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认真想了想:“没有,赫勒敦像只狗,一直都很乖。”
叶初雪看着小白闷闷不乐:“你怎么就不能像只狗呢?”
小白白了她一眼,掉头跑开。
平宗安慰道:“不像狗你才会时刻记着它是只狼啊。知道是狼就会提防着不被它咬你一口。”
叶初雪怔了怔,十分惆怅:“原来彼此之间还是要保持距离啊。跟人一样。”
她顺势在雪地上坐下,抬头看天。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色,四壁雪山苍然傲立,拥围出那一片蓝天来,看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我怎么觉得就像是被关进了井里的青蛙,抬起头只能看见这么一片天。”
平宗正在她身边鞣鹿皮,听她这么说停下手,也朝天空望了望:“我觉得挺好啊。生做井底的青蛙也是种福气呢。”
叶初雪觉得跟他简直没有话可说,哼了一声,继续抬头望着天空,喃喃道:“这日子都过糊涂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月了。”
平宗想了想,笑道:“山中不知日月深,谁还记得现在是何年何月?说不定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三百年过去了,咱们只做这武陵桃花源中人吧。”
叶初雪看着他一味地笑,一直笑道他心中发毛,只得投降道:“好吧好吧,不做神仙做凡人,现在差不多该是四月了吧。”
“啊?!”叶初雪震惊地瞪着他,像是听见了最不可思议的话,“四月?!四月还是冰天雪地?!”说完自己也知道这话太可笑,只好忧愁地托着脸遥想家乡:“江南的四月都已经是遍山春花了。燕子斜飞,春幡袅袅,青梅酒正好,陌上少年春衫薄。若还在凤都,正是春游踏青的好日子。”
平宗放下手中的活来到她身边坐下,和她一起望着天空,笑问:“怎么,想家了?”
她不吭声,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哼起歌来:“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华兮丹复红。”
平宗听她哼的曲子清幽婉转,用的是南音,不禁大感兴趣,咦了一声,好奇地瞧着她:“你唱的是什么?再唱两句来听听。”
她嫣然一笑,继续唱道:“…唯欲回渡轻船,共采新莲,傍斜山而屡转,乘横流而不前…”
平宗笑道:“这句我听懂了,你是想与我泛舟湖上,学范蠡西施呢。”
她抿嘴微笑,并不回答,兴致上来,索性坐了起来,在他面前款摆腰肢,缓缓升立,斜踏出去一步,脚尖轻点,皓腕婉转,斜肩抖袖,低颌垂首,脚踏节奏,边歌边舞,俯仰之间,风情无限。
“于是素腕举,红袖长,回巧笑,堕明珰…”
她身后是雪山冰湖,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她如江南采莲女般容颜绯红,顾盼生姿,体态摇曳柔软,彷如蒲柳在风中款款摇动。
“荷稠刺密,亟牵衣而绾裳,人喧水溅,惜亏朱而坏妆…”
她身体有一种柔韧的美,白衣翩翩,虽然不若专业舞伎令人目眩,却因为衷心为情人起舞,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旁人都无法企及的妖娆丰艳。一挥手一折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都变得温软如同春雨夜入吴江,温润直抵人心最深的角落。
当她舞到最后两字,突然飞快地旋转两圈,衣袂飞散,如姑射仙子般几欲飞升。
平宗不由自主地向她伸出手去,她却趁势背转身子,玉山倾颓,向后朝他怀中仰倒下来。
平宗本就已经痴迷,见此顺势拖住她的身体,随着她口中未绝余韵,让她躺入自己的臂间。一时间两人四目交投,浑然忘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还有最后两句,可别忘了。”他的手指从她唇边抚过,沙哑的嗓音说出脑中唯一能想到的话。
她仿佛被他下了咒,一动不动地落在他的怀中,全身都化作了水一样,全靠他手臂的力量支撑,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她让自己沉浸在他的气息中,一任他的身影遮挡住了面前那片天空,让他的影子覆盖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在他目光的催促下,像是喟叹般喃喃吟出了最后两句:“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她恍然大悟,“原来你听得懂南音。”
他便笑了起来。牙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一双眸子闪着光芒,仿佛将天的蓝色都吸了进去,眼眸深处也泛出了一抹蓝色。他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
叶初雪闭上了眼睛,只觉全身上下一片轻松。
原来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会是如此解脱。那如盛夏急雨中的荷叶一样被密集敲击鼓荡不平的心意,无论再用多少的国恨家仇去涂抹都已经无法掩饰。芙蕖露角,惊蛰鸣虫,再冰冷的霜天白河,再厚重的积雪重冰,都抵挡不住那命里注定了的情意萌发。
不管她如何地想要否认忽视、限制束缚那一缕青丝,她终究都还是无可救药又心甘情愿地在他的怀抱中沉沦了下去。
放弃抵抗的滋味如此美妙,长久不曾有过的恣意人性,在这一瞬间如决堤之水漫涌而上,转瞬间就将她淹至没顶。而这一瞬间,在这样天地静谧山川无声的世界里,在这个只有他的世界里,她完全不想挣扎。哪怕就此溺毙了,也觉得是得偿所愿。
她躺在他的怀中,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将那两句清晰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
平宗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她那样一个坚硬顽固的人,怎么会在突然之间就将坚冰融化了?他笑了笑,笑容却无法随心所欲地如往常那样自若,他的胸口喉间满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似乎不可言说又似乎随时会喷薄而发。这样的矛盾令他的笑容发紧,迟迟找不到说话的声音。
她却为自己一时间的失控感到羞愧,突然推开他跳起来,转身往石屋中跑去。
小白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
叶初雪觉得只有奔跑才能将自己心中牵连肺腑的那种酸痛舒爽发泄出来。寒冷的风扑在脸上,刻骨凌厉,她视线渐渐模糊,仿佛是要被冰封冻住一样。她想也许那样更好,趁还来得及,将所有情不自禁的流露,无法按捺的心动都冻结起来,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
然而冰雪已经没有了封锁人心的力量。
当她跑进石屋,暖意扑面而来,面上的冰霜顷刻间融化。她立在石屋的中央,看着屋中的一切,看着他们无数次缠绵的床榻,一起依偎度过一个又一个长夜的波斯长毛毯,彼此互相喂食的酒杯,突然发现他们早已经水乳交融,早已经不分彼此。只有她还在自欺欺人,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栖息,以为离开这里她还能是那个发誓不会去爱任何人的叶初雪。
她早已不再是她了。
叶初雪茫然立在当地,突然觉得无比恐慌。一直以来她所信赖以支撑的种种信念,随着身体中冰雪的消失,也流失不见了。
她的仇恨和报复,她的戒备和警醒,早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他化解不见。他说这是梦,她也以为这是个转瞬即逝不可再得的美梦。没想到梦境销蚀人心,瓦解意志。她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上,既为自己的解脱,也为自己的软弱,痛哭失声。
平宗跟着她进来,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哭倒,却没有去打扰她。
他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自从失去龙城流落漠北以后,他发现自己更加能够理解她的心思。她的喜怒和胆怯,她的悲欢与勇气,她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点点小心思,他都洞若观火。
平宗不想去打扰她。在她身边坐下,默默守候着她,回味着她在自己怀中说出那两句话是眼中满满的柔情,觉得就这样坐到天荒地老,陪着她看日出日落也很不错。
小白狼在门外欢腾地玩耍,也不知过了多久,玩累了自己蜷在墙边睡觉。
“叶初雪!”听见她哭声略减,他捞起她的头发一边把玩,一边说,“如果是两只青蛙坐在井里看着天的话,你就不会觉得无聊了吧?”
“讨厌!”她的脸埋在氍毹长长的绒毛中,“我才不是青蛙呢。”
他轻声笑了起来,把头靠在床沿上,伸出手去。她乖巧地握住,坐在他的脚边,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一时间谁都不想说话,只专心享受着这宁静。
因为侧着脸枕着他的腿,特殊的角度让叶初雪留意到了某处异常。她咦了一声站起来:“那是什么?”
“嗯?”平宗还沉浸在与她心意相通的美妙中,一时回神,才看见她走到墙边,翻起长绒毯,露出下面一个暗格来。“叶初雪…”他皱起眉想阻止,站了起来却又停住。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不愿意她多心所以从来没有提起过。
叶初雪打开暗格,从里面掏出小弓,小弩,还有一根孩童用的马鞭。“这是什么?这里来过孩子?”她好奇地问,拿着小弩站起来,转头再扫视一眼室内。
这里全然不是那种普通给猎户牧人歇脚过夜的地方。这里装饰精美,用具奢华,连酒都是最上乘的极品。她心中曾经有过疑惑,只是后来没有再追究,此时看见这些孩童的玩具,突然有所了悟。“这地方是你以前常来的?那这些孩子的东西呢?”
平宗无奈地接过他手中的小弩,熟练地检查机括弓弦,说:“都是我做的。”
“你亲手做的?”她并不意外,只是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想,“这么说,你不是一个人…”
“当年我还没有被先帝征召时,每年都会带阿若到这里住上一个月。”
“阿若!”叶初雪突然明白了,“咱们来这里之前,我就发现你绕着这座山来回走了好几趟。我以为你怕会遇到什么人。其实你是怕,是怕他…”
他点了点头:“这个地方只有阿若知道。如果咱们到了漠北的消息被他获知,他就极有可能猜到我到这里来了。总得小心点儿,对吧?”
叶初雪心头突然担忧了起来,忍不住道:“我让那些玉门军的伤兵回去见人就说,想必他早就知道了。也就是说,我们的行踪龙城已经掌握了?”
“应该不会。”平宗摇了摇头,倒是比叶初雪要镇静得多,“我时常出去查看,并没发现任何人的踪迹。我觉得阿若不会把这里告诉旁人。他不说,就没人知道。”
“你怎么就确定他不会说呢?”叶初雪心中的不安在不断扩大。
平宗却有些不悦了:“因为我还是他爹。他如果真是连老子都不要,不用我出手,天都会灭他!”
叶初雪张了张口,却猛然惊醒,强行将冲到口边的话咽下去,改口道:“你忘了延庆殿的事儿?他也是主谋之一。”
平宗摇头:“那不一样。”像是安慰她,又像是让自己安心,他重复了一句:“不一样的。”
叶初雪叹了口气,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无法再多说什么,只得掩下种种忧虑,叹了口气。
平宗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刚才语气不太好,过来拉住她的手:“叶初雪…”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听见小白狼在外面狂乱地嗥叫了起来。
平宗面色一变,当先冲了出去。
叶初雪随着平宗往外跑,刚出了门不妨平宗猛然站住,她收不住脚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背上:“小白怎么了?”
“你自己看。”平宗拉住她的手把她从身后拽出来,声音里努力掩饰着笑意。
叶初雪这才看清,门前冰湖上的冰裂开了,小白狼陷在冰洞里,正仰着头拼命想要爬上来。她惊了一下:“哎呀,你还看热闹,快去把它救上来呀!”
她说着就往前跑,却被平宗一把拽住:“小心!叶初雪,冰化了!”


第十三章 还巢乳燕似旧识
两只燕子从头顶飞掠而过,一前一后钻入房檐下的巢中,里面传来刚刚破壳的乳燕叽叽喳喳的叫声。
晗辛停住要踏上台阶的脚步举头去望,却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黑影从燕巢中跌落。晗辛手疾眼快,伸手接住,原来是一只毛都没有干透的乳燕,正颤巍巍地在她手心里努力想要站起来。
晗辛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些日的煎熬牵挂,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略微缓解些许。
跟在身边的太医凑过来往她手中看了看,笑道:“开春了,万物生发,生生不息,是个好兆头。”
母燕发现丢了一直乳燕,尖啸着俯冲下来,临到了晗辛头上又怕她伤着孩子,匆
匆从她头顶划过,在一旁盘旋着不肯离开。
晗辛看着掌心中的乳燕,冰冷的心头像是被软软得触碰了一下:“你阿娘在找你呢,快回去吧。”她叫来一旁侍立的内官,将乳燕交过去,嘱咐让人拿梯子来,把它送回巢中。然后才向太医点点头,让道:“蔡先生,这边请。”
这里本就是平衍乐川王时的居处,自从他发病后,平若特准将他挪到此处来调养治疗,到如今也已经两三个月了。
平衍静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微弱地呼吸着。
蔡太医是太医院的首席,平若奏准了平宸,特命他为平衍治病,到如今也已经将近三个月了。他进了屋,熟门熟路地将手中所带针袋放在一旁,又命随从带着药箱在外间等候,这才随晗辛来到床边仔细观察。
也许是因为长期昏迷卧床,平衍显得异常消瘦,静静躺在那里,就像被锦被围住的一具枯骨。晗辛离着床榻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停下来,问道:“蔡先生喝点儿茶吗?宫里送来了江南的清茶,您尝点儿吧。”
蔡太医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尝一点儿。”
晗辛于是出去吩咐下人。
蔡太医上前仔细查看,见平衍嘴唇和指甲的乌青之色比上回要淡了许多;翻开眼皮,眼中血丝也都消了不少,心中略觉欣慰。把过脉,又取出金针在他身上几处穴位下了针,这才在一旁坐下斟酌药方。
晗辛送了茶进来问道:“如何了?”
蔡太医笑了笑道:“刚才就说,春天到了,万物生发,是个好迹象。如果老朽估算不错的话,殿下只怕这几日便会苏醒。”
晗辛心头猛地一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真的?”
蔡太医点了点头,笑道:“娘子一定还记得当初老朽就跟你说过,殿下这毒是寒毒。他往日畏寒,三伏天里都要穿夹袄,冬天更是各处不得有一点儿吹着冻着的。当日却被人扔进地牢里。那地牢虽然还算暖和,奈何地底阴寒之气太重,他这些年辛辛苦苦压下去的毒便都发了出来。也幸亏当日发现及时,不然就难说得很了。”
这些话之前都说过,晗辛早在心中千回百转地掂量揣摩过了无数次,总觉得平衍毒发得虽然猛烈,蔡太医施救后却在渐渐好转,心底存着一线希望不肯放弃,因此这三个月来衣不解带地在平衍身边照顾,不肯半分假手于人。
此时乍然听到了喜讯,反倒觉得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被晃晃悠悠地提了起来,悬在头顶,既不掉下来,也不挪开,反倒更是牵肠挂肚了起来。
送走了蔡太医,晗辛这才回到平衍的睡榻旁,在他身边坐下。
平衍消瘦得令人不忍细看。他昏迷之中不能吞咽,晗辛只得命人将肉羹熬得稀烂,一点一点用筷子沾着送进喉咙去。一顿饭吃下来,大半天都过去了。好在她也死心咬牙,其他所有事情一概不理,只是专心照料平衍,并不在乎在这样的事情上做水磨工夫。
但平衍到底还是活了下来。
晗辛闭上眼,几乎不敢想象万一那天她去得稍微晚了一两个时辰,抑或是当时平若不肯出手相助,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这些天她没有一天能够睡得踏实,就是因为每每入梦,总是看见乌黑的毒血从他的耳朵、眼睛、鼻子、嘴角流出来,流得到处都是,所过之处,一片焦黑如碳。
晗辛总是从噩梦中惊醒。醒来后见他仍然安静地躺在那里,心安之余,反倒有些庆幸。如果不能醒转,那就还是这样睡着吧。再累,再忧心,也比梦中的情形好。当日在地牢中看见他七窍流血的模样心神欲裂的经历,她不想再来一次了。
晗辛的手抚上他的面颊。薄薄的皮肤下是嶙峋的骨头,皮肤带着温热,令人安心的温度。
她的手向下来到他的胸口,感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掌心。这几乎成了她每天都要虔诚进行的仪式。每当她觉得疲惫绝望的时候,这样的心跳总会给她带来无限的希望。那样瘦成了一把骨头的人,还有这么强的心跳,只要这样想,她就不相信他会死。
蔡太医告诉晗辛,平衍身上的毒已经有三年时间。算起来正是平衍受伤残疾时中的毒。那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起初没有察觉,三两个月后才会开始畏寒。这种毒十分阴狠、无药可解、毒发时全身如火灼般疼痛,心血虚寒,精力不济。
她曾经以为是他身体虚弱,其实都是这毒在作怪。
晗辛叹了口气,看着病榻上瘦骨嶙峋的平衍,心中酸楚不已,轻声道:“睡够了就快醒来,别再吓唬人了。我走还不成吗?你醒了我就走。”
突然间有什么缠上了她的手,冰凉柔软。
晗辛低头看去,是他的手指。她一惊,抬起头,看见他眼睛微微睁开了一道缝,
嘴唇微弱地动了动。她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问:“你要说什么?想喝水吗?”
他说了好几次,她才听清:“别走。”
晗辛只觉得浑身力气像是突然间被抽空了一样,双膝一软,跪跌在了脚踏上。双臂也再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软软地趴伏在了他的身上。
晗辛一惊,不敢让自己的重量全都落在他的身上,只略停留,便立即向一旁躲开,却听见他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他气息孱弱,她脑中纷乱,一时间没有听清,再催问时,他却像是力气用尽,闭目艰难地摇了摇头,再不开口。
晗辛不敢再耽误,一面忙叫人将蔡太医再请回来,一面叫人预备热水和干净的换洗衣物。这一来便惊动了全府上下的人。上至管家,下至普通仆役,整个府中人人闻讯都面带喜色,行动做事手脚都要比以往麻利许多。虽然顾忌外面守卫的禁军,但气氛却大不一样了。
一时蔡太医折返回来,给平衍诊了脉,出来笑着向晗辛道喜:“虽然料到了不过这两日便会醒,却没想到这么快。这是喜事,娘子却哭什么?”
晗辛这才惊觉自己脸上泪水一刻也没有干过,登时臊得脸上通红,连忙转身将泪水擦干净,笑道:“确实是喜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蔡太医自然明白这些小儿女的情态,不过一句玩笑话,说过之后将平衍醒后诸般需要注意的事情又细细地嘱咐了一遍,便告辞而去。
平衍那边早有管家带领一众仆从里里外外地又收拾了一遍。众人见他苏醒自然觉得又有了主心骨,一个个虽然不敢在他房中聒噪,却都挤在房外的花圃旁不肯走。晗辛从外面进来,只觉众目睽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禁脸上一热。只是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她叫来管家商议,因为蔡太医叮嘱病人需要静养,将闲杂人等都清了出去。
龙城的风俗,病人将愈,要将病时的衣物床褥换下来烧掉,名曰祛病。晗辛带着阿屿将平衍身上、榻上的衣物被褥全都换下来拿到院中去“祛病”,自己张罗着给平衍准备母鸡炖参汤。阿屿笑话她:“姐姐一刻也不肯停,转得倒像个陀螺。”
晗辛听了一怔。
她的确一刻也不敢停。虽然全身的血液都呼啸着让他快进屋去守在平衍床榻边,握着他的手等他再醒来,要让他知道自己时刻都在,没有离开须臾,但是她不敢。她怕在被灌注了满腔希望后,他却没有再次醒来;更怕他睁开眼后又回到三年前含怨离开时一样。
正在犹豫间,忽听屋中传来银壶坠地的声音,声音清亮,震得她又是一惊。晗辛转身就往外走,吩咐阿屿道:“你快去看看,殿下定是醒来了!”
阿屿追在她身后问:“姐姐要去哪里?”
晗辛立住,不肯回头,想了想才道:“我去…我去外面走走。”
阿屿想不到一向落落大方的晗辛却在这个时候扭捏了起来,顿时觉得好笑,过去拉住她的手,强将她推进房中,笑道:“殿下若真是醒来了,旁人伺候你哪里能放心,还是姐姐亲自去照应吧。”晗辛挣扎不过,只得进屋,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屿已经从外面将房门关上。她登时窘红了脸,正要回身去拍门,却听见身后有人虚弱却清晰地说:“晗辛,过来。”


第十四章 千丈冰岩西风月
叶初雪恋恋不舍地将石屋的门关好,四下又环顾了一圈。
众山默然,天蓝耀眼,白雪皑皑,冰湖微漾。阳光似乎有了热度,令裹着虎皮氅的她身上密密麻麻地沁出了一层细汗。
一切像来时一样,除了雪地上被他们踩过的脚印、湖上开裂又重新冻结的冰面、屋前篝火堆已经冰冷的余烬之外,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他们曾经来过。
然而叶初雪却知道,这处深山之中与世隔绝的谷地,这里的温泉湖水,这里的日月星辰都将永远镌刻在她的记忆当中。这里有她一辈子最美好的记忆,即使不用去考虑未来所要面对的种种问题,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平宗在她身后静静地等待,并不催促。
叶初雪解开头发,拿出匕首来割下一绺,在雪地上挖了个小洞放进去,又用匕首割破手指,滴了几滴血进去,一回头见平宗在一旁皱眉瞧着她。“怎么了?”她问。
他走过来,从她手中接过匕首,也割破了自己的指尖。叶初雪忙阻止他:“哎,你说什么?”
平宗将血滴进去,这才将那雪洞封好,问道:“你又是在做什么?”不等她回答,醋意十足地说:“我到如今都没得到你什么东西做定情信物,倒是让你留在这地方了。”
“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吧。”她十分惆怅,“我想留一部分自己在这里,与这山川同眠。最好的我,和最好的日子。”
平宗明白他的恋恋不舍源于何处,从身后环抱住她:“我以后还带你回来。”
“不用了。”她叹了口气,“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情形,说不定真要来了,倒觉得相见真如不见了。”
他笑了笑:“也好,我的血陪着你。”
她倒嗔怪起来:“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就往里面滴血,万一我是要下蛊行厌胜邪术呢?”
他淡淡地说:“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就是了。”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上马:“走吧,这回咱们是要赶路,再不能如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的走了。”
这一次离开,叶初雪坚持要独乘一匹马,平宗也知道总得让她学会自己骑马,便在斯陂陀所赠的马中,挑选了一匹性格温驯的牝马,为她装好鞍鞯,又教习了好几日,总算放心让她独乘。
叶初雪却是满心兴奋,上了马不能平宗发号令,双腿一夹马腹,喝道:“驾!”
那匹黑色的牝马居然真的一路当先,小跑了起来。小白狼追在马后,撒了欢地跑。
暖意到底还是在山中露出了峥嵘。他们一路沿来时的峡谷向外走,两边被冰封冻住的山崖上,滴滴答答地开始淌水,一两处尚不明显,然而越往峡谷深处走,滴水之声就越响。前后二三十里长的峡谷中,成千上万处的水滴声汇集鼓荡,居然也隐隐有浩瀚之声。
叶初雪从未见过、听过这样的奇景,左顾右盼,目不暇接。
融化的冰水沿着尚未解冻的河床流淌,一路蜿蜒,惹得小白狼欢快地践踏起水花来。有时一不小心已经不堪一击的冰面会被它踩破,好在溪水虽然冰冷却很浅,它也只是略微沾湿了皮毛,跑过一会儿自然也就干了。
他们中午在谷中地势开阔阳光好的地方停下来略休息了一会儿,平宗将面饼肉脯分给叶初雪吃,小白狼一时不知跑去哪里。叶初雪坐下来的时候动作有些迟缓,不停地用拳头捶打腰腿。
平宗笑得幸灾乐祸:“怎么?腿疼了?”
她也奇怪:“以前骑马从来没有这样过。之前焉赉也牵着马让我骑过,也不过腿侧略酸,却不像今日这样全身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