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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太妃脸上保持着温柔恭顺的笑容,向太后低头请安。如果可能,她绝不愿意向她摇尾乞怜,可是她不能,为了见到长乐,她不得不放弃作为一个皇族妃子的骄傲,因为她先是长乐的母亲。不论多么不情愿,这个端坐上方,甚至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太后,永远稳稳当当压她一头。

海明月啊,这轮可恶的月亮,永远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梅太妃行了礼,仪态端方地在下首坐下,眼睛盯着坐在对面的皇帝。可是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只在她来的时候照着礼俗尊称她一声梅太妃。这是什么世道,儿子不能认母亲,也不必认母亲,生母不如养母,只因为她没有一个如海家那般显赫的身世背景,没有先帝的万千宠爱,她就什么也不是。宽大的袖摆下,梅太妃的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肉里。

太后把目光转向长乐:“皇儿今天气色很好。”“儿臣今日下了朝,就去阅礼阁听师傅讲课,下午还去明远殿练了射箭。”皇帝的兴致很好,语调带着一种欢快,听得梅太妃心中的欣慰更大,酸楚更浓。

太后微微摇头,轻声道:“皇儿读书太苦,书上的知识固然好,但也不必过于拘泥。多与有学识的大臣们叙谈来往,既长见识又可免过于劳累,当是另一捷径。”

“是,儿臣记下了。”长乐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声音朗朗。

海英躬身为太后呈上一镶嵌着珠玉的玲珑小巧的手炉,她身上的粉袄闪着丝质的光亮,云墨秀发间的小钗颤颤巍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周围那些同样粉袄长裙的宫女之中,她显得十分端庄,格外秀美。梅太妃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顺手拿绢子轻轻擦了擦自己丰腴圆润的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边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轻松道:“英姑娘今年有十九了吧,太后,姑娘家青春有限,您可千万不要耽误了人家?”

十九岁的女孩到现在还未出阁,太后还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梅太妃的语调轻柔,实际上却在试探着太后的心思。若说等着良配,最好的良配就是眼前的皇帝,可是他现在只有十二岁,离十三封妃还有整整一年,到时候这个女子可就二十了,再怎么着,也不能把老姑娘硬塞给小皇帝吧。就算她是海家嫡系的女子,也万万没有这个道理。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限制,可这个都已经快满二十的老姑娘,太后就算再有心,也没有乱配的道理。

海英面上没有半点不悦,嘴上还是挂着谦恭的笑容,似乎还带着一点女儿家应有的羞怯,明明梅太妃的话有点挤兑的意思,她的面容却非常平静,完全不受任何影响。皇帝看了,心中也不免暗暗称赞,母后调教人向来有心思,海英十岁就跟在太后身边,是她亲手调教出来,敏慧练达,进退有度,即便是宫中年长的姑姑,也未必能将太后的起居照顾得如此精心细致,这是海家这一辈中最好的女子,却将她最美好的年纪都献给了皇家,他有时候也会略微觉得可惜。同时对于太后的心思琢磨不透,不知道她到底想留着这个女孩子做什么?

给他留着?不对,他年纪太小,太后教养她的方式,也并非是要她成为一个后妃。母后的心思,向来没人能猜得透,长乐笑着摇头。

宁太妃也稳稳端坐侧位,正在品茶,雾气熏得她清秀的眉眼十分淡泊,对她们所说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放在心上,不过照例是来给太后请安,陪她坐着聊聊天而已。海英奉上新鲜的松仁、白果盘,宁太妃含笑向她点点头。

太后微微一笑:“我也是一时半刻离不得这孩子,她从小跟在我身边,素来安静温柔,却总能猜到我的心思,我真是舍不得放她走。”

梅太妃闻言,越发不明白太后的用意,她到底用海英来作什么?想要把海英留给谁?她的眼神投向太后,很快就又低下头去,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年轻时候的海明月不但明眸皓齿,相貌绝俗,更难得兼具贵族女子雍容华贵的气派,即便现在已经过了少女的年纪,却依然带有一种自然而华美的风韵,可是她的表情,却如美好的佛像,永远那么豁达深沉,根本无法猜透她心中所思所想。当年孔郁之与她青梅竹马,一个是举世无双的大美人,一个是名动京都的贵公子,天赐良缘,成婚后更是伉俪情深,一座天涯明月叫人艳羡不已,可惜…

梅太妃的嘴角掀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可惜,天嫉良缘。

这段往事,先帝在时,是一个大大的忌讳。所有人便都竭力避免提到这一点。先帝痛恨海明月的前夫,十分地恨,大凡对待情敌,他简直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当初未随他起兵的何止一个孔家,可是先帝即位后都宽宏大量地放过了那些士族,唯独要对孔家斩尽杀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早就惦记上人家美貌的妻子,虎视眈眈了许多年,趁着这样的机会一举掠夺而来。孔家这场劫难,实在是与海明月这个女人,分不开。

宁太妃的样子很悠闲,吃吃点心,喝喝香茶,似听非听。这种没什么意思的对话,隔几天就要上演一阵,梅太妃总是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清宁宫找麻烦,太后宽厚仁德,不过是不与她计较,梅家今日的权势已经远不如昔,她这么做,无疑虎口拔牙,亏她还是陪伴先帝多年的妃子,连皇家一半的沉稳都没有。不过,当年的孔郁之,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男子…

确实可惜…

早在先帝还未登基,只是一个煊赫将军的时候,梅氏和宁氏就已经嫁给了他。因为她们两人都是梅宁两家的庶女,进了门只是侧室,可是一旦他登了基,普通贵族妾室,就一跃成为皇家的妃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语。连带着,梅妃的脾气也养了上来,端起了架子。不过是仗着,皇帝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而已,宁太妃啜了一口茶,嗯,清香宜人,韵味悠长。太后这里的茶叶,果非凡品。

 

小小香荷包,缨络飘飘,月白的缎子,红梅为景,生动夺目,只是,针脚上还显得有些别扭,微有瑕疵。海蓝一直盯着七宝挂在腰间的荷包看,看到七宝都不好意思起来。

“我跟着玉娘学的,学了两个多月才绣成这么一个,是不是很难看?老是会露线出来,我都要急坏了——”七宝将荷包取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攥在手里。

海蓝从别别扭扭的七宝手中把荷包抢救过来。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爱不释手,“送给我好不好?”

啊?七宝呆了呆,这个,好像不太好吧,以前上课的老师说,荷包香囊是不可以随便乱送人的,这个是定情信物,虽然她不是特别明白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怎么就那么要紧,但是老师说的言之凿凿,下面的小姐们也都点头称是,她不明白也得跟着点头如捣蒜,不懂装懂,课堂上不得不如此,否则那古董一样的老师就叽叽歪歪到你懂为止。

她想起那些唠唠叨叨的话,就觉得很是不妥,就去扯那穗子。谁知道海蓝死死抓住那荷包不放。

“这个,送给我不行吗?”

七宝愣愣看着他,他黑色眼瞳中露出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炽热灼人。


四二

“这个,送给我不行吗?”

七宝愣愣看着他,他黑色眼瞳中露出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炽热灼人。

也不是值钱的东西,七宝看了看那个花费整整两个月的心思绣好的荷包,玉娘说,女儿家应当做些女红,她就想,虽然她学不来玉娘一手好绣活,即便只是皮毛,未必不是一门手艺,她总有一技傍身,所以难得十分认真学了,还有模有样做好了一个荷包。

可是做出来,比照一下玉娘的绣品,她实在是羞于出手,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但是好不容易绣好,心中总是希望别人夸奖一下的,所以她佩戴在身上,原来就是打算给海蓝看看,让他夸夸她的,谁知道他一开口就是讨要这样子实在不咋地的荷包,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海蓝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清亮,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七宝心里突然觉得困窘,心头跳得厉害,也不想给他了,更着急要将荷包扯回来。

海蓝失望地收回手,“没,没关系的。”

七宝抢回了荷包,心里又觉得别扭得很,这荷包是回来了,可是怎么这么烫手,她看他的眼睛,海蓝微微躲开了她的目光,七宝心里一颤,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伤到了他的心。

刚才火热的光芒全如碎星在他眼中沉寂下去,七宝咬咬下唇,将那荷包往他怀里一扔:“这么难看,你要就拿去吧。”

海蓝一下子扬起开心的笑脸,刚才的失落不复存在,捧着荷包当作宝贝一样踹进怀里。

七宝想要说话,突然一阵咳嗽,惊得海蓝慌了神。“你哪里不舒服?”

七宝笑笑,脸颊上有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海蓝觉着不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惊讶万分:“你在发烧啊?那还到处乱跑什么!”

呃,只是有一点点。七宝这么想着,居然真的觉得有点头晕。那天突然下大雪,她也没太在意,穿得不多,还到处跑,可能是着了凉也不知道,还跟着海蓝学剑术,昨天夜里就开始发烧,她觉着自己身体很好,不会有问题,一大早就爬起来找海蓝。

没想到被发现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得海蓝心尖都疼,“赶紧回去休息,我去叫管家来!”

“不用不用,不要惊动管家!”七宝连连摆手,身形都有点摇晃,还坚持不肯,“要过年了,大家都很忙,我不想打扰他们。”

她现在跟贺兰雪也很少见到面,管家虽然一向对她生活起居十分关心,但是他的事情多,整个府里都要靠他管着,一近年关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那些丫头们敢怠慢你?”海蓝脸色沉了下来。

“不是不是,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自己也很好,你不要…咳咳…怪她们。”七宝看看海蓝突变的神色,突然意识到他毕竟还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很容易迁怒到别人身上。本来就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能怪责别人,她们也不是她的家人,她更不是贺兰府正经的小姐,她们根本就不需要对她这么好,更何况,她有手有脚,习惯自己照顾自己。

海蓝心里并没有因为她的解释而好过,他意识到因为贺兰雪的冷淡,府里的一些下人已经开始顺竿爬了,贵族家庭中这是惯常的事情,他见识得也很多,可是等这种事情发生在七宝身上,他怎么都接受不了,也更加不满贺兰雪。也许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一心沉浸在他的痛苦之中,却忘记七宝远远比他更无助!“这我不管,从今天起,你要是不卧床休息,我立刻就去找管家来!你要是觉得贺兰府呆着不舒服,我立刻带你回家!”

回家?七宝眼睛有一点光亮,瞬间消失不见,她根本就没有家。她点点头,“好,我一定好好休息,海蓝哥哥不要告诉管家。”

面对七宝哀求的眼神,海蓝叹了一口气。

他永远都拒绝不了她。

虽然他答应了七宝不讲生病的事情,但他还是偷偷趁着夜色去了药堂,他自己前一段都还受重伤卧床休息,居然在寒冷的晚上翻墙出入,如果七宝知道,一定要感动不已,不过他却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药是他请大夫煎了两个时辰才好的,他也就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怕药罐子凉了,还一直用自己的厚披风裹好,紧紧护在怀中,一路急行,总算赶在七宝入睡前回来。

当然还是爬窗子进去。他跟七宝房间的窗子,算是结下很深的缘分。

七宝看到海蓝翻窗子进来,又看他宝贝兮兮地从披风里取出药罐子,然后可怜兮兮地望着她,这种时候,七宝的眼睛里突然热气上涌,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她自己的心跳声,紧张到仿佛连血管里流动的血液都一瞬间涌上来,让她脸上泛起红潮,跟着就是一阵慌乱,她隐约觉得自己心里这种状况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却不知道,她天真的眉眼竟然也揉进了几分妩媚,看着海蓝的神情,带了些从不曾有过的,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的甜蜜和柔情。这是以前的七宝不曾意识到的一种情感,贺兰雪求而不得,却让海蓝轻轻松松地得到了。如果在此刻为她煎药的换了贺兰雪,也许七宝一样会感动到无以复加,但是,这个人,偏偏是海蓝。七宝的感情,也因此而发生了彻底的转移。人在生病中,总是异常的脆弱,平日里视若无睹的,这时候却极为上心。

“你别生气,我没有告诉别人,药是我请药堂的大夫煎的,他说这两日京都里不少人都受了风寒,这副方子是最有效的。”海蓝坐在她床边,柔声安慰她。

七宝的泪水突然簌簌掉下来,海蓝手足无措,想要去帮她擦眼泪,却因为一手捧着药罐,一手拿着汤匙,不知道是先放下药罐好,还是先去帮她擦去泪水。

没等他反应过来,七宝已经擦掉了眼泪,仿佛她从来就没有感动到哭过一般。

“不要因为怕苦就哭啊,哭也要喝药。”海蓝笑得眉眼弯弯,一勺黑漆漆的药汁已经送到她嘴边。七宝皱起眉头,捏着鼻子总算把药灌下去了。一勺接着一勺,都不带让她喘口气的,

“喝药要一鼓作气!”海蓝一板一眼,俨然一副专家模样。

鼓着腮帮子,七宝嘴里的苦味让她可爱的眼睛成了一字形,看得海蓝忍俊不禁,放下药,跟变戏法一般,七宝手心已经多出了一颗杏仁糖。

“我小时候每次喝药,娘亲都要给我一块糖,你每次逼我喝完药,都不给糖吃,苦得我心里翻江倒海,你看,这是糖哦,吃了就不会苦。”

七宝愣了下,眼里好不容易消失的泪花又有泛滥的趋势。她很少生病,穷人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她生不起病,从小到大,她几乎都很少生病,即便真的有病,她也没有药可以喝,更不用说糖,所以,当海蓝提起吃完药应该还有糖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很心酸,有哇哇大哭的冲动。

此时她却忘了,她其实生过病,只不过,上一次陪伴她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海蓝哥哥,你胸口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呃?!海蓝还没有反应过来,七宝已经以势不可挡的气魄一头扎进他胸口,眼泪全都抹在了他的衣服上。他顿了顿,微笑着把手放在她脑袋上:“七宝,你要乖乖的,不要哭。”

本来,他要说的并非是这一句,他想了很久,只有一句话想要对七宝说:

把你的心给我一小部分,把我的整个都拿去!

临到出口,他却突然说不出来。最后只能重复着:“不要哭,别哭了…”这样毫无意义的词汇。

他的心里,因为这样的亲近,有痛苦,有甜蜜.有失望,也有温馨。因为她并没有像他一样付出同等的感情,因为她此刻是如此的依赖他,因为他无法将心中深藏的话说出口,也因为,他能够这样陪伴在她身边。

他紧紧抱住她,近到可以闻到她的发香,七宝喜欢梅花,连她身上,都有清冽的梅香。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去抚摸她的头发。七宝已经是个少女,可是在他怀中,仍然哭泣得像个孩子。

让人怜惜,让人心疼。

她哭累了,就像个孩子一样睡着,海蓝将她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拉好被子,守在她旁边,安静地看着她。

一切总是循环的,很多时候,他站在门外,看着贺兰雪与七宝耳鬓厮磨,日渐情深,可是现在,坐在七宝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自己。是因为贺兰雪先放了手,还是因为海蓝一直在坚持。

窗外是一片安静的黑暗,雪花开始渐渐融化。贺兰雪站在窗子外面,第一次了解到以前的海蓝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站在窗外,想离开,想找酒喝,可是动弹不了。他只想这样站在屋外站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但是离开是痛苦,站在原地还是痛苦,清醒时痛苦,喝醉了也痛。真正到了一个人感到痛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也无法将这种痛减轻一分半分。在没有遇见七宝之前,他或许有时候会对于这种高高在上、身边却空无一人的处境感到厌烦,或许会觉得有些压抑和空虚,但是,却从来没有如此痛苦过。

贺兰雪向来有耐心,他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可是他从来没有如此嫉妒过别人。如果他与海蓝相比,距离很远的话,那他是够不上资格去嫉妒的,但是偏偏,本来领先的人是自己,可是现在无法融入他们的人,也是自己。嫉妒,本来就是给旗鼓相当的对手。贺兰雪的心从未像此刻一般乱七八糟,七宝,他亲手带回来的小女孩,现在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等着她长大,待她如同亲生的妹妹,不,即便是他有妹妹,他也未必会待她这么好,他本来就是一个冷酷的人,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爱上这样一个小姑娘,如果可能,他情愿自己没有带她回来。

贺兰雪倒退了两步,再不想看见房内的情景。他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她,担忧着她,这几年来不曾有片刻的离开。他竟然以为,这个哥哥是可以一直安心做下去的,可是他单单忘了,七宝是会长大的,会变成一个大姑娘,然后有喜欢的人,成为别人的新娘,离开贺兰府。他没有亲人,即便是收养他的贺兰家,也不敢将他视为亲人。他是贺兰家的公子,但是他却不能像贺兰景那样名正言顺,不能像贺兰茗那样放浪形骸,他就得这么不冷不热地活着,一直活到他死。贺兰雪贺兰雪,他根本连自己真正的姓氏都不敢说,不能说。贺兰家只是他母妃的娘家,不是他的父族,收养了他的贺兰家,他永远都融不进去。他以为,他以为从那一天开始,至少七宝是会属于他的,单单属于他一个人,却没有想到,如今她也要离开他,视他为洪水猛兽。

不,不是七宝疏远他,而是他千方百计疏远她才是。贺兰雪突然拔足狂奔,他跑到马厩门口,劈手拉过缰绳,翻身上马,猛抽一鞭,那白骏马掀起前蹄,昂然一声长嘶,往前一纵,跳过府侧的矮墙,飞快冲进了沉沉的夜色中。不是不想呆在她身边,而是只要坐在她身边,七宝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他的一阵心跳,还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多想去拥抱她,亲吻她,多想她只属于他一个人,可是她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无论他如何试探如何冷淡,她都毫无反应。一旦她所要求的,他不肯给予,她便转向别人去索取。她想要温暖,想要爱,想要家,他多希望她能张口跟他去要,可她不,她宁愿舍弃他,而去就海蓝。

夜深人静,一点点响声都会惊动别人。可是贺兰雪却第一次如此失控,他再不想去顾着这些事情,顾着别人的眼光,他如此痛恨这么活着。痛恨了足足十多年,七宝在他身边,他尚且有可以遗忘这一切的理由,可是现在连七宝都要离开他,他不能就这么算了!如何掩饰,如何淡漠,如何转移这种感情,逼迫得他无法可想,食不安,寝不宁,片刻不能平静,焦灼和紧张,让他无法自拔。他为什么要这么喜欢这个人,为什么不能去爱别人,去疼别的女人,他无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问了千遍万遍还是不知道,全是不明白!

一路策马狂奔,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贺兰氏大宅下了马。这里,足足有一年,他没有踏进一步,可是,他不得不如此,为了夺回心爱的人,他不能不来,而且是,非来不可!守门的侍从看到最难得一见的贺兰公子竟然来了主宅,心中惊惶不已,什么时候不来,竟然半夜时分来串门子,可是看这位爷的脸色,他半点也不敢停顿,低头就跪下请安,谁知道贺兰雪看也没看他一眼,将马鞭子随手扔给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这并不是贺兰府中人人熟悉的那个翩翩贵公子,不是那个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自己是贺兰雪的男人,此刻,他的脸严峻、庄重、冰冷,苍白,脸上半点没有往日淡淡的笑意,唯独黑沉沉的眼睛深处亮起两簇火光。他一路走进去,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定。

贺兰傅贤还在书房,他看着贺兰雪走进来,脑海中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候的情景。那是十四年前,贺兰雪那时候仅仅八岁,当他被带回来,他们都惊惶不已,不敢收留这个孩子。可是当时的族长贺兰傅明,就是贺兰雪已经去世的养父,他一意孤行,非留下他不可。因为这孩子的身上,也留着贺兰家的血。

可是,被带回来的这个孩子,却并不亲近他们。那时候的他,早慧而伶俐。大家心里其实十分喜欢他,老族长想让他改姓,当自己正式的儿子,以为他年龄小可以很容易地融进贺兰家。但他却是个很倔、不容易笼络的孩子,他总是自己一个人玩耍,从来不与贺兰家的孩子们过于亲近。直到现在,贺兰傅贤还记得,有一天他和兄长议事完从书房出来,看见他在花园的地面上画一小块方形,自己待在里面不出来,也不许别人踏足,有谁踩到了就要受他驱赶,有谁要进来必须通报。他们都非常惊奇,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澹台氏的房子。”在贺兰家的大院里,他一直有一块虚拟的独立地盘,这多少令贺兰家人感到失望和不快。直到五年后,他十三岁那一年,这个秘密被人发现,老族长为了他,不得不答应本朝皇帝诸多苛刻的条件之后,他才真正成为贺兰雪,也才心甘情愿叫了贺兰傅明一声父亲。

这是一个多么倔强的孩子,他绝不向任何人妥协,也不肯向任何人示弱。可是他心里感激着去世的贺兰傅明,如果没有他,他万万不能从屠刀下保存性命。

澹台氏,是前朝的皇姓。

往事历历在目,贺兰傅贤叹了一口气,百感交集。


四三

七宝这一觉睡得很沉很安心,她知道海蓝就在她身边,他身上的气息,如冬日的阳光,煦暖而好闻,让她觉得温馨而舒适。

梦里仿佛回到了丽水城,回到了那里的青石板小路上,她又变成那个挎着篮子的小丫头,走街串巷去给人跑腿赚点饭食。

那是她最辛苦的日子,也是她最简单的日子。

朦胧中她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是乳娘,是她!七宝心里一阵喜悦,飞快地想要追上去,可是那个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快,她却跑得很慢很慢,一直追一直追,却还是被远远扔在后面。

突然,她摔了一跤,篮子滚出老远,她茫然地想要看清前面的人影,可是路上已经空无一人。

白雾茫茫,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突然失声哭起来,最后被人摇醒。她睁开眼睛,自己还是躺在贺兰家自己的房间里,睡在柔软的床铺上,摇醒她的人,是一直在旁边的海蓝。

“海蓝哥哥?”她知道自己是做了个噩梦,也能分辨出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海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充满了同情和怜爱,他希望自己可以说一些安慰她的话,让她好过一些,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他不知道,原来有人在梦里也会哭的。哭醒了,脸上还有泪珠。

他用手指轻轻帮她擦掉,触手是冰凉的泪水,他心里如有针刺,十分心疼。还好他一直都没有回去,呆在这里陪伴着她,如果她醒来,孤孤单单一个人,不知道要怎样害怕。

动作轻柔地擦去了泪水,顺手帮她将垂落下来的发丝给绕上去,“小姑娘,你再哭,海蓝哥哥要把你吃掉了!”他收回手,故意作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想要逗乐她。

谁知七宝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住他的手,泪水又不断落在他的掌心,海蓝看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也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倾身上前,吻去她的泪水。

以前总是听人说,看见心爱的女人哭,男人会心疼,他总觉得是无稽之谈,心里又没有病,怎么会痛,可是现在,他总算明白,怜香惜玉,是对喜欢的人。看见不喜欢的女人哭,当然会厌恶心烦,可是如果换了是七宝,就大为不同。

七宝一呆,睁大了眼睛看着海蓝。

海蓝唇上沾了湿润的泪水,不过亲了亲她的脸颊,就顿住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害怕。”

七宝心里一动,扬起小下巴,哼了一声,“我才不怕!”说得气魄十足,却还带着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