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更惨烈的厮杀。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玉门军一心要将丁零人全歼,勒古所带的年轻人却渐渐胆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陷入这样一场不明所以的苦战中。
平宗看得暗暗着急。打仗全凭一股斗志,若斗志散了,只能败亡得更快。他心中焦急万分,飞快地盘算着。玉门军想要的肯定是他,若是能用自己换勒古等人回去,至少能保住商队平安和叶初雪。
这样的结局并非从来没想到过。但平宗一生在战场上从未尝过败绩,因此虽然预想到此战艰险,却到底不肯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他突然举刀大喝一声:“我就是晋王,你们冲我来,放了这些人!”
这一声耗尽他全部体力,震得脚底下的地似乎都抖了抖。
玉门军一时怔住。众人慑于他之前出手狠辣,一时不敢有所回应。勒古等人却不能接受,一起围到他周围:“将军,咱们同进同退。”
平宗笑了笑:“你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连为什么要打这一仗都不知道,却为我丢了性命,我…对不起你们得很。”他昂起头,大声说:“我就是晋王平宗,北朝太宰大将军,现在龙城那个小鬼要找的人。你们能追到这里很是厉害,我随你们走。保你们个个升官发财,下半辈子衣食不愁。但条件是你们放过这些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玉门军的首领已经被他杀死,剩下这些人也没个领头的,面对这样的局面一时间委决不下,竟然凑到一起窃窃商议去了。平宗大摇其头,想到竟然落到这些人手里,顿觉胸口发闷。勒古来到他身边,悄声道:“将军,苏毗还等着你回去呢,那位叶娘子也等着,你不能就这样放弃。”
想到叶初雪,平宗心头猛地一揪,随即放松下来:“这是最好的方法,不然只怕会殃及商队。”
勒古抽出刀:“不,我们不会让他们带你走。弟兄们,咱们丁零人从来不是会弃友而逃的人,对不对?不怕死的,跟我一起和他们拼了!”
众人纷纷抽刀大喝:“拼了!拼了!拼了!”
玉门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吓得后退了十几丈。在双方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却依然将他们团团围住,不肯有任何一点儿松懈。
平宗眼睛蓦地一热。
这些人并非他长年栽培训练情同手足的手下亲信,他们只是机缘巧合被选来为他送死的人。但漠南、漠北虽然百十年不通消息,身体里却流着丁零人的热血,在这一刻,一同沸腾了起来。但是他不能将仅剩的这些生力军消耗殆尽,平安还要靠着他们坚持到开春才能回到阿斡尔草原。
粟特人奸猾狡诈,如果没有了这些人,斯陂陀只怕会翻脸不认人。
还有他最牵挂的叶初雪,没有人保护怎么行?
平宗摇了摇头,唯一阻止他们拼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死在阵前。他苦笑了一下,早知道就不该拒绝叶初雪,至少还有可能给他留下一个孩子,现在却什么都留不下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
平宗一怔,回神,诧异自己在这生死关头竟然想到的会是那些事情。他来不及羞愧,心头担忧突起,莫非玉门军还有援军?
号角声持续不停。玉门军也露出了惊诧的神色来。
勒古仔细听了听,大喜地拉住平宗:“将军,粟特人来了!”


第七章 黄云堆雪塞上歌
战斗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平宗又累又饿,伤口的血流个不停,当身边再也没有玉门军杀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精疲力竭地伏在马背上喘息。
勒古兴奋地纵马在他身边打转:“将军!玉门军被全歼了!粟特人一来玉门军就慌了。他们一个也没逃掉,一个也没有了!”
当粟特人的号角想起的时候,与丁零人兴奋欢呼截然相反的,是玉门军的惊慌失措。他们没有想到居然还会有一支意想不到的军队出现。粟特人用的是圆盾长矛,战法与丁零人完全不一样,那几百玉门军本也就是大战后的残兵,不过仗着人多才压制住丁零人。粟特人的到来立即逆转了形势,平宗振奋精神,带着丁零人向玉门军发起攻击。
其实平宗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粟特人不过三百余人,有没有全部赶来参战尚未可知,他们的战力以及本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都无法揣测。但好的军人善于掌握瞬息即逝的机遇。丁零人就是趁着玉门军错愕混乱的时机,扭转了战局。
平宗喘息略定,直起身向勒古发令:“回去检视战场,双方的伤员都甄别出来,尽快救治。给我找两个玉门军的活口来,我要问问话。粟特人的首领在哪里?我去会会他,向他道谢。”
勒古点头:“好。”却一时没有动。
平宗扭头看他:“还有事?”
勒古满是血污的脸上,笑容有些腼腆,牙齿在夜色中洁白耀眼:“将军,粟特人是苏毗带来的。”
平宗一愣:“哦?”随即皱眉:“她怎么来了?”却也不等勒古再回答,一马当先飞奔出去。
粟特人行动与丁零人和汉人都不一样。他们不善马战,且商队中的马要驮货物,斯陂陀舍不得拿出来让他们打仗用,平安带着他们一路步行而来,因此赶到的时候平宗这边已经接近尾声。
一场仗打下来,粟特人也疲惫不堪,纷纷就地一倒,躺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有平宗在战场上逡巡,看见自己带出来的丁零子弟倒卧冰泥血污之中,残肢断颈,惨不忍睹,不禁泪流满面,心痛如绞。
平宗驰马过来,只用一眼便明白原委,从马上跳下来,走到平安身边:“安安,谢谢你。”
平安推开他,在一具腰腹中刀的尸体旁跪下,将年轻人死死瞪着天空的双眼合上:“他叫穆怀,十九岁,他跟我出门的时候妻子已经有孕,那孩子永远见不到父亲了。”
平宗欲言又止,想了想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先救伤者,然后记住那些阵亡的人,回去后重金抚恤他们的家人。”
平安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擦去脸上泪水:“伤者已经在救治了。叶娘子在那边主持。”她朝着战场深处指了指。
平宗似乎听不懂她的话,眨了眨眼:“谁?”
“你的那个南朝公主啊,就在那边。”他没有留意到平宗的面色变化,一味说下去,“这一次还是她说动斯陂陀派人来救援。阿兄,是她救了你。”
然而平宗压根儿没听见她后面的话,已经放开她朝那边走去。
大雪没有一点儿要停歇的意思。漫天的雪片在漆黑的背景前宛如一道雪墙,遮蔽了大部分的视线。平宗大步向前走,感受到雪团扑到脸上的凉意。他张开嘴呼喊,雪花立即冲进了口中:“叶初雪,叶初雪——”
然后他看见了她。
叶初雪一身白衣在夜里十分醒目。听见他的喊声缓缓站起来,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平宗不记得他是如何将叶初雪搂进怀里的,不知道是她自己扑了过来,还是他张开双臂将她连同雪花一起揽了过来。当他找到自己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深深地吻她,连同她口中的寒意,全部吮吸过来,直到她的身体在他怀中暖和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低声问,揉着她的脸颊,帮她缓解寒冷造成的僵硬,“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初雪先是发现了他右臂的伤口往外冒血,连忙低头去看他的腹部,果然伤口也已经崩裂。她推着平宗,担忧地说:“你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平宗顺从地被她拉到一旁平整点儿的地上坐下,撩起衣角让她查看伤口。
一整天的恶战,一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松懈了下来,紧绷了一整天的肌肉因她的手指抚过而微微颤动。她就跪坐在他的身旁,低头借着雪光查看伤势,平宗只能看见她的头顶。她头上包着巾子,让他想要抚弄她头发的手无处可放。平宗知道那是因为她又该染头了,却一时找不到乌斯蔓草,只能用这个方法将微微露出的一小截的白发遮住。
“叶初雪。”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怕因为看到他的伤口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叶初雪,等回去我给你洗头发吧。”
倒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叶初雪怔了怔,温顺地点头:“好。”
他终于不肯忍受对着她的头巾说话,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来,命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总得有人收拾残局呀,你在这里什么帮手都没有。”
“安安可以帮我。”平宗有些郁闷,每个他在意的女人都跑到战场上来,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是他最深恶痛绝的。
“她不一样。”叶初雪微微笑了一下,“比这惨烈得多的我都见过了,给人治伤的时候手不会抖。”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平宗重新包扎,用力扎紧布带,疼得他闷哼了一声。略缓了缓才用不以为然的口吻问:“就你?你会治伤?”
“至少这种刀剑伤还是有点儿把握的。”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一片雪落在她的鼻尖上,化成一滴水,越发映得她容色如玉,纤美细腻。
平宗干咽了一下,强压下如野火般滋生的欲望,问:“你才救过几个人?”
她没理他,又去查看他手臂的伤处。她在他身体的左侧,却没有起身绕过去,而是探身从他面前横过去检查,这样她大半个身体就倚在了他的怀中。
身边不是有人走过,每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都会好奇地朝叶初雪瞧上两眼。平宗粗粗喘息了一声,竭尽全力压抑想要将她搂在怀里压在身下的冲动,咬着牙问:“你到底在干吗?”
叶初雪这才直起身,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了一眼,反问道:“我救了你,还不够?”
“够!”他咬牙切齿地低笑,“我要是不承认,你就得要了我的命!”
“是你自己不要的。”叶初雪终于离开了他的怀抱,站起来低头看着他,嘴角带着报复成功的微笑。远处传来受伤的士兵痛苦的呼号声,叶初雪拍了拍平宗的肩膀:“你好好歇会儿,一会儿我来看你。”她转身朝受伤的士兵跑去。
勒古骑着马一路查看过来,终于找到了平宗,连忙跳下马来到他的身边:“将军,已经查点完毕,咱们的人死了一百七十二人,伤三百五十五人,轻伤都已经处置妥当,有些重伤的怕是支撑不下去了。”
平宗听了黯然,点点头:“我知道了。”
勒古却犹豫:“粟特人说他们熬不过去,问要不要帮忙。”
平宗当然知道所谓“帮忙”是什么意思。若是他自己的军队,甚至哪怕是北朝的任何一直军队,他都能当机立断地做决断。但是此时却觉得棘手。刚才平安的样子令他尤其内疚,也令他不得不更加谨慎行事。
想了想,平宗摇了摇头:“去问苏毗吧,她在这儿,还是由她做主。”
勒古却不肯走:“她心软,肯定不答应。”
平宗叹了口气,问:“有多少人?”
“十七人。”
平宗支撑上身坐了起来,问:“勒古啊,那十七人你都认识吗?”
勒古点头,难过地说:“有好几个是一同长大的兄弟。”
“这样你也还是觉得帮他们了结痛苦最好?”他瞪着勒古,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倒是有着常人没有的冷静判断。
勒古点了点头:“这里不是阿斡尔草原,我们还要在冰天雪地里等两三个月,他们好不了的,只是我不希望让粟特人来做这件事。”
平宗点头:“是,这种事必须我们自己做。”
勒古沉声道:“我去做!我是他们的兄弟手足,我送他们走。回去我去奉养他们的子女妻儿。将军,这件事情不要交给粟特人。”
平宗想了半天:“还是先跟苏毗商量,她同意了再说。”
勒古无奈,只得去找平安。
平宗躺在雪地里,看着密密飘落的雪花,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不是雪花在向下落,而是自己在向上飞。他有些惆怅,平安这些年倒是比以前柔软了许多,当年那个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长乐郡主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难道和南方人生了孩子就会变成这样吗?那么如果以后叶初雪也为他生了孩子,他是不是也会变得心软呢?
平宗摇了摇头,心中警惕,知道这种妇人之仁对他这种人来说无比危险。
不远处平安果然和勒古争执了起来,两人声音十分大,就连叶初雪也不禁举头朝那边张望。平安似乎十分愤怒,甩开勒古拉住她胳膊的手,怒气冲冲地朝平宗走来。
平宗坐了起来,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突然有人跑过来报告:“将军,玉门军还有两百多人活着,都受了伤,怎么处置?”
平宗微微一愣,心中反复计较了片刻,沉声道:“挖个坑都埋了!”
平安走到近前,大声喊道:“不行!”
叶初雪静静看着平安大步过来与平宗理论,她想了想,没有吭声,低下头去继续给伤员处置伤口。
平宗皱眉看着平安:“什么不行?”
“玉门军也是人,他们还没死,你不能把他们都活埋了。”
“两百多号人,还都有伤,留着你照顾吗?”
平安犹豫了一下,摇头:“反正不能将他们杀了。”
平宗气得笑了:“这些人身上都有伤,你不杀他们,治不治伤?你手头现在还有多少人?他们只要能动就会是最大的威胁,你还想不想保你的商队了?”
平安也气了:“难道因为这样的原因就要把他们都杀了?你想过没有,他们也是家中有妻儿父母的,他们…”
“他们是敌人!”平宗压抑怒气,皱眉问,“安安,你忘了穆怀、颂玻这些人是怎么死的?自己手足尸骨未寒,你却为别人操起心来了。”
“留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也好过将他们全都杀了啊?阿兄,难道你想在史书上留下白起的名声吗?”
平宗冷笑:“名声重要还是生存重要?安安你想清楚了,你说的可不是这两百多人敌军的性命,你说的,是整个商队还有你带出来这些年轻人的性命。妇人之仁不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平安咬着牙说:“人是我的人,商队也是我来保,这里我说了算。”
“战场上什么时候由女人说了算了?”
平安被他气得噎了一下,索性沉下脸来:“我的队伍里不留刽子手。”
“我知道你想用这样的话来激我,没用!不管你说什么,这些人必须死!”
“为什么?”平安激愤不解地看着他,“阿兄,你怎么变得这么冷血残酷?比你当年还要无情。”
“他不是无情,是无奈。”叶初雪的声音像是闪着光的冰锥,冷静的插入两人中间。
平宗回头看了一眼她,努力平复气息:“这事儿你别管。”
她微微笑了笑,却无视他的话,来到平安面前:“你阿兄说得没错,这些人如果带回去太危险,而且斯陂陀也不会容他们的。”
平安冷静了一下,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却不甘心,问:“那如果给够食物让他们自生自灭呢?”
“那他们就有可能将你阿兄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的消息泄露出去。现在要杀他的人太多,龙城、诸部、玉门军、外军诸镇,甚至南朝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他。只要有人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就总会有人猜出晋王是在阿斡尔草原,只怕届时你就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了。”
平安一怔,向平宗望去:“真的?”
平宗没好气:“你自己想。”
平安被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叶初雪见这兄妹二人闹脾气,忍不住笑道:“其实我倒是觉得平安的意见并非不可行。”
平宗皱眉:“什么?”
叶初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担心他们会泄露行踪是没错。但除非你永远蛰伏于阿斡尔草原,再不回龙城,再不履中原,否则这般隔绝消息没有意义。”
平宗一时没有说话,哼了一声。
叶初雪继续说:“坑杀两百多俘虏的事情不可能永远不传出去。粟特人,丁零人,还有我,除非你把我们都杀光,否则总会有人说出去。”
平宗反握住她的手:“别胡说。”
“我说的是实话。”她看着他的眼睛,笑容恬淡镇静,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悠悠众口,谁又能堵得上呢?只是这众口既能带来危险,也能帮你大忙,就看你愿不愿意冒这个险。”
“哦?” 他盯着她,浑然忘记了周围还有旁的人, 替她别起颊边散发,道:“你索性说清楚。”
“你终究是要夺回龙城的。这两百人回去,传唱你不念旧恶、心怀仁厚放他们回乡好,还是被人传晋王杀人不眨眼、刻薄残暴好?”
平宗冷笑:“若第二种名声能让人害怕倒也不错。”
“气话!”叶初雪就像是看穿了孩童始终不肯在口上服输的小执拗,说,“平安的消息不是说龙城如今局势很乱吗?天下人心无非是乱极思静。当时你主政龙城,人们未必感激你,但等到龙城乱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就会想起你的好处来。这人心才是你回龙城最大的资本。杀俘这种事,不管人多人少,终究会消磨支持你的人心。”
平宗一时没有说话,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叶初雪知道自己已经将他说动,转向平安笑道:“还不快找几个人来,先给俘虏们将伤口处理好,留下足够食物,能不能活命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平安看着她,突然问:“既然当初处心积虑让他失掉龙城,为什么如今又要这样帮他?”
叶初雪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答。理由嘛,有太多太多,随便哪个说出来都足以让人信服,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知道,却不愿意承认。想了一会儿,看着平安,说出对方最想听到的回答:“因为我不想下一个孩子到来的时候还要如此颠沛流离。”
平安看着她的目光顿时柔软了下来,一种女人对女人才会产生的同情和珍爱浮上她的神情,她走过去,搂着叶初雪的肩膀轻轻抱了一下,附在她耳边说:“你快快再生一个孩子,我等着叫你嫂子呢。”
有那么一瞬间,叶初雪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歉疚。她玩弄人心已经成了习惯,有时只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并不带丝毫的恶意,却在过后惊觉自己十分享受对方如自己预期那样反应时带来的快意。
她反手拉住平安:“你帮我找几个帮手,这事儿交给我。你阿兄不会给咱们太多的时间,要做的事情很多。”
平安命勒古找来两个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帮着叶初雪一一去查看伤者,又命人飞马回营地取来保暖的毡毯和食物,留给那些俘虏。
一直忙到了天亮,叶初雪才将两百多个俘虏全都检视过一遍。有些人伤得太重,眼看是活不了了。有些人只是皮肉伤,想来运气不错的话,能够离开这里。那些俘虏中意识清醒的也都知道是她一番话救了自己的性命,一时间叩头哭拜活菩萨之声甚嚣尘上。
叶初雪身体尚虚弱,熬了一夜下来,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多少,挥挥手只是让他们安静,才缓缓道:“你们若能侥幸回去,想必会有人问你们这边发生的情形。”
立即有人道:“娘子放心,娘子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一定不会泄漏娘子的行踪。”
叶初雪笑了下来,心下雪亮。玉门军的反叛本身就与她有莫大关系。这支军队不远万里地追踪而来,既是追平宗,也是为了追她的行踪。刚才平宗与平安争吵时,有一个理由始终没有说出口,叶初雪却已经猜到。
平宗是担心玉门军的追踪冲着她而来。而此时听他们说的话,这样的猜测看来十有八九是确实的。如果她落入玉门军手中会是什么下场?她自己也不敢想象。
“我不需要你们刻意隐瞒,有人问,你们照实说就是了。”她体力不济,声音也不是人人都能听见,于是离她近的人听见了便向身边的人转述。一时间俘虏中嗡嗡之声四起。叶初雪等了一会儿,等到那些人都不再说话朝她望过来时才继续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用力提高声音,想让每个人都听真切:“就是你们在这里所经历、所见到的事情,不但要向你们的主管,严将军以及其他长官报告,还要向别人说。”
人们迷惑起来,有人问:“向谁说?”
“每一个人。”她给出明确答案,“你们这一路南归,遇到的每一个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愿不愿意听,都把你们在这里看到的说出去。”
人群又嘈杂起来。这样的要求委实太过奇异,俘虏们全然不能明白,议论纷纷,不明所以。
叶初雪却觉得没有必要再逗留下去,便撑着身体站起来,却赫然觉得双膝酸软,几乎又要跌倒。幸亏一只有力的手从旁边支撑住了她。那样的力道她早已烂熟于心,还没有抬起头就微笑了起来,果然看见平宗一脸关切地盯着她。
“我没事儿。”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抚他,“就是有点儿累。”
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我带你回去。”
叶初雪登时觉得脸上仿佛着了火。身旁丁零人、粟特人。甚至那些玉门军的俘虏都纷纷起哄闹了起来。她只能将脸埋在他颈侧,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说:“你要是再把伤口弄裂,我就不管你了。”
“真的?”他唇边藏着笑,“原来在你心里,我连玉门军那些俘虏都不如。叶初雪,你真是太让我伤心了。”他这样说着,却终究没忍住笑了出来。
平宗的天都马比别的马脚程要快得多,他似乎仍在与平安闹脾气,也不肯等后面众人,带着叶初雪一马当先地向着营地的方向飞驰。
雪已经停了,风还不见踪影。东边初升的红日将雪原染成了蔷薇色。平宗带她跑到一处高地上勒住马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眺望。

半轮红日在地平线的后面微微颤动,然后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像是突然摆脱了什么束缚,一下子跃了起来,升到半空。将那一边的天空映得明艳绚烂,仿如织女最精美的云锦铺遍了半边天空。

“真美啊!”叶初雪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双目刺痛起来,扶着他的手臂靠在他怀里,“像是一条彩霞流动的河,在天上和地上同时流淌。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只有在我们漠北草原才能看到。”平宗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不跋涉沙漠,不彻夜不眠,哪里能看到这样壮丽的雪原日出。”他让初晨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让自己和她一起沉浸到朝霞中去。

这一仗他打得极其惨烈,甚至平生第一次想到自尽。然而此刻所有的穷途末路风月阻拦都消弭于无形,他看到了希望。
“叶初雪,你放走了那些玉门军的俘虏,不只是为了所谓的名声吧?”
她笑起来。他果然能猜到,几乎不费什么力就能了解她的想法。“想知道你行踪的人,不只有你的敌人,还有那些想要帮你的人。相信不久楚勒、焉赉,还有那些尚忠于你的人就会得到消息了。”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蓬勃的太阳越升越高,良久道:“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不如你。”
她略得意地笑了起来,却说:“我只是更擅长在劣势里寻找机会而已。”
虽然叶初雪心中已经预料到斯陂陀会有所刁难,然而到了营地前,看见斯陂陀带着几个亲信气势汹汹地挡在营门外时还是吃了一惊。她不由自主地抓住平宗的胳膊,轻声道:“这人本已经说通了,看这样子,怕是节外生枝了。”她叹了口气,“幸亏平安他们还在后面,不然只怕会更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