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未叹:“眼下只有靠大嫂留心了。”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雨卉,娘那里也多多留心,家和万事兴,只怕娘也不希望家里闹成这样。”孟筱悦面色平和,那份淡定之感更反衬佟未的茫然无措。
“大嫂,你?”佟未欲言又止。
孟氏猜出她的意思,淡淡地一笑,“我知道你也奇怪我,家里哪一个不奇怪呢!将来…我自然会告诉你。”
“大奶奶,老夫人寻你。”一个小丫头跑出来,急急忙忙地找孟氏。
于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见大嫂匆匆回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心里满满的怨气,佟未真真欲哭无泪!


第八十五章 乱(三)
回至藤园,佟未让采薇代笔,她口述书信本欲转由云峰送出去到丈夫的手里,可此刻心烦意乱,只觉得自己说什么错什么,每一句话都那么得不妥当,难道她真的要让容许在外面为家里这些事情担心?
“到底写不写?都废了四五张纸了。”采薇在一旁催促。
佟未无奈地坐下来,看着桌上一团团纸球,叹道:“罢了,过几天再说,指不定老太太又把雨卉放了,我们这里火急火燎地把你二爷请回来也就没意思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都不晓得自己刚才那几句话有多冲,要是二爷真看见这样的信,跑死十匹马都要赶回来了。”采薇这才放松,收拾笔墨,一边又说,“难道你真的拿老太太没办法了?”
“什么办法?硬来吗?”佟未没好气地咕哝,呆呆坐在椅子上看着采薇来回走着收拾东西,眼神盯于一处,倒也想了些事情,脑中蓦然升腾出一词“攻心为上”,这是娘从前教过自己的,让自己用来应付婆婆的。
可这“攻心”,要如何攻得才好?
“薇儿,我真是烦死了。”佟未跺了跺脚,冲了采薇撒气。
如是,佟未终究放弃了向丈夫求助,只与容谋商议如何解决雨卉的事儿,又时时派人询问孟氏雨卉的状况,不知不觉时日缓缓过去,竟转眼到了穆穆的生辰。
因容许不在家,且佟未厌恶繁冗的宴席,便只是请来云峰夫妇一起小聚以作庆祝。冯梓君倒对小孙女诸多恋爱,早几日便送去藤园一匣子她珍藏多年的首饰,说是备与穆穆将来做嫁妆用。
佟未便顺势好言求婆婆,待穆穆生辰这日,让雨卉和家人一起吃饭。冯梓君先是不应允,继而又有小儿子嬉皮笑脸地来求,方点头。
故而众人自那日与雨卉隔开,直到四月二十五才又见到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只是叫大家奇怪的是,雨卉不仅没有憔悴消瘦,更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但眸子里透出的神情,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是日,冯梓君带及家人往家祠中叩拜祖先,继而回家打赏府中上下,虽是简单庆祝,却也做足了礼仪热闹。可惜佟未本欲和雨卉多说几句话,偏偏那姑娘似着了魔一般只管紧紧跟着婆婆半步也不离开,除了客气地问候,佟未再不能多说几句贴心话。
晚饭前,众人张罗起让穆穆抓周,这叫佟未心里不适意,女儿的眼睛看不见,她如何知道往哪里爬,又如何知道抓什么东西?可大家兴趣盎然,她实在不忍拂逆大家的意思。
于是摆下各种物件,由奶娘采薇引着,逗小穆穆往前爬。
阿神放了春儿在另一头,玩笑一样叮嘱儿子:“看清楚了你妹妹拿了什么,将来咱们聘礼里头可不能少。”
此话引得哄堂大笑,冯梓君倒有兴趣地和阿神玩笑,“你家小子想娶我们穆穆,可还要问问我这个奶奶答应不答应。”
阿神性子爽朗,听冯梓君这么说,便痴缠上来,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只图凑个热闹。冯梓君也不恼,招呼大家看穆穆抓周。
佟未那里已在手心捏了把汗,只怕女儿若呆呆地不往前,或哭闹,丢面子并没什么,但若从此落为话柄叫众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该如何好。
幸而有奶娘和采薇指引,穆穆不仅不害怕,更是乐咯咯地直往前蹿,可待得扭着屁股摇摇摆摆爬到一干物件前,却停了下来。
佟未心里微颤,竟忘了去逗女儿拿东西,倒是奶娘从容,又拍着手引导穆穆去摸索面前的东西。
不料小春儿却不耐烦了,先拿起面前一只拨浪鼓“咚咚”地摇起来,穆穆听见这声音,显然有了兴趣,咿咿呀呀唤了几声,便摇晃着朝春儿爬去。
见小妹妹过来,春儿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穆穆触到春儿的手便咧开嘴笑了。两个小人儿很快抱到一起,春儿乖巧地把拨浪鼓塞进穆穆的手里,握着小妹妹的手一起摇起来。“咚咚”声响,引得两个小家伙乐坏了。
大人们却静得出奇,眼前这一幕如此温馨可爱,谁也不忍去打搅。
佟未与阿神对视,看着阿神眼里溢出的惊讶和欢喜,佟未却有些无奈,她也愿意女儿将来觅得好夫婿依靠终身,可将来的事,谁能说得清楚?
“老太太,这下您不答应也得答应,两个小人儿早私下商量好了。”因春儿和穆穆都是孩子,阿神这句玩笑便无伤大雅,却又显然让一些人不自在,只是她兀自不觉,仍和冯梓君玩笑逗趣。
正热闹着,外头来人通报,说有客到。
“谁来了?”容谋先问,亦道,“是不是族里来贺穆穆生辰的?”
“不是族里的老爷夫人,是个陌生的男人,他说自己是洹海镖局的,姓赵。”家仆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默,唯有两个不懂人事的小娃娃还在咿咿呀呀地玩得高兴。
“你们成日都在外头做什么,怎么不三不四的人都会往家里跑?容家的门风体面,都叫你们败坏了,我们世侯家族岂能和这种江湖人有往来?”冯梓君先怒,冲着那家仆道,“赶了出去,你们都是傻子,往后这样的人先赶走便是,竟还腆着脸来通报。”
那家仆吓得不轻,连连答应着,慌张地转身要走。
偏容谋不依,拦了那家仆,对母亲说道:“虽说体面重要,可我们容家岂能知恩不报,娘明知这位赵局主对我们容家有恩,如今我们莫说道一声谢,竟然人家上门来还要撵人走,这又算什么道理?”
那家仆唯唯诺诺地应和,“那人带了好些东西,说是给孙小姐贺生辰的。”
冯梓君冷哼:“还真是不一般,连我家孙女儿生辰都知道。”说着狠狠地朝孟筱悦瞪去,大儿媳已然脸色惨白,被自己这么一瞪,更是慌得失神。
“二嫂,请宋大哥一起入席吧,我去迎赵局主进来。”容谋真没把娘亲的话放在心上,说罢便走了。
佟未一面瞧着容谋固执地去迎赵鼎天,一面又看见大嫂吓得脸色惨白,再回头,楚楚早高兴得乐开了花,只是她已懂事,明白此刻不能表现得太兴奋,不然只会给娘亲添麻烦。
“娘、云峰,我们先入席吧。”佟未只能强笑着请众人,打破了一室的尴尬。


第八十五章 乱(四)
待众人坐定,容谋已带着赵鼎天进来,今口口换下了平素那押镖行走时的衣裳,干干净净一件靛青色的长袍,腰际一束玄色阔腰带,将他颀长健壮的体格凸显出来。赵鼎天面上带着善而温和的笑,似乎与容谋想聊甚欢。
“娘,这位就是洹海镖局的赵局主,大嫂和楚楚回娘家时曾受到赵局主的帮助,自然这一次楚楚能顺利回来,也是托赵局主的福。”容谋一边将赵鼎天引见给母亲,一边已将他带到了桌前。
“老身久闻赵局主的大名,今日得见,万分荣幸。”冯梓君的客气里,透着满满地不屑之意,“只可惜赵局主来得太唐突,我们这里坐满了一家人,竟没有您的位置了。”
这一句毫不客气的逐客令,叫众人脸上都只能维持尴尬的笑容。佟未起身与赵鼎天颔首示意,再回首偷偷看一眼大嫂,孟筱悦竟已慌张地不知如何摆放双手。
然那么巧,得了佟未命令的丫头已又搬来一张凳子,并捧了碗筷欲摆放到宋云峰的身边,然听老夫人这么一说,几个丫头便愣在原地,不知进退。
“来,搁到二奶奶那里。”容谋便指挥,“如惜你起来,坐到二奶奶那里去。”说着便腾出如惜的座位,引了赵鼎天坐下。
这赵局主也不客气,不等冯梓君说话,便与众人一起落座了。
“宝燕、宁燕,给大家倒酒。”周红绡笑着喊丫头,这一桌子冷冰冰的气氛,亦叫她浑身不自在。
于是纷纷有丫头上来斟酒夹菜,须臾众人手中的杯子便盈满了醇香美酒,宋云峰举杯,先敬冯梓君,再祝穆穆,众人相随,饮下穆穆生辰宴的第一杯酒。
然餐桌上气氛依旧沉闷,唯有云峰和容谋问赵鼎天一些江湖中的趣事,说说笑笑方不辜负一桌佳肴。只是冯梓君见幼子与这粗野的江湖人士这般亲厚,越发觉得不高兴,便迁怒孟筱悦,时不时瞪大媳妇一眼,或有她夹来的菜,也厌恶地推掉。如此没吃两口东西,便撂了筷子,与众人道:“我乏了,你们慢慢吃吧。”
说着已起身,便有小丫头上来搀扶,冯梓君却推开她们,冲着大媳妇喊:“悦娘扶我进去。”
孟筱悦一来推脱不得,二来也觉得坐在这里尴尬,忙点头应了,向宋氏夫妇客气两句,又对赵鼎天无声地点了点头,便扶了婆婆匆匆离去。
众人离座相送,待冯梓君离了厅堂才又归座,老太太一走,饭桌上的气氛显然缓和许多。但见楚楚跑到赵鼎天的面前依偎着他,说笑间的模样比起平日与她嫡亲的叔叔都来得亲昵。
小孩子的笑闹可以不做计较,但大人们说话却不得不谨慎,故而连佟未也不敢多说什么,一皆说些有用无用的话,喝酒吃菜,饭毕后待宋云峰夫妇要回去,赵鼎天也跟着一起走了。
然楚楚不依,挽了赵鼎天的手迟迟不肯放,磨菇了好一阵这孩子才作罢,却泪眼朦胧的,叫人看着心疼。
临走时,赵鼎天告诉佟未他今日送来的东西里有一盒江湖好友秘制的膏药,于筋骨疗伤有奇效,望佟未尝试用之。佟未甚为感激,然碍于诸多不便,终究不能细说些要紧的事,得知他要在杭城逗留数日,遂约了日后再聊。
送走客人,天色已晚,楚楚牵着佟未回去,一路上捏着婶婶的手笑:“赵伯伯给的药膏一定好用,婶婶可不能偷懒啊,手要是好了,就能抱穆穆,给她打扮陪她玩儿了。”
佟未道:“婶婶记下了。”顿了顿又问,“我们楚楚很喜欢赵伯伯?”
“嗯!”
佟未再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楚楚脱口而出地给了佟未答案,“因为他待我娘好。”
“这样!”佟未心底轻轻一叹,显然,这世上能全心全意为大嫂着想,真正心疼她的,也只有楚楚这个女儿,自己和老三还有各自小家里的事,纵想顾及,也难周全。
“二婶。”楚楚拉了佟未的手,忽而停下脚步认真地抬头望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问,“做怎样的事,会对不起爹爹呢?”
佟未一愣,笑问:“楚楚为什么这么想?”
“娘要我记着爹爹,一辈子都记着爹爹,可是…”楚楚垂下眼帘,语调柔软了些许,“可是记着爹爹没用,娘还是会被奶奶欺负,我太小保护不了娘,就是长大了也会嫁人,又不能带着娘一起走。”这话说到末尾,已然哽噎了。
“好孩子,不要胡思乱想,大人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好好解决,都怪婶婶不好,婶婶往后会更多地照顾你娘。”佟未蹲下身子,用那绵软无力的手抚摸楚楚的面颊,湿湿的泪滑过手指,叫她蓦地心痛。
“二婶,我知道我这样想不好,可是我不想看到娘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我不想,我不想…”小丫头竟大哭起来,扑在佟未肩头,呜咽着,“我讨厌奶奶,我讨厌她!”
“二奶奶。”此时前面走来一个老妈妈寻佟未,一旁的采薇便将楚楚带开,那老妈妈到了佟未跟前低语几句,便又匆匆离去了。
“薇儿,你先送楚楚回去休息。”佟未如是吩咐采薇,又安抚了楚楚几句,待她们离去后方顺着刚才那人的来路,径直往婆婆的屋子去。
到得婆婆那里,眼中所见果然如那老妈妈所说,大嫂直身跪在了婆婆的房门外,若从她们离席算起,已有两个多时辰了。
“大嫂,娘…让您跪…”佟未心痛,颤颤地开口。
然屋里头的婆婆却早已听见,冷幽幽地隔着屋门反驳佟未,“莫要信口开河地诬赖你婆婆,你若心疼,领着她滚了便是。”
佟未哪里敢隔着门与婆婆争辩,既不应也不驳,只矮下身来问大嫂:“您这样楚楚若知道,叫她情何以堪?您一定要让楚楚憎恨她的祖母吗?”
“我…”孟筱悦脸色苍白,显然已很是虚弱了。
“扶起大奶奶送到她屋子里去,再熬一碗红糖水送来。”佟未不等她再说话,便吩咐众人架走大嫂。又进了几步到婆婆门前,恭敬道,“夜已深,娘早些休息吧,媳妇和大嫂先退下了。”说罢不等婆婆回复,便跟着往孟筱悦的屋子去。
待孟筱悦喝下红糖水,稍有恢复气色,佟未便遣散了丫头,单独与大嫂在屋子里说话。孟筱悦已知佟未要说什么,垂了脸低声道:“我既做了决定,轻易不会改变的,未儿你还是不要为口口心了。”
“可是大嫂,难道您看不出来赵鼎天他这一次是有备而来?”佟未道,“当时他连夜不辞而别,我心里便有了两种猜测,其一便是他放弃,其二…就是今日的情形。大嫂,您明知道这件事若真要成行也未必不可,二爷和我还有三爷都会竭力为你争取,为什么不试一试?”
“未儿,你的手之所以会成了今日的模样,是因为被困于火中时你选择放弃自己来换穆穆的性命。”孟筱悦的目光显出几分平日少有的坚毅,“如今我做的一切,也仅仅是为了我的楚楚。我只是一个寡妇,没有任何可以拿来骄傲自恃的东西,但唯有楚楚,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切。”
“我明白,可又不太懂。”佟未茫然地摇了摇头,“你明明知道,楚楚希望看到你幸福。”
“是啊,我若跟着赵鼎天走,不论将来过怎样的日子,都会比在婆婆面前来得幸福。可那样会给楚楚带来什么?”孟氏反问佟未。
“什么?”佟未愣了愣,片刻才慢慢说出口,“你是说名声吗?”
孟筱悦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在杭城各大富贵官宦家族的眼里,容家大少奶奶就是个不孝无能的儿媳妇,以前我只想照顾好楚楚,并不在意这些口舌间的是是非非。倒是赵鼎天的事让我幡然醒悟,当时我想,倘若我跟了他走,楚楚便有个变节改嫁的娘,这会成为她背负一辈子的污点,会让她在婆家受人欺侮,我不能为了成全自己的幸福而牺牲孩子的将来。于是才发现,我从前对那些言论的隐忍,其实早已潜移默化地降低了楚楚的尊贵。她是大爷的女儿啊,是容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可我这个娘给了她什么呢?我已然是这样,不敢再有奢求,唯一期盼的,就是楚楚将来的风光。若她能有未儿你的一半,我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大嫂,您不觉得这些事…”佟未难以理解。
孟筱悦却拦住她,“未儿你养尊处优,被人疼爱惯了,你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衡量每一件事的得失,故而不管你如何体贴如何细心,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我的感受。”
这一句话的份量,暂时彻底打消了佟未所有念头,她忽而发现,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简单,而事实并非如此。
辞别大嫂孤零零地走在回藤园的路上,周遭的一切已熟悉得沁入骨子里去,可当她真正开始把这里当作家,却发现自己是那么得无助和孤独。
“容许你在哪里?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佟未心底升腾起挥不去的幽怨,她不晓得之后还会遇到多少问题,然仅眼前这些已叫她乱得没了主意,一直自以为是的聪明能干如今也荡然无存,面对大嫂、面对雨卉、面对楚楚、面对婆婆,除了“无奈”二字,她还能做什么?
“容许,你快回来。”哭出声来,佟未这回真是伤心极了。


第八十六章 去年今日
夜深,暖风徐徐拂过园子里的草木,花儿羞赧地微敛花瓣,只将悠悠的香气融进风里,随着他游走至每一个角落。
然而这夹杂了暖暖香气的微风,没能让人心神安宁,反而凭添了几分烦躁,几分心忧。
“聿儿,你立在院子里做什么?”江玉娇从小媳妇的屋子里出来,见儿子形单影只地站在园子里发呆,便忍不住心里难受。自从和女儿回家来,她就再也没见儿子笑过。
“夜里吃了几口酒,热了来吹吹风。”恒聿解释。
江玉娇心疼:“这样是要着凉的,还是回屋子去歇歇。”
“是。”恒聿淡淡地应了,便转身朝书房去。
江氏不禁追问:“怎么?今晚还是在书房过吗?”
“她身子也不方便,让她一个人清静些。”恒聿都不及转身,便回答了母亲。
江玉娇叹了口气,只得无奈地看着儿子往书房走去。
此番回来,从前那个乖巧安静的小公主早已不见,眼里看到的小媳妇已浸染了那骄傲的皇室习气,便是和自己这个婆婆说话,也颇多几分君臣之别,叫人寒心。
“老夫人,像公主害喜这么厉害,我还是头一回瞧见。倘若她怀胎十月都这样,还不把您累死了?”近侍这般低声地埋怨了一句,实则是心疼江氏母子。
江玉娇摇摇头:“这就是命,谁叫我嫁到恒家来,又生下这些孩子。”继而又问,“二小姐哪里的药可曾伺候她吃了?”
“你放心吧,二小姐那里我会照顾好,您若这边也操劳那边也操劳,只怕她们俩都好好的,您先病倒了。”那近侍贴心地说这些话,又皱眉咒怨,“说起来,大奶奶和二奶奶也忒不是个玩意儿了,仗着娘家几分脸面,竟然就把婆家撇下了。”
江玉娇冷声道:“也罢,见了她们我还来气。”主仆二人说着,便远离了儿子媳妇的院子,回去休息了。
这些日子江玉娇为了怀孕的小媳妇操心,已然心力交瘁。只因德恩即便如今没有生母庇护,可她依然是皇室最高贵的公主,恒家稍有怠慢之处,便能引来朝野上下各种非议,不论对儿子们的前程,还是对恒家的声誉,都是很大影响。倘若他们小夫妻和睦也罢了,偏偏儿子媳妇冷战之态迟迟不休,二人或形同陌路或见面就掐,站在心疼儿子的立场上,德恩若不是公主,江玉娇一早拿出婆婆的威严来教训媳妇了。可如今除了任劳任怨地伺候这个小公主,便唯留一声叹息。
这边,恒聿回到书房,桌案上还放着一方鲜红锦缎包裹的匣子,轻轻拆开锦缎,打开匣子,这般精美的包裹下,里面仅仅卧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布老虎。
本来,这该是送到杭城那个可爱的小娃娃手里,因为今日是她的生辰。
然也因三日前是德恩生母的忌辰,恒聿忙碌于皇室里那些浮于形式的祭扫事宜,直到今口口才真正有闲暇坐下来想一想那个可爱的孩子。可偏偏德恩又害喜,折腾地家里没有一刻宁静。
同样是孩子,德恩腹中且是自己的骨血,为什么自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容许得知自己做了父亲那一刻的喜悦模样此刻犹然清晰在眼前,然轮到自己,竟没有一点期待、没有一点欢喜。
如今每每从辛苦繁琐的朝务中抽身出来,便是与德恩的针锋相对,自己几乎无法和德恩好好地说一句话。念及她怀孕辛苦,恒聿便选择逃避和退让,于是渐渐地把自己固封进这书房,静来翻一翻书籍,可眼睛看不到文字,跃然纸上的仅有那一日火海里佟未意识消失前看见自己时的神情,而那一次,亦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佟未。
“那孩子真的一辈子都看不见?”恒聿轻轻合上匣子,又用那红色锦缎包裹好,继而束之高阁,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籍,却是一本古医术。嘴角微微一笑,便捧了那本书到卧榻边上,打开一口箱子,将书放了进去。接着转身到柜子前,整理出几套当季下季要穿的衣裳,取了一块包袱皮包裹好,仍放进那箱子里去。
他还没有告诉母亲,今口口在朝上接了一件入山挖矿的苦差事,离京后再回来,大抵要一年以后。
朝会时皇帝之所以中意女婿带人前往,只是想他能多多历练并熟悉朝务中每一方面的事情,待自己百年后,女婿好辅佐允澄。直到后来经内侍提醒才想起女儿待产的事,再招来女婿询问,才发现人家去意已决。于是,国与家权衡,老皇帝便欣然应允了恒聿。
恒聿忙活了一阵,抬头看看屋子四周,检查是否还有遗漏的东西,却听见房门被敲响,还以为是来端茶送水的丫头,便道:“我要睡了,不吃茶,你们都下去吧。”
可门外的人却没有走,反而说:“娘送来的宵夜,我吃了些觉得不错,但一人吃不了这么多,所以送来给你。”说话的,正是德恩。
这让恒聿很意外,忧郁再三,还是上前来打开了房门。
屋外,德恩捧着食盘含笑立在门口,脸上挂着几丝疲倦和苍白,就在刚才,母亲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德恩又一次害喜呕吐,本以为母亲已照顾她睡下,没想到竟还醒着。
“不让我进去吗?”德恩笑,“这东西有些沉的。”
“我来吧。”恒聿接过手,转身来放到桌案上。
德恩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缓缓走了进来,如今她有三月余的身孕,衣裙遮蔽,身形尚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她自己处处小心,谨慎得很。
“你在理东西?”德恩一眼便看到卧榻旁那口箱子,箱子没有合上,里头一干物件都清晰地陈列在眼前。
恒聿有些后悔自己的不小心,冷冷地回答:“是啊,要出门。”
“出门!”德恩一懔,随即问,“何时回来?”
“不知道,事情办完了,自然回来了。”恒聿语气虽冷,话却是如是而言。
但这却让德恩陷入误会,皱眉质问:“可见,你是根本不想回来。恒聿,难道你不知道我年末就要生产吗?”
恒聿不为所动,抬眸凝视德恩,缓缓地说:“你身体不好,莫要太激动,我会尽快赶回来,但这件事何时能办完,我实在不知道。很晚了,你刚刚好些,还是睡吧。”
“恒聿,是不是今天这个日子,让你难过了?”德恩依然尖锐。
“没有。”恒聿再忍。
德恩却冷笑,“去年今日…有人…”
“公主。”恒聿打断了德恩,“日子不知不觉就能过去一年,大概在你看来,一年前的事仍旧清晰如昨天发生的,可是你还能记得一年前发生过什么事,但你还记得一年前自己是怎样的吗?”
“什么意思?”德恩娇躯微颤,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恒聿道:“不要想太多,不是我每一句话里都非要有深一层的意思,总是这样揣摩别人的心思,不累吗?公主,我们分开一些时日也好,彼此都能冷静一下。”
德恩心绪翻涌,不知说什么好,终只是冷冷地一笑便转身朝外走。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我会尽快赶回来陪你…”言至此,“陪你”之后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德恩扶着门框定住,滞留须臾期待那“陪你”之后的话,可只等到一片寂静,在回头,丈夫已转身背对自己。眼角不争气地溢出湿润的东西来,她故作坚强地吸一口气,绝然而去。
恒聿打开瓷罐,一股清甜的香气沁入鼻息,拿起勺子搅动那一罐银耳羹,舀了一勺浅尝,柔滑温暖的甜汤在口中弥漫开,唤醒了寡淡已久的味蕾。
同是夜空,山脚下,钟子驰割下一块刚烤熟的肉,拿了一瓶就走到独自坐在营帐前的容许面前,“兄弟们胡乱弄的,将军凑活吃一点吧,这酒是在前面镇子上买的,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