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也不过二十三岁,却已经创下了堪与天比高的至高功劳,登上权力顶峰,位极人臣,声望亦在顶点。那时候走入龙城时,他真切地意识到,天下就在他的掌握中,那些欢呼的百姓脸上的笑容是因他而现,饱经涂炭的龙城是因他而重获平安,虽然他只是骑马伴随在皇帝身边,却可以毫不含糊地说,龙城是他的,他当之无愧。
如今当他看着叶初雪的时候,便也生出了与当年相同的成就感,征服天下,与征服一个女人相比,并不会更难。叶初雪说过,人心最难测,她也最喜欢玩弄人心。平宗最初觉得这话太过阴柔,没有办法靠武力取胜的女人才会玩弄人心。但是如今,他终于体会到了其中的妙处。
看着这个心智坚硬、机算无俦的女人,因为他而惆怅彷偟、俯仰叹息,看着最坚硬冰冷的心为他融化,他只觉无比满足胜过所有的欢爱。她越是如此纠结,他就越是开心。
平宗终于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好心情,一把将叶初雪拉起来:“我刚才看见小白了,我带你找它去!”
叶初雪始料不及,惊呼一声,被他拽着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毡帐。
平宗只带着她骑上自己的天都马,奔出了营地,向着阿斡尔湖的方向奔去。
这是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共骑。上一次他们身心俱疲,遍体鳞伤地去寻找那个洞天福地,在路上他问她是否愿意为了她放弃,被她婉转拒绝。如今再次将她拥在怀中纵马奔驰,平宗只觉平生快意之事,莫过于今宵此刻。
这日已经是五月初三,天上一牙上弦新月,明亮皎洁,拥着云朵安逸地躺在半空中。夜空如洗,群星闪烁,一道天河从天边斜斜划过,河汉灿烂,一扫大半年来的阴冷孤寂。
平宗纵马奔驰,马蹄踏在刚冒出芽的草地上,四周的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芬芳。风仍然料峭,落在面上寒意浓重,却不复凌冽。叶初雪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靠在他的怀中,仿佛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的风光旖旎。
她知道他的伎俩,明白他是用这样的良辰美景肆意纵情来诱惑她,让她无可抑制地在他怀中沉沦下去,让她无法离开他,永远无法离开他。
阿斡尔湖的水面上泛着粼粼星光。水浪温柔地拍击着岸边,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水边的滩地地上通常不会有人驻扎,夜里湖边一片寂静,只有星光为他们引导前路。平宗纵马到了水边,并不停下来,而是沿着湖水继续向远处奔驰。
他发出长长的尖啸声,很快听见一声狼嗥从左近传来。
暗夜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如闪电一样瞬间从远处飞袭了过来。叶初雪惊喜地喊道:“小白!”
小白欢悦地追着马绕了两圈,发足狂奔,一步不舍地在后面追着。叶初雪忍不住提醒他:“你慢点儿,天都马的速度小白追不上。”
“你当它还是当年的小东西么?”平宗笑了笑:“现在把它丢到狼群里去,说不定就能打败赫勒敦了,你别替它担心。”
他们一路飞奔,一直到了远离平安苏毗大营的地方,前面是一座山壁挡在路上,奇峰突起,山顶向外斜突,临空俯在湖水的上方。
眼看没了去路,平宗并不稍停,一拽马缰,飞步跃上山壁,一直奔到了最顶上横临出去的巨大石梁上才停下脚步。
这一场狂奔,就连天都马都跑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气,腹部剧烈起伏。
平宗将叶初雪抱下马背,拉着她来到石梁边上问:“敢不敢上去?”
叶初雪看了一眼,那石梁不过两尺宽,像一柄从山体伸向湖面的巨剑,高高悬在水面之上。从上面看下去,远比在下面看起来要高得多,叶初雪走到石梁的头上,刚踩了一只脚上去,便觉得迎面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几乎将她卷下去。
她惊呼了一声,连忙后退,后背撞到平宗,被他紧紧用手臂环住。他在耳边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她回头白了他一眼:“你是因为我猜出你的计划带我到这里来杀人灭口吗?”
平宗被她气得笑了:“叶初雪,你真是不识好歹。我是带你到这里来散心。”说着抓起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走:“来,跟我走,放心,有我在呢,你掉不下去。”
“你又不是神仙,你这么拉着我,我掉下去只能拽着你一起。”她口中虽然这么说着,还是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踏上了石梁。
他笑嘻嘻地说:“那好啊,你要掉下去,我与你一同去便是。不能同日生,同日死也是好的。”
叶初雪心头微微一紧,明明知道他是在说笑,却仍然觉得如同喝了一罐蜜一般,从耳朵一直甜到了心底下。
平宗带着她一直走到石梁的尽头,拉着她在石梁背上并肩坐下。他们的脚下便是万顷波光,水声在四面八方涌动。头顶群星璀璨。叶初雪的头发一直披散,这时被风呼啦啦地吹着,在她的身前肆意地飞扬。
平宗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真的怕她掉下去似的,问道:“还怕吗?”
远山的影子在夜色中层层叠叠,山顶的白雪依稀可见,而水面开阔,身前身后都浩荡无边。他们的脚垂在石梁下,晃晃悠悠,没有个着力点。她问:“如果这石头突然断了,咱们是不是就掉下去了?”
“是。”他笃定地回答:“咱们会随着这石头一起沉入水底,上不来。”
“骗子!”叶初雪突然笑了,斜瞟了他一眼,眼风所到之处,几乎让平宗酥麻了半边身子,“到时候你就沉下去吧,我可不等你。”
平宗被她的眼神勾得魂不守舍,要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拽着她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会游泳?”
“嗯。”她得意地将颊边乱飞的头发用手拢起来,“我在落霞关的时候学过。”
女子下水游泳,即便是在北朝也是被视为有悖妇德的举止,只有乡鄙粗野的渔家女子才会游泳。平安可以跟着贺布铁卫们一起学弓马搏杀,却绝不可能下水去游泳。因此平宗听她这么说,一时震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吁了口气,摇头道:“以后要是咱们生个女儿,绝对不能让你养,好好的小娘子都被你教坏了。”
叶初雪板起脸来戳他的胸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很坏吗?”
“不,你很好。”平宗哈哈笑了起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笑道:“可是咱们的女儿若是像你,你让我到哪儿给她找一个我这样的夫婿啊。”
叶初雪从没有这么双腿凭空垂着坐过,大觉又去,两只腿一直不停踢着,越来越适应这种居高临下凭水临风的感觉,一味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全无约束的感觉中,整个人的反应都迟钝了许多,都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品出味来,扭头瞪着平宗:“你说什么?你是说我除了你就找不到人嫁吗?”
平宗调戏了她之后迟迟得不到回应,正在沮丧,听她这样说,得意得哈哈大笑,一把搂住她的腰令她往自己身边又偎靠了些,说:“我是说,除了我没人配得上你。”
叶初雪却被他这话惹得又烦恼起来,盯着脚下丝绸一样反射光泽的水面,良久才问道:“你真的要娶我吗?”
这是这长久以来,她第一次正面说起这个问题,平宗惊喜自是难以言表,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那是自然!”
她不敢去看他,知道一定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无论如何都要问出那句话来,这是一个坎,能不能迈的过去别人都帮不了她,她只能靠自己去亲口问出来:“如果我嫁给你,你能答应不攻打江南吗?”
平宗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卷过全身。经过了这么长久的等待,虽然等来的只是一句探问,对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但狂喜过后,平宗才发现这个问题自己实在难以回答,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丁零历代先祖百年来的努力,挥师南下,统一天下,这是每一个有志儿郎的心愿,他不会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改变这心愿,即使那女人是她,也不行。
他字斟句酌地说:“现在我一无所有,说这些不是太远了吗?”
“你看那山远吗?”叶初雪指着远处的山影说:“但只要你朝着那边走,总会走到。再说夺回龙城是迟早的事儿,届时你坐拥河西牧场和江北广大疆域,没有人能再阻止你的野心。”
他搪塞不过去,只得笑了笑说:“那样我才能给你弄来鄱阳湖的黄鸡啊。”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叶初雪低下头去,柔顺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苦笑。她的声音从头发后面传出来:“你就不怕我为了阻止你而杀了你?”
平宗的笑容彻底敛去,严肃的目光落在她的侧影上。他用手将她的头发拨开,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过来面对自己,“叶初雪,你的匕首呢?”
叶初雪怔了怔,伸手从怀中抽出匕首递给他:“你要现在就杀了我以除后患吗?”
平宗笑了笑,将匕首接过来仔细打量。那是当初睢子交给叶初雪防身的匕首,后来平宗将刀刃上的毒洗掉,仍旧给她,让她不分昼夜随身携带。他拿起匕首,看见刀柄上镶嵌的红宝石突然怔了怔,然而此刻没有比叶初雪更重要的事情,他将脑中突然冒上来的杂念拂去,将比谁倒转刀柄交到她的手中。
“叶初雪,我跟你说过很多次,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你给我听好了。我的命是你的,你要想拿走我的命,随时动手就是。不管是现在,以后哪一天生我气了,抑或是你觉得我即将挥师南下毁你家园了,你都可以动手,我绝不会躲闪反抗。我没办法承诺你不去完成我的使命,但我给你这个能力让你能护你的家园。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但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她怔怔看着那把匕首,仿佛它正在绞动她的心扉。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能理解她的担忧。强者通常是不会体谅弱者的委曲求全和心惊胆战,叶初雪可以在他面前用全力维持自尊,但她背后的家国在强大的北方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以至于他甚至没有余地向她撒谎。
但他还是体谅她的。叶初雪记得当初他们曾经在晋王府的冰面上吵过一架,那时平宗责怪她遭到家国背弃还替南朝那些人考量,因她不顾自己对她的包容却一味为南朝谋划而恼怒。而如今经历了离乱和背叛之后,他也已经能够理解她心系故国的情怀了。
叶初雪眼睛渐渐变得湿热,看着他的目光模糊起来。她忍不住伸手去抚上他的面孔,感受他面容的棱角在自己掌心中起伏转折。她刚刚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她总是自苦于家国与私情不能两难,为此辗转悱恻,黯然神伤。但在不知不觉见,她实际上将他也推上了同样的处境。
他们无法改变彼此,所以只能改变自己。她变得柔软,而他则坦然地将匕首交到了她的手中。叶初雪闭上眼,感觉到滚烫的水珠划过面颊,顺着下巴跌落。她想,如果这还不够的话,还有什么才能证明她在他心中的价值呢。
一无所有的,从来就不只是她一个人。
平宗叹了口气,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声音无比温柔:“你哭什么?我还没让你做寡妇呢。不过叶初雪,其实如果你不杀我的话会更好。等到我将江南收入手中,便带你去豫章老家吃黄鸡去。你要相信我,我不会把江南变成牧场,我能让你的家乡故老们安居乐业,我会让他们觉得我们丁零人跟汉人没有区别。你们姜家除了你,没有人能支撑起那片江山,我替你撑着,照你想要的方法去经营。好不好,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叶初雪想说什么,一开口便是一串啜泣之声。她推开他,抹了抹眼泪,十分难为情:“跟你在一起我都快变成爱哭鬼了。”
平宗爽朗地笑起来:“你看,女人就应该哭一哭嘛。你是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叶初雪掐他一下:“你又骂我!”
平宗忍不住纵声大笑。
小白好不容易追着来到石梁的头上,远远看见那两人相拥高高坐在孤石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气味。它哼哼了一声,跑到天都马的脚边趴下,安稳地闭上眼睛养神。
第二十五章 恨无黄金堆到斗
斯陂陀远远看见平安朝这边过来,转身就想走,不料平安已经先他一步开了口:“萨宝,我找了你三天了,你都避而不见,如今怎么自己到我们大营来了?”
斯陂陀眼见躲不掉了,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苏毗说得哪里话,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只有我找你的,哪里有我躲你的呢?我是来找叶娘子的。”
平安好奇起来,问道:“这些日总看见你跟她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萨宝,我可警告你,我们阿斡尔草原的姑娘随便你挑,晋王的女人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斯陂陀额头上登时流下汗来,连连道:“苏毗你饶了我吧,谁不知道叶娘子是晋王的心头肉,我哪里敢起那个心啊。再说就算我有心,叶娘子又哪里会看得上我呢?”
平安要得就是他这句话,淡淡笑了笑说:“有你这句话就好,我可告诉你,我的眼睛盯着呢,你什么时候见过她,跟她在帐篷里私底下说了长时间的话,也都记在心里,若是哪天不高兴了,便去告诉晋王去。”
斯陂陀人精一样的人,如何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登时跳了起来,怪叫道:“苏毗,你好歹是漠北丁零的头领,这种下流的事情你是做不出来的。”
他叫得越凶,平安就越是知道自己戳中的痛点,笑道:“下流不下流,就要看萨宝你肯不肯帮忙了。”
斯陂陀早就知道迟早会扯到这上面来,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问:“好吧,这次你又要要多少?”
平安笑得见牙不见眼,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千人的大军要吃饭,按五个人一只羊一天算,就是一千头羊,阿斡尔草原是不够用的,我跟山后阿里诺尔草原的赫勒部商议,他们能提供五万只羊。”
斯陂陀哼了一声:“我没钱。”
“自然,自然,怎么能让萨宝你出钱呢?”平安笑眯眯地不为所动,“赫勒部的人最爱波斯人的香料,萨宝你给他们一百斤香料,就可以换五万只羊。”
斯陂陀将手掌伸出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干!”
“萨宝…”
“你不用说了。”他开始反过来算账:“之前我护送你回阿斡尔这个帐就不算了,我直接去找晋王算。上个月你们找我借了一百斤黄金,说是筹备武器,十天前又从我这里搬走一百箱葡萄酒,说是要向诸部筹集马匹;如今连吃饭的口粮都要我掏钱,到底是晋王在打仗还是我在打仗?你们打下了龙城会让我做皇帝不成?我千里迢迢从波斯运来的货物,一个钱没赚到,全都捐给你们了,我是生意人,不赚钱的买卖我不做。”
平安也知道他说得都是实情,但贺布军五千人的军费总得想办法筹集,诸部既然不肯出兵帮助平宗,总算愿意提供些武器马匹食物,但也有限得紧,迟迟不能到位。叶初雪与平安商议后想来想去,这冤大头还是得找斯陂陀,有他花钱垫底,诸部有利可图,才肯将后续补给供应上来。
但于斯陂陀这种商人打交道实在不是她的长项,被斯陂陀问得哑口无言自觉理亏,只得哀求道:“萨宝,你前面都掏了这么多钱了,若是为了后面点儿香料坏了交情,只怕前面的账也追不回来了。”
斯陂陀根本不吃这一套,冷笑道:“好啊,晋王若是要赖账尽管赖,我不怕把他这些事儿都传出去,看看还有哪个粟特人敢再跟你们丁零人做哪怕一粒粟米的生意。”他说完,抬头看了平安身后一眼,哼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平安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无可奈何,频频摇头,低声骂道:“奸商。”她转身,发现叶初雪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嫂子!”平安脸上略有些挂不住:“你都听见了?怎么不帮帮我。这斯陂陀真是滑不留手,我搞不动他。”
叶初雪好笑地看着她:“你哥哥从小将你放在军营里培养,你哪里懂得商人的心思。”
平安不服气:“你不也是军营长大的嘛,怎么就能拿捏住他?”
“那是因为你一开始就说了不该说的话。”叶初雪斜眼瞧着她冷笑:“我跟他能有什么瓜葛?拿这个去威胁他,一开始就被他摸着了你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脉。你好歹是苏毗,这样拉下脸不顾姿态地威胁,定然是急得很了。商人对囤积居奇成性,你越着急,他就越不肯松口。”
平安被她戳穿了之前的下流手段,脸上有些发烫:“你都听见啦?你不生气?”
叶初雪笑起来,像是听见好听的笑话:“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你不是没得手吗?”
平安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我是真没办法了。我哥那五千张嘴等着吃饭,不把他们喂饱了,阿斡尔湖畔的羊就全都会被他们吃掉的。其实就算是斯陂陀肯给我这一百斤香料,也不过是两个月的食量,过后怎么办?”
叶初雪叹了口气,知道她也确实为难。历来草原诸部从没有这样专门养过军队,都是诸部男丁平日放牧渔猎,战时由族长征召,战士自带粮食从军,因此从来也没有过要为筹措军粮而发愁的事情。
漠北丁零还保持着沙林汗时期的习俗,与龙城的军制截然不同,阿斡尔诸部对这么多军队白吃饭而不放牧渔猎也深感不解,并不像平安所说愿意后续供给,一切全凭平安在各处借贷筹措,确实非常不容易。
叶初雪点了点头,说:“是啊,坐吃山空是不行的。再说阿斡尔草原有多大,就算把阴山、穹山,乃至西边水草地诸部全都算上,也供不起这么多人吃喝。更何况人只会越来越多,五千兵力远远不够他夺回龙城的,只怕把阿斡尔草原掘地三尺,也养不了这么多人。”
平安连连点头,发愁地说:“是啊,这可怎么办好呢?”
叶初雪不以为然:“这事儿你本来从一开始就不该替他去张罗。五千个精壮男丁,比一般人都要强壮得多,坐等着你一个女人去给他们找吃的,他们也好意思。”
平安自从担任苏毗以来,一直将诸部安危生计当做自己的责任,所以平宗来了之后,她也全心全力地去为贺布军筹集军粮军需,此时听叶初雪这么说不禁愣住。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方向,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却没有想过自己其实可以甩开手不去管。
“可是我不去管,谁管呢?”
“晋王啊。”叶初雪笑得凉薄,“军队是他的,龙城是他的,要东山再起的是他,自然是他来管啊。再说了,就算你看在兄妹情分上愿意帮他,漠北丁零愿意吗?就算是跟他们买马买羊,他们也得供得出来啊,你们漠北丁零如果食物能够自给,你还用每年冬天出去给商队护路吗?”
平安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有道理的事情未必是对的事情,她叹了口气:“总得有人帮他啊,能帮他的只有我了。”
“还有我。”叶初雪指着自己的鼻子笑了笑,“龙城是他的,可把龙城搞丢的是我;要东山再起的是他,可他若真能东山再起大概我的好处比你多,所以这事儿该是我来管,你就别操心了。”
平安皱眉看着她,满心狐疑:“你有办法筹措军粮?”
“军粮,马匹,更多的人,还有龙城,我都有办法给他弄来。”她说的信心满满,一点儿也不像是夸大其词。只是平安却拿不准,她连身上的衣物都要自己提供,又拿什么去帮助平宗。
叶初雪也看出她的疑虑,笑道:“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就好了。”
说完叶初雪就要离开,平安叫住她:“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叶初雪指着斯陂陀的营地,笑道:“要发财自然得找财神爷啊。”
平安想想也对,“也是,只有你出面能从他的嘴里抠出些肉来。只是我阿兄一会儿就要跟我要军粮了,我怎么跟他说?”
“让他来找我。”叶初雪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斯陂陀的营帐走去。
自那日之后,平宗一连在军营中呆了四日,这是第五日了,她已经整整五天没有见到他了。她知道他忙于整顿练兵,只是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就不会再袖手旁观,她要主动行动了。
斯陂陀看见叶初雪进了自己的营帐,笑道:“公主殿下,就算你来,我也没有一百斤香料了。”
“没有就算了,我不是来找你要东西的。”叶初雪淡淡地将这件大事掠过,问道:“你刚才去找我,是凤都来消息了?”
“是。”斯陂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飞卢颇听说是你的事情,毫不拖延,立即照办,看来他比我更相信你啊。”
叶初雪接过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笑道:“他只是比你更相信我能给他带来好处。”合上信,叶初雪抬头看着斯陂陀,却说起了别的事情:“萨宝,你该走了。”
斯陂陀一怔:“走?去哪儿?”
“去龙城,去漠南。你不是商人吗?在这里又没有生意做,要赚钱还是得去龙城呀。”
“啊?这就让我走?”斯陂陀十分意外,神色之间颇为惆怅:“这么快?”
叶初雪忍俊不禁,“萨宝,当初让你送苏毗他们回来,你满腹怨言,说是耽误了你做生意。如今让你走,你又不开心,这也太难伺候了吧。”
“唉,不一样,不一样。”斯陂陀摆摆手:“现在你们来了,天天这么热闹,又是筹粮,又是吵架,这样的热闹看不到了岂不是可惜。”
叶初雪被他气得笑了起来:“想看热闹还舍不得点儿财物,这话要让晋王听见了,你还想在江北混吗?”
斯陂陀啧啧地摇头叹息:“公主殿下,你怎么也跟那个苏毗一样拿晋王来吓唬我。”
叶初雪双目流盼,笑嘻嘻地瞧着他:“因为你怕他呀。”
斯陂陀大摇其头:“不对,不对,公主殿下,这里这么多人,在我看来不过分为两种:有利可图,和无利可图。晋王对我来说,就是得罪了无利可图,不得罪也许有利可图而已。利是什么呢?利就像名酒美人,看见了自然要奋力争夺,不让半分与人,但若是要不到呢,也死不了人。晋王这人吧,虽然有可能让我图利,但如果他要总是拿着刀顶着我的脖子,我就宁愿不要他的利了。”
他这一篇大论倒是叶初雪从来没有听见过的,竟然觉得既新鲜又有趣,忍不住追问道:“你不怕他?那为什么每次他的要求你都答应?”
斯陂陀哼了一声:“谁让你跟他在一起呢?”
“我?”叶初雪听见这样的回答既惊讶又感动,笑道:“萨宝,真没想到你这么给我颜面。”
“这也是有原因的。”斯陂陀似乎是因为要走了,所以知无不言,一股脑全都说出来:“因为你是南朝的公主,我兄长飞卢颇很看重的人。如果连你都要感激我,那么我兄长就会对我另眼相待。”
手足间这种暗中较劲的小伎俩叶初雪最熟悉不过,登时觉得斯陂陀此人虽然表面上市侩贪婪,实际上却十分率真可爱。她叹了口气,也觉得有些忧伤:“萨宝,你去龙城可要自己保重啊,我还指望着跟你重聚呢。”
斯陂陀摸着自己唇上微微上翘的胡髭,突然笑起来:“公主殿下,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到现在还不说么?”
叶初雪眨了眨眼,刚刚泛上来的一点儿伤感登时烟消云散:“你看,你这个样子就一点儿也不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