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我,一切都会不一样…”叶初雪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心头一片苦涩。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没有她,也许平若仍是平宗的世子,平宗不会登上皇位,平衍继续在病痛中消沉,贺兰频螺仍旧在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江山不会变色,国土不会分离,漠北丁零仍旧只存在于遥远的歌谣中,昆莱不会死,图黎可汗不会死,这个世界维持着原样。
她笑了笑,心中充满了骄傲:“是啊,因为我,一切都不一样了。晋王成了陛下,南朝得以在很多年内不受北朝威胁,贺兰频螺的真面目暴露,你成了国家股肱之臣,晗辛也终于了结了因你而起的情债。不管你有多不喜欢这个结果,这仍然是所有可能里最好的一个。”
平衍吃惊地瞪着她,没想到这女人竟然这样厚颜无耻,竟然对自己的所为毫无悔恨:“你…你真是太可怕了。”
“知道我可怕就好。”她冷下脸来,“那样你就知道你做的事情可能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你在朝堂上一番颠倒黑白的话,将阿戊置于何地?我可以不做皇后,但他日阿戊长大,谁向他去解释他身世的迷雾?”
一说到这件事情,平衍就全无了之前的理直气壮,羞愧地摇了摇头:“我…我当时鬼迷了心窍。”
“你是被乐姌迷了心窍吧?”她冷冷地说,带着意料之中的表情,“乐姌这人就像一只蝎子,所到之处无不被她毒害。你最好离她远点儿,否则终有一日当你大梦初醒,会不敢相信你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会不认识你自己。”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他日若有机会见到晗辛,不想被她鄙视的话,你就好自为之吧。”
平衍惊讶了起来:“你要走?你就这样走了?”
本来已经走开了两步,叶初雪昕他这话又站住,笑了笑:“对了,还有件事没说。”她目光中满是报复的讥诮:“你惹下的麻烦你自己收拾。你这仲父必须要做,阿戊长大些就送到你身边教养,你自己跟他去解释你当时说过的那些话!”

贺兰频螺自被带回龙城后便幽禁在皇城一角掖庭宫中。北朝后宫承袭汉制,设掖庭宫关押犯罪宫眷。贺兰频螺因为身份特殊,单独关锁在一个院子里,由专人看守,每日除了由普石南亲自安排的内侍来送饭之外,任何人不得与之接触。
如此暗无天日地关了一个多月,贺兰频螺从起初每日大喊大叫要求见平宗到渐渐地不言不语,每日睡得昏天暗地,口中喃喃有词,只要听见外面有动静就会立即坐起来张望,听见脚步并不为她停留便失望地重又倒下。
当那道院门终于被打开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耐性,只是背对着门口躺着,一动不动。
来人显然不是为了给她送食物,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贺兰频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然而什么动静都没有。此时将近黄昏,外面永巷中给各院中送饭的脚步声窸窣地往来,却无一在这里停留。屋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火盆中火炭哔剥的声音。
贺兰频螺也是好猎人,她幼时在金都草原练就了一身本领,此刻凝神静听,终于分辨出一丝呼吸声来。
竟然要用了一会儿,贺兰频螺才能确定那呼吸声是从谁的身上传来的。她有些吃惊,又有些踌躇,心中一时间委决不下要不要转身相对。
好在平宗并没有让她太过纠结,当先发声:“怎么,如今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了吗?”
贺兰频螺本能地闭上眼睛,咬紧下唇,不肯吭声。
平宗于是又说:“醒了就别装睡,咱们俩好好说说话。”
如此便再也装不下去了,贺兰频螺只得坐起身来,转头看见平宗双手拢在袖中,远远站在门边看着她。这一日仅余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他的脚下,将青砖地面映得一片暖意,却似乎通人性一般略过了他的面孔,令人拿捏不准他此刻面上究竟是怒还是喜。
算来他们二人已经将近一年未见,少年夫妻,竟然走到了这一步,平宗自己也有无限感慨。他叹了口气,绕过炭盆走到房间的深处,在一张绳床上坐下,却始终保持着与她的距离。
贺兰频螺冷笑起来:“既然要跟我说话,躲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咬你?”
“我怕会忍不住掐死你。”他淡淡地说,从袖中掏出一柄精巧的小刀,慢条斯理地在绳床的扶手上刻下一道深深的纹路。
“既然你存了让我死的心,你与我之间,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贺兰频螺冷笑了一声,重又躺倒,背对着外面。
平宗一时没有出声,匕首刻在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却听得她一时间胆战心寒,仿佛那匕首是从她的心头切过一般。
“阿若到底还是逃过了追捕到了雒都。”平宗看着手下所刻的纹路,淡淡地说,“这回你可以放心了。”
这话确实让贺兰频螺松了口气。她无声地叹息,勉强将突然涌上来的泪水又压了回去。
“但我不会让雒都安宁。等到过完年,我会发八十万大军,亲征雒都。我的天下,不许任何人分裂。”
一句话又说得贺兰频螺紧张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揪紧自己的前襟,茫然看着眼前枕头上万字纹织锦。
平宗不用去看,也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手中匕首笃笃地敲了敲扶手,乍然而起的声响令贺兰频螺不由自主地随之颤动了两下。
“频螺,我是个讲情分的人,你毕竟是我的元妻,又是我长子的母亲。你之前一直是晋王妃,到如今我也没有说过不要你,我的后位一时还空着,能不能坐上去,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贺兰频螺一惊,终于耐不住沉默坐了起来。“皇后?”她冷笑连连,“别以为我被关在这里便什么都不知道,定然是七郎拦着不让你封那个女人为后。后位空悬,你却拿来骗我。你的皇后我不稀罕!”
“真的不稀罕,还是不敢稀罕?”平宗就等她开口,也好奇她到底对自己的来意会如何反应,“你说得没错,如今叶初雪是没有办法坐上那个后位了,但我后宫中的人并不少,也不缺你一个。你做的那些事情你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我格外开恩,你连这掖庭宫都走不出去,遑论做皇后。但如今我看在你我十几年夫妻情分上,给你一个机会。”
“那女人余下的东西我不要。”
连这话都是叶初雪之前就料到的,平宗听见了几乎要笑出来,丝毫不因贺兰频螺的态度而恼怒,心平气和地商量道:“你不如这样想,这世上若还有一件事物是她得不到而你能毫不费力拥有的,也就只有这后位了。”
贺兰频螺如遭重击,全身晃了晃,面色变得惨白。“最后一件,她得不到而我毫不费力拥有的?”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突然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此前即使被平宗毫不留情地丢入这掖庭宫里,她也始终还有着一线希望:那个来历不明、声名狼藉的女人不可能战胜她。她有平若,还有贺兰部,以及她在北朝深厚的根基。平宗即便为了八部的支持,也不可能对自己下狠手。只要不死,她就总有办法将那女人除掉。
然而平宗这句话却让她赫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便看上去叶初雪一无所有,却仍然抢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丈夫的爱与珍惜。
封后遇阻,便索性将皇后之位送到她的面前来,这样以退为进始终掌握主动的做法令叶初雪的处境几乎瞬间扭转。因为平宗知道了她所做的那些事情,肯定不会将皇后的权柄交与她,他们夫妇离心离德,也再不会有夫妻间的情意。连父子之间都已经成了仇敌,叶初雪就更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同时,贺兰部得到后位,八部再没有异议,就连平衍的目的也被满足,再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来。平宗和叶初雪都不用再去面对来自朝堂的压力。
还有什么比一个浑身罪责却被开恩放在后位上,同时仍旧一无所有的皇后更令人满意的安排吗?
“是那个女人的主意?”贺兰频螺恍然大悟,开口时只觉口舌无比苦涩,“是她让你来的?”
平宗哼了一声:“如果是我的话,你就会在这里住一辈子。”
“你对她已经言听计从到了这种地步?连这样的事情都愿意为她做?”她只觉一阵悲凉,“当初你在府中夜夜宿在她房中,我只当你是宠一个侍妾。可你竟然愿意带她去战场,我就知道你只怕是被她迷住了心窍。结果你竟然还带她去了日月谷…日月谷,那是连我都从来不知道所在的地方,那是你们贺布部的不传之秘,你却带她去了。她何德何能,让你这样对她?”
“她能为我去死…”
“我也能为你死,你却根本不稀罕我的命。”
平宗安静地等她嘶吼着发泄完,才冷静地说:“她能为我去死,却更能想办法活下来。频螺,你不要想着跟她比,这世间不只是女人,即便是男人也没有几个能与她比的。”
他说到叶初雪的时候,目光神情都无比柔和,那是贺兰频螺即使在当年初婚情浓之时也没有在他面上看见过的模样。她怔了怔,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终究还是背离自己而去了。
“我以为,你让我去顶替那个皇后的头衔,至少是还对我有一分往日的情意在。”
“其实你在跟南朝琅琊王勾结,暗自养私兵,派人到日月谷口伏击我们的时候,就已经不顾什么情分了。”他见贺兰频螺面上血色突然退尽,点了点头,“没错,我都知道了。你所做过的每一桩恶事,不是对叶初雪,而是对我的每一桩,我都知道了。我今日来同你讲情分,讲的并不是夫妻情分,而是你我共同养育一个儿子的情分。你最好分清楚这一点。”
“共同养育一个儿子的情分?”贺兰频螺惊讶地重复着这话,眯起了眼睛,“这么说,你不知道…”
“嗯?不知道什么?”
贺兰频螺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有点儿不可置信,但心底还是不可抑制地升起了几分希望,于是小心地试探:“你不知道是阿若向五哥提议迁都雒都的吗?”
这句话又戳到了平宗的痛处,他皱起眉头来,狠狠道:“逆子!”
贺兰频螺却已经探得了她想要知道的东西。从平宗的反应看来,叶初雪并没有将平若的身世告诉平宗。她不知道为什么叶初雪会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她还想将这个秘密当作把柄来控制自己;也许只是单纯觉得她身上罪名已经够多,不愿意拿这件事情来刺激平宗;也许仅仅是因为平若已经不再是她所生皇四子的威胁了。但不管怎么样那个女人对这个秘密保持沉默让贺兰频螺大大松了口气,并且在千头万绪中,居然生出一丝感激来。
平宗冷冷瞧着她,看她面色几番转变,终于敛去了狠厉之色,知道她终究逃不掉皇后这个位置的诱惑。
“我封你做皇后,你在宫中起居礼仪也全以皇后礼,但不会给你皇后玺印,叶初雪见到你不必跪拜。你可以住承恩殿,但除了承恩殿的人,这皇宫里你不能支使任何人。”
贺兰频螺一时没有出声。这样明显的侮辱若是在两个月前,她即使去死也不会答应。但如今的她经过两个月的幽禁,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激怒平宗,然而毕竟是对方提出来的方案,自己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要我去替你们做这个皇后位上的傀儡,只是这样我不答应。”她冷冷地说,“我要你答应绝不征讨雒都,不伤害阿若。”
平宗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朕这后宫真是了不得,一个两个都想在后宫之事以外,主宰朕的国事。”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你若不答应就算了。素黎氏的哥哥近日刚晋升为禁军将军,也是我的心腹之一,素黎氏性情温婉,她做皇后也一样。”
平宗说完就向外走,眼见走到了院子里,贺兰频螺终于忍不住开腔叫住他:“再温婉的人也不如一个被你折断了羽翼的戴罪之人好用。”
平宗站住,却一时没有回头。贺兰频螺这句话点破了叶初雪劝他册立她为皇后的全部用意。以戴罪之身封后,她在那些详细周到的条件约束下,是对叶初雪威胁最小的人选。
贺兰频螺却怕他改变主意,急切地从床榻上下来,追着他的背影道:“我答应!只要你…不让那个女人来羞辱我。”
平宗这才回身,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好。”
贺兰频螺在这一瞬之间只觉天旋地转,一切翻覆竟然如此不可思议。她低头想了想又问:“她…那个女人,还有什么要求吗?”
“是了,”平宗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笑道,“她想要你毗卢院里那四尊菩萨。”


第二十九章 欲行欲坐知何时
崔璨身居丞相之位,所赐府邸在天津桥南长乐坊,与皇城不过一桥之隔,也算是平宸体谅他每日公务繁忙,方便就近回家。
此处的府邸是早前匠作监众人先期来雒都后修葺的第一批宅第,规模气势远比崔璨在龙城的居处要气派得多。只是如同雒都其余各处一样,里里外外都透出一股基业草创时期的冷清。偌大的府邸,有人居住的范围也不过是园林中的一个小角落。
回到府中时,已经将近子时,家中下人早就等得眼花口涎,听见动静连忙强打精神嘘寒问暖地将崔璨迎进府中,说道:“还给主人留着餐饭呢,要不要热了送来?”
崔璨一拍额头,笑道:“是我的错,该遣人回来先说一声不必等我吃饭的。”又问:“她睡了吗?”
贴身服侍他的童子清欢一边为他更衣,一边道:“怕是没有呢,她不是日日都要等主人回来才肯歇息吗?”
“那就好。”崔璨换了一件家常穿的窄袖衫,也不系腰带,脚踩着木屐向外走,“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她呢。”
他命人在前面掌灯,出了自己的书房,转入后院,来到一处独立小院的门外,敲了敲门,立即便有人出来应门,见了崔璨也不多言,连忙将他让进来,笑道:“娘子刚才还让奴婢去问崔相何时回来呢。”
不等崔璨说话,一个身着短袄襦裙,外套半臂的女子已经从屋中迎出来。崔璨看见她就笑道:“晗辛,我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高兴。”
晗辛便站定看着他。
崔璨说:“叶娘子为晋王产下了一个男婴。”
晗辛神情登时一松,泪盈交睫,低声叹了口气,说道:“总算是有个好消息了。这么久没她的信儿,担心得不得了。如此一来,龙城那边的皇后之位,断然不会旁落了。”
崔璨却迟疑不肯接话。晗辛立即知道事情还是出了偏差,问道:“怎么了?”
“皇后,还是贺兰氏,阿若的娘亲。”
晗辛怔了怔,苦笑着“哦”了一声:“我知道了。定然是秦王从中作梗吧。”
崔璨见她面上飘过苦涩,心头一抽,抢着开口:“晗辛…”
她突然抬起眼看着他,目光澄澈莹然,令崔璨已经张开了口却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崔璨暗悔不该深夜带给她这样的消息,恹恹地告辞。一宿辗转难眠,第二日适逢休沐,便特意等到天色大亮后又过来了一趟。
晗辛怀孕后身体燥热,即便是冬天也一定要开窗通风。身边的人劝了几次未果,便告诉了崔璨,崔璨也不勉强,只是吩咐她每日开窗时一定要多加衣物。
崔璨来到晗辛门外的时候,她正坐在窗下就着天光刺绣。看见崔璨进门,便隔着窗笑道:“崔相吃饭了吗?今日我做了些牛乳蒸鸡子羹,还剩了些,崔相要是不嫌弃就先垫垫。”
崔璨见她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放心进门,笑道:“有吃的自然好。上次吃了娘子做的灼羊尾又惦记了五六日。没想到你一个南方人,做起北方的吃食来也这样美味。”
晗辛便停下手中的活,抬头想了想,唇边露出一丝怅然的微笑:“当初我刚到龙城为了照顾一个人专门学的。”
崔璨与她相处日久,渐渐知道她这样的神情会为谁出现,一时之间心下也颇为凄然,走到她身旁俯身去看:“你这绣的是什么?”
天青色的绢上绣出了半只玳瑁猫的模样,崔璨一见之下,大为好奇,索性拿起绷子来对着窗外天光仔细打量:“跟活了一样,果然南边来的人绣工远胜北朝呢。”
“也不是人人都胜过北朝。”晗辛面上现出赧色,从崔璨手中抢回绣绷,看似不经意地突然问道,“龙城是不是还有别的消息?”
崔璨一怔,知道到底还是瞒不过她,苦笑了一下说:“的确还有一条消息,是说新出生的四皇子被封为晋王。”
晗辛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晋王?这不是皇帝以前的封号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崔璨正要说话,见伺候晗辛的侍女碧珠为他送来牛乳蛋羹,便停下来,等碧珠退下后才继续道:“我猜你那主人在朝中遭忌,即便皇帝想要封她为后也遭到强烈的反对,这其中定然会有一番激烈的针锋相对,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皇帝妥协了。”
听他这样说,晗辛立即就明白了。她心中难过,转过头去看窗外。窗外仍旧散漫地飘着雪,庭院的角落一枝红梅悄然绽放,在混沌的天色中卓然清艳。
“不怕!”她轻声说。
崔璨却被这没头没尾的两个字迷惑了,问道:“不怕?不怕什么?”
“她不怕。”晗辛转过头来,清晰地重复,眼中燃着光芒,仿佛自己也被那红梅的明艳点燃了一般,“越是对手强大身处危局中,她就越会从容冷静地应对。她是那种没有危机会死的人。激流勇进,斗志不休。”
崔璨被她眼中神采震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苦笑道:“也许你是对的。照你这样的说法,也就能够理解四皇子封晋王了。”
晗辛不解:“哦?”
崔璨在一旁的锦垫上坐下,吃了两口蛋羹才继续道:“你听说过北朝立子杀母的规矩没有?”
晗辛皱眉想了想,摇头:“恍惚听说过汉武帝立太子杀钩弋夫人,却不知道如今还有这样的规矩。”
崔璨点头道:“的确是从汉武帝时沿袭下来的。只因丁零人皇族贺布部世代与其余七部通婚,皇子多出于七部嫔妃,即便偶有几个不是丁零贵族出身的,也往往都要过继给七部出身的嫔妃名下才能有个好的前景,而皇帝即位后母家就会随之贵重,其余几部不肯坐视别人坐大,当年也确实惹出过几次太后乱政、朝局动荡的乱局。后来到了太祖皇帝时就举行了八部议政大会,规定立太子杀其母以防任何一部坐大。”
晗辛昕得毛骨悚然:“诸部争权夺利,却要殃及无辜女子的性命,这算什么?!”
崔璨苦笑:“彼时北朝上下汉化不深,胡风犹重。他们这些游牧之人,在草原上时的陋习,妻子儿女就如同牛羊一般都是财产。且丁零人自古以来就有人殉陋俗,丈夫死时会让自己宠爱的妻子为自己殉葬。所谓立子杀母,不过是早杀了几年而已。”
晗辛听着不寒而栗,突然怒视了崔璨一眼:“你们这些人这样野蛮,这么多年圣人书都白读了吗?难怪阿戊不得封太子呢。”
这怒气发得莫名其妙,好在崔璨知道她怀孕后喜怒不定,见她在自己面前不掩藏情绪,心中还是微微一暖,毫不介意,又说:“立子杀母确实是蛮族陋习。自太武皇帝以来,已经逐渐废止。但也算是巧合,自太武皇帝到如今四任皇帝继位时母亲都已经去世,也就没人再提这个话头。何况自太武皇帝起,八部议政渐渐被废止,皇族汉化日深,所以也有五六十年没人提起过这个立子杀母了。”
崔璨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然而晗辛还是明白了:“只是如今因为有人要铁了心跟她作对,便又重提了立子杀母这话,也不知怎么竟然还占了上风,于是皇帝便退而求其次,封了个晋王。”她低头思量片刻,微微一笑:“一定还是她的主意。”
崔璨点头:“其实封晋王甚妙。毕竟皇帝之前所封就是晋王,这是明白昭告天下,此子当为承嗣之人,只是不正式封太子而已。不但如此,北朝皇帝还遥封另外两个年长的皇子分别为怀王和思王,同亲王爵,只是暂无封国,大概要等他们回归龙城后才再改封。”
晗辛若有所悟:“是了,平芒、平节都在雒都,但他们也都是八部夫人所出,所以此举还是要笼络八部。”她突然抬头问道:“可是平若居然没有封?”
“他如今也苦恼得很。”崔璨想起与平若一同从平宸殿中退下来时的情形,忍不住微笑,“他当初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晋王决裂,自然不肯再受半分龙城的恩典。只是万万想不到他母亲却又成了皇后,于是他也就又成了龙城皇帝的嫡长子。虽然不是太子,但毕竟那边太子人选未定,他在雒都的身份就尴尬起来。”
“绵里藏针,以退为进…”晗辛笑了笑,但想到了平衍神色又黯淡下来,“秦王对她成见之深,已经到了要下杀手的地步,我真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崔璨劝道,“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越是对手强大身处危局,她就越是能从容应对。”
晗辛长叹一声,心中无比难过,低头看着绣绷上那只尚未完工的玳瑁猫。猫的眼珠神采奕奕,凝视上面仿佛活了一样,会随着看的角度不同而转动。晗辛低声说:“我本是渔家的女儿,进宫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当日宫中女孩子们明争暗斗,她让我不要参与,潜心学点手艺,日后放出宫去能有个生计。我这才拜了宫中绣娘为师潜心学习。”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幼年时的事说与旁人听。崔璨突然安静下来,一边静静吃着蛋羹,一边听她娓娓诉说。
“后来宫中其他女孩子嫁人,她突然把我找去,问我是愿意在身边随她五六年然后寻个好人家嫁了,还是代替她到外面去走走,替她看看这天下是什么样子。”晗辛说到这里,仰起头来静静回忆当日情形,“她以为自己一世都离不开那皇宫了,所以想让我替她出去。”她有些难过地低下头:“那些人根本不明白她!”
她说着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绣针刺破了指尖,一团血珠沁了出来,暗红色的。
“哎呀,怎么回事?!”崔璨捉住她的手顺手抽出自己的手帕替她将血珠拭去,一时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是怔怔看着她如茭芽一样鲜嫩的指尖,突然觉得那一根根指尖就像是刀刃一样在自己心头戳出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他突然觉得心口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然而开口却问的是:“你现在很难过吧?”
晗辛一愕,抽回手含在口中,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躲闪。
崔璨黯然道:“大概你也猜到了,与她为难的就是秦王。”
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终究还是平静了下来:“我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这孩子…”
晗辛不等他问完,抢着说:“也跟他没有关系。这孩子不管父亲是谁,总之我一力养大就是。”
崔璨脱口而出:“我与你一起养。”
晗辛怔住,泪水在眼中凝聚。她摇了摇头:“崔相收留照顾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其余不敢奢求。我…我的事情太复杂,即便与崔相也不好纠缠过深,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愿意!”
“崔相别忘了这孩子到如今连父亲是谁都不清楚。”
“我来做!”
崔璨的声音很轻,落在晗辛耳中却重逾千斤。她眼眶中转了好多圈的泪水终于落下,打在玳瑁猫的眼中,倒像是那猫也哭了一般。
“说不定孩子是陛下的。”她嗫嚅地说,为自己当初的一时意气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