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过晚饭,轿子在瓢泼大雨中回到了驿站。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厚重的乌云遮去了所有月光星辰。驿站悬挂着的壁灯在大雨中幻成了散开的光点,朦朦胧胧。
柳木白举着伞,步履缓慢地将石曼生送到了长廊下。
层层雨幕,她与他靠得很近,自然能闻见他身上的青竹熏香,认识他这么久,他一直都没换过旁的熏香。思绪有些恍惚,石曼生又想到了在金树院的初见,那也是一个雨夜,柳木白执伞敲响了院门…
“石头。”见她出神模样,柳木白停了步子。
此时,二人正在长廊的中央,这是去往她屋子的方向。
“嗯?”木然回神,石曼生抬头看向了他,却只看到柳木白有些阴暗的脸色,还有眼中弄得化不开的墨色。
“我们明天就回京城。”
她眼睛稍稍睁大了下,而后又退回了平淡。
面对这个消息,这一次,她又没说好。
柳木白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努力平和这自己的语气,“你不想去。”不是问句。
石曼生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在她肩头的手骤然收紧,“你走不掉的。”
她很安静的看着他,一点儿都不急躁,看在柳木白眼中却变成了成竹在胸。她太聪明,他一时想不到她会用什么法子。
他深吸一口气,“只要去一趟京城,以后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石曼生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这般颜色,是她喜欢的,水墨画样的眸子,自然温雅。
“石头,我们可以…”
——别再说了。
轻轻踮脚,她用唇覆上了他的,一触即离。
…
“不早了,我回去睡了。”
柳木白呆立在原地,还未及反应,那个偷香的女子已经绕过长廊,进了屋子。
看着她消失的衣摆,他的嘴角一点点扬了起来,在寒气一片的冬雨中为那个吻忍不住心花怒放。
而另一边,回到屋里的石曼生背靠着屋门,缓缓蹲坐了下去。
——今天…她看到师姐了。
102.一零二
那时, 石曼生和柳木白刚从第一楼吃好饭出来。
隔着层层雨幕, 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坐在对面茶楼的人。
彼时, 那人穿着普通的鸦青棉衣,手肘处磨得有些发白, 带着布帽子, 脸上不知涂了什么泛着黑黄, 下巴上有一圈棕色胡子, 模样就是个平常的农家汉子。
可石曼生只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余夏。她认得出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和柳木白。
视线从柳木白的双腿扫过, 而后带着几分鄙夷,冷冷地看向石曼生,仿佛在说:腿都治了?看,这就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哪怕后来进到轿子里, 石曼生依旧能感觉到那道视线, 透过轿帘狠狠地讥讽着自己。
师姐来了。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石曼生!你等着!我一定会杀了他!
言犹在耳。
余夏会如何报仇,石曼生不知道,但她知道余夏已经盯上了柳木白。而且,师姐的身上还有许多当初从她这边带走的迷药、毒/药。
但现在是雨天, 师姐不会挑雨天下手, 因为雨天会消散药性。就像下雨点火不易一样。这一点, 她能肯定。
柳木白说明天要去京城。千里迢迢,偶尔还需露宿野外, 师姐下手的机会自然会多。
石曼生不想去京城, 而如今, 她也不想柳木白去京城。可是…
——若你要杀他,我也绝不会拦你。
这是她当初对余夏说过的话。
关于柳木白的双腿,她已经违背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难道,她还要再一次卑鄙地背弃师姐吗?
脑袋埋入膝盖,石曼生紧紧闭了双眼,努力想要清空脑海里的杂乱思绪。
好烦。
…
“石头?”身后传来柳木白的声音,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门口,轻轻敲着门,“你一直没点灯。”
石曼生还蹲坐在门边,她平复了下心情,站起了身,往屋内走了几步,压了压声音,“没什么。刚才有些累,直接先在榻上眯了一会儿。”
边说她边点了灯。毕竟还没洗漱,直接说睡觉了不大妥当。
屋里亮了起来,柳木白能看到石曼生投在窗纸上的影子,左手垂在身侧,不大动作。
刚才他敲门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伸手轻轻推了推那门,是从里头栓上的。本想和她再说会儿话,可听石曼生的语气确实有些疲累。
“那你好生歇息,明日启程不会太早,可以多睡会。”
良久,屋里传来了她的声音,“你也早些睡吧。”
柳木白收了手,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走去,眼中晦暗不明——对于启程一事,她依旧没有说一个好字。看来,今夜需得严加防范。
听到柳木白离开的脚步声,石曼生有些颓然地坐在了榻上,手里揪着榻上的软布,思绪越发乱了。
没有毒蛊傍身,废了左手,就连原本百毒不侵的体质也发生了变化…
现在唯一能依仗的,只有她自身带毒的血液。
这些天,石曼生有偷偷试过,用自己的血去喂那些小昆虫,还是能将他们毒晕。但效果明显大不如前。柳木白现在对她防心甚重,她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之所以一直不应下去京城一事,是因为那样的突然改变更容易让他怀疑。
是以,石曼生原本想的是循序渐进,慢慢地让他以为感化了自己,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伺机用自己的血暂时麻痹柳大人,再寻逃离之法。而后天高海阔,不复相见。
可现在,师姐来了,一切事情都不一样了。
……
夜越来越深,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框上噼里啪啦地响,间或伴着风啸的声音。
窗框也随这风忽紧忽松地敲击着,发出哐哐的响声。
石曼生已经躺在了床上,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辗转难眠。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余夏白日里看自己的眼神。
冷冰冰地,像是看一个仇人。也是…救了柳木白的她,确实算得上是余夏的仇人。
而就在此时,一场杀机正在悄然袭来。
重雨暗夜之中,十几位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人,出现在了驿站四周。
站在高处巡查的黑衣卫发现了这一情况,立时敲钟示警,“有刺客!有刺客!”
弓箭手纷纷弯弓搭箭对准了那些突如其来的刺客。可隔着厚重的雨幕,弓箭的准头被雨水打偏了不少,射程也短了丈许。只有几支弩/枪尚能发挥作用。
可惜,还是太少了。
数十位刺客同时跃过了驿站高墙,劈刀就向站在在院中的那些黑甲卫砍去。
本就严正以待的黑甲卫立时奋起反击,两方战作一团。
阿丙快速加入战局,可就在他出现的瞬间,又有三个黑衣人从墙外跃进,以三敌一,与他缠斗了起来。阿丙发现,纠缠自己的三人使的剑较他手中的要长上整整半尺。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三人合力将他死死困在了中央。每当阿丙想要突围,那长了半尺的剑就显出优势,他们能刺到他,他却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来人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精妙,武功路数不一。黑甲卫根本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哪怕人数占了优势,一个个黑甲卫还是很快就倒在了刀光剑影之中。
…
石曼生听到了打斗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披上外衣,屋门就被一脚踹了开来。
“石姑娘,得罪了。”进来的是阿丁,他一步跃到石曼生面前,径直点了她的穴道,把人扛上肩头就往柳木白的屋子而去。石曼生非常不喜欢这个姿势,当初舒林也是这个姿势顶着她的胃把她掳走的。
柳木白的屋子离得不远,阿丁一个起落就到了门口,刚推开门,就有一把剑冲他面门袭来。
“是我。”阿丁一个翻滚躲过。
剑锋霎时收了回去,石曼生被放在了屋内的榻上。
她看到了正坐屋中的柳大人,还有门口的一个陌生剑客。那人的脸上有一道疤,纵贯右半边脸颊,双眼深凹,眼神凌厉,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大人。”
阿丁向柳木白复命。他的任务就是监视石曼生的一举一动,一旦有风吹草动,立时将她带来柳木白此处。
“嗯。”柳木白点了下头。
此时,整个驿站都点起了灯,不同于客栈,驿站本身也有守卫的兵士,发现有刺客来袭,他们也起身加入了围剿。人数一多,那十几个武林人士渐渐有些不够看了。
阿丙在身上多处挂彩之后,终于摆脱了那三人的纠缠。一时间,整个风向都反了过来。眼看着就要擒下几个刺客,忽然墙外传来一声口哨,那些人立时毫不恋战地跃上墙头就走。
“追!”看管驿站的将士提着兵器正要追击,却被阿丙伸手拦了下来。
“莫追。大人安危要紧。”可不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
“禀告大人,刺客已逃离。”阿丙虽然有伤,但并不算重。
“知道了。”对于有没有捉到人,柳大人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又吩咐了几句继续警戒,便让阿丁帮石曼生解开了穴道。
“莫慌,他们带不走你的。”柳木白来到她身边,执着她的手,笑中微微泛着冷意,“无伤楼的人,定会将我们平安送往京城。”
无伤楼?那个面上有疤的剑客?
石曼生有些惊讶。无伤楼的名号,她是听过的。无伤楼高手如云,行踪神秘,接下的事情统统完成的漂亮干脆,唯一缺点就是太贵。
想到此处,她不觉多看了那个剑客两眼——怎么前些天都没见过?
形势已定,刺客已走,阿丁按照柳木白吩咐,来到屋外善后。
此时,阿丙正在外头清点受伤人数,阿丁已经开始将剩下的人重新安排布防。
屋里只剩了石曼生、柳木白、还有那个站在门口的剑客。
忽然,石曼生眼前一花,她恍惚间好像看到那个剑客闪身去了柳木白身后。
正当她要看仔细时,屋内灯火立时一暗。
“救——”
她只发出了一个音,就被人重重点了昏穴,人事不知…
阿丁没有错过那个声音,他警觉地转过了身,见屋子灭了灯,赶忙一路走到门口,“大人?”
“退下。”这是柳木白的声音。
“放手!”这是石曼生的声音,带着几分羞恼。
两人似乎在争执。
阿丁暗叹男女之事太过复杂,放下了心。
…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正与阿丙交谈的阿丁忽然变了神色——不对!
无伤楼的那个桑曲不是也在屋内吗?
他在的话,以柳大人的性格怎么会当着外人的面与石姑娘纠缠?
——不好!!
阿丁急急转身,一脚踹开屋门,“大人!”
可屋内哪还有人,石曼生、柳木白、还有那个无伤楼的桑曲,统统都不见了。
103.一零三
此时, 离驿站不远的一处民宅里, 十几位气喘吁吁的“刺客”正在忙不迭地换衣裳。
不一会, 一个个都换上了家常服饰。若是站在人堆里,看上去都和平常务农的百姓无二。
“主上。驿站里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了。”一个提着打更用具的少年急冲冲走近了院子, 长相还带有几分稚气, 可眼神却很沉稳, 正是年初时刚被选为贴身侍卫的梅七。半年来, 他的各自足足长了有一个头。
“我听到他们在说大人不见了,桑大侠应该已经得手了。”梅七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欢喜。
梅子倾听罢, 点了下头,眼中亮了几分,“好。我们即刻离开,你也快去准备。”
“是。”梅七把手中更鼓一扔, 就去换衣服了。
过了大约半刻光景。
十几匹骏马从宅子的后门被牵了出来, 众人翻身上马,冒雨奔驰,连夜就从小路离开了镇子。
快马扬鞭,飞溅的雨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
按照约定, 三日之后, 梅子倾会和桑曲在五亭里会和, 届时桑曲会带来他朝思暮想的一个人——石曼生。
五里亭距离此地,快马加鞭也需一日多才能赶到。之所以约定在三日之后, 是因为有一个人, 拜托他了点事, 正好也要桑曲帮忙。既是顺手之事,梅子倾何乐不为?
而柳木白那边,却万万没有想到,他请的剑客桑曲,恰恰是梅子倾早就安排进无伤楼的一枚暗棋,就像当初那些被柳木白设计杀害的各派武林人士一样。
“驾——”
风水轮流转,这一次,该到他了。
梅子倾眼中暗了暗,嘴角经不住微微上扬。
他已经有些等不得了,三日之期…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
驿站。
人心慌慌,所有人都知道柳大人不见了。
阿丙、阿丁面色有些难看。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叫人把大人给劫了。
“丁大人!马棚里头的马都死了!还少了两匹!”
阿丁阿丙立时就往马棚跑了去,想寻寻看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来到马棚,鼻尖立时传来了浓重的血腥味道,哪怕大雨倾盆都无法将那腥味除去。
阿丙皱着眉头,观察了下四周情况。
马棚边上有个侧门,门锁被一剑削断。从此门出去的话一共有两条路。那贼人为了防止他们追踪,直接把棚子里剩下的二十几匹马通通杀了个干净,皆是一剑封喉。
阿丙眼中一紧——杀了这么多马竟然都没闹出大动静,这个人的剑法果然深不可测。
匆匆出了侧门,奈何雨势太大,地面的脚印很不明显。况且,平日里从驿站离开的人也会骑马从这两条路走,泥地上的浅浅印子根本辨不出是不是今天留下的,更无法确认贼人走了哪条路。
“前院还拴着几匹马,我们分头追?”
“好!”
阿丙、阿丁二人分别领了几人,从前院拿了马,沿着两条路追去。
临走前,他们还派了一人去最近的留城报官,让他们即刻派人马增援。
——柳大人,决不能出事。不然,他们所有人怕都性命不保。
阿丙、阿丁分别在两条路上,一口气跑出了有二十多里,结果发现那路又有了好几条岔路。
“丁大人,怎么办?”
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这么追下去完全就是白费力气,他们已经把人分成了两队,马匹本就不够。
现下再分几路还能保证一路一人,可再有岔路呢?
况且,他们追了这么久,一点儿贼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很可能贼人早就走远了。
阿丁拉了缰绳调转马头,狠狠踢了一下马肚,“去留城衙门,让他们派兵找人!”
柳大人的身份摆在那里,谁敢怠慢。若是这消息传去京城,怕是能立马掀了无伤楼!
——对了!无伤楼!
阿丁急急拉停了马,“先去无伤楼讨说法!”
桑曲是无伤楼的人,无伤楼自然有寻他的法子。
之前,他们联系上桑曲也是通过无伤楼的一处暗点,那暗点就在离此不远的三桥村中。
…
“砰砰砰”
雨夜夜半的敲门声,急促用力,几乎要将那木门给拍出个洞来。
“开门!快开门!”
睡梦中被惊醒的老人家,颤巍巍披了件外袍,看到外头下雨,又从墙角举了把破了边的油纸伞,这才穿过积了不少小水坑的院子走去开门。
“几位…有事?”
看到门口站着的几个高大人影,老者稍稍后退半步,眼神还有些没睡醒的迷糊。脚下的步伐看似随意,却已经摆了架式,滴水不漏。
阿丁看出此人身手不凡,双手一拱,尽量放缓了语气,“深夜叨扰。实在是事态紧急。我等是柳言之柳大人的手下,前日曾来您处,借剑客一名。”边说他边拿出了令牌,以证身份。
老人家眼睛一转,想了起来,“哦。桑曲那小子是吧。”
“正是他。”阿丁眼中戾气一闪,“他掳走了我家大人还有一位姑娘,现正下落不明。”
“掳人?”老者眉头一皱,显然有些吃惊。
“千真万确。”
所以他们这是来无伤楼讨说法了。
柳言之柳大人…华国公府次子…
此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无伤楼定讨不到好去。
老者严肃了神色,侧开身子,“各位里面请。”
阿丁带着人进了小屋,坐下等待。
只见那老者神色凝重的去到隔壁屋子,拿了几样东西出来。
而后走到院子中央,朝着天空放出了一只响箭。
“呜——”
鸣啸声穿破雨幕,尖锐刺耳,十里可闻。
接着,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从院子的四面八方跃进来了数十位装扮各异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拄着拐的。
老者看了一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画像,“即刻捉拿桑曲,务必从他手中救下此人。”
画像上正是柳木白,很快便在众人手中传阅了一番。
“桑曲还掳走了一位姑娘,也需一并就回。”
“是,吴老。”众人齐声答道,相当训练有素。
刚聚起的人很快便又散了去,一个个身形灵活地越过墙头,就像是散落在地面的弹珠,弹了几下就没了踪迹。
看着无伤楼这般实力,阿丁稍稍松心——应该能找到大人的。更何况大人那般身份,掳他的人定会忌惮。只求大人平安无事,不然这川蜀武林怕是要一片腥风血雨了。
吩咐完事情,被称作吴老的老者走了过来,非常抱歉地冲他们鞠了一下,“各位先请回吧,一有消息,老朽定及时派人告知。无伤楼上上下下,一定全力捉拿叛徒。”
“那就麻烦了。”阿丁正了正身上披风,“到扬风驿站报信即可。告辞!”
“大人慢走。”
待阿丁等人离开,吴老深吸一口气,一抬手狠狠击碎了院中的石桌——桑曲,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和无伤楼作对!
想了想,吴老也披上了蓑衣,走了出去。
双手背在身后,脚底一个轻点,轻巧地跃出围墙。
动作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是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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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离驿站四十里开外的一处荒宅,已经许久无人问津了。
可这夜半时分,却从院子里传来了对话。
“桑大哥,麻烦你了。”女子的声音,清亮妩媚。
“我把女的带走了。”男子的声音,暗哑冷漠。
“先别。”女子出声阻拦,“我还想和她叙叙旧,一会儿就好。”
“那快些。”
…
穴道被解开,石曼生悠悠转醒。
雨还没有停,身上的衣衫湿了不少,风一吹,寒气肆虐,她不觉打了个颤。
睁开眼,石曼生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破屋的屋檐下,头上的瓦片勉强遮了些雨。
“哟,醒啦?”一只手随意地在她的肩上拍了几下,不轻不重,“好久不见啊。石头。”
“师姐?”见到那张熟悉的容颜,石曼生一时间有些发愣。
面前的余夏穿着一身黑色衣裳,带着一顶宽边斗笠,打扮和当初在青州她每次到金树院夜探自己时一模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瘦了。
雨水顺着斗笠的边沿落下,像是透明的帷幕模糊了余夏的容颜。
“快别这么叫我。我可当不起。”余夏笑着站起身,俯视着还侧躺在地面的石曼生,“你最近过得…挺不错的?郎情妾意,真是让人羡慕。”
说着,余夏往边上走了几步,石曼生顺着她的步子看到了躺在一旁的柳木白。
此时的柳大人正在昏睡,素净的衣衫沾满了泥水已经湿透。
他的位置偏外,雨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面容,从他散落的黑色发梢凝成小流汇入地面。
这是…
终于到这一天了吗。
撑着身子坐起来,石曼生抬头看着余夏,“师姐…”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石曼生偏过头去,耳朵有些嗡鸣。
“不是说了,不要这么叫我。”厉喝的声音满满皆是恨意,雨声都仿佛凝了一拍。
104.一零四
余夏收回手, 吸了口气, 轻轻摩挲了几下, 指尖有些许麻意,“没忍住, 下手重了点。不过…”她停了下, 微微上扬了声音, “你也确实该打。”
石曼生坐正身子, 右手撑墙站了起来,脸上火辣辣一片, 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轻轻应了一声,“是。”
是,她该打。
一声嗤笑, 看她这副模样, 余夏忽然没了和她继续说话的兴致,偏头看向另一边,“桑大哥,我话说完了, 人你带走吧。”
“好。”屋檐拐角处走出了无伤楼的桑曲。
他径直朝石曼生走来, 看都没看躺在雨中的柳木白。
带走?走去哪?
“慢着。”石曼生抬起头, 定定看向余夏,“我能知道…你接下来的打算吗?”
“打算?”余夏笑了, 笑得很冷, “报仇啊。这么简单, 你还要我说?至于你…”她拐了个音,“运气真是不错,除了地上这一个,还有梅子倾为你神魂颠倒,偏偏要见你。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招人恨呢?”
余夏说得很轻松,仿佛在开玩笑。可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认真——她没了叶青,凭什么石曼生这个罪魁祸首还能活得这么逍遥?这么如鱼得水!
听罢这番话,石曼生心中明了——余夏口中的桑大哥,是要把她带去见梅子倾。柳木白会被留在这里。
“我不想去。”
“这可不归我管。”余夏挑了挑眉,双手抱胸,已是不耐,“快些走,也省得你看到些不想看的。”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的面上已冷若冰霜。
余夏会杀了柳木白。这一点毋庸置疑。
石曼生看着两步之外,安静地躺在雨中的柳木白,喉头像是哽住了一般。
就在白日里,他还牵着自己的手笑着说话。可如今这个情形下,怕是…
“师姐…”
“闭嘴!”余夏冷冷打断,“怎么?又想拦我?救他的命?出尔反尔,你做得倒是熟练。一次不够来两次,两次不够,还要第三次吗!”
石曼生微微低了头,右手紧紧拽着衣角,她知道自己不该求情,更知道余夏不会放过柳木白。
然而,只要一想到她离开后,柳木白会孤孤单单死在这荒郊野外,死在冷冬寒雨之中,她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痛得浑身都打起颤来。
“我…”
可她却说不出口拦余夏的话。其实她有不让余夏动手的理由——柳木白是华国公府的人,你杀了他只会让所有人都处于险境。但这样的理由在如今的余夏面前轻若鸿毛。
她该如何?
她又能如何?
在余夏讥讽,甚至带着恨意的眼神中,石曼生的思绪渐渐变得空无,荡散在瓢泼冬雨之中。
…
“你能不能…给他一个痛快?”
她听到了自己暗哑的声音,仿佛灵魂脱体。
说出这句话,石曼生似乎整个人都松了下来。连日的紧绷的情绪忽然尘埃落定,夹在缝隙的煎熬刹那有了溃口。
其实…早该这样了。她对自己说。
她该为师父报仇的,她做不到,师姐来做,她不该拦着。
就当从来都没救过他,就当那天从悬木桥上跌下时…柳木白就死了。
看着石曼生恍惚的神情,余夏只觉荒谬异常,刺眼无比。
“痛快?哈哈哈哈哈!”怒极反笑,“你让我给他痛快?那谁给叶青痛快,啊!谁给师父痛快!啊!”
狠狠踢向脚边人事不知的柳木白,余夏的表情已经有了几分狰狞,“你忘了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叶青在我面前中了多少箭吗!你知道那天晚上他撑了多久吗!给柳言之痛快?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八个字一下子揪住了石曼生的心,她了解余夏,她说得出自然做得到。
余夏,恨极了柳木白。
“看到没?”余夏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根断箭,箭头在雨夜中闪着寒光,“这东西我一直带在身上。叶青身上一共被这箭射了一十二个窟窿,一十二个!你说…他疼不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