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
祝熙之晃了晃脑袋:“我也不知道。”
傅明年还在观察顾少初的眼神,半晌道:“江老师好厉害。”
他本来没懂戏感是什么,可刚才看了半场玻璃镜里顾少初的独舞,都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祝熙之糯糯的应了一声。
“对了,”傅明年突然回过神来,看向他道:“裴老师是不是教过你什么?”
“裴老师?”
“对,”傅明年试图学到更多技巧:“上期你在裴老师那里学跳舞,然后在舞台上,状态也完全不一样。”
“哦那个啊。”祝熙之会意点头,往后退了三步,侧头对助教道:“拜托再放一遍音乐。”
节奏卷土重来的下一秒,他眼睛一眨就扬了笑容,跳舞时动作明烈流畅,又有当时那种说不出的勾人。
像风月场里摇摆而过的纨绔子弟,像危险而不可捉摸的神秘人物,一抬手一侧眸都尽是掠夺感。
傅明年皱眉道:“就是这个,你是怎么做到的?”
江绝刚好推门进来,看到了祝熙之跳舞的后半段。
“就是……裴老师当时上课时说,”祝熙之拉好黑白斑点外套,挠了挠头道:“初学者跳舞时想要撩人,得给自己定位一个足够有特点的角色。”
江绝露出了审视的目光。
“就这么简单?”傅明年讶异道。
“就这么简单。”祝熙之溜回原位,大大咧咧道:“我跳舞时给自己定位的是,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江绝忽然开口了。
“不是特定的人?”
“嗯,不是。”
“没有考虑过别的细节。”
“没有,”祝熙之笑道:“大概想了想,然后就都凭感觉了。”
江绝停顿许久,示意助教回头把这个练习生的联系方式留给自己。
“你也许有潜力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演员。”他笑道:“能这样一秒入戏的可不多。”
与此同时,霍刃在SPF的总部安排专辑的配乐和运营。
他许久没有回过这个园区,在看到那栋双子大厦时都会心悸一刻。
他们原本就住在隔壁的那栋楼。
十七层,六个人,无忧无虑,平安长乐。
会议气氛有些许的压抑。
人们都敬畏如今的霍刃,哪怕知道他是曾经的知名艺人,也不敢大着胆子再客套询问些什么。
等下属们抱着文件快速告退之后,裴如也关上了会议厅大门,坐到了他的对面。
“我们需要谈谈。”
霍刃回过神来,在看向未婚夫时情绪缓和了许多。
“不用这么公事公办,”他扬起笑容道:“晚点一起回去吃饭?”
“现在是商务接洽时间,”男人象征性地理了下领子:“你的这张专辑,原定有十二首歌,已经有九首处在制作中,预计二十天后,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发行。”
“对,没有问题。”
“作为你的经纪人——虽然我这几天都在和龙家那边沟通别的事情,”裴如也注视着他,语气平和:“我的建议是,我们提前卖掉其中的三到六首。”
霍刃怔了几秒。
“……卖掉?”
他和裴如也已经认识了太久,知道对方根本不缺钱,也没有半分贪财的可能。
而这里的每一首歌都是霍刃日夜煎熬写出来的心血。
裴如也确认着他的情绪反馈,缓缓地继续往下讲。
“卖到电影,电视剧,甚至是综艺节目里,作为主题曲提前公布。”
霍刃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
在旧观念里,至少是CORONA没有解散前的旧有认知里,这是一种很掉价的行为。
音乐圈一直有阶级圈,细分在不同的小圈里表现方式也各不一样。
最底层的歌手都逗留在酒吧里,靠唱流行歌赚辛苦钱。
能够拥有经纪公司,发表独属自己的个人专辑,一直是很荣耀和艰难的事情。
制作成本和发行成本都会很高,但也有里程碑般的意义。
三四线歌手、专业科班选手则会献声于大小影视作品的OST。
只有阵容投资足够豪华的作品,才值得大牌歌手主动‘降格’参与宣传。
“实际上,”裴如也斟酌着表达方式,简短道:“时代已经变了。”
“现在一首歌想要出圈,完全是碰运气的概率问题。”
霍刃下意识道:“靠实力已经没用了吗?”
“不,是听众的选择实在太多了。”裴如也低声道:“我们需要在他们做出选择之前,就让他们反复听见你的作品。”
霍刃这两年因为心理创伤,上网频率一直很克制,也不会在论坛微博过多逗留。
但从2010年到2018年,大众娱乐几乎迎来了一波颠覆性变化。
CORONA是时代衔接处的最后一批幸运儿。
很多人抱怨再也没有听到过好歌,实际情况却是,智能算法在无形中迎合着他们的舒适圈,让固定口味被反复强化。
喜欢古风歌的年轻人可以关注大量的网络唱见,搞摇滚嘻哈的青年可以搜刮无尽的地下作品。
他们根本不需要也不太可能去听兴趣范围之外的新专辑了。
旧时代里,不同风格流派的歌手混在一起,共用同样的推广平台和发行渠道。
如今不同小圈子逐渐固化,能百分百出圈的大火歌曲只有《心肝啊心肝》这种无脑土嗨夜店曲。
——足够简洁易懂,足够魔性洗脑,也足够适合所有任何场合。
霍刃喉头一动,有几分大梦骤醒的感觉。
“你还记得,CORONA的最后一张专辑吗?”裴如也轻声问道。
“《角色扮演》。”青年喃喃道:“非常成功……非常出圈。”
那张专辑最终拿到了皇冠,从任何角度来说都当之无愧。
裴如也微微颔首,凝视着他的眼睛道:“OSC皇冠奖的评选,看三个地方。”
“词曲原创度,演唱会现场,以及综合情况。”
这个‘综合’里,既包括了作品对潮流和创意的开拓引导,也涵盖了社会知名度、传唱度、路人综合评价得分等种种。
“我这几天挑到几个很不错的剧本,基本都已经制作完毕,会在这两个月陆续上线——刚好处在全方面的宣传期。”
如果能够共赢引流,对双方而言都会互利颇多。
“有几个虽然没有名气,但在我的判断里,是很好的选择。”
裴如也慢慢解释着自己的建议,每说几句,就停顿一会。
“……刃刃,你在走神?”
霍刃安静了许久。
“你现在每天只睡四个半小时。”
裴如也随即扬眸,神色微变。
“每天八个小时用来经营夜火直播和此刻视频。”
“六个小时处理和我有关的所有事务。”
“你还要去给练习生上课,和不同高层应酬往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时尾音忍着情绪。
“即使到了这种程度,如也,你还在帮我看剧本。”
为我找最好的选择,效率最大化的方向。
现在挑到了三到六个可以合作的项目,就等于裴如也过去曾经看过数十甚至数百个剧本和策划书。
霍刃甚至没法思考他到底从哪里挤出来的时间,又闷不做声地喝过多少杯咖啡和浓茶。
亲力亲为,不计得失。
而且也从未打算告知半句,自己曾经为了这些事付出过多少,又牺牲过什么。
如果霍刃此刻不问,这些都会像过去种种一样,都被缄默地放在幕后,仿佛只是随手摘了一片叶子般轻描淡写。
霍刃对自己狠的时候没有过半点犹豫,可如今真实看到有一个人为自己奋不顾身到这种程度,反而会无措到想要流眼泪。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值得被你这样地照顾和宠爱吗。
裴如也在这一秒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很少被识破过。
这一刻他可以说出很多积压的情话,在看见霍刃的红眼眶时却只想抱着对方摸摸头,再给一个温暖的吻。
他定定地看了他很久。
霍刃红着眼眶看着他,站起身抱过去,压着呼吸抱紧他的脖颈,用力到几乎想把所有感情都借此表达出去。
“老师……”声音是哑的,沾着慌乱尾音颤抖:“你每天多睡一会儿,好不好?”
“我能处理这些事情,我还可以做很多事,不需要被全部分担。”
“你说的那些我都会听,我就希望你多睡几个小时,一个月里好好休息,哪怕就空闲一天。”
裴如也任由他紧紧抱着,失笑道:“哪有那么严重,怎么又在害怕。”
霍刃急促地换了口气,苦闷道:“怕把你弄丢了。”
男人侧头吻他的眼尾,垂眸蹭了下彼此的脸颊。
“还不是因为喜欢你。”
喜欢的不得了。
从一开始就足够值得。
霍刃别别扭扭地应了一声。
他松开男人时很想说句‘我也好喜欢你’,哽了半天又觉得这个场合不够正式,只低着头把自己的椅子从桌子对面一路绕弯拖到裴如也身边,闷头趴着。
“其实你可以早点跟我说,我去给他们量身定制几首歌也没什么。”
“倒也不用,”男人噙着笑看他:“我舍不得。”
霍刃听着脸上发烫,莫名有种十七八岁时被撩拨的青涩感,把头别到另一边不去看他。
“你继续讲。”
裴如也伸手揉了揉小白狼的脑袋,温声和他讲自己看中的几个项目。
合作公司即将宣发的一档素人综艺,阵容豪华的玄幻电视剧,当红艺人出演的恋爱偶像剧……如此种种,以及并不被业界看好的一部电影。
最后那部《听黄昏的人》是一部悬疑片,投资只有几千万,而且拍摄场景很简单。
导演是蒋麓,主演叫苏沉,两人年龄相差四岁,曾经在知名电视剧里合作过多年。
但在电视剧九季完结之后,他们的职业转型状况截然相反。
一个华丽转身,接连斩获了好几项大奖。
另一个令众人大失所望,如今已被戏谑为烂片之王。
“这个叫苏沉的演员,从前有过……很辉煌的一段过去。”裴如也颔首道:“十五岁就夺得视帝,而且很受老演员和老导演的认可,只是近两年没找到好的作品。”
然后蒋麓在风头最盛的时候激流勇退,今年正式转行成为导演,用低到不可思议的成本导了这部戏。
业界从一开始就没有看好这部电影。
悬疑片本来就不好拍更不好卖,苏沉最近两年拍了四部糊了四部,票房最低的那部连四百万都不到——粉丝压根就不买账。
再说了,蒋麓也不是什么专业导演——这根本就是胡来。
霍刃思索片刻,询问道:“你想赌一把的原因是什么?”
“剧本。”
“那部剧本是我唯一完整看完的作品。”裴如也凝神道:“如果情节惊艳,角色和演员又融合度极高,观众缘不会低到哪里去。”
他珍视霍刃的作品,不会贸然冒险。
如果这个赌被高倍兑现,票房越高,主题歌的传唱度和知名度也越高,是不可多得的大范围宣传机会。
霍刃想了一会儿。
“就分四首,你自由安排。”
裴如也低头又亲了下他的软发。
“明天带你去签合同。”
再回《神佑之选》录制大楼时,江绝和谢敛昀刚走不久。
他们都有行程要忙,发消息约有空一起吃饭。
这半天一过,练习生们像是打过鸡血一样,这会儿已经晚上十点了都没几个人想走。
入戏真爽啊!!
A变O变A真爽啊!!!
放我去跳舞我还能再骚一点!!!
霍刃例行过去转悠了一圈,发现好几个练习生都变化很大,这会儿训练服被汗浸透了还满面笑容。
“都还不错啊,”他笑道:“期待你们后天的表演。”
“这几天要定新的舞台妆,记得和化妆师充分沟通,有想法要及时说。”
现在人员减少大半,服装妆容相对的能精致不少。
霍刃心里珍惜过去的作品,特意请了相熟的团队过来帮忙。
挑衣服定妆容的时候,练习生们多少有点兴奋,有种自己马上就要出道的错觉。
“我穿这件好看还是那件好看?”
“那个胸针好帅!姐姐给我戴那个好不好——”
霍刃呆在现场边写谱子边盯进度,良久伸了个懒腰,起身看每个学生的定位风格。
造型师品位很不错,把每个小孩的特色找的很准。
等逛到傅明年这里,霍刃停顿着多看了几秒。
太内敛了,这样是拿不到第一的。
傅明年属于耐看的类型,五官温润明朗,但被气质压住了一部分,不算突出。
造型师透过镜子观察老板的表情,小心翼翼道:“这个孩子比较沉稳,我们就用了相对斯文的深蓝色。”
傅明年坐姿有些僵硬,看向霍刃时不算自信:“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给他染个银发,要银蓝混色。”霍刃侧身道:“再换一副金瞳,看下效果。”
少年呆在原地:“会不会太华丽了?”
霍刃望着他笑。
“冷暖相济,我觉得也许会很让人意外。”
出于谨慎,造型师去找了一顶银色假发,又找到了萤火金花色的美瞳。
两三笔眉形一改,再照镜子时,少年竟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果然天生适合张扬显眼的配色。
银发金瞳,长眸挺鼻,几分内敛温和与张扬肆意共存,竟较旁人更融洽。
傅明年眼尾天生微挑,唇形也蕴着桃色,不需要过多点染。
只是严肃认真的气质被这金瞳一衬,便转作了无形的禁欲感。
他是从容的,温和的,像再正直不过的学生会主席。
妖精般的银发流泻在额侧耳边,剔透金眸轻巧一眨,和这印象糅杂在一起便过分撩人。
“好看。”霍刃笑着招手:“有哪个同学不太确定?我来帮你们看看效果——”
“老师看我!!”
“霍老师小傅那也太闷骚了!!!我也要!!!”
“我先来的你们都排队——”
一帮学生高举着手就冲了过来,还有人试图趁乱求抱抱。
傅明年被造型师拎回染发机旁,自己盯了自己好几秒。
他突然从沉闷的重色里被捞了出来,此刻在镜子前怎么看都不太习惯。
“淡金很配你。”旁侧有人笑道:“这样看超帅气,不用担心啦。”
发型师在他的头发上搅拌着植物染色剂,味道像熬到馊的苦中药。
傅明年偏头看见是薄环坐在旁边,正张着手指涂指甲油。
他穿着一身中古巫师般的宽大打歌袍,像是要去给可怜公主递毒苹果。
软刷蘸着樱桃红落在修长指甲上,被浅白指节衬得格外分明。
“……我帮你。”傅明年伸手接过小瓶子。
薄环很配合的张开十指,缎子般的长发蜿蜒着垂在一侧肩上。
樱桃红很适合他。
明快又可爱,观众们一眼就会注意到。
然后就印进脑海里,很难再忘掉。
“涂指甲油的男生很少。”傅明年低着头帮他一笔一笔涂匀,涂好一处便轻轻吹一下,动作很轻。
“等节目播出以后,不怕被攻击吗?”
薄环扬起下巴,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像落了许多星星。
“他们可伤不到我。”
第 166 章
夏初并不算热, 但地下室始终是温暖干燥的。
严格来说,这里也并不算地下室。
梅家老宅购于二十年前,原本是符合中老年审美的七进七出大院。
如今这里年久失修, 三四年前就入驻了翻新的施工队, 到了现在外缘仍旧乒乒乓乓, 看起来喧闹又荒凉。
所有民工都只能进出前门,并没有注意到内里的结构。
——中心区地下室原本被改造为梅衡的冥想室, 现在已经被封了四重锁, 需要虹膜声纹和指纹的验证, 还需要一把军工级别的镀金钥匙。
灿烂如汹涌海洋的阳光被智能光板实时引导,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都会有充足光照。
成片的春羽被栽种于窗扉墙侧, 有时候微风一吹, 像极了振翅欲飞的碧色雀鸟。
梅笙遥睁开眼睛时, 习惯性地看向右侧看护床。
他的夜莺还没有醒。
照顾植物人并不是简单又浪漫的事情。
枯燥,冰冷, 没有回应, 像是对真实灵魂的双向禁锢和捆绑。
池霁坠落的那一天,戚鼎用尽人脉资源一重挡一重交互欺骗,像个高明的国际骗子, 让三家医院都以为遗体被特殊关照转移,最终去了别家。
尸检结果是假的,遗体是假的,发布给媒体的所有说辞致歉也全都是假的。
苏绒独自开走一辆SUV, 把仍存一丝呼吸的池霁隐秘带走。
池霁活下来的唯一原因,是梅笙遥在四年前在十七楼下设置了一个缓冲带。
十七楼太高了, 但处处都有高阳台和空中花园作为拦截,并没有设置任何防盗网。
铁栏杆会把窗户弄得像个囚窗, 不利于成员们的心理健康。
那时候浴缸舞刚结束没有多久,梅笙遥有天趴着窗户看了好久,突然说楼下得弄个防坠落的装置。
这事儿他提了几次,姜恕实在烦不过,纯当是帮清洁工们多弄个保险,委托专业团队弄了个大型充气招牌。
从远处看,这就是SPF公司的英文全称,晚上还会跟猫眼似的霓虹乱闪,特别招眼。
从近处看,这是一长条的挡板,还占据了楼下那帮练习生原本用来晒衣服晒被子的地方。
后来池霁确诊了抑郁症,家里的刀具就被谢敛昀收了起来。
薄玦有炖汤的习惯,虽然一开始什么家务都不会做,后来为了弟弟们也就什么都熟了。
菜刀,砍骨刀,甚至是剪刀,都被过度小心的藏进杂志柜里,外面还放了两只粉兔子玩偶挡着。
谢敛昀当时去薄玦卧室找谱子的时候瞧见了那两只兔子,一度评价这玩意儿是还处在青春期的看门神。
医生提过很多次。
不要刺激,不要暗示,用温暖和陪伴来慢慢等。
2016年几乎全都有惊无险,这让梅笙遥有种焦虑的不放心。
他和师哥几乎从小一块长大,对彼此性格实在熟悉。
池霁纯白又脆弱,像一块脆脆的草莓饼干。
也许是很好吃的饼干,但被恶意掰折的时候,同样会有咔的一声。
就像是最后一下的无力反抗。
梅笙遥年满十九岁,早就不是当初奶乎乎的小男孩。
他清楚在哥哥的卧室里放个摄像头会看到什么。
脱换衣服时的画面,擦身体乳时的抿唇笑容,甚至是可爱兔子如何地叹息着取悦自己。
就看一小会儿。
少年低声告诫着自己。
这很不道德。
只要再过一年,医生说师哥已经彻底痊愈,他就把这个摄像头秘密拆掉,然后带着所有罪证过去认错。
他会认错的。
15年,浴缸舞引起轰动,把池霁捧成CORONA里的炽亮存在,荣登少女们心中的最佳男朋友。
16年,一环接一环,上升下落,像冗长的工作安排一样永不停息。
梅笙遥开始反复地做噩梦。
他总是梦见池霁去世了。
他年幼时被关在空旷大房子里太久,对黑暗和分离都有种病态的恐惧。
这件事不应该告诉队长。
所以他告诉了谢敛昀。
“我又梦到师哥出事了。”
他们坐在玻璃花房的外侧,看着那个颀长温润的青年如何笑着逗弄小白狗。
谢敛昀揉着眉头,叹了口气道:“就一年没有写新专辑而已,能不能不要把工作焦虑转移到这么不吉利的地方。”
“昀哥,”梅笙遥抱紧枕头,神经兮兮地看了眼玻璃花房里盛开的纯白唐菖蒲,压低声音道:“我梦见他开车走了,一个人半夜开车去南方,谁都找不到。”
谢敛昀差点被呛到,擦了下手背道:“你前天还梦见池池从游轮上掉下来——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遥遥,你去和邬医生聊聊,我可以帮你预约时间。”
梅笙遥苦恼地呜了一声,像并没有被安慰到的焦躁小狮子。
2016年,CORONA几乎每个人都在做噩梦。
他们很少和其他人分享这些不好的念头。
霍刃总是梦见他们没有得到皇冠,裴如也最终和其他人结婚,还邀请他去现场致意。
又或者CORONA再次经历了什么,需要靠他独自把所有人都救出深渊。
薄玦会梦见他和龙笳被拍到,又或者是并不存在的许多个分手场景。
又或者是他连累了全团,让弟弟们被波及谩骂,一个个都伤痕累累。
谢敛昀会梦见霍刃眉上的疤,梦见薄玦趴钢琴边流眼泪。
以及自己没有及时提醒池霁吃药,导致他突然在无数双眼睛前情绪崩溃,惊吓到不行。
龙笳很少做梦。他极少幻想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但家里电话偶尔会打过来,隐晦询问他,还要玩到什么时候才收心。
那一年,玄御集团开始经历一段艰难的转型期。
梅笙遥最后去买了两个人偶,在卧室里一个人练习急救的所有步骤。
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用到这些技巧。
然后谢敛昀一推门进来:“嘶——”
“昀哥关门!!!”
“你不会变态到——还买了两个???”
“谢敛昀你是猪吗!!!”
2017年2月17日。
池霁趴在窗口烧纸的时候,梅笙遥正准备上台,习惯性地看了一眼。
他感觉情况不对,匆匆给苏绒打了个电话。
“什么?我马上过去。”
池霁就坐在窗口,任由手机在客厅震动了好几次,还在低着头看那些罪证。
然后在苏绒赶到的前一秒,抱着满怀烈火一跃而下。
少年在洗手间后背死死抵着墙,如同终于被梦魇吞噬般发出一声撕裂悲鸣。
然后径直抛下全队一个人冲出电视台,在新年快乐的歌声里红着眼睛一边流泪一边踩死油门往回赶。
他不能再承受任何分离了。
小时候家里那么空,过度高大的佣人们面无表情的来来去去,公式化的笑容像极了人偶。
后来他被送去了洛杉矶的红房子,被师哥牵去了新教室,终于拥有洒满阳光的人生。
哪怕母亲是漠然冰冷的,哪怕父亲总是在忙碌,他也有可以交谈和陪伴的人。
师哥的手上沾了雏菊香气,好像还带着让人放松的温度。
再然后他拥有了十七楼,拥有了CORONA,还有每一个哥哥的爽朗笑容。
他不能再承受分离了。
2017年2月17日,上帝带走了诺亚。
也就在同一天,他精疲力尽地把池霁救回了梅家老宅地下室。
梅衡在梅笙遥失踪两天后才一路查到这里,根本没想到亲生儿子会疯到这个地步。
戚鼎和苏绒在匆匆看顾过医疗环境以后就快速离开,只安排车辆伪装成垃圾车从隐秘通道运输物资,减少所有无关人员的出入。
他的妻子吴秋一作为主治医生会定期过来会诊,独自完成化验和输液等一系列工作。
以及带着两个年轻学生过来做手术,总共三次。
无影灯和所有消毒器械如今仍旧被放在仓库里,随时可以取用。
“蛛网膜下腔出血是很严重的情况,”女医生措辞很委婉:“照顾植物人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最好找一个足够可靠的护工。”
梅笙遥怔了很久,在梅衡答应之前回绝了。
“不用,我来。”
吴秋一注视着他。
“病患需要每天反复翻身,而且会有大小便失禁的情况。”
梅笙遥笑了一声。
“其他人都没有必要再接触他了。”
“我来。”
-2-
2017年漫长又短暂。
十个月,每个月三十天。
每天翻身十二次,按摩四肢五次,处理排泄物四次,喂食三次。
然后时间就过去了。
梅笙遥从小到大被照顾惯了,在宿舍时内裤睡衣都一律扔进洗衣机里,第一次帮池霁换睡衣都花了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