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答应过安安,绝不让他们卷入龙城之争。”
“所以让她带人护送珍色回王庭,这件事情总与龙城无关吧。”叶初雪拉着平宗在地图上比划:“去河西牧场必须你亲自去,漠南京畿的麦子也不能不收,只能指望焉赉。”她叹了口气,“要是勒古还在就好了,也不会如此捉襟见肘。”
平宗却还在琢磨她刚才所做谋算:“如果让安安带人去柔然王庭,就还得再从漠北诸部挤出一千人来。”平宗含笑看着她:“我就知道一旦什么东西被你打上主意就别指望能跑得掉。”
叶初雪突然依偎进平宗的怀里:“婚礼之后你就要走了!”
“放心,”平宗的手抚上她的腰,也是满心不舍:“我…”他安慰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他们心里都明白,兵贵神速,一旦他在取得了四镇之兵,就要立即折向龙城,是没有机会再回阿斡尔湖来与她会面的。
“我明白。”叶初雪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用说,咱们好好成个婚,你去打仗,我留守阿斡尔湖。”她向后微微撤开一点,靠在他手臂上仰面瞧着他:“你们都走了,我得替安安看住这里。”
“我想带你走…”他忧心忡忡,“你这人吧,只要我一眼看不住就会出问题。”
“你是去打仗的,带着我也不可能盯着我。以前又不是没经过,结果呢…”她说到这里,无端脸白了一下,倾身过去伏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心里有句话欲言又止,只是说:“无论如何不能再出那样的差错了。”
平宗却会错了意:“这次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有哗变的。”
叶初雪的脸埋在他的胸前,温柔地笑了笑:“还是保险点儿好。”
平宗诧异起来:“叶初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她却咬着嘴唇摇头:“再等两天。”
平宗眼睛蓦地一亮,一把将她搂住:“你是不是…”
“这才多久!”她嗔怪地瞪他一眼,“我如何能知道。总得再等两天呀!”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可是我有感觉的。”见他瞪着眼就要欢呼,连忙压住他的唇:“别,我记着日子呢,到时候再说。”
平宗死死瞪着她:“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许乱动乱跑,到日子再说。”
叶初雪生气:“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哼!”
平宗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得意之色,哈哈大笑了起来,笑道:“叶初雪,咱们这婚礼办得可真是时候。”
婚礼按照叶初雪的意思在平安的大营十里外设置了一个假营地,平安三百三百地派出一千二百人驻扎,平宗又带着一千八百多人“无意”间从营地经过,将正在营地门口眺望的叶初雪掠上马带回大营。
这是婚礼的前序。
一日之后,平宗带着作为聘礼的三千头羊和三千匹马,以及平安手下两千儿郎浩浩荡荡地送叶初雪回到“女家”。又在那里象征性地居住了三日,再带着叶初雪返回大营。
只是没有人留意被平宗带走的人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他贺布军的士兵。更没有人知道就在不知不觉间,三千漠北丁零男儿已经悄然向西边出发。
柔然可贺敦倒是还留在大营参加婚礼。只是她一直做汉人打扮,除了晚上的饮宴,白天都戴着幂篱出入,也没有多少人发现可贺敦也已经换了人。
平安倒是还以苏毗的身份主持者长达三日的欢饮庆典,在计划中她会在三日欢饮庆典之后带人悄然离开,追赶上珍色一行。
但无论底下做了多少手脚,这仍是一场真正的丁零人的婚礼。
平宗将叶初雪从外面营地接回来,便宰杀牛羊,带领诸部首领和叶初雪一起来到湖边祭天地山川湖神,萨满嬷嬷们围着祭台起舞高歌。叶初雪和平宗携手来到祭台下,在向祖先祷告后,共同刺破手指将血滴入酒中一同饮下。
夜里篝火燃起,百里之内所有部落首领尽数前来,盛大的欢宴开始,首先由族中长老用一条青色绫缎将两人的手绑在一起,共居主位,看诸部献礼。因为婚礼仓促,诸部所献礼物多数是各自当地特产,也有人送上刀剑、匕首、珠宝首饰、美酒骏马,甚至还有一个偏远的部族献上了十名美女。
叶初雪似笑非笑扭头看着平宗,见他的面孔被火光映得阴晴不定,神色间颇有尴尬意味,留意到她的注视的时候竟有些心虚。叶初雪几乎乐得要笑出声来,幸好平宗及时送上一杯葡萄酒,堵住了她的嘴。
这酒还是斯陂陀留下的,味美香醇,叶初雪心情畅快,毫不扭捏地将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听见四周突然一阵喝彩声起。原来她喝酒的模样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不少人对她的酒量大为赞赏。
草原诸部本就豪爽热情,尤其见到叶初雪这样一位南方美人如此善饮,许多以前没见过她的人都立即生出好感,一拥而上,纷纷要与王妃共饮一杯。
叶初雪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的喝下去,就连平宗也没见过她如此豪饮。
好在后来平宗终于看不下去了,起身一伸臂挡住了所有人,将叶初雪打横抱起,笑道:“你要再喝下去,一会儿就没办法与我喝合卺酒了。”
众人又大声起哄,平宗抱着叶初雪转向众人,道:“欢宴连续三日,诸位贵客且自尽欢,我就不奉陪了。”
众人纷纷笑道:“晋王且去陪新妇,我们这里不需你赔。”
乐手与歌奴见此情形,也趁兴弹奏起草原上最火热的歌谣,只听歌奴唱道:“他那深情的眼睛,印在姑娘的心上;他那矫健的身躯,让姑娘大声歌唱…”
众人哄笑声中,平宗将叶初雪抱进了装点一新的大帐。
帐中红烛高招,平安为他们准备了全新的锦被罗帐,这却是龙城的风俗。今日诸部送来的裘皮珠宝都堆放在一角,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叶初雪问:“刚才他们唱的是什么?”
平宗将她放在床榻上,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笑道:“给咱们鼓劲儿呢。”
叶初雪嗤笑起来:“你还真把自己当新郎洞房啊?”
“那当然。好容易把你娶到手,从此后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当然要当新郎进洞房!”平宗说得理所当然,取过早就备好的合卺酒递给叶初雪:“快,快喝了咱们做正经事。”
叶初雪被他气得快要笑出来,两人干脆利落地一起干了杯,平宗一下子就将叶初雪压倒在床榻上,将铺好的锦被一掀扔到一旁,笑道:“咱们要不赶快点儿,一会儿他们喝完酒了说不定会冲进来围观。”
叶初雪吓了一跳:“啊?这怎么行?你们怎么还有这样的陋习?”
平宗三两下将叶初雪的衣服褪尽,说:“放心,安安会挡着他们,但到那个时候你肯定就没有兴致了。”
他俯下身去亲吻叶初雪,片刻突然又抬起上身,盯着叶初雪说:“叫我!”
叶初雪两眼笑得月牙儿一样,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叫:“晋王?”
“岂有此理!”他在她的鼻子上咬了一口,“这个时候难道该叫什么你都不知道吗?叫错了就要惩罚你。重新叫。”
叶初雪露出坏笑:“平宗?”
“还是不对!”他在她的胸前重重咬了一口,痛得她细细叫了一声。
“还叫不对那边也要咬!”
“你是人还是狗啊,怎么尽咬人呢?”她浑身微微颤抖,颊边的发丝随着渐渐激烈的气息漾动。
“快叫!”他持续着手下的动作,“自己想该叫我什么。”
她叹息一声,语气软软的:“阿护,你别折腾我了。”
“我喜欢你这样叫我。”平宗低下头去含住她的嘴唇细细品尝,就在她渐渐火热地缠上来时,突然又咬住她的下唇轻轻一扯,“但你还是没叫对。”
叶初雪恼怒起来:“你真麻烦!”说着作势转身不理他,却被他拦腰给拽回来,惹得她惊叫了一声:“哎呀你做什么?叫什么你都不高兴,不跟你费神了。”
平宗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声音在亲吻的间隙传出来:“你知道我要听什么,却偏偏不说给我听,是觉得这场婚礼不作数吗?”
她经不住他的磋磨,捧住他的脸让她看入自己的眼睛,然后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夫君。”
平宗却一时呆了呆,随即笑起来:“真好听,你再叫一声。”
“每天一次,再多不能了。”
“那好些天见不到你,能不能攒在一起叫了?”
“等你回来再说…”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散乱,话语被喘息和呻吟所取代。
红烛静静地燃烧,将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影子投在帐壁上,火光摇曳,把帐中的一切都照得无比温暖旖旎。
叶初雪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推开在她身上不停亲吻的平宗,喘着气说:“你还没告诉我‘邬娜’是什么意思呢。”
平宗对突然被打断十分不满,捉住她的手放在口中吸吮轻咬,根本顾不上回答。
“快告诉我,‘邬娜’是什么意思?”她却执着地追问。
他于是放开她的手,凑过去吻她的唇角,口中含混地说了两个字。
叶初雪没听清楚,一把挡开他的脸问:“到底是什么?你说清楚。”
平宗无奈,只给停下来,清晰地说:“雁娘。”
叶初雪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两个字,登时一怔:“雁娘?”
“嗯。”他又去吻她,不经意地解释,“南来北往,大雁的雁,雁娘。”
如此就再没有误读了。叶初雪只觉心头微微一沉。平宗的头埋进了她的胸前。
她抱住他的头,手指插入他的发髻之中,抓住他的头发略微用力,眼睛颓然闭上。
红烛终于烧到了尽头,噗的一声,灭了。
第四十八章 千古江山无觅处
崔璨走进延庆殿是,见平若正在陪平宸吃饭,便默立在一旁静候。平若连忙起身与崔璨见礼,满面笑容道:“崔相想必是有要务呈奏,我就先回避一下。”
“不用不用。”崔璨连忙摆手,说:“此事正好也与平中书有关,在下想在御座前问问平中书。”
平若敛容正色道:“崔相请问。”
“今日吏部发文过来,说有几名官员秘密离开龙城,听说是奉了中书之命,请问可有此事?”
平若心中有底,面上不动声色,问:“哪几个人?”
“匠作监贺元春,中书府主事平蕈,太常寺主事李淳,中书郎中柳范…”
他点名的这几个人,除了匠作监贺元春之外,其余几人都是五品下的职位,却又实实在在是几个做事情的人。这几人秘密离开龙城,若是以往不会有人太过在意,但崔璨这人做事细致,不但留意到了,还直接来到御座前质问,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这几个人的任务是什么。
平若苦笑了一下,只得承认:“崔相明察秋毫,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平宸越听越是惊奇,朝平若望去:“是你派他们出去的?为什么?去什么地方?”
平若见崔璨眼观鼻、鼻观心,不似要贸然开口,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这才转向平宸,老老实实地回答:“臣派这几人是去雒都看看旧日宫殿尚在否。”
平宸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平若只得说得更明白些:“去考察营建宫室圜丘的可能性。”
崔璨心中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白,也是吃了一惊,抬眼望向平若。
雒都在龙城西南一千五百里之外的河洛之间,百十年前本是前朝国都。后来前朝内乱,外族入侵,皇室南渡,中原轮番落入匈奴、乌桓、氐人、羌人之手,雒都屡经战乱,被大火烧毁过,也被铁骑践踏过。至丁零人在龙城立国之后,百姓因北方安定,渐渐向北迁移,雒都也就彻底地萧条了下去。
平若所说圜丘,就是指祭天所用天坛。历朝历代,圜丘都建于国都南郊,因此平若这话一出口平宸和崔璨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崔璨犹自不肯相信:“平中书是在考虑…”他要定定神,才能说出那两个字:“迁都?”
平若不回答他,朝平宸望去,“陛下,你我当日少年时曾经许下的心愿,愿海内清一,寰宇大治,国富民强,还于旧都。还于旧都本是你我从小立下的志愿,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条件能够去做了,臣以为当断则断,不可犹豫拖延。”
平宸眼睛发亮:“是,你我当日在阴山脚下南望山河,就已经立下如此志向。没想到你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回忆起往事,平若的目光变得柔和温暖,“当日陛下问臣,若有朝一日要臣在父王和陛下之间选择,臣该如何做。臣当时说,为了与陛下同赴旧都,看着陛下君临含嘉殿,光照大江南北,臣愿意将父子之义一并舍弃。陛下,当日说的话,臣每一个字都记得。”
平宸激动地负手来回踱步,“我就知道!你还记得当日的宏愿,也只有你知道朕心中的想法。阿若,你果然是朕的阿若!”
他走下来,重重在平若肩膀上一拍,又问:“迁都?如今可以迁都了吗?”
崔璨大急起来,连忙说:“陛下,如今龙城未稳,北有晋王虎视眈眈,南有昭明叛军据守要塞,龙城京畿诸王也都人心惶惶,这个时候稳定局势才是第一要务。毕竟本朝历代皇帝陵墓,社稷宗庙都在龙城,贸然南迁,如何向宗室诸王交代?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平宸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哼,那些宗室,别以为朕不知道,不过一个婚礼,那些宗室就已经将秦王当做他们的主心骨了,一个个都去讨主意,商量如何对付朕。崔相,你旁观者清,看得明白,这些宗室,根本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平若笑道:“崔相所说都有道理。如今的确还没有到当日我和陛下所说的海内清一、寰宇大治的地步,但如今危难时刻,却也是陛下挺身而出,以自己的威德令天下服赝的好机会。”
崔璨心头一紧,已经明白他打的主意,大惊失色:“平中书,你是想要让陛下…”
平宸也立即明白了,一拍掌,抢断崔璨的话说出来:“亲征!”他兴奋地热血沸腾,觉得这延庆殿的屋檐梁柱都已经成为限制约束他的桎梏,激动得几步跨上台阶回到自己的御座旁,笑道:“是了!逆臣造反,只有朕御驾亲征,去征讨他们!”
崔璨惊得大声道:“万万不可啊!陛下,龙城乃本朝根本之地,陛下南征,若令野心勃勃的严将军在城中主持大局,势必会引发内乱!”
“不是还有秦王嘛。”平若细细的声音切断了崔璨的话,“秦王如今是宗室的领袖,龙城有他镇守,严将军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乱来。”
崔璨还欲反驳,一眼瞥见平若目中闪烁的光彩,心中蓦地一呆,旋即醒悟,他深深叹了口气,终于一言不发。
议事完毕,平若和崔璨从延庆殿出来,崔璨也顾不得尚有侍卫和内官众目睽睽,上前一把搭上平若的肩膀:“平中书,说句话吧。”
平若早就料到他会这样,点了点头:“好…”他随手指着附近一处宫苑:“那边有空屋子。崔相,请。”
崔璨点了点头,也顾不上客气,当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过去。
平若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之诘,引着崔璨来到一处僻静宫室,屏退闲杂人等,将门关好,这才转身面向崔璨道:“此处机密,不会有人偷听,崔相请说吧。”
崔璨上前一步,直接看入他的目中,开门见山地问:“平中书鼓动陛下亲征迁都,是想将龙城对晋王拱手相让吧?”
平若毫不躲闪,微微一笑:“崔相这话说得太诛心了。连陛下都不曾怀疑我的忠心,崔相却想指我暗通晋王么?”
“无论你有没有暗通晋王,今日此举的后果,必然是晋王趁虚而入,龙城终究会落入晋王的手中。”
平若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忽而问道:“那么以崔相看来,陛下不去南方亲征,镇守龙城,就能抵御晋王吗?”
崔璨一怔,自然而然张口就要回答,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迟疑了下来,他皱眉思量了良久,竟一时无法回答。
平若扯动嘴角像是笑了笑,但笑意并未到达眼睛,轻声说:“看,崔相自己也没有把握吧。”
“可是…”崔璨明白他的意思了,却不肯承认,倔强地说:“即便面对晋王胜算不高,也不应就此逃跑。天子受命于天,牧守万民,怎么能因为晋王的威胁就先胆寒了呢?”
平若对他可能说的话都已经有所预料,听他如此说,明白针锋相对的辩论没有意义,转而问道:“崔相认为江山重要,还是社稷重要?”
崔璨一怔,随即变色:“江山与社稷哪一样都不能放弃!”
“那如果守不住江山,是不是就要连累社稷一同葬送呢?”
“当然…”崔璨的话又被噎在了喉间。他不善于强词夺理,想了半天终究还是说:“即便如此,也不应自堕志气。晋王如今无异于流寇,手下没有军队,身边也没有谋臣,连个补给都要靠抢掠,就算他威名犹在,也不可能立即就攻到龙城城下来。咱们没有道理敌人未动,自己就已经望风而逃了。”
“崔相真是太天真了。”平若冷笑起来,“你只看得见晋王身边无人,却看不见这天下都是晋王的人吗?”
崔璨呆了一呆:“什么?”
“晋王之威,并非来源于他兵多将广所战披靡,而使源自他根基深厚。在朝、在野,军中、民间都深孚众望。天下十七个边镇,时至今日也就只有玉门镇一处明确与他为敌。其余诸镇,即便朝廷派遣督军整肃,却仍然无法调动其间兵力。更何况河西四镇、南边的昭明三镇都明确不服从朝廷统领。崔相以为这些边镇叛乱是谁在背后指使?”
崔璨知道他说得有道理,长叹了一声,沉声回答:“都是晋王。”
“崔相自己已经说过了,晋王身边既没有良将也没有谋臣,他手下也不过几千人马。而南方叛乱诸镇才真正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所以龙城空虚以待晋王,重点攻伐南方诸镇才是上选之策,崔相以为呢?”
崔相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向平若施礼道:“平中书,想当日我受恩破格擢拔为丞相,已经是旷古未有的恩典,此事是平中书一力促成,在下深感知遇之恩。只是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仍然敬佩你的为人。咱们今后也许会成为敌手。今日一别,就受我一拜,权当报答你当初的恩情。”他说着,跪下向平若叩了三个头。
平若知道拦也没用,只得侧身受了。点点头道:“也请崔相善加珍重。”
崔璨欲言又止,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平若直到崔璨走得看不见了,才独自出了宫,也不许从人跟着,自己跨上马,穿过龙城的大街横巷,来到庆喜坊一处宅子外面,核对了地址无误,便下马敲门。
一时一位老翁出来应门,见识平若毫不惊讶,只是侧身让开路,让平若进去,自己去将平若的马牵到马厩去喂料。
这是平若第一次来这里,本来还想着如何与老翁交涉,见他连问都不问一句,正在惊讶,却见正屋的门帘掀起,晗辛从里面出来,向着平若颔首道:“世子终于来了。”
她将平若迎入房中,仍旧是西域风格的摆设, 长毛氍毹,矮桌上摆着酥山酪浆。苏媪沉默地送上石榴、杏子等当季的水果后就迅速离开。
晗辛问:“你跟陛下说了?他同意了?”
平若点头,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件事情究竟是谁的主意?”
晗辛正将一枚杏子放入口中,被微酸的味道刺得微微蹙眉,问:“怎么了?”
“那个女人只怕没有那么好心为我着想吧?”他仍然固执地称叶初雪为那个女人,根本不在乎晗辛听了是不是会不高兴。
“她是为了大家着想。”
“哼,说得好听。”平若冷笑一声,“连崔璨都知道一旦照计划施行,北朝就会分裂。”
“世子难道不知道吗?”晗辛露出惊讶的神色来,“我家主人当初会有这样的谋划,就是读到了崔璨的《论大业疏》呀。”她忽而恍然笑了一下,“是了,这篇雄文甫一问世就被崔晏强令销毁了。因为其中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崔晏也是好心,怕有人看了受到启发进而伤害社稷,比如我家主人这样的。”
她说着,起身从一个盒子中取出一卷装裱好的文书递给平若:“世子先看看吧。”
崔璨的《论大业疏》中详述了南北两朝的异同,尤其分析了北朝汉官在朝廷中的地位和丁零贵族与汉官的矛盾。更讲到北朝地域广阔,丁零人的势力从北向南渐次减弱,到了黄河淮河之间,旧日世族的仍旧牢牢控制着乡里间的民心和传统。对北朝来说,最大的威胁便是汉人士族得到足够的扶持,与丁零贵族分庭抗礼,两边势力相互抵消,势必会造成北朝的分裂。”
平若一路看下来,冷汗涔涔而下,他抬头看着晗辛,冷笑道:“原来我们都不过是那个女人的棋子!”
晗辛也料到了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微微一笑:“这样最好。世子不用担心身世曝光引发晋王的仇恨,让你和王妃母子都能安全。晋王夺回他的龙城,陛下仍旧还能做他的皇帝。”
平若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却仍然胸口憋闷,咬着牙问道:“谋虑这么深。那个女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晗辛微微笑开:“自然是陛下和世子永不南下的承诺。”
平若手里攥着那份文书,只觉掌心的汗浸入纸张,将墨迹都晕得洇开:“你如何缺德我会照你们的策谋行事?”
“怎么做都是世子自己的决定。其实这件事情不成功的话,大不了也就是晋王攻入龙城登基,世子成为太子,我主人绝不会透漏一个字的实情。”
“但你们会掌握我的秘密。时刻提醒我真相如何,而且…”他抬起头来问晗辛,“陛下怎么办?”
晗辛的双眸中不带一丝情感:“陛下是如何处置河阳公的?”
平若心头一揪,低头不语。他十分明白,如今平宸已经成年,平宗对他的处置绝不可能比对一个两岁的幼童要宽容,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是就算我说动陛下南征迁都,也不可能万事皆如你们的心意。崔璨今日已经得知了这个计划,并且激烈反对,我猜他现在定然是与秦王商议去了。”
晗辛咬住嘴唇冷淡地笑了笑:“那正好,这事迟早要让秦王知道的。”
平若所料不差,就与他与晗辛对谈的同时,崔璨已经赶到了秦王府上,将今日之事详细向平衍说明白,末了他急切地说:“我知道秦王与平书中素日往来频密,彼此关系密切。但此事关系到国运,实在太过重大,在下宁愿冒着挑拨你们叔侄关系的罪名,也要来通知秦王。此时该如何处置,还请秦王给个主意。”
平衍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
送走崔璨之后,平衍命人取来纸笔,亲自写了一封信给平宗,将发生的一切尽述之后直陈利害:若平宸迁都,即便平宗重得龙城,最后的结果也是北朝分裂为南北两方。这是最坏的结果,不但会让平宸在南方得到喘息之机,更重要的是平宸很有可能与南朝结盟,那么平宗平定江南的梦想,就永远只能是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