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下心底涌出的一丝悲凉之感,未置一词,转身而去。
“你给我站住!你这小贱人!”
“阿姊!”
伴着洛神来的高桓方才一直守于殿外,闻声奔入,立刻将洛神护在了身后,用戒备的目光,盯着高雍容。
高雍容一脸怒容,瞪着突然闯入的高桓。
“六郎,她是你的阿姊,我难道便不是了?我是当朝的太后!她能给你什么,我加倍给你!你过来!”
高桓不做声,亦不动。
高雍容呵呵冷笑:“又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全是跟她跟学的吧?”
她的视线转向洛神,盯着她。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充斥着怨恨和不甘。
“阿弥,我的好阿妹,我救过你的命,处处护着你,即便当日你背叛我,我亦只扣下你,不忍伤你。如今你却忘恩负义,如此对我!你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你的姓氏和门第,背叛了大虞,还害死了登儿——”
“……登儿!我可怜的登儿……”
她突然激动了起来,朝着洛神扑了过来,伸出双臂,作势就要掐住她的脖颈。
“是了,我的登儿!他也是被你们合起来害死的!倘若不是李穆引祸,我大虞怎会遭此劫难!他有怎会如此惨死!”
“太后,自重!”
高桓将洛神护到了自己的身后。
高雍容扑了个空,收不住势,一下跌倒在地,额头撞在了柱角之上。
一道殷红的血,沿着额角,慢慢流下。
她鬓发散乱,面上血污横流,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模样狼狈不堪,却依然用恶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洛神。
洛神慢慢地拿开了阿弟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注视着地上的高雍容。
“阿姊,我知道你恨我。不管你承不承,无论是当年我的父亲,还是李穆,都曾给过你机会。是你德不比位,负了江山。”
“你口口声声,要保大虞。大虞却不过是遮羞布。你放不开的,是你自己的权势和地位罢了!”
“荣康之祸,固然有前朝累代积弱之患,但你身为摄政太后,没有半分容人之量,利欲熏心,这才被人蒙蔽,引狼入室。也正因你位高权重,祸害之烈,才不止一家一姓,而是天下的百姓万户!”
“阿姊,你道当日荣康毒杀登儿之时,你曾争着替死。怎的我却听闻,你是为保自己性命,才叫登儿被灌毒而死!”
她摇了摇头。
“惜命本也无罪。可笑之处,是你为博我同情,拿可怜枉死的登儿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为人母,为国母,你皆不配!时至今日,我实在不知,你何来的胆气,竟还敢打着过继宗室子弟上位,企图依旧听政的主意?”
“莫说我做不了这江山的主,我便是能做主,你便是再多救过我十回,我也不会将国运再次寄到如你这般之人的身上!”
高雍容听她提及儿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脸色蓦然惨白。
“你胡说……你给我闭嘴……你滚……”
她分明瞧着已是有气无力,发出的声音,却又尖锐无比,在洛神的耳畔响起,刺得人耳鼓微微生疼。
她望着面前这个自己叫了她二十多年阿姊的人,不再说话,转身便去。
“阿弥——阿弥——阿姊错了!你不要怪阿姊。求你看在阿姊救过你的份上,叫李穆日后不要杀我——”
她走到殿口之时,听到身后传来又传来高雍容的哀求之声。
她感到胸口一阵闷胀,脚步顿了一顿,未再回头,径直出去,跨出殿门,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这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些。
“夫人,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侍女琼树一直在外等着,见她终于出来,迎来,觉她面色有些苍白,不放心,低声问道。
“我无事,这就出宫吧——”
洛神朝她笑了一下,迈步没走两步,又感到一阵头晕,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被琼树一把扶住,慌忙叫人。
她定了定神,等那阵晕眩之感过去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只是期盼太久了,一时反而不敢相信,心剧烈地砰砰而跳,眼睛里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阿姊,你莫生气,小心气坏自己。本就不该来此的。我瞧她是疯了——”
高桓一脸担忧,不停地安慰着她。
“送我去白鹭洲吧,我想住在那里,等你姐夫来。顺便,再去请个太医过来,替我把个脉。”
洛神回过神来,强压下飞快的心跳,含笑说道。
第169章
二月,大同破,刘建和残余部众往北向匈奴世居之地逃亡,被追击至颓当城,死于乱军。
李穆统军入城,满城匈奴人匍匐于地,战战兢兢,莫敢直视。
凉国就此覆灭。
这也是继羯夏、西金、北燕等国之后,胡人侵入中原而建的最后一个建制称帝的政权的覆灭。
自虞朝偏安南方以来,中原四分五裂,沦陷陆沉。
多少年来,包括大虞朝廷在内,南朝虽也不乏有志士相继北伐,却始终无克竟其功者。直到李穆横空出世,今燕然勒功,一统中原。
这个消息宛如插翅,很快传到长安,传到洛阳,越过长江,传入建康,传遍了南朝的八州百郡。
萧室依旧冠有皇室之名,却犹如寒冬枯枝上最后一片死抱枝头的黄叶,已是名存实亡。
新朝将立,此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建康城中,如今人人都在翘首等着李穆的渡江南归。
二月底,李穆南下,在经过凉国旧都大同之际,停留了几日,安排北方边境的布防之事。
刘建在此称帝之后,曾耗费巨资,效仿汉宫,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以供自己享乐。先前逃跑之际,纵火焚烧,殿宇毁坏过半。李穆这趟回来经过,命人清理废墟,拟将旧宫改建为粮械仓库。
占了这片土地多年的匈奴人,如今虽已被驱逐,但雁门之北,依旧杂居着许多胡族。
刘建虽死,匈奴未绝。为防后患,他拟以大同为中心,在各个要塞戍筑军镇,以长久防御。
夜幕降临,他站在城头的垛口之后,遥望着千里之外的南方,往事一幕幕地浮上心头。
失了家园的少年,随母亲南渡过江,身后乱兵追赶,箭矢如雨,他眼睁睁地看着同行之人被射落水中。滚滚江水,瞬间将沉浮其间的所有的挣扎和呼号无情吞噬。
多年之后,此时此刻,倘若能够叫他再遇当日之少年,他终于能够说上一句,当日你所立之誓愿,今日,我已代你实现。
河山虽多疮痍,所幸万古不废,而今,一切从头收拾。
李穆思绪起伏,情不自禁地摊开手,视线落到自己掌心之上,那个被铁钉穿过而留的陈年伤疤。
一个军中执事过来,见他低首凝望摊开的手掌,神色凝然,不知他在看什么,更不知在想什么,一时不敢开口打扰,停在了近旁。
李穆问他何事。
执事这才回报,清理宫殿之时,在一座冷宫之中,发现有异样情况。
凉宫西北之角,几个士兵路过一处少有人过的废殿之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女子压抑的哀哀哭声,循声入内,在一片布着蛛丝尘霾的帐幔之后,看到一个老宫女在低声饮泣,近旁的卧榻之上,躺着另个女子。
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小腹高高隆起,即将临盆的样子,又蓬头散发,面容枯槁,目光呆滞,仰面躺着,盯着黑洞洞的殿顶,起先一动不动,如同死人,见士兵闯入,那张木然的脸上才露出惊恐而羞耻的表情,将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整个人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喃喃重复着什么,说的仿佛是鲜卑语。
士兵不懂,问老宫女。老宫女也非汉人,言语不通。士兵疑心这妇人是刘建后宫的遗留之人,便去通报执事。执事找来通鲜卑语的人,这才听懂,少妇口中念的是“不要碰我”,再盘问老宫女,终于弄清楚了女子的身份。
原来这少妇,便是当日和亲西凉的北燕公主慕容喆。
当日在紫荆关,慕容替不告而去,刘建本就战败,又得知慕容喆逃跑,大怒,抓回来后,百般凌辱泄愤,随后发现她有了身孕,便带回大同,投入冷宫。
两个月前,大同破,刘建逃走之时,丢弃了当时已是大腹便便的慕容喆。
经历如此一场非人折磨,慕容喆大病,人更是如同行尸走肉,在这个没有逃走的老宫女的照顾之下,挺着肚子,苟延残喘,直到今日。
慕容喆曾是北燕公主,而如今,鲜卑慕容部的头领慕容西已臣服于李穆。执事自己不能做主,遂来通报,请李穆定夺。
李穆感到些微意外,没有想到,昔日那个诡计多端,行事不择手段的慕容家的女子,今日会被遗留在此,沦落到了这等地步。
他沉吟了下,说道:“传信给慕容西,叫他派人来此处置吧。”
执事应声而去。
李穆低头,再次望向自己手掌中的钉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从不相信所谓一饮一啄,莫不前定,但冥冥之中,他却真的是何其幸运。
那一年,也是那个渡江而来的少年,被钉在庄园门外,正当绝望之际,那辆乘着小女孩儿的牛车,从面前不疾不徐地走过,留下一路悠扬的牛铃之声。
许多年后的今日,回想那日,倘若牛车走的是另条道,或早些、迟些走过,或许他便那样死去了。
又或许,他即便侥幸依旧活了下来,但他的人生之中,再不会有她的出现。
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人生,他将会是何等模样。
上天是如此眷顾于他。那一日,没有早一刻,没有晚一刻,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刻,女孩儿从他的面前经过,自牛车望窗的一角,转脸看向他,投来一望。
便是那一望,将他的两世和那个名叫洛神的女孩儿系在了一处。纵然前世终于遗憾,今生也已全然弥补。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她曾捉住自己的手,将她柔软双唇贴在他掌心伤处,印下了怜惜一吻的情景。
他慢慢地握紧了手掌,仿佛如此,便能再次感受到当日她留在自己掌心之中的唇吻的温度。
事已毕,尘埃定。
他是如此地想念她,恨不得能够两肋插翅,尽快回到她的身边。
……
李穆是在这一年的三月底,渡江南下,回到建康的。
高胤、前些时日已南归的蒋弢、朝廷官员、各地郡守等,不下千众,悉数出城。
百姓更是竞相涌出家门,夹道相迎。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敬畏和对即将到来的新朝新政的期待和憧憬。
李穆遇到了来接自己的高桓,第一句话,便问洛神。得知她不在城中,这些时日一直住在白鹭洲上,立刻调转马头,要去往白鹭洲。
“姐夫!”
高桓叫住了他。
李穆转头看向他,问他还有何事。
“阿姊她……”
他话说一半,觑了眼显然是连夜赶路而回的李穆,想象着等他自己见到阿姊之时可能会有的反应,又强行忍住了,笑嘻嘻地道:“阿姊她很是思念姐夫。知道姐夫你快回来了,这几天怕是连觉都睡不好。姐夫快去吧,莫叫我阿姐等久了!”
李穆直觉高桓有事瞒着自己,只是急着想立刻见到洛神,也不再和他多说什么,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纵马便去。
他放马疾驰,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赶到了渡口,乘舟渡水,渐渐靠近白鹭洲,惊动了守卫,见是他回了,惊喜万分,纷纷上前拜见,又要奔去通报,被李穆拦下,命不必惊动夫人,自己走了进去。
建康城中,今日几乎所有的人都走出家门,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得犹如过节。而在此处,洲上却是静谧一片。
暮春三月,樱瓣烂漫,蜂蝶穿花,江渚之上,远处一群白鹭振翅飞翔,不时发出几声清越的鸣叫之声,入耳,更添几分幽静。
那扇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这几年间,时光就在这般和她分离又相聚,相聚又分离的反复之中,不知不觉地过去。
但这一次,对李穆而言,和往常却有些不同。
取代前朝,登基建制,做这天下的皇帝。一切如同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想要有她伴在自己的身边,和她一道进入建康,受这来自万民的敬拜,做这天下的帝和后。
没有她,便没有今日的自己。
“夫人还是进去吧。李郎君便是今日回来,建康那边那么多的人事,等他来这里,想必也不会早了。”
“……我不累。屋里有些闷,在这里站一会儿,也是无妨……”
忽然,一阵说话之声,隔着前头那片花墙,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
李穆心情一阵激动。这些日,行路所积的所有疲劳,在听到她声音的这一刻,全都离他而去。
他知她出来,是在盼着自己的归来,正要加快脚步现身和她相见,侍女的笑语之声又传了过来,听她说:“如今真是喜事不断啊。长公主前些日来信,道大家的伤已痊愈,很快便能回来了。家中多了七郎君不说,再过几个月,等夫人也生了,便愈发热闹。更不用说,李郎君也归来了。今日城中,不知正如何热闹呢……”
李穆的脚步顿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一时竟呆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忽然想起方才高桓叫住自己说话之时那略带促狭的神色,终于明白了过来,心跳骤然加快,砰砰地跳个不停。
他的妻,腹中孕育了他的孩子!
他就要为人父了!
李穆被这种奇妙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心情激荡,欣喜之情,无以复加。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朝那声音的方向继续快步而去,迫不及待地转过花墙,抬起视线,望向前方。
一个丽人在侍女的的陪伴之下,正倚门而立。
她穿了一袭浅白色的春衫,襟袖绣了几朵应这时景的樱花,衣衫很是宽大,却也遮不住小腹的微微隆起。
她正在笑,颊边露出浅浅一双笑窝,犹如一道温纯而安谧的风景,叫人看了,便感安心。
李穆的目光,从她的小腹,慢慢地转到她的脸上,凝望着她,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
洛神正瞧着建康城的方向,遥想和父母阿弟的聚首,李穆归来的盛景,心中无比骄傲,忽然感到有些异样,下意识地转过头,视线定住了。
李穆不知何时已是归来,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过十数步外的那道花墙之畔。
这个男子,他的身上还带着行路的风尘,望着自己的目光,却是如此明亮有神。
“郎君!”
洛神没想到,日思夜想的李穆,这么快就出现在了这里,惊喜不已,叫了他一声,下意识地朝他奔去。
李穆笑着,大步向她迎去,几步跨上台阶,张开臂膀,一下将自己的妻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
夜幕再次降临,铺天盖地,笼罩了整座城池。
建康宫中,一座后殿之中,灯火惨淡,映照出殿中那一张张透着沮丧和绝望的脸。
刘惠傍晚时接到高雍容的密诏,命他入宫。本不欲去,奈何诏令不断,沉吟了片刻,终还是出了门,从偏门入宫,悄悄来到此处。
高雍容已经卧病许久,先前据说一度病得人都糊涂了,但今夜,除了面容苍白,人削瘦了许多,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甚至可以说,好得异乎寻常。
她穿戴整齐,脸色阴沉,一双眼睛,闪烁着光芒。
到了的人里,除了刘惠,还有几个宗室亲王。几人相互看了几眼,便向高雍容行拜见之礼——毕竟,只要李穆一日未登基,她一日不退位,便还是南朝的太后。
刘惠草草行礼过后,便问高雍容诏令自己前来的目的。
高雍容的目光扫过一圈众人,咬牙切齿地道:“你们这几人,一向得我重用。如今朝廷危如累卵,李穆反贼,咄咄逼人。你们这些人,须得尽忠,助我除去李穆,不得推脱!”
她话音落下,几个宗室缩了缩脑袋,沉默不语。
刘惠想起白天等待李穆入城之时的情景,心中对高雍容又是鄙夷,又是厌烦,推脱道:“他兵强马壮,又立了北伐巨功,莫说民众拥戴,就连太后你的本家兄弟,不也转投于他了?太后叫我等来,又有何用?大势已去,不如顺着他,太后日后不定还能保住荣华,何必多此一举?”
高雍容仿佛大怒,猛地拍了一下案面,脸上血色失尽,嘴唇发青,哆嗦着叱道:“刘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忤逆于我!陛下是我的亲生儿子,平日最听我的话了!只要我在他面前说一句,要你的脑袋,易如反掌!你当我不敢杀你吗?”
几个宗室面露讶色,又飞快地对望了一眼,头愈发低了下去,一声不吭。
刘惠见她双目光芒闪烁,也渐渐觉她有些不对劲,便敷衍道:“臣之罪……但不知太后有何能够克敌制胜的法子?”
高雍容脸色这才稍缓,眼睛里露出兴奋的光芒,压低声道:“我要你去见李穆,就说我自愿退位,你哄得他高兴了,趁他不备,你替我一刀杀了他!只要他死了,我便叫陛下让你做宰相。冯卫那个蠢货,半点用处也无!”
刘惠试探着道:“陛下不是已然驾崩?太后何以能让陛下再封我为宰相?”
高雍容脸色一变,怒道:“胡说!谁说我的登儿驾崩了?你敢诅咒陛下,莫非你也活腻了?”
刘惠终于确定,眼前这个高雍容,怕是已经神志错乱。当下口中一边敷衍,一边转身,拔腿就走。才走几步,听见身后一阵脚步脚步声近,还没来得及回头,竟被高雍容一掌狠狠给推到了地上。
“刘卿,你是不听我的话了,要去告密,讨好李穆不成?”
他转过头,见高雍容俯视着自己,双目幽幽,语调阴恻恻的。
昏暗的烛火被殿角涌出的风掠动,晃荡了几下,照得她的模样愈发瘆人。
刘惠今夜之所以还肯来这里,确实是存了想要探听她的意图,再去李穆那边告发,以求新君信任的念头。见目的被她戳穿,又被推倒在地,再无顾忌,骂道:“你这疯婆,如今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当初若不是你无能,怎会害我险被活埋,家财尽散?如今还逼我去刺李穆?你当李穆那么好刺?你自撒疯,我告辞了!”
说完,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就朝殿外走去。
谁知还没走几步,后背突然一凉,接着,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之感,从方才那部位传来,迅速传遍了全身。
刘惠僵在了原地,慢慢地回头,才知一把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后背。
高雍容手中死死握着那把匕首的柄,冷笑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却不替我做事,背叛于我。想走?没那么容易!你去死吧!”
她猛地拔出匕首,又咬着牙,朝着刘惠继续戳刺。一边刺,一边大笑。
血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地从刘惠的身体里流出。
刘惠拼命挣扎,终于从高雍容的匕首之下逃脱,跌跌撞撞,逃往殿门,逃了几步,又被追上,刺了一刀,再次扑倒在地,撞倒了那排烛台。
烛火落地,烧着了帐幔,火舌迅速蔓延上升。
高雍容咬牙切齿,继续挥刀,胡乱刺杀。
刘惠在地上爬着,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在场的几个宗室,被眼前这突然发生的一幕给惊呆了。见高雍容目光狰狞,挥舞着匕首,一下下地刺着地上的刘惠,状若疯狂,突然转头,两道目光,仿佛射向自己,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再留,纷纷拔腿逃跑。
刘惠发出的痛苦嚎叫之声,充斥在起火的大殿之中,久久不散。
第170章
久别重逢,爱妻有孕。路上所有的辛劳, 一扫而空。李穆的喜悦难以言表。
天很快黑了, 两人一道用过饭, 他牵了她手, 正要到江畔散步消食,忽然看到远处,建康城北的那个方向,起了一片红光。
城中仿佛失火了!
没片刻, 确切的消息, 便传递到了两人的面前。
是皇宫起火。最先着火的殿宇,便是高雍容所在的那处。
“……高将军已调了人手紧急灭火, 命小人来此通报大司马和夫人。火势太大, 太后……已殒命于太初宫的后殿……”
传讯人跪在那里, 低头, 停住了。
李穆迅速看了眼洛神,问详情。
那人说:“据逃出火场的宗室言, 太后今夜秘召他几人入宫, 去了之后,才知是要谋划对大司马的不利。同去的还有刘侍中。刘侍中态度不敬, 惹太后不快, 又遭刘侍中反讽, 太后大怒, 摸出一把预先藏起的匕首,胡乱刺倒了刘侍中, 他们恐惧逃走,随后后殿便起了火……”
“宫人先前被命不准靠近,待发现起火,听到里头传出太后呼救之声,但火势已是很大,进不去了……”
那人还在说着,洛神望着远处夜色之中那簇仿佛跳动着的红光,呆住了。
一只手从旁悄悄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洛神回过神,转脸看向李穆,见他望着自己,目光中隐含担忧,压下心中因这突然消息所致的震惊,定了定神:“我无事,你莫为我担心……”
话虽如此,想起自小到大,曾经的姐妹相处,心底终还是涌出一缕难以言明的悲伤之感,沉默了下去。
李穆将她拥入怀中,安抚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我先送你回房,我去城中看看。”说着打横抱起了她,入屋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命侍女在旁好生伴着,自己匆匆去了。
洛神睡不着觉,也安不下心,睡睡醒醒,一直等着,次日清早,李穆终于回来。
他昨日抵达,此前餐风露宿,本就辛苦,没怎么歇息,昨夜又出了这事,恐怕早已疲倦不堪,见他回了,忙起身,问他肚子是否饿了,叫人传饭。
李穆双眸带着些血丝,摇头,扶她躺下,叫她再歇着。
洛神鼓起勇气,问宫中失火的情况。
昨夜那场起于太初宫后殿的大火,借助风力,火势很猛,烧了一夜,至五更,才终于灭了下去。
大火不但将整座太初宫焚毁,连带也波及到了近旁的几座宫殿。
这倒是其次。
收拾太初宫后殿废墟之时,发现两具死死扭在一起的焦尸,从衣着不难判断,一为刘惠,另具便是高雍容。
观姿势,显然在失火之后,高雍容想逃出去,被不甘独死的刘惠死死拖住了腿,两人最后一道殒命在了火场之中。
李穆沉吟了下,终还是隐瞒了详情,只说大火已经灭了,高雍容也不幸殁了。
洛神沉默了片刻,道:“我阿姊,死前想必有诸多不忿吧?”
李穆安慰道:“你莫难过了。放心吧,我必照礼制,厚葬了她。”
洛神向李穆道谢,又朝他微微一笑。
“郎君,你也不必为我担心。阿姊忽然这般死去,我确实有些难过,但你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
她叹了一声。
“阿姊这般去了,倒是叫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慕容替当日占领建康,以我羞辱于你,后那般死去,与我的阿姊,何其相似。”
“我的阿姊,一心固权,险些葬送了建康城和城中之人。慕容替偏执于复仇,为自己的痛苦和屈辱,要让全关中,乃至全天下的人陪葬。在他们看来,他们自己无论做了何事,哪怕天怒人怨,亦有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他们却不知,这世上有人遭受过的苦痛,应当有的仇恨,并不在他们之下。但那人,却不会因了自己的苦痛和仇恨,施加到别人的身上。”
“心若是被恨或欲望填满,哪怕已经做了天下至高的帝皇,也是无法满足。他们落得这般下场,不是别人害的,而是咎由自取。”
“我如此幸运。我的郎君,便是那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
她抬眸,凝视着李穆,一字一字地道。
李穆的心底,涌出了一阵暖流,将洛神拥入怀中,久久地抱着,不愿松手。
……
洛神伴着李穆,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日头西斜,半室染金。
耳畔是如此的宁静,只有枕边人发出的均匀的呼吸之声。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太累了,终于能够放松下来,此刻依旧沉沉地睡着,还没有醒来。但一只手,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握得太久,两人手心相触之处,已是沁出一层潮热的汗意。
洛神没有唤醒他,也没有抽出自己那只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手。
带着些许睡足刚醒的慵懒,她静静地依在他的身边,感受着犹如带着他体温的暖暖气息的包围,恍惚之间,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那年在义成的那个黄昏。
彼时她初到,便遇围城。也是如此一个斜照满屋的黄昏,她回屋,看到疲惫归来的他为了不弄脏她的床铺,卧在一张条几之上,便沉沉睡去。她几经犹豫,靠近替他盖被之时,被他握住了手,她便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已是过去很多年了,但那个被他握手不放的静静的黄昏,至今想起,依旧如在昨日。
洛神情不自禁朝身畔的男子又靠了些过去,忽然感到一臂搭在了自己的腰上,将她身子揽着,轻轻带了过去。
接着,一只带着火热温度的宽大手掌,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之上,轻轻地抚摸。
他醒了。
洛神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颈。
李穆吻她,温柔而缠绵,良久才松开,两人额面相贴,微微喘息,洛神听他在自己耳畔低语:“阿弥,多谢你了。”
洛神睁眸,和他对望了片刻,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何事谢我?”
“谢你知我。”
“这些日,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曾对我言,要做这天下的皇后。”
“阿弥,你是为了成全于我,好叫我无所顾忌,是不是?”
洛神笑了,凑过去轻轻亲了他一口,说:“是我想还是你想,又有什么关系?你已为我退让太多。我早知道了,这个天下,本就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君临。”
“郎君,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好久。如今终于到来,我很是高兴。”
李穆凝视着她,慢慢地收紧了搂住她的臂膀。
天渐渐黑了,李穆怕她饿,起身穿衣,两人一道用过晚饭后,李穆牵了她手,慢慢散步到了江畔。
一轮皎洁明月,从江心冉冉升起,江畔春潮暗涨,花影朦胧。洛神倚在李穆身畔,坐于江畔亭中,听远处阵阵潮声,脑海之中,不觉浮现出了那日自己坠落水潭之时闪现而出的画面。
很久以前,就在脚下的这个地方,也是这一片潮水,无情地吞噬了一个向它走去的女子。
她是何等的不幸,却又何其的有幸。
“阿弥,你在想什么?”
李穆的手掌轻轻围着她的腰腹,亲了一口她耳垂,含含糊糊地问她。
洛神转头,凝视着月色下的那人,微笑道:“我在想,我的郎君,他不但能平天下,日后,也一定会是一个能定天下的英明之君。”
李穆一怔,随即笑了,道:“阿弥,有件事,我想叫你知道。”
“国号定‘成’,我欲以长安为都,你以为如何?”
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的大一统皇朝,以“成”为国号,想来是为记取二人从前以义成为家的那段过往。
比起建康,关中长安,也确实更宜为大国之都。
她点头,说:“长治永安,是为长安。愿大成从此太平盛世,永无饥馁,如长安之名,长治永安。”
李穆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快意。
他牵了她的手,立在江亭之中,面向江北道:“古往今来,能长存不废者,唯有这凛凛河山、春江秋月。蒙上天厚爱,叫我这辈子得偿所愿,往后竭尽所能,谋天下太平,便就无憾了。”
洛神笑道:“是,是,大成开国之陛下,英明神武,说什么都是。不如妾身第一个拜见陛下,可好?”说着,盈盈欲真要下拜,被李穆一把抱起。
“阿弥,方才我之所言,还要再加一条。”
他渐渐收了笑,神色转为凝重,望着怀中那张笑颜。
“我李穆,对你之心,亦如江月,永世以继。倘若还有下辈子,再下辈子,生生世世,李穆都愿做回当日那个被你所救的少年。”
“阿弥,你可愿意,下回在经过他面前之前,再救他一次?”
洛神望着他,眼眶慢慢地酸胀。
时光回溯,谁又知道,当年幼时那不经意的回眸,结下了两世的不解之缘?
而此刻,她的郎君,正在向她许下他的生生世世——倘若这人世间,真的会有生生世世,轮回不止。
她握住了他搭在自己腰身上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摊平,然后带到自己的唇边。
“不管多少回,我都愿意。”
她说道,低头,在他带着伤痕印记的掌心之上,亲了下去。
第171章 后记(高峤夫妇,陆柬之,帝后之登基时刻)
后记一:
这日,一辆马车和七八名扈从,沿着年久失修的残破驿道,由北向南,缓缓而来。
这片夹于江淮之间的地方,多年以来,曾因南北对峙,沦为拉锯的战场,一度是白骨曝荒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今战乱虽平,但道路两旁依旧荒芜,这一路南下,往往连行数日而不见一烟村,直到近日,渐渐靠近这些年渐趋稳定的长江北岸,人烟才得以重现,路上也能看到些商旅往来的踪迹了。
晌午,这行人马在经过一不知名的村集三岔道口之时,停了下来。
路旁有一供往来路人歇脚的茶棚,棚以茅草竹篱所搭,棚下安了几张陋席,里已坐了几名行旅过客,又七八个从附近农田里垦地聚来歇脚的本地村人。一对白头翁媪,正忙着为客烧茶捧食。地虽简陋,可喜阴凉干净。马车旁那头戴帽笠、作寻常路人打扮的中年清瞿男子看了下日头,低声和车里人说了几句,车门开启,马车里便下来了一个牵着孩童的中年妇人。
妇人素面布衣,以帕包头,打扮普通,容貌却极是秀丽,被那个应是她丈夫的男子扶下马车后,男子又抱下一个清秀男童,三人连同身后扈从入内,拣了空位坐下。
翁媪见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很是欢喜,殷勤招待。棚口的村人本正高谈阔论着,忽见来了这一行人,虽衣饰普通,但莫说那看似主人的一家三口样貌超然,便是扈从,亦个个不俗,不敢再肆意高声说话,各自低头吃起早上带出的口粮,悄悄打量几眼。
妇人举止文雅,坐下之后,取帕细心地替那孩童擦去额头的汗水,见他大口吃着粗粮面饼,显然很是饿了,吹凉面前新上的一盏热茶,自己又试了试温,方递给那孩童,望着他的目光之中,充满母慈。
男子摘下头上斗笠,执于手上,临时充当扇子,一边替身边母子二人扇风,一边主动和近旁之人攀谈,问村集的地名和如今的人户之数。
众人见他面带笑容,很是和气,渐渐消除了起先的戒备畏惧之心,争相回答。一人道:“此处名叫刘家集,再过去些,便入九江郡了。如今此地已有数百户人家,都是这两年趁了江北太平陆续归的乡.废了的地,也慢慢种了回来。”
其余人附和。
男子便问收成。得知除前两年勉强度日之外,去年已是稍有余粮,便点头。这时,一老叟叹道:“虽说如此,比起早年集里数千民户,如今也就十户剩一了。我幼时逃难离去,如今临老归乡,昔日亲族乡邻安在者,又有几人?”
众人被他言语勾出了伤心旧事,一阵唏嘘,你一言我一语,争相痛骂胡獠荼毒中原犯下的累累罪行。
又一人道:“从前南边朝廷有个高相公,也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可惜他没能做成咱们人人盼望的北伐之事。没了高相公,幸好又出了个李大司马。我前些年无路可走,投奔去了义成,一家老小,这才侥幸活了下来。如今在那里本已安了家,听说这里太平了,又回来了。但愿从今往后,再不要有战事,叫我一家老小在乡里安生度日,死了入葬祖坟,我便心满意足。”
“刘三儿,你还不知道?大司马不是大司马了!他是上天所遣的天子,有白虎佑体,听说就要做皇帝了!等李大司马做了咱们天下人的皇帝,咱们的好日子,才就真的来了!”
那男童起先因了腹中饥饿,加上这些村人说话带着口音,听不大懂,便没留意,等听到众人口中不断提及高相公和李大司马,看了眼自己的父亲,眼睛忽然发亮,望向自己的母亲,欢喜地道:“阿娘!我听懂了!他们说的高相公和李大司马,是不是就是我的……”
妇人急忙伸手,捂住了男童的嘴,对他摇了摇头。见他不解地望着自己,低头凑到他的耳畔道:“小七想的没错,他们说的高相公,便是你阿耶。李大司马,便是小七你的姐夫。但你忘了,阿娘先前是怎么教你的?”
男童急忙悄悄看了眼四周。所幸那些人情绪激动,并无人留意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那话,带了些羞赧,也凑到母亲的耳畔低声道:“在外人面前,不好随便提我和姐夫的关系,我记得的。”
妇人含笑点头。
“阿娘,咱们是不是快要到家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阿姊和姐夫的面,也没见过阿娘和我说过的长江,巴不得快些到才好。”
“我想见阿姊他们。还有,我也想看长江是怎样的。”
他顿了一下,又郑重地说道。
这妇人便是萧永嘉,带了小七,正随高峤行在南归途中,方才路过此地,想着松泛一下长途坐车的腿脚,便下来小歇,不期却从小七口中听到他如此的愿望,见他一脸稚容,望着自己的一双纯净眼眸之中,满含着向往和期待,不禁想起了从前被囚之时,为遣寂寞,自己一遍遍向他描述那道分割了南北流经建康的长江之壮阔景象的日子,心中不禁无限感触。
她抬手,轻轻抚摸了下儿子的脑袋,柔声道:“阿姊他们也在盼着见到小七的面呢。咱们再这么走些天,很快就能走到长江边了。”
小七双目放光,欢喜地点头。
他母子低声说话之时,茶棚里的气氛,因为方才那个话题,变得热烈了起来。众人纷纷转向商贩,道他们四处走动,最近可有新的消息。其中一个商贩道:“你们问我,就是问对了人。前些日我方走了趟建康,那边的消息,再无人比我更清楚了。”
萧永嘉细听。
那商贩开始讲述自己前些时日听来的消息。
李穆入建康时,满城如何热闹,民众如何沸腾。
虞朝那些劫后余生的官员,如何卑躬屈膝,出城迎接。
那夜皇宫的一场意外大火,又如何惊动了整个建康城里的人,第二天消息传开,太后被烧死在宫中。
那人长年各地贩货,口齿自然顺溜,说的是绘声绘色,便如一切都是自己亲眼所见,茶棚里的众人听得更是入了神,跟着他的描述,或向往万分,或鄙夷嘲笑,等听到那位太后死于宫中夜火,短暂沉默过后,有人轻声嘀咕了一句“想必是天火收人”,随后便又兴高采烈,围着那商贩,想要追问更多关于新朝的消息。
萧永嘉虽早就看好李穆登基,此前在和女儿的那次通信里,女儿也以恭谨的语气,就此事向自己做过表述。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也是方此时,经由这商贩之口,才得知这些近况,尤其是高雍容之死,令她颇感意外,一时五味杂陈,出神了片刻,望向丈夫,见他面上起先带着的笑容渐渐消失,目光凝重,仿佛有所思,当时未开口,又坐了片刻,给那对翁媪留下茶水钱,一行人起身离开。
她回到马车之旁,看着丈夫将小七抱回到车厢里,转头朝向自己,伸手要扶她上去,悄悄握了握他的手掌,低声道:“莫非你还是放不下从前?”
高峤一怔,和妻子对望了片刻,忽然大笑。
“当年我未能做到之事,李穆完成了。如今我又接回了你和小七。我之心愿,无不得偿,我还有何放不下,有何遗憾?方才只是被乡人之言触动,忆及从前半生过往,心中一时感慨罢了。”
萧永嘉知大虞皇朝于丈夫的意义,从某种程度来说,甚至比自己还要更多羁绊,方才见他神色,本有些顾虑,但听他笑声爽朗,并无丝毫言不由衷之意,这才放下了心,微笑道:“如此便好。咱们上路吧。”
萧永嘉上了马车,片刻后,忽听身畔童音问道:“阿娘,等见过了阿姊,咱们往后要去哪里?”
她将儿子搂入怀中,微笑道:“以后咱们一家人再不分开。阿耶和阿娘带你归乡,种菜种花,阿耶教你写字练武,长大以后,你也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好不好?”
小七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用力点头。
道路渐渐变得平坦了起来,马车朝着前行的方向,疾驰而去。
……
后记二:
建康。
陆氏旧宅的两扇大门刚刷过黑漆,阳光照耀之下,门面显得铮亮而高大,仿佛一夕之间,便恢复了旧日曾经有过的光彩和气派。但走得近些,便不难发现,门口那两只已蹲踞了多年的石狮身上,至今还留有叛军入门劫掠之时用刀斧斫砍所留的道道凹痕,一只石狮的耳朵也残缺不全了,在身后两扇新得刺目的大门的衬托之下,那种昔日豪门风吹雨打、盛景不复的败落气息,反而愈发无所不在了。
陆柬之步上石阶,入了大门,走过空旷得仿佛能清晰听到自己脚步回音的穿堂,望着对面闻讯匆匆赶出迎接自己的家仆,眼前依稀浮现出了少年之时,陆家正当鼎盛的情景。
那时鲜花着锦,这间穿堂,每日从早到晚,访客如织。
而今陆家昔日的大部分奴仆都已散了,或自逃,或被遣,眼前剩下的几个,都是老人了。
他面含微笑,向着那几个颤巍巍朝自己下跪,眼中满含激动热泪的老仆点头,随即穿过久未打理、草木杂乱的庭院,回到了自己昔日的住处,推开那扇檐角布了一张残破蛛丝的书房旧门。
天色渐渐变暗,他独自坐于案前。
一道斜阳,从开着的门窗里照入,照出了案面之上,他方才写下的一道请命书。
明日是大成皇朝的开国典礼之日。
一个终结乱世的崭新的大一统皇朝,就此出世。
陆柬之知道,登基为帝的李穆,必会是个英明之主。满是疮痍的土地,会慢慢地恢复生机,天下之人,从今往后,必也开始过上安定的生活。
就在前几日,也有了传言,道李穆决定采用分科考试制,不限门第,来彻底取代已沿袭了数百年的官员举荐制。
消息传出,士族子弟无不黯然,而和他们的反应形成对比的,是满街布衣的高歌狂欢和奔走相告。
昔日的一切风流和荣耀,随着旧日皇朝的终结,仿佛陆宅的那两扇大门,纵然再次刷漆,也再不可能恢复旧日曾经有过的华彩了。
而那旧的一切,于陆柬之而言,已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他在黄昏中独坐了良久,目光转向屋角,注目了片刻,起身走了过去,慢慢打开尘封的琴匣,下意识般地,手指轻轻拨了几下琴弦。
琴弦并没有流出该有的曲调——因为长久未曾调弄,琴弦已然松了,发出的弦调低沉而暗哑,需要他再紧一下弦柱。
他恍惚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这似乎应是一支很久以前,他曾在溪边隔墙和着她的箫声曾奏过的那一支曲调。
他没有动,指在琴弦之上停留着时,隔墙忽然传来一阵吵闹之声。
他走了过去。
是自己的弟弟陆焕之和老仆起了争执。
再过些日,这座宅邸也将易主,他会带着陆焕之离开这里。那个一直照顾陆焕之的老仆正在收拾屋子。也不知道动了他什么东西,惹了陆焕之的不快,一阵吵闹之后,他紧紧地捏着手中那纸,嚎啕大哭,伤心委屈得仿佛一个孩子。
他在躺了几年,苏醒之后,就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糊里糊涂,说话还口齿不清,老仆已经见惯不怪,在一旁低声哄着,见陆柬之来了,才过来诉苦,絮絮叨叨地道:“大公子你瞧,就一张破纸,老奴方才收拾屋子,不小心动了一下,二公子便说我要抢走,闹个不停,还说不认得老奴,非要赶老奴走。”
他唉声叹气,满脸无奈。
陆焕之醒来之后,好些人都不认得了,所幸记得他这个兄长。陆柬之上去哄他。
看到兄长来了,陆焕之的情绪才平复了些。陆柬之问他手中纸张为何。陆焕之看了下四周,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纸递了过来,含含糊糊地说:“大兄你瞧,这是阿弥从前写给我的书信。她也喜欢我。我要好生保管着,千万不能弄丢。万一哪日,她记起了我,要来找我,我若是拿不出这信,她生气可如何是好?”
陆柬之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怔住了。
那是一张从琴谱上撕下的扉页,瓷青粉笺,上有寥寥数列字迹。
那是很久之前,他初次离开建康去往交州,卧病不起,她给他寄来一曲琴谱,对他说,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放开心怀,便处处海阔天空。
琴谱他曾珍重保管,后来却被他的弟弟陆焕之给偷走了,随后,再无下落。
他猜想,它或许已经永远消失了,就仿佛那段云烟般的过往,过去,也就消散无痕了,却没有想到,今日在这里,竟又看到了这残缺的扉页。
他回过神来,微笑着,耐心地哄着陆焕之,直到他擦去眼泪,破涕为笑。
夜幕渐渐降临,夜深了。
书房中未燃烛火,陷入漆黑。
一片淡淡的白色月光,从敞开的门窗里照入,照出案上那张纸的一个模糊轮廓。
陆柬之终于起身,再次来到那架琴前,摸着黑,用手指慢慢地摸索着弦柱,终于调好了琴弦。
他坐于琴后,双手停于弦上,那支曾随了那张扉页到来的曲,便从他的指端之下,如流水般奏泻而出。
一曲终了,余音不绝。
他在黑暗中默坐了良久,终于起身,回到案前,点亮烛台,将那张纸凑近火苗,点着了火。
火光燃着纸张,随着纸张的卷起,慢慢地向上吞噬,也照亮了陆柬之的脸容。
他望着在火光中渐渐消失的字,双眼之中,跳动着一对火苗的光影。
他已是想好,待新朝立后,他便上奏,希望能再去交州,做回那里的太守。
当初离开之时,并未有过不舍,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还想要归去。
而今回想,他却仿佛怀念起了太守府后,当年他时常独自负琴攀登的那座小山头。
人人都有自己的归途。
他知道,那里便是自己的归途。
做一个边陲地的太平太守,闲来负琴登山,偶尔回忆过往,遥望一眼那看不见的远方,知她与所爱携手,一世安好。
于他而言,便就够了。
后记三:
新帝登基、大成立国并择期迁都长安的诏书,一夜之间,通告了建康的各部衙署官员,又经由快驿发散出去,短短时间之内,传遍了大江南北。
神元一年,五月十六日,通往皇宫的南朱雀大门开启,那道更名为神元门的原大司马门前的四方广场之上,列队站满了七品之上,四品之下的京官。
左侧的昌和门开启,蒋弢、冯卫等一列文官,身穿朝服,头戴羽冠,从门里走了出来。
右侧的的东阳门也同时开启,高胤、孙放之、陆柬之、戴渊等人,亦从门里现身。
这些四品之上的大成官员,有来自长安,这些年一直跟随李穆东征西战的有功之臣,也有前朝的旧臣。今日不论出身,只以文武和位阶排序列班,也正暗合了之前传言的新朝取官之法。
接着,重新选拔组建过的羽林军一列、宿卫军一列,从两门之后跟行到了广场之上,分列在跸道两侧。
士兵们皆头顶金盔,身穿铁甲,个个都是英伟挺拔之将,威风凛凛之士。
所有人面向着神元门,神色肃穆,目不斜视,恭敬等候着新帝从门里露面,昭告登基。
辰时正,清晨初升的第一缕阳光,恰好照射在了神元门的那片琉璃瓦顶之上,反射出了一片耀目的金光。
神元门徐徐向着两边开启。
所有的人,立刻都朝门洞的方向下跪。
无数双眼睛,望向了那正在打开的两扇大门。
门洞终于完全开启,高大巍峨。
门洞之后,是一座又一座的更为深远的宫门。
但在门洞之后,却没有他们等待中的新帝出现。
众人一个愣怔,但是很快,跪在最前的蒋弢和高胤等人,已是调转方向,朝着跸道的方向,重新下跪。
伴随着身后传来的一阵马车辚辚之声,其余愣着的官员,纷纷回头,这才反应了过来。
原来新帝竟然不在神元门后,而是乘坐御辇来到了这里。
高桓身着雪亮铠甲,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和李协一道,骑马领着身后的一队人马随扈于侧,队伍行进,发出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之声。
“百官恭迎新君圣驾!”
他威风凛凛,发出的声音中气十足,传遍神元门前广场里的每一个角落。
众人立刻转向,朝着跸道,再次跪拜于地。
广场之上,除了脚下靴履飒飒,肃穆无声。
御辇停下。高桓利落地跳下马背,快步上前,和李协一左一右,开启车门。
李穆从车中登下,出现在了朝臣的面前。
他衮冕衮服,头顶玄表朱里、前后十二旒的帝王冕,身穿日月星山的十二章帝王衮服,神色肃穆,气势非凡,天子之威,尽显无遗。
他现身的一刻,百官无不低头叩首,不敢直视。
“陛下万岁,万万岁!”
众人不约而同,齐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山呼之声,摒息敛气,等待着他穿过跸道,走向神元门。
但是接着,令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
李穆并没有立刻迈步向前,而是转身,伸手朝向车厢,握住了一只纤纤素手,随后,将那女子从御辇之中,小心翼翼地牵引而出。
百官抬起头,因看到的一幕,吃惊不已。
洛神身穿后服,面带微笑,现身在了众人的面前。
她身上那厚重的层层后服,亦遮掩不住已隆起的小腹。
大成开国皇帝李穆,便如此牵着他的皇后,在两旁百官的注目之下,踏着跸道,向着前头的神元门,缓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