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未颔首,俯下身子在丈夫脸上轻轻一啄,在他耳边低语:“我会好好的,绝不要你担心。”继而捧了那盘点心去找采薇,神情上已轻松了许多。
容许默默地望着她离去,须臾后将那封信重新展开,心底的长叹悄无声息,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妻子,自己将无法兑现带她上京的承诺。
佟未来之采薇的屋子时,柳妈妈正坐在桌边缝荷包,桌上早有一盘三香送来的点心,柳氏不禁玩笑道:“还是偏疼采薇,自己那份舍不得吃送来给她?”
佟未笑笑,问:“她好些没有?”
柳氏摇头:“您和二爷走后就一直睡着,我看她睡得香,也就不打扰,许是真累坏了。”说着又问,“刚才听三香来说落霞那姑娘的孩子掉了,可是真的?”
“是啊,怪可惜的。”佟未没有多语,只说现在事情也不清楚不敢胡乱猜测,便让柳妈妈去休息,自己来照顾采薇。送她出去,便顺手将门关上,继而一步步走近采薇的床榻,用责怪的语调说:“别装了,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为了你我还被二爷一顿数落。”
那里却听采薇火急火燎地喊:“快扶我起来,憋死了。”原来她为了躲着脸上和脚上的伤,竟咬牙在床上躺了一天。
佟未怕弄伤她,一边嗔怪,一边慢慢地扶着送她去解手,折腾停当后再扶她回床上,忍不住骂道:“早知这样我就不来,让你憋死算了。”
采薇垂着头,诺诺地说:“我伺候你这么多年,难得服侍我一回,你就这么不待见。”
佟未冷声道:“我不和你磨,老实告诉我,昨晚究竟发生什么了?”
采薇却反问:“落霞的孩子没了?”然话音刚落,采薇的屋门就被拍得震天响,其间还夹杂着柳妈妈、四荷等人的劝阻,佟未返身去开门,只见如惜挣扎着要摆脱柳氏和四荷,一见自己,便跪了下去,哭着哀求,“二奶奶救命,救命啊。”
佟未听得一头雾水,抬眼,已见丈夫立在了卧房门外,如此自己反定了心,她决定听丈夫的安排。
容府这一个中秋节,注定无法过得平和宁静,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帝都皇城里,却热热闹闹,好一派繁华安乐的景象。新出嫁的德恩公主回宫过节,皇室这一个中秋比往年更具团圆的意味。
德恩自小是双亲的掌上明珠,回到宫里,她仿佛如鱼儿重回水中,玩笑说话都变得自如随意起来,与她在宰相府里的情形完全不同。于此,恒聿的心里难免有一分亏欠生出。
此时夫妻俩正和其他几位公主、驸马在御花园赏玩秋菊,忽有一个内侍前来,到了恒聿面前躬身请安,却说是瑜贵妃请平阳驸马到内宫说话。
众人皆知恒聿是瑜贵妃的外甥,都极自然地一笑而过,可恒聿却万分不乐意,万分地感到尴尬。其中的缘由,自然只有他一人知道。


第三十九章 谁谓含愁独不见(一)
皇室宫廷,是世上最幽深静谧所在,从御花园到姨母的殿阁,曲折冗长的一段路,恒聿走得极慢极慢,连那引路的内侍,也忍不住催促。
怀瑾宫,握瑜殿,满目厚重珍贵的陈设彰显着宫主人的崇高地位,幽幽的龙脑香弥漫在空气里,偌大的殿阁,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
“娘娘,驸马爷求见。”
“请。”
恒聿深吸一口气,缓步入内。俯身行礼,再起身,却见长姊恒嫦端坐一侧,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这样严肃沉闷的氛围,此刻杭城容宅里,亦是如此。
据说冯梓君是怒极之下直接从容家宗祠冲回来,甚至没有带上落霞,之后方派了绿绫等再抬软轿去接。此刻,正院的厅房里,一片肃穆,谁也没有说话,能听见的,仅仅是跪坐在地上的林飞凤,嘤嘤哭泣。她的脸上有几道掌印,似乎刚挨了打。
容许和佟未并肩而坐,容谋坐在对面,他面色冷漠神情淡定,之于林飞凤的凄惨遭遇,似乎不为所动。
骇人的静默终于在周红绡进来时得以打破,她带着宝燕宁燕刚从正院的小厨房回来。
“老夫人,我带着大夫一一查验过了,小厨房里的东西都没有问题,并没瞧见有什么孕妇禁忌的东西。”周红绡的话,惹得林飞凤那里的哭声大了几分。
冯梓君尖声问:“我口口敦促绿绫、云佩照料落霞的饮食,怎么可能让她服下禁忌的食物?若不是有人动手脚,难不成是我要害我的孙子?去查,再去查,觉如师傅既然说落霞是因外力导致小产,就绝对不可能找不到凶手。”
周红绡无奈地看着她,正不知该如何回应,但听林飞凤伏在地上哭道:“媳妇怎么会做这些事情,这几日媳妇连正院都不曾来过,怎么可能害落霞,家里那么多人,娘为什么只怀疑我一个?”
一旁云霞却道:“三奶奶忘记了,昨儿二爷二奶奶还有三爷和您,可都是在这里吃的晚饭,奴婢记得,您还和吴婶子一起去过小厨房。”
林飞凤叫冤:“就算去了,我拿什么害她,我也不是大夫,我知道什么东西能…”
“住嘴,你这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人。”冯梓君大怒,厉声喊云想,“把东西拿给她看。”
云想应下,进去后再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匣子,众人尚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但林飞凤已吓得面色惨白,浑身打颤。
冯梓君却幽幽地把话头转向佟未:“听说昨儿你们妯娌几个去逛街了?”
佟未起身,称是。
“你可知道你弟妹买了些什么?”冯梓君再问,眼眸中似有要将佟未一起责怪的意思。
佟未细细回想,不疾不徐地答:“一些脂粉和首饰,还记得在古玩店里给小叔买了一对文玩核桃。”
“哼,她倒还惦记丈夫喜欢。”冯梓君冷声道,“那这样东西,你可看到她买了?”
云想应声上前,将匣子于众人面前打开,里头的东西还用油纸包了一层,再打开,一股奇异幽香飘忽进空气里。
“这是麝香。”佟未答,但摇头,“媳妇并没有看见弟妹买这个东西。”
冯梓君睨她一眼,再问小媳妇,“这是你昨日买的,对不对?”
林飞凤战战兢兢地点头,又摇头,她好像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佟未冷眼旁观,细思量方才落霞小产消息传出后林氏的反应。不管什么事,当事发时,凶手最该是保持沉默撇清关系的人。可林飞凤刚才毫不顾忌地表现出自己的幸灾乐祸,好像巴不得别人来怀疑自己。她若是凶手,是不是不合常理?
“就怕你说我冤枉你,我特特派人去搜了你的屋子,如今罪证确凿,你还想抵赖?”冯梓君痛心疾首,含了几分泪,“我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孙子,竟遭你这毒妇残害,我不会姑息,不会容你,肚子里不见天日的孩子也是一条命,杀人偿命,让官衙来裁决吧。”
此语一出,满屋子哗然。林飞凤哭得凄惨,扑到她丈夫脚下哀求,“这东西我只想用来给自己用,好让爷留在我身边,为什么反成了害那落霞的罪证,我冤枉,我冤枉。”
佟未不禁奇怪,问道:“三奶奶买这东西究竟做何用?”
林飞凤此时犹如垂死挣扎,也不管不顾起来,抽搭着答道:“这东西能挑男人口口,我…我是想留住三爷,所以这些年常用。从前不好开口叫下人采买,且又昂贵,都是每年回娘家时偷偷买一些。这一回正巧遇上,所以…”
冯梓君大怒:“不知廉耻,还在这里狡辩?难道你不知道这麝香是堕胎之物?”
“堕胎?”林飞凤懵住了,惊得结巴,“娘,您、您说什么?”
连云霞也忍不住了,冲着林飞凤道:“三奶奶难道不知道,这东西虽然金贵、也能治病,可妇人禁忌,用了不仅难以怀孕,连有了身孕都能堕了。您真的不知道?”
“莫和她纠缠,喊吴林将她绑了送去衙门。”冯梓君怒言,已不想再听林飞凤的任何解释。
眼看吴林等带了粗实的婆子进来捉人,林氏绝望地痛哭:“娘,这东西我用了好几年啊…我是最想给三爷生孩子的人,我若知道,打死我也不能用啊。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她没有这个胆子。”沉默许久的容谋终于开口,起身来从老婆子手里拉开妻子,“娘不信他,也信我,她一直用这东西,我知道。”
冯梓君大惊,起身指着儿子:“她害死你的骨肉,你还要袒护她?”
容谋摇头,解释道:“说了娘不要动气,这些年我明知飞凤用这东西也不劝阻,就是不想和她生下孩子。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她。”
屋子里俱静,所有人都僵持着,都等着冯梓君或容谋最后作出一个决定。
荒谬!
除了这个词,佟未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她无奈地转身看向丈夫,眼中递过一个意思,希望他能让这一切快些结束。
容许会意,沉思须臾,起身对母亲道:“中午宴客时,落霞一事已不胫而走,恐怕全杭城都知道我们容家失了一个孩子,大家均冷眼等着看笑话。如果您将弟妹送交法办,官衙不可能当即给弟妹定罪,他们会按例来容家彻查,程序冗长繁杂,不管最后是否能查出什么,我们家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都会因此公布于众,这是娘想要的结果?”
冯梓君语塞,不知如何应答,此刻她正在失去孙子的愤怒之下,毫无理智。而容谋、容许等均知那孩子不是容家骨肉,所以他们冷静,他们能想事情的后果。相较之下,冯梓君只能词穷。
“好,我生下你们,已是对得起容家列祖列宗,如今你们无视香火传承,我也无能为力。”冯梓君大悲,哽噎着道,“我再不管你们的事情,你们好也罢,歹也罢,从今往后我都不管,这样你们满意了?满意了?”
此时绿绫恰回来,尚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只急匆匆对老夫人道:“落霞回来了,可是她过分伤心,一直寻死觅活,身边离不开人。”
而今落霞身上没有了孩子,冯梓君一来对她也有几分责怪,二来也不再有心思去照顾,只冷声道:“你告诉她,如今我护不了她,她若要折腾,找她的爷去。”说罢扶着云想朝里屋去,把儿子媳妇撂在了外头。
吴林那里知趣地带着老婆子们下去,众侍女也散的散、走的走各自去忙,云霞捧着那盒子拉了绿绫到一边,将刚才的事情细细告知。周红绡没有人搭理,也不知和谁说话好,更不敢跟着冯梓君进去落不是,便带着宝燕、宁燕悻悻离去。
容谋向哥哥点头示意,便对如惜、梅玉道:“扶少奶奶回去,另外派人把落霞接回藕园。”语毕离去,走得迅速而决绝。
容许没说什么,看了妻子一眼,示意离去。佟未自然跟随,可夫妻俩走到半路时,佟未忍不住在丈夫身后说:“我想回京,这一次,真的很想回去。”
容许怔然,他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告诉佟未他不得不带兵远赴边疆的事,妻子却先提出要回京城,到底错在这个家,错在这个家永无休止的麻烦。
日暮渐沉,夕阳西下,余晖落在宫门之上,自内而出一位雍容安逸的妇人和一个忧虑沉郁的男子。
“大姐,我有句话要问你。”离开怀瑾宫数丈远,恒聿停下了脚步。
恒嫦示意身边的侍女离开,转身来悠悠看着她的弟弟,含笑问:“有什么话,方才在贵妃面前怎么不讲?是不能让贵妃知道的?”
恒聿的目光冰冷幽深,他冷静地看着姐姐,反问:“究竟是皇后那里拉拢姐姐,还是姐姐刻意向皇后示好?”
恒嫦脸色骤变,不言不语。
恒聿继续道:“弟弟劝姐姐千万不要低估任何一个人,爹爹也好,贵妃也好,我也好,我们的心思和城府远在你之上,而姐姐只是一个女人,您孤掌难鸣,成不了气候。皇后多年装愚示弱、甘居人后,姨母对她早有防备,您以为姨母在宫中沉浮多年,会轻易忽视最大的敌人?”
恒嫦别过头,满面怨气,甚不甘。
“大姐,劝您的话我早说尽,你若再不收手,后果不堪设想。”恒聿冷声道,“并且,您的话母亲或许会信,可父亲绝不会信。”
“恒聿,你想怎样?”恒嫦长眉紧蹙,凶戾地盯着弟弟,“你想看着你姐姐死?”
“我不想,爹爹也不想。可是贵妃若知您背叛她,您一定会死。”恒聿的答复毫不留情,抬眼却见远处一行人逶迤而来,为首的,是他的妻子德恩。


第三十九章 谁谓含愁独不见(二)
恒嫦亦有所察觉,她嘴角含着轻蔑的笑意,对弟弟道:“自己的事尚未平妥,何苦来插手你姐姐的是非?德恩公主与普通女子不同,你猜她若知道佟未的存在,会如何?”
这毫无疑问是威胁,恒聿却不以为然,轻笑一声:“那不过都是曾经的事,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如今小未是容夫人,而我是平阳驸马,这事实再不可改变。大姐还是操心自己的事,不必为我担心。自然您是希望我待德恩好,如此您在皇后面前才更有说话的余地。弟弟劝您一句,贵妃这么多年在后宫独领风骚而不将皇后逼出中宫,不是她不想,而是做不到。您在皇后面前的一言一行,都会跑进她的算计里,而不是为您所用。弟弟言至此,望姐姐三思。”
恒嫦气结,等着恒聿半晌,不知如何反驳。说话间,德恩已带着侍女来到跟前,她笑盈盈向二人问好,继而温和地说:“母后说开宴在即,让我来侍奉母妃妆扮出席。”
恒嫦应付着笑道:“贵妃自有侍女服侍,如何要劳动公主。”
德恩莞尔一笑,“母妃膝下没有女儿,自然难体会女儿的贴心,母后总说,儿大不由娘,要我这个贴心的女儿多多侍奉母妃。”
恒聿越过妻子的肩旁看了一眼姐姐,意在告诉她皇后的城府和用心,继而直接对德恩道:“既是如此,你快些进去,母妃让我去巡查今夜的防卫,我们晚宴上见。”
德恩颔首答应,临走时在丈夫耳畔轻声道:“别忘了咱们约好的事情,一会儿我会借口早些离宫的。”说罢脸一红,带着宫女匆匆往怀瑾宫去。
“姐姐也看到了?”恒聿那里待妻子走远,朝长姊冷声说罢这一句,便扬长而去,唯留恒嫦立在原地,一时无措。
杭城内,本当一家团圆的晚饭因今日的闹剧而取消,各院在自己屋子里用饭,节日之上,便显得有些冷清寂寥。
采薇坐在床上吃着一碗粥,吃过几口便要抬头去看一眼坐在桌前撑着下巴,形容甚为失落的小姐。直到一碗粥吃下大半,终于忍不住问:“你做什么来看着我?我又没病,你应该去陪二爷的。”
佟未似乎摇了头,但动作很轻,旁人难察觉,她懒懒地回答:“你家二爷好像很忙的样子,我不想打扰他。”
“你们吵架了?”出于对佟未的了解,采薇笃信她绝对不是能忍着“不打扰别人”的人。
佟未软软地伏到桌上去,一下下拨弄着茶壶上的铜环,随着那清脆的声响,将方才的事情告诉了采薇。
原来自己提出要回京,本是知道有些唐突,打算容许若说要缓一缓,自己也好好地等。或许并没有真那么想回去,求得只是他一时的温词软语来哄一哄自己,可那块大木头不仅不解风情,甚至那么冰冷地一口回绝,毫无余地,那模样看着,似乎连十月回京的可能都要被扼杀了。自己瞧着他那严肃的样子,真的不敢再问第二遍,于是夫妻俩一路默默无语,回到藤园后各自在屋子里也是沉默相对,实在觉得无聊,这才来采薇的屋子磨一磨时间。
佟未伏在桌上呜咽:“嫁过来第一个大节日,我就是这样过的?”
采薇扶着床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佟未身边,玩笑一样地说:“你看,这个家的麻烦让你这个大魔王都投降了,我就是喜欢三爷,也不敢嫁给她。”
佟未讪讪地一笑,伸手摸了摸采薇已消肿的脸颊,心疼道:“总说要保护你,可却让你挨打了。”
“也不怪你,也不怪她,她若知道是我,未必上来就打。打狗还要看主人,她得罪了你,可没好处的。”采薇大方爽朗地一笑,竟将这起子恩怨一笔勾销了。
佟未叹道:“说了你也不信,老太太今天可是连受打击,一来落霞那假孙子没了她伤心,二来她最宝贝的小儿子这么多年竟然一直和妻子保持不孕的关系。你说她那么想抱孙子,这两件事,该如何挖了她的心肺,想一想,做娘还真是不容易。到头来不仅落得一场空,还要被旁人数落。”
采薇笑道:“个人有个人的命吧,我们夫人不就一直快快活活的?看你真的为孩子付出多少,老了才有回报啊。你别唉声叹气的,莫说柳妈妈盼着你给二爷生娃娃,京城里老爷和夫人们一定也盼着做姥爷、姥姥,你可别不信。”
佟未淡淡地一笑,不作回应。
采薇自己去汲水洗手,一边问:“难道你今夜在我屋子里睡?快回去吧,回头二爷该厌我了。”
佟未却赌气撒娇:“我不回去,回去看他大木头冷冰冰的脸有什么意思?”
“到底怎么了?好好的,不至于为了这件事闹翻。”采薇不解,可话音刚落,外头听见咚咚敲门声。
“谁在外头?”采薇朗声问。
却是容许的声音:“是我。”
采薇噗哧一声笑出来,指着佟未做鬼脸,随即蹒跚着过去开门,笑道:“二爷来接少奶奶?您可别怨我,我一早请她走了。”
容许看一看采薇,不禁对妻子嗔怪:“她腿脚不好,你怎么不来开门?”
佟未气恼,别过头不理他。
“不赖少奶奶,我正在门边洗手呢。”采薇笑着走回来佟未身边,手下暗暗推她一把,示意她顺着梯子好下台。
可佟未那里从来蛮横,甚少服输,且今日莫名奇妙被丈夫凶一句,自然不肯轻易罢休。
采薇那里朝容许抱歉地一笑,却得到容许释然宽容的回应,继而他抖开手里的风衣,对妻子道:“快来,再晚一些,灯市要关了,不是说好了今晚去看灯?”
佟未心里一动,终抬起头来看丈夫,见他一脸温柔不似先前的强硬,不由得少了泰半脾气,故意不屑地问:“你嫂子侄女都去吧,我又是个陪衬。”
容许倒老实:“本来是答应了一起去,可今日家里事多,大嫂说她还是在家的好,雨卉那里昨晚受了惊吓,是笃定不肯出门了。”
“是呀,你们家人都妥当了,才轮到我。”佟未没好气地回顶一句,“那我也不想去了,容二爷你自己个儿去逛吧,千万别错过了。”
采薇忍不住掐了佟未,意在责怪她不知好歹。佟未强硬得不理睬,就是不肯顺着台阶下。
可偏偏容许好脾气,且欲在今晚和妻子说重要的事情,反上前来将风衣披在佟未身上,也不管采薇在一边,就柔声哄道:“今日是我不好,难道你要呕气到明天?我带你去看灯,权作我向你赔礼了。”
采薇在一旁嗤嗤地笑,惹得佟未赧然脸红,娇嗔着责怪丈夫不知羞,终还是靠着容许的胸怀离去,可她不知道,这一次又要被丈夫“骗”了。


第三十九章 谁谓含愁独不见(三)
京城的灯市佟未年年逛,杭城的夜景还是第一次瞧见,曾记得刚嫁入容家那会儿要求容许带自己去看曲苑风荷,如今荷花不再,然西湖的夜景依旧美得醉人,立在湖畔只是吹一吹那凉凉的冷风,也叫人心旷神怡。
“好不容易出来,为何不多逛一逛?”容许怕妻子冷,一直将她揽在怀里,而妻子软软地倚靠着,自己也觉得温暖。
佟未幸福地窝在丈夫的臂弯里,瞧着西湖醉人的景色,甜甜地答:“其实能和你独处,我已经很快活了。街市上人太多,且南北灯笼也没什么差别,我也不稀罕。我只稀罕和我丈夫在一起的时候,静静的,静静的就好。”
容许轻叹:“是家里太嘈杂聒噪,对不起。”
“说你榆木脑袋还要抵赖,都说八百回了,不许跟我讲对不起。”佟未娇嗔,抬手捏了捏丈夫的脸,“往后你真的对不起我的时候,‘对不起’在我这里可要没作用了。”
容许心疼地看着妻子,用沉沉的语调说:“丫头,这回大木头真的要对不起你了?”
佟未没心没肺地开玩笑:“怎么啦?你又惹风流账了?”
容许舍不得嗔怪她,只甚为抱歉地说:“我要走了,这一次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只能说,等仗打完了,我就回来。”
佟未所有的表情瞬时僵滞在脸上,她似乎是看着丈夫,可眸子里空洞茫然,心思似乎也跟着表情停住了。
“昨晚的刺客并非是我所想的被我引诱来,他们是被朝廷逼急了…”容许不知该如何与佟未解释这些麻烦,最后道,“朝廷摸透了他们的心思,而他们也明白朝廷的用意,所以急着在朝廷派我出兵前来取我的性命,只是这些人素昔只是用于探秘,刺杀之术实在不入流,若敌方派来精良杀手,后果我不敢想。”
佟未被这话惊醒,急着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朝廷要牺牲你?”
“不是朝廷牺牲我,这是军人的天职,我选择带兵打仗,我必须扛得这份负担。”容许认真地对佟未道,“我对家人冷漠,还有些原因是为了万一将来有一口口遭遇不测,他们不至于太…”
“那我呢?”佟未将泪水含在眼睛里,她不要哭,也不敢哭。
“我没法对你冷漠,我说过,从看到你第一眼起,我的世界就和从前不同了。”容许含了淡淡的笑,宠溺地口吻,“因为有你,我不再轻视自己的生命,我不仅要为朝廷打胜仗,我更要保住自己的命,因为他已不属于我一个人,还属于我的未儿。而我的生命里,也更多了你。”
佟未破涕而笑,“你说这些肉麻的话,还挺中听的。”
“你不生气?”容许有了几分释然。
佟未撅了嘴,蹭着丈夫的胸膛,“谁说我不生气,如此一来,我回娘家的日子更遥遥无期了。我晓得我回一趟娘家是不容易,也很为难你。可如今我们还没有孩子,没有牵绊,我想多回去看看爹娘,往后去一回就少一回了。现在好,本来今天叫你驳回了,还想着十月能走…这会子一下子全盘否决,不晓得等到猴年马月。那会儿你还凶我,说得那么冷漠。”
妻子一撒娇,容许便知她是“不生气”,可听她这些话,还是忍不住心疼,柔声哄道:“我想着你,一定速战速决,说不定还能回来和你过年。”
“和谁打?那些人过年么?”
容许笑:“不能告诉你,两国未宣战前,这是机密。”
佟未睨着他,可到底还是不放心,又紧张又担忧地嘱咐容许,一边还双手比划着:“你打仗时可千万别想着我,只要想着如何将敌人斩于马下就好。”末了柔柔地说,“想我,就夜深人静无战事的时候,偷偷地悄悄地想。”
“呵…你越是善解人意,我越是心存愧疚。”容许道,“刚才看你的神情,以为你会大发脾气大吵大闹,若是那样,我也许好受些。”
佟未坏笑:“你等着,等你回来,咱们慢慢再算。”可心里却疼得好似无药可解,丈夫再一次要远行,她的心几乎要被揉碎,可是哭、闹、吵,或许丈夫会因此少几分愧疚,但他一定会担心,担心便要分心,分心便要出差错,出差错轻则受伤重则…佟未不敢想。而正如丈夫说的,如今他们的生命早已揉合在一起,所以自己一切都好,丈夫才会更好。
本以为难如登天的事,竟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容许满怀释然地拥着妻子,这凉凉的夜风拂在身上,似乎也变成了暖的。他记得那天弟弟口无遮拦地说自己有了贤妻就是得意,事后却不敢承认。其实他是听见的,并且,真的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