂下一枚白玉兔子,在平衍的面前晃来晃去。
平衍面色遽然一变,蓦地抬眼向平宸望去。
平宸笑道:“我跟阿姊说过,她若与你婚后过得幸福,我便将这东西还给她。” 平衍身边嗡的一声,冷冷看着平宸,见这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得十分高大,面目也如同所有丁零平氏一般,深刻英俊,只是唇角那丝微笑不管怎么看,都有一种不怀好意的意味。
见他一时只是盯着自己看,平宸笑了笑道:“我跟阿姊说的是,如果她跟着你过得不好,便可以回来找我,我们丁零人没有那么多讲究。”
平衍一把攥住平宸的手腕,咬着牙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平宸被他攥得钻心地痛,却咬着牙不肯喊叫,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只是一味地笑:“她什么都不曾跟你说过吗?”
这句话却已经坐实了他所有最坏的猜想,平衍只觉头晕脑涨,仿佛被人按进了水中,憋闷得无法呼吸。“你…”他咬着牙,恨不得过去打他一顿。但身体还没有动,断肢已经传来了虚妄的痛,令他心头一凛,登时没有办法动弹。
平宸犹自不肯罢休,恶毒的话如同毒蛇一样从他口中冒出来,撕咬住平衍的喉咙:“毕竟七郎如今这个样子,如何能让她做一个正常的女人?”
平衍走的时候面色苍白,两只手死死抠着步辇的扶手,几乎将上面镶嵌的螺钿都抠了下来。他一言不发,目光笔直看着前方,肩背也一如既往地平直,只有从扶手两侧垂下的袖幅微微波动,也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隐忍怒气。
平宸立在自己的座前,看着他离开这座大殿。直到人都看不见了,一转身,见高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正沉默地看着他。
高贤在平宸身边伺候了七八年,对平宸来说,半辈子都在他的陪伴之下,两人之间彼此了解,除了平若无人可以超越。平宸只用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不赞同?”平宸问了一句,若无其事地转身向屏风后面他寝居之处走去。
高贤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叹了口气:“陛下今日忙碌一整日,还没有用膳吧?”
平宸对这个答案却不满意,走进屏风后面,一面伸开双臂让两个随侍的宫女为他宽衣,一边淡淡地说:“你觉得朕伤了七郎?”
高贤讪笑:“老奴一介废人,懂得什么。只是长公主与秦王也算是多年夙缘,陛下好心成全,本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又何必给他们添烦忧。”
“若是阿姊还在秦王府,那就说明他们夫妻新婚燕尔鹣鲽情深,朕自然不会说半个字。可阿姊离开秦王府已经半个月了,貂珰想必是知道的。你倒跟朕说说,什么样的皆大欢喜是这个样子的?”
“这…”高贤叹了口气,“即便如此,那也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儿。陛下即便要过问。也总得顾及一下秦王的脸面。”
平宸冷冷道:“朕就是顾及了他的脸面,才这样说的。”他见高贤一脸迷茫,便耐着性子解释:“朕让阿姊嫁他,不是为了他七郎,而是为了阿姊对他的一片痴心。如今既然他们两人新婚就好就已经分开,只能说明两人之间已经起了龃龉。当初他昏迷不醒,阿姊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如今却连共处一室都忍不了,貂珰你觉得是为什么?”
高贤的额角冷汗滚滚而下:“老奴确实猜不出来。”
平宸哼了一声:“他留不住阿姊,我便将阿姊收回来。这段姻缘本就不是给他的奖品。”他眼中闪亮,颇为自己的算计自得:“我今日如此羞辱七郎,他又知道了阿姊与我的事情,定然要去质问一番。阿姊那人,我已经看透,表面温婉,骨子里却着实自矜,七郎去了定然会冒犯她。让她知道七郎本非良配,索性就此割舍了算了。”
高贤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想不明白这少年心里到底是有多少窍,几开几合,竟然能想出这样曲折又匪夷所思的主意来,一时之间却做不得声。
平宸有些得意得说:“不信你就等着吧,待到明日此时,我定将阿姊接入宫来。”他叹了口气,缓缓道:“龙城从此成了伤心地,就让她随我去雒都也好。”
平宸有心掀起一番狂风骤雨,晗辛却全然无法察觉。
此时已经入夜,宵禁中的龙城变得格外安静。门突然在这个时候被敲响,风雨般急促,惊得晗辛心头微微一跳,直起身来,与苏媪面面相觑。苏媪前去开门,只听外面有人道:“秦王妃在吗?秦王殿下的手令,命王妃速速回府。”
晗辛一听便知道是秦王府来的人,便过去问道:“怎么了?是秦王出事了吗?”
那人与晗辛时常见面,见到晗辛立时松了口气,施礼道:“王妃在就好办。殿下现在就在坊门外等着王妃,他请王妃这就立即与他回府。”
晗辛听说平衍到了,便知道他没事,心头略松,板下脸道:“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说。”说完便示意苏媪关门。
苏媪把门关上,却担忧地看着晗辛,良久,斟酌地说:“夫妻总有闹别扭的时候,他既然亲自来接,便不好再闹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