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的声音低到几乎不能听见,但是隔间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纵然她捂住自己的耳朵,这声简短的回答还是令她心惊。她不明白,贺兰雪明明说过绝不会放开她的手,难道听了这些话就轻易改变了主意?就算那些恩怨真的存在,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这样贺兰雪就要疏远她?
“就算那些都是真的又如何,哥哥,你就因为她说的那些话就要生我的气?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人是贺兰雪,是他自己,他为什么要去丽水城看她,为什么一时心软将她带回来,甚至后来还爱上她,那时候他以为他们同病相怜,他以为她是孔家的女儿,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照料她,说到底,他的初衷是想要照顾一个因为对前朝皇室忠心耿耿而覆灭的家族留下来的遗孤,一个跟他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女孩。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切原来是他自己的失误,他对过去的无知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他以为她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到如今才发现,这些不过是个笑话。曾经以为的美好如今变成了将他伤害得体无完肤的利器,他又能怎么想,又能怎么说,难道要他说,对不起,一切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吗?
这个误会,还真是可怕…
九四
“你没错,你什么都没有错,错的人,只是我自己而已。”
这一瞬间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甚至不想再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他的爱就因为这短短的一席话而改变了分毫,而是当他看见七宝的时候,就不由自主想到海明月,想到她所说的那些话,正是因为他爱她,才无法面对她的身份,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他现在的心情,他只是,只是…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他这是怎么了,七宝不还是原来的七宝吗,是那个他心爱的女孩,她没有一点儿的改变,为什么短短的时间,他就连看她一眼都觉得难受呢,当年的事情,当年的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忘记,全部忘记!可是他为什么就是不敢抬头看她呢?
每一个人都有难解的心结,贺兰雪最难以忘怀的就是他的父皇母妃,他沉浸在血泊中的那些过去,太多太多让他不敢忘记,不能忘记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瞬间将他的喉咙堵住,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站着的是他一生都渴望得到的幸福,可是如今他却不敢伸出手去碰一下,他不会去恨无辜的七宝,他也恨不了她,但是他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就这样忘记过去跟她在一起?他可以吗?这一刻他多么希望她没有掉入这个石洞,他多么希望他们没有误入这座地下的宫殿,他多么希望他们选择从另外一条道路离开,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站在这个隔间听了这么多的秘密。以往的贺兰雪,一个恨字埋藏在他的心底,他从来没有将这折磨他到难以忍受的仇恨告诉任何人,但他却以最轻描淡写的方式告诉了七宝,他说过他不会去夺那王位,这念头至今也没有过,他以为七宝对他的爱情能将他从这种恨意中拯救出来,最终才发现,原来爱比恨更加难以派遣,让他更加痛苦。海明月的那番话,就像在他心口上扎了一根刺,他想要拔出来,却翻出了陈年的伤口,鲜血淋漓。不该怪七宝的,不能怪她,但是他又该去怪谁?也许,他需要时间想一想,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以后要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他的心里有一条潜伏很久很久的毒蛇,现在它已经将他的平和与憧憬全部打破,他很难再维持笑容,更加不能控制自己语气的僵硬,如果他知道他现在所说的话会给七宝带来多大的伤害,他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现在他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好好想一想,并不是真的要就此离开她,所以他说:“七宝…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求你,给我一点时间…”他的心里,其实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要被逼到绝境,就算是掉入一个没有生路的死地,他也从来不曾害怕恐惧过,但是现在他却退缩了,他连看都不敢看七宝一眼。如果他抬起头,他就会发现七宝此刻的脸色因为他的这一句话一下子变了,她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需要时间?”
“需要多少时间?一个时辰,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是不是我给你时间,你就能像从前一模一样?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七宝的脸上已经被泪水打湿,她渴望从贺兰雪的脸上看到答案,可惜没有,他根本就不愿意转过头来看她一眼。每一个人都叫她等,乳娘说以后也许有一天会来看她,可是她等了整整五年,等来的是什么?海蓝没有一句话就离开,她也说要等他,可是不过是一年多的分离,不过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她就已经忘记了当初的感情和承诺。现在贺兰雪也让她等,等多久,等到他想通,他又到什么时候才能想通,为什么所有人都走,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为什么当初每一个人都信誓旦旦,最后却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她做错什么了吗?不,她什么也没做错,她小心翼翼地活着,就怕自己被丢弃,就怕别人抛下她,可是不论她如何努力,被留下来的人始终是她!
他说过很爱她,可是感情,若是只有单纯的爱是不够的。爱需要信守承诺,需要精心呵护,他明明在孔郁之面前发过誓,会好好照顾她,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可是现在他难道忘记了自己的承诺,没有遵守承诺的爱情,又能维持多久?她的确是孔郁之的女儿,那又如何,她的身份没有给她带来丁点儿的幸福,只有无穷无尽的灾祸,她的父母从来没有关心照料过她,却不断在她即将得到幸福的时候变成破坏者,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连贺兰雪都这样!她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够放声大哭一场,却怎么哭都哭不出来。
“我想去试试看另一条路,你——我走以后就去找你娘吧,她一定会护着你的。”他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可是心里却还是一阵一阵绞着难受,他现在已不能再待在这里,他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说出什么伤害她的话来,过去的事情是对是错他无从分辨,只是现在他真的需要时间来冷静。在他心里,便是最痛苦的时候,也是没有想过要放弃七宝的,但是她却不这么想,她被放弃了这么多次,委实已经害怕了,任何一点点的疏远都能叫她起疑心,都能让她像只蜗牛一样缩回自己的壳里去。
贺兰雪的表面看起来还是和往常一样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永远都无法像他所表现出来的一样淡然,只要他在乎,他就不能不难过,不能不痛苦。如果是以前他能将这份心情对七宝说,可是现在他不能!他在心里责问自己,如果现在七宝恳求他不要走,留下来,他还会不会走,会不会动摇,但他没有答案,因为七宝的表情看起来已经很坚强,甚至比他还要坚强,她只是轻声说:“另一条路不知道有什么,如果没有出路怎么办?”
没有出路,他还会走回来吗?贺兰雪会回头吗?
七宝没有问出口,她只是很小声地说,“你去吧,我累了,只想休息一会儿。”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就坐下来,闭上眼睛靠在墙壁上。贺兰雪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这一瞬间几乎已忍不住要伸手去拥抱她,但他的手伸出去,却又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走过来的脚步声,七宝当然听见了,所以她屏住了呼吸,她的心里明明还是有着期盼的,她期盼着他能抱一抱她,说一声他不会走的,他会留下来陪她,这样她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可以完全忘记他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可是她静静等了很久很久,那双温暖的手都没有再落在她身上。直到那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她才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只剩下自己的房间。
他果然…还是走了…
她摊开手掌,发现伤口已经裂开了,将那布条染的通红,现在她只觉得自己的腿又酸又麻,半点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她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这里,现在眼看可以出去了,她却无论如何没有半点高兴的心情,连一个笑都挤不出来,好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在,她也不用害怕别人看见她哭会嫌弃她,她就算哭死也没有一个人会来安慰她。她想起小的时候乳娘的腿摔伤不能出去做活,她不得不挎着篮子到处去挣点吃的,第一次出门的时候她连路都不认识,找了很久还被别人捉弄,她也是这样坐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来安慰她。哭累了就歇一会儿,等有力气有精神了,就不得不再站起来继续走。现在她终于明白,乳娘为什么要逼得她出门去讨生活,也许她早已预料到她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局面,会不得不依靠自己,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她再也不羡慕那些有人关心有人疼爱的女孩子了,关心和疼爱都是别人给予的,既然能给,也能收回,像她这样的人就是活活哭死,也不会有任何人给她一块馒头,给她一件御寒的衣裳,甚至是一句温暖的话语。她只能靠自己!这些年她怎么会将乳娘的告诫忘记呢,她为什么一次一次想着依靠别人,以前是想让海蓝保护她,现在是不想让贺兰雪离开她,她有那么脆弱吗?
不,她绝不是那样的人!她小的时候就知道绝没人无缘无故对自己好,只有先付出了才能得到。每一个馒头都是她靠自己的努力换回来的,别人的善意也是她靠自己的主动帮忙换回来的,人家跟她无亲无故,却愿意提供她吃的喝的,是因为她是那样认真地做事,那么努力地依靠自己活着,那时候她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让乳娘也开心地生活!怎么会在短短的几年间变成这样,难道是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还是贺兰雪对她太好太温柔,让她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一遍又一遍坚持不懈地擦掉,直到袖口都湿漉漉的,贺兰雪走了多久她都已经无法分辨,等她有足够力气站起来的时候,却没有去转动那个古鼎,她既然进来了,又怎能白来一趟,她要装满金子再走,如果不是为了这些鬼东西,她怎么会变得这么倒霉!她哪里用得着这么伤心!她要去做点什么事情,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再自怨自艾!
九五
贺兰雪选择的第二条路,十分黑暗。但他全然没有在意,现在他的心里,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东西。
他刚才差一点就要奔回去找她,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如果他不是贺兰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回到她身边,甚至连半点考虑的时间都不留给自己,但是贺兰雪就是贺兰雪,他不能在自己都还没有把握控制好自己情绪的情况下贸然作出决定。
他不是别人,他做不到任由自己的心说话,做不到随心所欲,他已压抑的太久,习惯于在做每一步决定之前都思虑周全。他的身份使得他不得不如此,每踏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他因为七宝失控得太多,她已经影响到他冷静的大脑,每次关于她的一切都能让他不假思索做出决定。但是这一回,不行。
他自己都已陷入混乱,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这种情况下,他怎能走回去,怎能贸然说一声他不在乎。这段感情他割舍不下,但今天他听到的这些话实在又让他难以预料,他不是想放弃,他只是求她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清楚该怎么办…
可是为什么,不管他走了多久,她身上淡淡香甜的气息,被抛弃的悲伤感觉,还是停留在他的五官,他的头脑。他的脚步莫名其妙就变得蹒跚起来,像是失去了走路的本能,一路跌跌撞撞,不时要靠扶着墙壁才能往前走。手心被石壁摩擦得破了皮,他也没有在意,只知道往前走。
没有等他走出来,他还是后悔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奔回到她身边,好在他还有理智,闭上眼睛,意识到自己在黑暗中停留的太久,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前面隐约透出光亮,他的眼前渐渐露出一片光明。贺兰雪这时候才发现,路的另一边,竟然通向天涯明月。
…
顺着原路走回去,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有什么她也不再关心,因为她知道贺兰雪无论如何不会再回来,她也无论如何不会追上去,更加不能等在原地。谁给的承诺都能反悔,只有自己不会,自己对自己承诺无论如何不会变卦!她走回那件密室,再一次看到冰棺里的孔郁之,却没了刚才悲伤的心情,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为上一代的事情而掉眼泪,她始终觉得那种感情太奢侈,她连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知道,不能再消沉下去!那金光闪闪的宝库还开着,她走了进去转了一圈,发现这些金光灿烂的东西曾经让她那么的心动,现在却无论如何提不起劲头去捡,说来说去,不是为了那可恶的十万两黄金,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十万两,皇帝要它做什么,盖金屋子还是金棺材?她小的时候连一枚铜板都要小心翼翼擦了又擦,十万两黄金,是不是堆起来能像一座金山?原来人跟人的命,就是不一样的。如果她在孔家没有遭殃前出生,就是万千宠爱的大小姐,可是偏偏她一出生孔家就没了,父母也没了,她成了市井间的小杂役,想想觉得真怪,贺兰雪凭什么怪她?七皇子又凭什么怪她?好处她一点没有得到,却要承担别人的过去,不,那太沉重,她只想为自己活着。她走回来就是要装金子,可是当金光灿烂的一片在她眼前,她突然又不想拿了,这些东西既然是属于前朝皇室的,那一定来路不正,乳娘曾经告诉过她,别人钱再多也不能眼馋,只有她自己知道来路的钱才能用的心安理得!
她拍拍孔郁之的棺材,看见里面风华绝代的老爹,终于悲从中来,狠命拍了几下,“爹啊,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女儿将来找到一个比你还要好看的男人啊,要痴情的,要勇敢的,要有钱的,七宝不要吃苦哦,七宝也不要去打杂了,七宝要过好日子!”她捏紧了拳头,再三在孔郁之的棺材上拍了好几下,直到不知道拍到什么东西,突然冰棺的角落弹出一个空砖,发出咔嗒一声响,她吓了一跳,这时候发现声音从棺下方传来。她爬下去一看。居然有一个奇怪的抽屉。她的目光落在一柄匕首上,她取过来一看,竟然在刀鞘上发现一个“孔”字,莫非这把刀是属于她父亲的?刀身上镶嵌着一枚不起眼的珠子,她想了想,只将这把刀揣进怀里,等到她离开密室重新回到黑暗中,发现自己胸口隐隐发光,取出刀来才发现那不是什么不起眼的珠子,而是一颗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夜明珠,虽然它看起来小小的十分不引人注意,却能发出这样耀目的光芒实在是一件令她惊讶的事。好在有它陪着她,使得她不至于孤孤单单站在这个地方。将刀用作照明,实在也能缓解一下她现在的心情。等到她回到那个小隔间的时候,她已经不伤心了,完完全全不伤心,虽然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还是有点想哭,但是她已经开始积极想着要如何出去。海蓝有什么了不起!贺兰雪有什么了不起!她未必需要依靠他们,她自己也能生存下去,甚至比他们过得更好!
她用力地转动了古鼎,那隔间的墙壁发出一声奇怪的闷响,竟然真的打开了!她走出的一瞬间,海明月满脸的不敢置信,呼吸几乎已经凝滞!
等看清楚走进来的是谁,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海蓝是最先听到墙壁发出奇怪震动的人,等他回过头来,却想不到从里面走出一个秀发披肩的少女,虽然已经很久未见,他只看了那身形一眼,就认出她是谁来了。但他宁可自己看不见,宁可自己刚才已经退出了大殿,也好过站在这里,看着七宝从密室走出来。
七宝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他身上,简直是瞧也没有瞧他一眼,他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言,说不出的难过,但也有庆幸,如果她盯着他看,他说不定会更难受更痛苦,持着弓箭的手分明有些颤抖,在场的也只有他的姐姐海英注意到了而已。七宝不是没有看见海蓝,而是这时候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她去关注。
海明月目不转睛地盯着七宝看,她委实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与自己的女儿见面,登时心里也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欢喜,她轻轻走了几步,像是怕吓到七宝又中途停住,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你——你是…”
七丙她走过来,果真退了一步,但并不是因为不想见她,不过是下意识的近亲情怯,她虽然走出来,其实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认这个母亲。她十七年前没有出现,在这么多年里她最伤心的时候也没有出现,现在突然一下子冒出来,她又该如何是好?她的神情迟疑不定,眼底的感情难以捉摸,让海明月心里又爱又怕,她早知道她的女儿生得十分像她,亲眼看到还是觉得震撼,这是她自己的骨血,她怎能不想见到她!但她也害怕,她怕七宝不能原谅她,不肯理解她,她怕自己的苦心她不能明白,如果真是这样,她能如何?
“你是甲子年十月初七子时出生,肩上有一个钱币记号,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对不对?”海明月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慌乱从何而来,她急切地想要找她确定,可是她自己心里分明已经认定这个从密室里走出来的女子就是她的女儿孔萱。
七宝的眼睛一瞬间黯淡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辰出生的,从来也没人告诉我这些。”
海明月心里一动,泪水竟然顺着脸颊流下来,海英见到这种情形,知道自己和海蓝都算是外人,知趣地拉着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海蓝出去。海蓝担心那母女两个,也不敢走远,就闭上大门站在殿外。混乱之中,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七宝怎么会从密室里走出来,更没有注意到她为什么满脸泪痕,连一向精明的海明月,现在唯一担忧的,也不过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是不是愿意认自己的问题,无暇旁顾。
当大殿恢复平静,在这对母女之间流淌的却不仅仅是突然重逢的喜悦,她们一时都沉默下来,谁也不知道先说些什么,海明月毕竟经历过许多的风浪,她知道必须由自己开口打破这片死寂般的沉默,当她嗫嚅着开口的时候,脱口而出的却不是请求她谅解的话:“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好,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们再谈。”
七宝不说话,眼睛里也没了泪水,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海明月,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她见到冰棺里的孔郁之,还有想哭的冲动,可是现在却没有。她小的时候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找到了娘,她一定会扑到她怀里痛哭一场,但是她没有,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在这一瞬间像是僵硬了,不能有分毫的力气。
海明月走近了一步,想要伸出手来抱住七宝,可是在触到她的眼神的时候陡然停住了动作,她迟疑地看着她,“过去的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七宝,你能…原谅娘吗?”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七宝好,当年时局不稳,她又刚刚嫁入勃氏,没错,她是想要报仇,但她不过是利用了那个人称帝的野心,若是单凭她自己的力量,又如何能撑起这个天下。危机四伏的时候,她不能将七宝带在身边,所以她让自己的心腹带着她去别的地方生活,本来预备等她这里的情况安全了再将她接回来。可是半路上七宝却被人劫走,直到几年之后她才辗转调查到七宝跟自己的乳娘住在丽水城。她想将她接回来,可是,把一个小女孩带到宫里,真的是太危险太危险的事情,她在宫中的根基不稳,三番四次被那些妃子陷害,她步步都要小心,等到她能够掌控全局的时候,七宝已经是个可以养活自己和乳娘的坚强女孩了。她让海蓝去丽水城看看她,却不料七宝被贺兰雪带回了京都。因他并不知晓当年那些事情,所以她并不过分担心。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着要补偿她的女儿。而海明月所能想到的最好补偿,就是让七宝可以有个好的依靠,她对勃长乐精心照料,对海英悉心栽培,都是为了给七宝将来的生活铺好一条道路。可是等到七宝生了重病,她才突然明白过来,要是真的让七宝进宫,她就要过跟自己一样的日子,她会开心吗?会不会跟自己一样觉得没有自由,没有快乐?她曾经以为站在众人之上是最好的,所以她给七宝安排的人生也是如此,海蓝的表白对她而言是一个触动,但是她没有想到在海蓝离开后七宝会爱上贺兰雪。
既然她喜欢,她就想要让她得到。所以她进了宫,她也一直不肯见她,一方面是害怕见了她就不舍得再放她走。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她要先扫清墨渊教这个障碍。但她没有想到七宝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她还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好,她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
七宝竟然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门外的海英看着自己弟弟的神情,叹了口气,“你还是——难以对她忘情吗?”
海蓝目光幽深,第一次不敢看着长姐的眼睛说话,刻意偏开头去:“我没有。”
“你是个男人,拿的起要放的下。切记不要口是心非,你要是说出真心话来,姐姐没准能帮得上你呢!”海蓝不吭声了,转过头来沉默地看着一脸嗔怪的姐姐,欲言又止。
九六
海明月是如此坚强的一个人,以至于当海英走进去,发现竟然是她哭成了个泪人的时候,真的是惊讶到难以形容。这对母女真是奇怪,本来应该是坚强的母亲,却哭的一塌糊涂。那个看起来很是脆弱的女孩,却还能有安慰自己母亲的力气。
真是奇怪又矛盾的母女,却也出乎意料的和谐。海英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她跟着海明月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么失态的时候,现在突然见到,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见她进来,海明月赶忙擦掉了眼泪,吩咐道:“去把我枕边的木匣子取来。”
海明月有个木匣子,连海英也不知道那里面装了什么。她每次都将它放在床头,还要上锁。这时候她匆忙取来,海明月打开以后,另两个人都愣住了。
一件刻着“长命百岁”字样的蝴蝶纹,蝴蝶造型的长命锁;一对双龙头麻花纹银手镯;一件虎头银帽饰;还有好多麒麟送子、鲤鱼跳龙门、牡丹花、蝶恋花等图案的银铃铛挂坠。七别起一双小小的虎头鞋,托在手心细细端详,那小鞋子只有她的巴掌大小,做工比乳娘的还要精致,绣的也更漂亮,尾巴上还坠着短短的金色穗子,年岁日久,那金线已经褪了色。“我本来想…”海明月看了一眼七宝的脸色,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可惜没有用得上。”
她小时候很想要一双这样的鞋,可是乳娘说只有抱在手里的孩子才会去穿那种鞋,她会走路了,能出去到处跑,根本用不着那个,回想起来,乳娘对她不坏,但是绝对说不上很疼爱。她毕竟也只是受人之托照顾她而已,他们之间非亲非故,做到这样,她已经觉得很好,现在看到海明月准备的这些东西,她才觉得惊讶,原来小孩子是可以拥有这么多好东西的。站在一边的海英微笑着看着他们,却突然眉头皱了起来,悄悄扯了下太后的袖子。这种举动绝对不该在她这样懂规矩的人身上发生,所以海明月愣了片刻就回过神来,海英是在提醒她,七宝身上的那件外袍。
她脸色登时大变,刚才她就应该注意到的,七比然从密室里走出来,她很有可能刚才一直站在密室里听外面的谈话,莫非她都知道了?这件袍子是男人的衣服,而且不是宫中的东西,刚才还有别人跟她在一起?但她没有问,半个字也没有问。
“这个,都是给我的吗?”七宝小小声地问。
海明月稍稍有些愣住,半天后,唇畔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都是好多年前就备下的。”可惜发生了变故,再也没有用得上。七宝的心里刺痛了一下,她手里翻来覆去看那双小鞋,隐隐就有些欢喜,说什么原谅不原谅,她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海明月都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她把小鞋放回匣子里,心里就有些寂寂的落寞,如果她在海明月的身边长大,命运是不是就会与现在不同。海明月突然伸了手来,握住了她的,七宝低下头,却没有挣脱。“刚才不止我听见了。”七宝轻声地叹了一小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