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不了,你就受得了?你是病人,他是好人,他受不了影响大,还是你受不了影响大?”晗辛被他气得胸口发闷,一连串地质问,语气十分强硬,手下为他拢被添衣却十分温柔轻快:“你呀,都这个样子了,还操别人的心。”
“就是因为我都这个样子了,才不能让再让旁人不便。”他轻声地说着,虽然底气虚弱,却十分坚定。
晗辛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喝水吗?说了半天口渴了吧?”说着起身要为他去倒水,不妨他却反拉住她的手。晗辛一愣,低头去看,他身体虚弱,并没有太大的力气,她不需用力便能挣脱。
平衍说:“陪我坐一会儿。”
这是这么长久以来,除了他初初苏醒时那声“别走”之外,第一次说出这样亲密的话,晗辛心头蓦地一酸,还来不及去想要不要顺从,便已经又坐了回去。
他却再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靠在那里,手指轻轻勾着她的,两个人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彼此触及,却莫名地生出一种将整个世界都排除在外的私密感来。
一时两人谁都没有出声,熏笼中银丝碳突然发出轻微的哔剥之声,敲打在晗辛的耳中,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平衍似乎察知了她微不可测的颤抖,用拇指去慢慢摩挲她指甲的形状,一点点地过渡到她指尖的纹路上,轻微地掐了掐。她皮肤的弹性十足,肌理自己做出反应。晗辛细碎吸着气闭上了眼,指尖上那一点微末的触感沿着她的四肢百骸飞速传递,令她身体里熊熊燃烧起了难以言说的热度,瞬间脸上的皮肤烧得绯红,一直染上了耳朵。
他却似对她的反应毫无察觉,只是闭着眼享受着她与自己若即若离的亲近。过了一会儿,他的尾指也加入进来,似有意若无意地用指甲从她的掌心掠过,登时扫得晗辛半边身体一片酥麻。
她猛然惊醒,连忙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远离他的影响力,吃惊地问:“你做什么?”
他这才张开眼,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中有一种深幽难明的情绪,借着与她的对视,准确而不可抗拒地传递给了她,令她的心跳猛然乱了节奏。他说:“我做了一个梦。”
晗辛觉得一定是他刚才的举动影响了她,令她一时只能迷惑地重复他的话:“梦?”
平衍的手抚上自己的断腿,说道:“梦里我是完整的。腿还在,你也还在。”
晗辛怔怔看着他,一时间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笑了笑,转身往外走:“我给你倒水去。”
“你…”平衍有些无奈,见也叫不住,只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晗辛出去了片刻,突然一阵风似的冲了回来,带进来的风呼地一下卷到他面上,还带着外面杏花的香气,青草的芬芳,杨花细碎的粉末。“你…你刚才说什么?”
平衍被花粉刺激得剧烈咳嗽了起来,掏心掏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他的脸憋得通红,肺部震动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晗辛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住他在他后背拍打。
平衍咳得眼前冒金星,好容易才平息下来,大口喘息着,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握住,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着,平衍说:“你不是问过我是谁给我下的毒吗?”他抬起眼睛看着她,待自己喘息平复了一些才说:“是我。”
晗辛浑身一震,长久以来用委屈愤怒营建起来的那堵墙,在这一瞬间如同积雪融化、雪峰摧崩一般轰然垮塌,她的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仿佛将她积攒了许久的力气全都泄露了出去。一时间,晗辛只觉一股辛酸从心底泛出来,蔓延四肢,令她连一丝气力都找不到了,只能将头搭靠在他的肩膀上,抱住他嶙峋的肩头失声哭了起来。
平衍无奈而又心酸,在她的桎梏下想要推开她是不可能的,只能抬起手臂也环住她的身体。她身体柔软馨香,与记忆中的全然重合,猝不及防地勾起了他的渴盼。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一切盘算放下,借着她身体的支撑,将头靠了过去。
平衍苏醒的那一刻听见的就是晗辛的声音。也许是病后意志虚弱,也许是他太过思念她的声音,在还没有明确自己身处何方之前,就已经出言挽留了她。
这些天以来,平衍一直都在纠结,仍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将她留下。每日里听着她说话,看着她在身边,他心中的安宁竟然超出了当年在疆场上大获全胜,或是受封摄政王位极人臣之时。鬼门关头走了一趟,他突然丧失了以往的决绝勇气,变得软弱了起来。
晗辛哭够了,自己擦擦眼睛,将他推开问道:“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平衍知道她是在明知故问,压抑下心头涌上来的百感交集,明确而清晰地说:“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晗辛咬住下嘴唇。这是她想听到的话,她等了那么久,一次又一次地绝望,等得以为被冰封进了极北之地的雪山之中,仿佛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然后就这么突然之间,他突然对她说了这话。说的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心安理得,那么让人生气。她瞪着他,以往的委屈和愤怒即便是化作了水也仍然在汹涌澎湃地冲刷她的情绪,而她已经顾及不到去掩饰自己的喜怒了。
平衍清晰地明白她的心思,摇了摇头,抬起手递到她面前:“给你,咬吧。”
她毫不客气,抓过来在他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牙齿嵌入他的皮肤,在他凸出的骨骼间磨吮,看着他因为疼痛而变色,苦苦忍耐不叫出声来,豆大的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滴。晗辛心中一疼,不由自主松了口。低头看去,他手背上有两排深深的牙印。
他松了口气,喘了两口才问:“解恨了吗?”
晗辛瞪了他一眼,侧身在榻边坐下。恨是一时半会儿解不完的,但是好歹她开始正常思考,找回了原先的心智。
“为什么?”捏着他的手打量自己留下的杰作,晗辛一边思量着一边问:“崔璨跟你说什么了,会让你突然跟我说这些?”
平衍怔了怔,没想到她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思维仍旧如此敏捷,苦笑了一下,问:“为什么一定要跟崔璨有关?”
晗辛的手抚上牙印,一个一个坑印地抚过去,“他那样的君子自然不会提到男女私情,能触动你的只有国事。而你如今尚在囚禁之中,他堂堂丞相公然来访,本来就超乎常理。他是想请你出山?”想了想,不等他否认,晗辛已经自己摇头:“不,他的话不足以让你下任何决心。是你自己有了想要出山的想法,你不打算死了。”她抬眼朝他看去,悲辛交集,无限感慨:“我挽留不了你的必死之心,那么就只有一个人让你改变想法,莫非是晋王?”
平衍笑了起来,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她的指尖。晗辛已经许久不曾与他如此亲热,登时只觉脸上轰然一热,额头上都隐约沁出了汗珠,连忙将手缩回来:“好好说话呢,你这又是在做什么了。”
“是在夸你聪明。”她的神情逗得他笑了起来,那笑容仿佛春风,所过之处冰雪消融,万木逢春。晗辛怔怔看着他上挑的唇角,仿佛胸口里有一只蝴蝶在扇动翅膀,竟是一阵不能自已的酥麻之感瞬间流遍了全身。平衍即便察觉了她心中的骚动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继续说道:“跟崔璨聊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得出来,龙城的形势很不好。我想,也许晋王回来的时机快要到了。”
“你都病成这个样子,还操心这些做什么?”晗辛有些不以为然。
“晋王当日将龙城交给我,却被我搞丢了。如今陆续也有了他的消息,崔璨说他正在漠北集结余部,这和我的估计是一样的,他回来要回他的龙城,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晗辛才开口问:“那么崔璨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个事情吗?这不对啊,他又不是晋王这边的人。他们崔氏被全族株连,后来复出也是皇帝将他擢拔至丞相高位,他不可能与你共谋襄助晋王之事的。”
“他自然不会。崔璨是个立志为万民谋福祉的君子,他并不在乎晋王或者皇帝谁上位,更在乎哪一个在位会对天下苍生有好处。我要做的,就是要让他相信平宸小儿并非良主。”
“这…”晗辛皱起眉头来:“好像不容易吧。”
平衍笑了笑:“总会有机会的。”
晗辛忍不住,直接问道:“他来找你,既然不是要跟你商议襄助晋王夺回龙城,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
“为了你。”平衍直截了当又出其不意的回答让晗辛一呆。
“为了我?这是什么意思?”崔璨临走前撞见她时目中的喜色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脑中,晗辛有一丝慌乱:“我怎么听不懂。”
“他希望我想办法劝柔然俟斤鹄望不要到龙城来,希望我劝说柔然可汗亲自来龙城。”
晗辛听得不得要领:“为什么?柔然可汗出使的事情难道不是鸿胪寺管吗?你跟柔然又什么关…”说到这里她突然领悟了:“啊!他是为了我来…”
平衍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谁指点他来见我,说是我有这个办法。”他嗤笑一声:“我能有什么办法?”
晗辛却已经明白了:“你说的没错,他是为了我来。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她走到一旁的绳床上坐下,凝神思量:“他们为什么要让柔然可汗来龙城?是皇帝的意思?”
“不会。如果是皇帝的意思,直接由中书监拟制,由鸿胪寺与柔然方面联系接洽,断没有让个丞相跑来找我这囚徒求助的。此事是崔璨自己的主意,是背着皇帝而行的。”
“也就是说崔璨与皇帝不是一条心。”
“不但他不是,连指点他的那人也不是。”
晗辛于是明白了:“所以你觉得眼下是机会了?”
“只是个开始。”说了半天话,平衍的力气已经用尽,靠在枕头上,一时不再开口,却仍然捏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晗辛便由他握着,自己在心中将崔璨和崔黄明两人来访的事由以及平衍对她态度的突然转变连起来思考。一时间屋里极其安静,只有两人呼吸的微弱声音此起彼伏,逐渐同步,慢慢融合成了一个声音。
天光渐渐暗淡了下去,阿屿将房中蜡烛燃起来,见晗辛并没有安顿平衍休息的意思,便识趣地告退。晗辛见平衍精神恢复了许多,这才继续问道:“那么你是打算帮崔璨了?”
“于情于理都应该帮他。”平衍微微点头,就着烛光打量她,知道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一句,补充道:“但还得看你愿不愿意。”
晗辛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总觉得将自己的私情与这样的家国大事放在一起搅和太过不懂事,但是她很介意,不问个明白无法决定,自己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用发颤的声音问道:“你今日对我说那些话,是因为这件事?”
问题一旦出口,晗辛就后悔了,怕听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反倒将自己逼到了一个不得不作抉择的位置上。她死死盯住平衍的嘴,怕那里吐出会令她失望的话来,甚至暗中希望他还是不要回答的好。他可以拒绝回答,也可以说谎,晗辛一辈子骗过太多人,她不介意被别人骗,谎言至少会给她一个能够安心的假象。
然而他在一小段沉默之后开口说的话,既不是她所渴望听到的,也不是她害怕听到的。他突然说:“你的主人跟晋王在一起,这你应该知道。”
晗辛微微怔了怔,按下心头喜悦,点头道:“知道。”
“龙城会失守,与她有直接联系,这你知道吧。”
“知道。”
平衍问她:“那么你觉得,晋王要夺回龙城,她会做什么?”
这也是自崔黄明来过之后,晗辛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叶初雪究竟是想要她做什么,是阻止晋王还是帮助晋王?
于是她也问了一个在平衍听来毫不相关的问题:“有一个人,崔黄明,你知道吗?”
这回轮到了平衍惊呀:“当然知道,你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他是谁的人?”
平衍眯起眼打量她:“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龙城里官员上千,多数人都只是领俸禄为朝廷效力,谁执掌龙城大权,他们就为谁做事。他们不是谁的人,是朝廷的人。”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答案对晗辛来说已经无比明确。她十分惊讶:“可他是崔氏呀,当初也被晋王锁拿关进了大理寺待斩的,怎么会是晋王的人?”
这话让平衍苦笑了起来,“晗辛,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女人太聪明了会嫁不出去的?”
她于是知道自己猜对了。
又问道:“那么这个人确定是晋王可以信任的人了?”
平衍点头肯定地说:“确定。”
晗辛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将之前的事情说了出来:“他今日来找我,说我家夫人有话带给我,我却一时不敢相信呢。”
整个人都因为心头明亮而显得放松了下来:“刚才你问我的问题,我也可以给你答案了,我家夫人会帮助晋王。”
这一层在听说崔黄明的来意后,平衍也就想到了,他叹了口气,问:“你觉得他们俩联手会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晗辛想了想,禁不住悠然神往:“晋王刚健,夫人多智,他们俩人联手,定是刚柔并济,互补短长,将来定然能传下一段相得益彰彼此成就的佳话。”
平衍点了点头,同意她的说法,轻声问:“晗辛,你和我一起,也能成就一段不逊于他们的佳话。”


第二十三章 绛却清都手中线
平宗从马上跃下,将缰绳交给马僮,朝自己的大帐走去。刚到跟前,门帘猛然从里面掀开,叶初雪从里面出来。他脚步一顿,正要开口,叶初雪仿佛没看见他一样,已经一阵风地走开了。
平宗目光被她牵着转了一大圈,终于还是忍下了唤住她的冲动,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转眼,见平安似笑非笑瞧着自己,悻悻地哼了一声,掀起帘子进了大帐。
平安好奇心大起,吩咐身边的勒古先去将之前交代的事情办妥,自己跟着兄长进了大帐,问道:“你们俩这到底是在闹什么别扭?”
平宗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将身上的软皮甲解下来,说:“她没跟你说吗?你们不是天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没说你的事儿,我们说的都是大事儿。”平安几乎是带着恶意地看着他笑。
平宗哼了一声,自觉面上无光,将身上皮甲全都脱去后换上短袍,走到一旁的银盆中洗手。“昆莱什么时候会来?”
“说是下午,我已经让勒古提前带人去迎了,以免他又杀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对这人总是要多提防点儿才好。”
平宗这才将刚才被叶初雪激起来的怒意压了下去,又问:“叶初雪这些天在忙什么?”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只要话题一转到叶初雪的身上,平安就开始讥讽。
“好些天不跟我说话了。”平宗叹了口气,朝屏风后的卧榻望去。叶初雪搬到了临近的一个毡帐里住,将这空荡荡华丽又宽阔的帐篷留给平宗一个人。
平安不忍看他如此失落,便问道:“你对她做什么了?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每次提起你,她都会把话题转开。”
平宗在心中也闷了好几天了,见平安问到这个地步,便索性袒露了实情:“她害怕了。”
平安一怔:“害怕?害怕什么?”
平宗嘿嘿笑了一声:“我!”
这话中既带着得意,也有不容忽视的自嘲。平安呆了呆,仍旧不明白:“为什么会怕你?”
“安安,你不是说过她不怕死吗?”平宗索性拉她坐下,斟了一杯葡萄酒递给她:“我也发现了。她不是不怕死,而是…”他要仔细想一想,才能找到合适的字眼:“她已经死了。”
一股寒意从平安的后脊背蹿过,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问:“你是说她是鬼?”
“你才是鬼!”平宗气得笑了,笑容在面上一闪即逝,他的表情随即变得沉重:“我一直觉得她的身体里面像是有一层厚壳,把她和周围的人隔离开来。我与她朝夕相处那么久,她从来没有过太过激烈的情绪,即便是失去孩子那件事,也要我开导,才能令她落泪宣泄。安安,这个女人是死过一次的人,她的人虽然活着,心却是死的。没有什么能到达她的心里,没有什么能触动她最深处的心窍。”
平安听得呆了,“可是,她不是挺正常的么?也和我们说笑,还要我带她去湖边学骑马,也会跟你生气吵架…”
“那只是表面。”平宗说起来也不禁惋惜:“如果我不是见过她解开心防的样子,我也会被她骗了。真正的她…”他说到这儿,声音消失不见,整个人都沉浸在回忆之中。
在那个只有他们俩的山谷里,她答应就当是一场梦,梦会醒,所以她无所顾忌。卸去了所有伪装的她宛如少女一般,温婉明快,她为他起舞为他歌,对他说出醉死人的情话,只是因为只要离开那里,所有的一切就会像那绺被掩埋的头发,再也不会出现。
也就是那短短的两个月,让他变得不再满足。之前平宗觉得前尘往事抛却就好,经过了两个月心无凡尘的朝夕相处,他想要她的全部。她隐藏在耀眼光芒后面的伤疤,灰败,难以启齿无法宣之于口的所有耻辱和伤痛,他全都想要。
“真正的她是什么样?”见平宗突然失神,平安忍不住追问。
“哦…”他恍然回神,笑了笑,说:“真正的她从来没有人见过。”
平安还是不明白:“那跟你们吵架有什么关系?”
“她已经七八日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了,”他略带小得意:“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平安仍旧满心懵懂:“对,这又跟真正的她有什么关系?”
“我做了让她十分生气的事情,若是以前,她会跟我对打,会立即宣泄自己的愤怒,不让那些情绪停留在她的心里,腐蚀她的壳。但是这一次她害怕了,所有只有逃避,她怕我敲碎她的壳。这个女人!她不怕死,不怕狼,不怕一个人拖着我在荒原中寻找出路,但是她怕我看到全部而真实的她。”平宗的语气变得桀骜而固执:“但是迟早她会发现,该来的躲不掉。”
平安心头没来由地一揪,叹了口气:“我是搞不明白你们这些事的。但是你这个表情我很熟悉。”她握住平宗的胳膊:“阿兄,我在我自己的脸上见过这表情。那时我对倪政也势在必得,但最后的结果却…”她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去将心事掩藏,劝道:“你还是量力而行吧。”
正说着,外面禀报说焉赉求见。平宗便忙命他进来。
焉赉与平安从小一处长大,彼此熟不拘礼,打过招呼后,平安便起身笑道:“你们聊,我回避。”
焉赉居然真的等平安离开门帘放下了,才说:“龙城的消息回来了。”
“哦?”平宗眼睛一亮,“崔黄明的消息?”
“没错。”焉赉也觉得这是意外之喜。当初叶初雪提及崔黄明的名字,建议透过他与晗辛取得联系时,焉赉并不是很确定成效,只是姑且一试,没想到居然成功了。“崔黄明如今人宗正寺舍人,他以宗正寺的名义去了趟秦王府,果然见到了晗辛。”
平宗却先问:“之前说阿沃毒发,如今怎么样了?”
焉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平宗:“具体情形,崔黄明都写在信中了。”
平宗点点头,接过信展开,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焉赉在一旁道:“他并没有见到秦王本人,只是与晗辛谈了几句。起初晗辛并不信任他,几乎毫无所获。崔黄明本来已经绝望了,不料几天后突然亲王府突然有人送去了一块绣品,说是请他转交叶娘子。他也不明白意思,于是将这绣品一并遣人送了来。”
平宗已经看完信,伸手问:“绣品呢?”
焉赉从怀中小心捧出一个黄绢包,打开外面包裹的黄绢,里面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丝绢,彩色丝线绣的图案一眼可见。平宗小心接过来,打开摊平放在氍毹上,与焉赉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叹来。
绣品捧在焉赉手中时,不过手掌心大小,其实是折了七八折的,如今摊开竟然不比平宗身后所悬龙城京畿的牛皮地图小,那丝绢极轻薄,如同蝉翼一般透明,上面所绣却是一副山川人物的山水画,针脚疏密有致,得山水画的神髓,处处留白,寥寥几针勾勒出山川人物,气象开阔,人物神态生动传神。
平宗和焉赉顾不上身份,一同趴在绣品旁的氍毹上专心赏看。焉赉突然一指其中一处:“看,这是秦王。”
平宗看去,果然是两人抬着个步辇,上面半躺半靠着一个人,虽然面容不清,但他们两人都一眼看出这边是平衍的身形。
“那么这个…”平宗指着平衍身边一个双鬟侍女道:“这个就是她咯?”他笑了起来:“她还是不大信任崔黄明啊,用绣品来传递消息,旁人只怕看不出太多的消息。”
焉赉冥思苦想:“这画究竟要传递什么消息呢?”他上下打量,只见人物上方不远处有两三座山峰,山半腰云雾缭绕,下面一座城池,行人三两处,城门处有童子骑牛,有妇人携筐,也有人打马飞驰,正是平日见惯的龙城景象。“这的确是龙城,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平宗看了良久,参详不透,只得说:“这图大概只有一个人能看懂,你去把她找来。”
“这…合适吗?”焉赉对这两日平宗与叶初雪的冷战洞若观火,不肯轻易参与到两人中间去。
平宗叹了口气:“你放心,她不会为难你的。公事私事她是分得明白的。”
叶初雪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平宗这样趴在地上上下左右地研究,禁不住失笑,说:“当年紫薇宫里晗辛的绣工最好,我小时候要学绣花,都是她替我完成。”她走到绣品旁,低头看了看:“也就只有晗辛能在几日内绣出这样的内容来。”
平宗乍然听到她的声音,连忙跳起来,面色尴尬地责备:“你进来怎么没有声音?”
叶初雪不理他,用脚尖将平宗掀起的一个角挑平,研判了片刻,说道:“她说秦王病情已无大碍,虽然还不能下地行走,但已经没有性命之忧。晋王府和秦王府都由平若派人看守,并未受到太多骚扰,让你放心。”
平宗扭头看着她,一肚子的不满:“你真不打算理我?”
叶初雪果然没有回应,低头看着那幅画,惊呼了一声:“崔璨想让她与柔然联系,劝说柔然可汗出访龙城。”
平宗吃了一惊,顾不上跟她生气,追问:“还有呢?还说什么了?”
叶初雪跪下去,趴在绣品上,一手抚着那上面的阵脚丝线,一边认真地研读:“平宸要用河西牧场换取柔然方面支持他平边郡。”她的指尖从丝绢上拂过,追溯着蛛丝马迹:“平宸要清洗边郡中你的势力,第一个要下手的就是昭明尧允。”
平宗皱起眉头来:“这幅画能说这么多内容?”
她这才第一次看他,淡淡一笑:“不然你以为什么样的消息值得她费这个神,短短三四天赶出这副图来,只怕眼睛都要瞎掉了。”
自她进来之后平宗第一次笑了:“那就一定不止这些内容,还有呢?”
叶初雪全神贯注,并没有发现他神态的变化,仍然一点点地解读者画中所隐藏的信息:“她说龙城主政的人现在分为三派,平宸与严望结盟,崔璨不与任何人结党,但与平若走得很近,”她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平若倒是与平宸疏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