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你腹中孩子没有父亲,只怕瞒不过去。”
晗辛抬起眼正视崔璨,他的面孔被泪水模糊得分辨不清。她只能伸出手去,用手指感触他面上的轮廓:“崔相你是千古难得的纯臣,我如何能让你做欺君之人?”


第三十章 古来一片伤心月
龙霄冷得浑身瑟瑟发抖。
空气又湿又潮,暖昧的寒意如附骨之蛆在周身缠绕。监牢的石壁上渗着水,身下的稻草也一片湿凉,寒气仿佛钻进了五脏六腑。龙霄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即便当日被羁昭明,好歹人家每日好吃好喝从来不怠慢,而眼下,他面前只有一碗冷了的秫米粥,他只喝了一口,就被砂子差点儿硌掉了牙。
龙霄气得跳起来,一脚踹在牢门的铁栅栏上,吼道:“秫米粥?你们给老子喝秫米粥?那是吃多了撑着的时候喝来消滞的。老子肚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还给我喝这个?”
他自下狱以来,每顿饭都要闹上一闹,这一两个月下来,狱卒们早已经见惯不怪,连答应一声都懒得答应。
龙霄愤恨地将碗扔出去。他体力虚弱,碗倒是扔出去了,粥却泼了自己一身。
外面的狱卒见状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
龙霄沮丧地靠着铁栅栏坐下来,缓了一缓才大声道:“冯二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你给我过来!”
那几个狱卒这才收住笑声,其中一个磨磨蹭蹭地走到铁栅栏前,也不吭声,低头看着脚尖轻轻踢着地。
龙霄伸出胳膊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冷笑道:“余帅让你来关照我,你倒跟着那群王八蛋幸灾乐祸,活腻歪了吧你?去给我弄点儿能吃的来,那粥也是人吃的?”
“没有。”冯二低着头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句,像是怕被他打,猛地向后闪,果然躲开了龙霄的一巴掌。
“没有?老子塞给你的钱就换你一句没有?”
“是真没有!”冯二躲远了两步这才敢抬头看他,“上面说了,不许给您特别关照。”
龙霄气得又要去打,眼见够不着,忍了忍,反倒笑起来:“上面?上面是谁?我倒要看哪个上面如此不长眼。”
“还能是谁?庐江王啊!”冯二脱口说出来,登时觉得底气足了许多,又说,“我知道您是余帅要保全的人,可如今即便是余帅也已经自身难保,何况旁人。”
龙霄听了一惊,反倒镇静下来,招招手:“冯二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你跟我说说,余帅自身难保是怎么回事?”
冯二犹犹豫豫不想过去又不敢不过去,正在磨蹭,突然外面大门响起动静,立时便有人跑出去查看。龙霄竖起耳朵,听得有人在门口窃窃地说了几句话,脚步声响起,一时便见出去迎门的狱卒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进来。
那人头上戴着风帽,在摇曳烛光中看不清楚相貌,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每一步踏在地上都仿佛令烛光晃动了几下。
龙霄先是略微愣了一下,随即惊奇地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人会出现在这里一般。直到那人随着狱卒走到了近前,他还是没有回过昧儿来。
对方倒是先亮出了一面令牌:“奉庐江王之命提审龙霄。龙司马,请跟我来吧。”
龙霄在余鹤年帐下任司马,因此旁人称他为龙司马。只是这三个字从对方口中说出,却生疏得很。龙霄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登时心头疑云大起:“庐江王派你来的?”
对方抬起头,一双眼眸在火光的照映下熠熠发亮,冲着龙霄飞快地眨了一眨,口中却无比严厉:“怎么?你不敢去?”
龙霄登时会意,仰头大笑:“敢!怎么不敢?!就怕他庐江王见了我要腿软的!”
那人怒道:“大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信口雌黄!”他抢过狱卒手中钥匙将门锁打开,一把揪住龙霄的衣襟将他拎了出来:“你这会儿张狂,一时见了庐江王,管教你脱层皮!”不由分说拽着龙霄就往外走。
龙霄在监牢中夙日寻事,狱卒们都道他是个恶人,却不防有人比他还要蛮横,一时间都看得呆住,等到反应过来时,那大汉已经拎着龙霄快要走出门口了。为首的狱卒才突然想起来,追过去喊道:“贵人且慢,从狱中提人要有公文和印鉴勘合!”
那大汉扭头冲他狞笑:“我是庐江王派来的人,勘合公文你只管找他去要。人却必须即时带到庐江王面前去,否则庐江王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狱卒被他唬得一怔,那人已经拎着龙霄飞快地出了门。
外面却下着大雨。
沿江一带天气潮湿,冬天多见潮雨,愈加让人冷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龙霄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那大汉见他这副样子,讥笑道:“抖成这样,是怕了吗?知道怕就好。”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将他塞入一辆马车中去,自己跳上车夫的位置,扬起鞭子喝了一声:“驾!”驾车的马嘶鸣着奋蹄奔跑起来。
车厢中倒还暖和,龙霄渐渐缓过劲儿来,觉得手脚不再冻得僵直,这才留意到有一丝香气诱得他一个劲儿咽口水,四处翻找了半天,总算翻出一个粗布包,打开里面全是夹着羊肉的麻饼。龙霄早就饿得很了,什么也顾不上,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他吃得急了,一时噎住,正转着圈儿找水,马车突然停下来,有人进来抛给他一个水囊笑道:“就知道你肯定要噎着。”
龙霄抓过水囊咕啷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总算是将噎在喉中的食物都送下去了,这才喘了口气,没好气地瞪着对方:“你知道给我准备吃的,怎么就想不到留点儿水啊?”
“想得那么周到,如何看你这风度翩翩的龙驸马抓瞎着急的样子呢?”对方朗声大笑,脱下风帽,果然是尧允。
龙霄过去与他紧紧握住手,关切地问:“你怎么到落霞关来了?怎么又成了庐江王的手下?”
尧允笑起来,拿出那个令牌:“这个呀,假的。你们落霞关防备松弛,也太大意了,连你这么重要的人物都能被我偷出来。”他说着随手一抛,将那令牌扔到车外,这才说:“只怕一会儿就有人追上来,你坐好,咱们要过了界山到了昭明才算安全。”
龙霄一把抓住尧允不让他离开,追问道:“你就告诉我一句话,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尧允沉默了片刻说:“你被下狱不久,余鹤年也被软禁了起来,你攻打凤都折掉了四万人,余帅已无转圜余地,他遣人来给我送信,让我将你救出来。不然你道我一路深入落霞关是谁给开的路?余帅虽然自己身陷囹圄,在军中却还有一批亲信。其余细节以后再说,现在赶路要紧。”
龙霄点了点头,放开尧允。
马车飞驰在官道上,因有余鹤年的授意,一路畅行无阻,到天将明时终于回到了昭明。
车中颠簸,几乎连坐都坐不稳,龙霄双手挂在顶棚的扶手上,居然睡了一个好觉。梦中恍惚回到了凤都,看见公主府的大门零落,街巷萧条,永嘉流血披面瘫倒在府门前,他心中震惊,正要过去相扶,却被人一把拎了起来。
龙霄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已经被两个尧允的手下半扶半架地送进了尧允的官邸。
那间书房他曾经来去自若,与尧允无数次畅谈欢饮,如今大难之后故地重临,却赫然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慨。房中温暖如春,龙霄被冻得僵硬的手脚渐渐有了知觉,一脉针刺般的麻痛顺着四肢百骸游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缓缓挪动身体。
尧允跟着他们进来,脱下身上遮掩身份的黑色斗篷和风帽,解下头上的小冠,将被泥水浸透的靴子脱掉甩在一边,抓起热腾腾的酪浆大大喝了一杯,将身上的寒气驱除,这才朝龙霄望过去。
龙霄正瑟缩在炭盆旁,抚着双脚发呆,泪流满面。
尧允吃了一惊,连忙倒了一杯酪浆送到龙霄面前:“不就没招呼你吗?就哭成这样?”
龙霄抬起头怔怔看着他摇了摇头:“凤都城里出大事了。”
“我知道。”尧允点了点头,“我都听说了。”
龙霄一愣,猛地反应过来,一下子站起来揪住尧允的衣襟问:“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他手脚还在麻痛,刚说完这一句话一个支撑不住又摔了下去。
尧允赶紧扶住他说:“有些事情你就别问了,你能知道,我自然也有知道的办法。现在要紧的是要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龙霄痛心疾首,“如今余帅被他们控制,落霞关落入那两个白痴的手里…当初我已经打到了凤都城下,他们却坐视不理,袖手旁观,倒像是我家的江山一样。四万兄弟啊!最后陷入重围,只有几千人冲了出来。他们的大军就眼睁睁在江边看着,我们在凤都城下放了一把火,火焰冲天,落霞关是能看得到的,他们却一动也不动!”
尧允叹了口气:“这事你还是太冲动,若是事先商议好了有个接应也行。”
“根本没办法商议。”龙霄无奈地摇头,“那两位王爷生怕余帅掌军,一来就收了帅印和虎符架空了他。我那一次去也是没有军令的擅自行动,否则回来怎么会被扔进牢狱之中。”
“也就是说,如今肯无视军令随你行动的人都被你耗光了?”
一句话问得龙霄目瞪日果,半晌才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叹气:“是我的错,是我太冲动了。”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龙霄蓦地抬起头,踉踉跄跄地走到墙上悬挂的地图前,怔怔盯着地图看了良久,突然一拳捶过去,恨恨地说:“凤都危殆,他们却还只想着争权夺利,毫无进取之心。这样的人要他们何用?我要除掉他们!”


第三十一章 犹记当时西江月
叶初雪怔怔看着脚下跪着的几个人,一时只觉气闷,抬头冲小初道:“去把窗户打开,怪闷的。”
小初却犹豫不动:“娘娘,天还冷,还是别开窗的好。”
叶初雪就冷笑道:“你看,连个窗户我都做不了主,你们到我面前来说这样的事情,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众人见她不悦,个个噤声,面面相觑。
叶初雪发作了一顿,也知道光发脾气没有用,叹了口气,对小雪道:“泡杯清茶来。”
平宗知道她始终不爱喝北方的酪浆,回到龙城后就专门寻来几斤南方的清茶尽她用。叶初雪专门手把手教了小初和小雪泡茶,日常承露殿中酪浆、奶茶、清茶都备着,通常还是喝奶茶,只是在情绪不好的时候才喝些清茶缓解。
小雪已经熟悉叶初雪的习惯,不敢怠慢,沏了一杯茶来,送到叶初雪的手边。
她接过来喝了一口,只觉一股茶香随着滚烫的茶水沿着喉咙流下去,烫煨着肺腑,心头烦躁压下去许多,这才耐着性子问下面跪着的几个人:“你们把事情再说一遍,皇后宫中的事情,怎么又牵连到我这里来了?”
底下几个人彼此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些发虚,一时都不说话。
叶初雪便指着其中一个内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近日精神不济,记性也不如以往了。你再说一遍。”
那内官硬着头皮道:“奴婢叫柏岚萨…”
叶初雪点点头:“是了,我看你的长相也像个胡人。”
柏岚萨赔笑道:“奴婢曾祖父一代从大月氏东来,本来效力于西乌桓王庭。先帝征西乌桓,大破王庭,奴婢与父兄一起被俘,父兄死于路上,奴婢当时方四岁,没入内宫,担当杂役。”
叶初雪叹了口气:“也是个命运坎坷的可怜人。”
柏岚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怔了怔,低下头去,继续道:“奴婢在宫中三十年,一直在承恩殿听事。先帝驾崩后,承恩殿荒下来,晋王…”他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失言,连忙磕头道:“陛下当时整顿内廷,提拔奴婢主管承恩殿诸事务,如今皇后娘娘封册在承恩殿,仍由奴婢伺候。”
叶初雪再看他身边跪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年纪与小初、小雪差不太多,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另一个却是熟人,她以前在晋王府见过的,贺兰频螺身边贴身侍女燕舞。于是问柏岚萨:“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柏岚萨正要回话,突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承露殿的内侍长杜衡恩跑进来通报:“陛下来了。”
众人正要起身跪迎,平宗已经大步进来,摆摆手道:“都免礼。”走到叶初雪的身边,在她肩膀上微微一按,低声道:“坐吧,我就随便坐坐。”
叶初雪知道他是听说了这场官司,专门赶来为自己坐镇的,既无奈又感动,压住他在自己肩上的手笑道:“那就烦请你到里面坐坐,这里的事情我处置得来。”
平宗目光闪动,在她面上一掠,也笑道:“我是怕你嫌烦。”
叶初雪又好气又好笑,目光从屋里一众人身上扫过,低声道:“你这样说,倒像是我不知好歹了。”
“你只管处置,朕不说话。”平宗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拍,果然走到一旁的胡床上坐下,命小雪也给他沏上一杯茶,便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看热闹。
只是皇帝亲临,再如何不置一词,对旁人来说也是一种威慑。柏岚萨只觉冷汗顺着额头滑下来,擦着眼角流下去。他匆忙用袖子拭去汗水,这才指着那个十六七岁的宫婢说道:“这个孩子叫小月儿,四年前进宫,就分在承恩殿,是奴婢一手把她带大的。如今承恩殿住进了皇后娘娘,本来轮不到她伺候,不过因为皇后娘娘身边人也不多,因此便开恩让她入寝殿伺候。”
叶初雪笑道:“是了,我记得皇后身边还有个莺歌,是跟燕舞在一起的,怎么没见?”
这事柏岚萨跟小月儿自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片寂静中,一直低头不语的燕舞不得不开口:“当日龙城城破之前…”
“是光复之前…”柏岚萨提醒她。
燕舞噎了噎,只得改口:“光复前夜,皇后将莺歌遣走,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叶初雪似乎对莺歌的去向远比对眼前这桩是非要感兴趣得多,追问道:“遣走做什么去了?”
燕舞欲言又止,下意识地朝平宗瞟了一眼,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连忙伏在地上不肯吭声。叶初雪没好气地瞪了平宗一眼,却被他正巧抬眼看见,禁不住扑哧一乐,专心低头去喝茶,对叶初雪的目光视若无睹。
叶初雪知道平宗在这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得对柏岚萨道:“你继续说,小月儿在皇后寝殿伺候,然后呢?”
柏岚萨用手肘捅了捅小月儿:“你说。”
小月儿怯怯抬起头,先朝平宗望去,叶初雪见状知道还是怕他,便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
平宗低着头专心吹着水面上的茶梗,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突然察觉到了殿中异乎寻常的安静,抬起头来扫了一眼,也就心中明白了,于是仍旧一言不发地低头去看茶汤,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真的与他无关,他只是碰巧坐在这里喝口茶而已。
叶初雪无声地笑了一下,吩咐小初:“有油炸的果子怎么不给陛下拿上来吃?” 说完扭过头来仍旧盯着小月儿,神色依旧一派从容:“怎么,有什么在陛下面前说不得的话吗?”
小月儿吓得连忙伏在地上磕头,一连说了几个不敢,见叶初雪只是微笑不语,只得说道:“今日娘娘…”她想起之前的教训,连忙改口道:“皇后娘娘晏起,奴婢奉命端着澡豆就在寝宫外听唤,却无意间听见有人在小声说闲话。”
燕舞突然开口道:“旁人小声说话,你却竖着耳朵听,还说什么无意?”
叶初雪面色微沉,向左右笑道:“原来承露殿与承恩殿不同,什么人都能在我这里畅所欲言呢。”一句话说得众人当下面色如土,不敢接话。
燕舞一愣,不由自主又朝平宗看了一眼,见他无所回应,这才悔恨自己冒失,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叶初雪这才对小月儿道:“是了,你听见燕舞在与人说什么话?”之前柏岚萨来,只简要说下面人对叶娘子语出不敬,话问到这个地步,叶初雪自己也颇为好奇起来。
“燕舞姐姐与人说,让去寻一只黑猫儿来养在殿中。说是黑猫能防狐狸精…”她怯怯地看了叶初雪一眼,大着胆子补充,“白毛狐狸精。”
叶初雪一时没有说话,殿中气温却平白低了几分,一股寒意从门缝钻了进来,将阶下跪着的几人激得浑身一颤,就连平宗心里也咯噔一下,微微撩起眼皮朝叶初雪望去。
叶初雪目中微现出惊愕之色来,迅即退去,若无其事地问:“哦,原来有白狐狸精?这事怎么又闹了出来?”
小月儿欲言又止,不肯再吭声。柏岚萨只得道:“小月儿胆子小,听了这话不敢隐瞒,便来告诉了奴婢。”
叶初雪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来:“你听到以后呢?”
柏岚萨道:“奴婢便旁敲侧击地跟皇后说了。皇后听后大怒,说是婢子们妄传妖言,让奴婢领着这两个婢子来听候叶娘娘发落。”
叶初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意却远未达眼中。殿中人已不少,她的笑声却仍令这里显得空旷冷寂。她淡淡地说:“这算什么罪名?却让我来发落?我又是什么人,莫非还负责后宫刑责不成?”
柏岚萨低头不敢言,只是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平宗的动静。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贺兰皇后给叶初雪出的一道难题。自立后以来,后宫中人人都看得明白,皇帝独宠叶初雪,夜夜宿在承露殿,别的嫔妃也就算了,皇后那里确实从不登门。甚至承露殿才是历来皇后所居,而承恩殿只是当初的配殿,虽然形制相同,却居于承露殿的下位。
更令人称奇的是叶娘子虽然独宠,却没有封号品衔,宫中之人只称娘子,俸禄、服色、车舆、仪仗一同皇后,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更有人因叶初雪白发又独宠,背后叫她白狐狸。久而久之,宫妃嫔妾之间,这个说法越流越广,就连叶初雪自己也多少有所耳闻。因此这番所谓找黑猫对付白狐狸精的话是不是真的有人说,还是只不过寻个由头要让她难堪一下,也很值得两说。
叶初雪对这些小把戏心头雪亮。知道贺兰频螺将这些人打发来让她处置,也是为了示威。毕竟叶初雪身上没有品衔,因此并无权力处置任何人。她图的无非是将自狐狸精的话当面骂到叶初雪的脸上来。
叶初雪知道这场好戏宫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看她的笑话。也知道这是贺兰皇后打算立威的一次行动。这事如果她善罢甘休,只怕以后这宫中人人都能欺到她面前来,而如果她做得过火的话,也会立即有一群人来指摘她越权行事。毕竟她身上没有品衔,所谓服色、仪仗皆是礼仪,并不代表实际的权力。
叶初雪早在听他们说原委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转头朝平宗道:“陛下何不去别处逛逛,这里只怕一时有些难看呢。”
平宗今日来本也是听到了风声,怕叶初雪吃亏赶来坐镇。此刻听她这样说,眉毛一挑,问道:“你真不要朕在这里?”
“后宫的事情,后宫处置。”叶初雪并不在乎在场还有许多旁人,与平宗说话并不将他当作皇帝一般小心翼翼,“陛下也不能整日在后宫帮臣妾做主,这些事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你…”
“放心。”叶初雪微微一笑,目中光华晶亮,令人几乎不可逼视。
平宗笑道:“是了,我倒忘了你从小在宫中浸淫,自然难不倒你。”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叶初雪身边,却刻意停下来,在她雪白的发髻上亲吻了一下,笑道:“红颜华发,容颜尤其娇艳,旁人却不懂得这妙处。”
他这话有心说给四面八方竖着耳朵听这里面动静的人听。果然不出三日,各宫嫔妃便纷纷将头发染白,眉目描画得更加鲜艳。这样的妆容传到宫外,在王公贵人的内宅中广为流传,被称作华发妆。
直到几十年后,后人说起曾经在龙城大行其道的华发妆仍然啧啧称奇,不知这股风潮究竟是从何而来,又如何在一夜之间湮灭无形。
看着平宗走出去,叶初雪这才板起脸来问道:“燕舞,让黑猫防白狐狸精这话究竟你说过没有?”
燕舞趴在地上,仍然振振有词:“宫中传言有白狐作怪由来已久,不过是大家胡乱说来消遣的。娘子何必当真。”
叶初雪点点头:“这么说就是有咯?”她的笑容变得冷峻:“我知道你们今日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也知道你们想看到什么样的结果。你们以为我因为身份暧昧,又有个白狐的嫌疑,便会对你们姑息置若罔闻吗?皇后本是后宫之主,掌管后宫赏罚无可厚非。这事出在她宫里,犯事的人又是她的人,我若是识相的话总要给她一分颜面,做个贤明懂事的人,将此事糊弄过去就算了。你们说是不是?”
柏岚萨等人面面相觑,本来这就是他们的本意,但由她说出来却似乎有些不大对头。因此一时间既不敢点头又不敢摇头。
叶初雪安然将茶喝尽,把茶杯交给小雪,对小初吩咐道:“去把那个漆木匣子拿来。”
小初照她吩咐拿出一个不大的漆木匣子,匣子的五面均镶嵌着珍珠、水晶、砗磲、琥珀等宝石,又用螺钿沿着四角贴着祥云的样子。柏岚萨久在宫中,一见到这匣子就愣住了。
叶初雪看见他的神色,笑道:“是了,你是认识这个东西的。”她将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玉印放在手边:“你来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柏岚萨恭恭敬敬跪拜下去:“启禀娘娘,这是皇后之印。”
叶初雪笑道:“是了,我虽然没有品衔在身,却受皇命执掌皇后之印,代皇后行使管理后宫的职责。”
柏岚萨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连连叩首道:“娘娘,此事原是皇后宫中下人不懂事,无事生非,又来惹娘娘生气,娘娘切勿与这群下鄙之人计较,此事奴婢有罪,请娘娘降罪。”
叶初雪笑道:“你们真以为谁该定什么罪是你们说了算吗?既然逼我请出皇后之印来,我便也不会让你们替我来定罪。”
柏岚萨还不死心,劝道:“娘娘,到底都是皇后宫中的人…”
“皇后既然将你们打发到我这里来,自然是信任我能秉公处置。柏貂珰怎么反倒不信任了呢?”
柏岚萨被她的话噎住,登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初雪这才吩咐道:“燕舞妄传谣言,按巫蛊惑君之罪,杖毙。小月儿检举有功,升三级,赏黄金十两。柏岚萨处置公平,赏黄金二十两,交由宫正寺商议升迁。”
燕舞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叶初雪竟然会对她下杀手,惊得大呼起来:“娘娘饶命啊,奴婢奉命行事,身不由已…”
叶初雪向左右笑道:“她居然还说自己冤枉。莫非还想往皇后身上栽赃不成?是想看着我去跟皇后撕破脸皮吗?你道皇后会为了你背这黑锅不成?”
燕舞吓得连连叩头,额头磕得流血,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血印子。叶初雪厌烦地挥手:“还让她在我这里呼号喧闹不成?带下去送往宫正寺刑罚司行刑吧。”
立时便有几个高大的内官上来将燕舞拖走。
燕舞哭喊呼号,声音凄厉悲惨,被拉出去时双手抱住廊柱死活不肯松手。那两个内官不耐烦,便生生将她手指掰断硬扯了出去。
平宗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时分。平宗近来一向在承露殿用膳,进了门发现膳食都已经上来,叶初雪却不在。小初、小雪屏息莫立,见平宗用眼神询问,纷纷摇头,朝里面寝殿指了指,都不敢吭声。
平宗便寻进去,果然见叶初雪面朝里躺在榻上,层层帐幔掩映,一头白发缎子一样闪露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