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随之扑在了地上,挣扎了片刻,终于翻身,任由钉在后背的箭,一支支地穿胸而出。
慕容替仰面朝天,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穆,一字一字地道:“上天待我,何其不公!是上天要亡我,不是你李穆。你记住……”
李穆冷冷地道:“慕容替,复仇无妨,但若不择手段,乃至丧心病狂,便是人不收,天亦会收。你所言极是。今日乃是天要你你。多少人因你所谓的复仇,家破人亡?你道上天待你不公。你待那些因你枉死之人,又何来的公平?”
他说完,迈步离去。
慕容替嘴里不停地涌血,却自顾呵呵地笑:“这人世上,何来公平?你何曾看到森林中虎狼鹿羊同行?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他咳嗽了起来,声音无比痛苦。
李穆恍若未闻,不再回头。
慕容替独自仰躺在地,双目望着天空中渐渐飘来随风幻化形状的一朵浮云,眼神渐渐涣散,似是自言自语,断断续续,喃喃地道:“这一辈子,从我十三岁后,我就已经死去了……”
“……唯一觉得自己还是活人的日子,便是在义成。那日,天气闷热,你午觉睡去,我坐在地上,偷偷替你摇着扇子打风……”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穆已是出去了十数步路,忽停了下来,转身,盯着地上的慕容替,眼底掠过一道阴影。
“做了皇帝,我却依旧没法安宁。有时我常常想,从前在那片旷野地里,你当时若是狠下心肠,当场杀死了我,那么我就再也没有后来的那些折腾和痛苦了。可惜,你终究还是心软,没有杀我……”
“我本可以让整个建康替我陪葬的。但我没有。因那时,我曾答应过你,你若不喜我屠城,我便不屠……洛阳算我食言了,这一回,我定要记住对你的许诺,尽量少杀些人……”
李穆的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之上,五指慢慢收紧,一步步地走了回来,在周围远处那无数双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一剑刺入了慕容替的胸膛。
剑柄穿心透背,深深地插入地下。
慕容替的声音,戛然而止。唇边凝固着的那一丝笑意,却愈发明显。
李穆神色漠然,拔出染血的剑,再次转身离去。
第167章
这一场历时数月的变乱,随着随之而来的一场雨水,终于平定了下去。
雨水涤荡过建康,冲刷去了废土的焦黑和街道上的血的痕迹,巨坑填平了,城中也慢慢地恢复了秩序,但那段新修补起来的与两旁旧砖有着鲜明分界线的城墙,却仿佛一块刺目的伤疤,时刻提醒着每一个路过的来往之人,就在不久之前,这座煌煌帝京,曾遭受过怎样一段血和火的洗礼。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民众而言,关于长久以来的有关乱世的苦难和恐惧,也是从荣康入城的那日开始,才在他们的生活之中,打下了真正令人不堪回首的一枚烙印。
就在这场沦陷之前,对于有着天然的皇城庇护倚仗的他们来说,似乎天塌下来,也会有皇帝和那群朝廷高官们顶着。江北无论何等战乱连天,所有的流民血泪和水深火热,传到这座城池之时,不过也就只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或愤慨或悲叹或无奈甚至已然麻木的一个话题而已。
朝廷虽不振,建康从定都开始,亦曾屡次遭到来自叛军和北人的威胁,但留在他们印象中的最接近哀民的一次体验,也就是那年的许泌之乱。后来回想,当时不过也就只是举家迁徙,不久便又平安回来,什么都没改变,一番劳顿罢了——便仿佛一块并不如何深重的伤疤,好了,也就揭过,并未给人留下多少切肤之痛。
这一回却是完全不同于往昔。短短不过数月的时间里,他们亲身遭受到了一轮又一轮的劫掠,日日夜夜,生活在死亡边缘的威胁和战战兢兢的恐惧之中。就在那日,当得知军队攻入城中,叛军作鸟兽散时,民众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纷纷涌出家门,冲上街头,和军队一道,围攻着四处逃窜的叛军,发泄般的痛哭之声,遍布全城。
城中的秩序,很快便恢复了,但民间翻涌着的情绪,却并未随之平复。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室与朝廷,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到了泥涂之中。
当高贵华丽的外袍被无情地剥除,露出来一具生满疮疖、爬满蛆虫的腐烂躯体,摧毁了的权威,也就再也无法被扶回神坛,维持着旧日的道貌岸然了。
对皇室的失望和随之而来的强烈不满,宛如一场无形的瘟疫,在坊间迅速蔓延开来。而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关于应天军驻在了京口渡和采石渡的消息,在民间疯狂地被传播。
仿佛嗅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民众欣喜若狂,庆贺不已,没几天,坊间到处便都热议起了曾被朝廷禁言的“国之将兴,白虎戏朝”的传言和那曾出现在“祥瑞”上的“木禾兴,国隆泰”的暗谶。
改朝换代,呼之欲出,人人都在翘首以待,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高胤自然很快便收到了来自这两处的守军的消息。
京口和位于建康上游些的采石渡,这两个渡口,是下游贯通南北的两大军事要塞,一左一右,直通江东,为兵家必夺。
应天军不告而据,这表示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送走刚休养了几天,却不顾身体衰弱,忧心忡忡特意来见自己的冯卫,再联想到这些日来民间沸腾的舆论,心思重重。
考虑再三过后,终于骑马出城,来到石子岗的军营,求见李穆。
李穆明日便将动身北归。高胤入他营帐,见他一袭常服,坐于案后,手旁有一书卷,似刚放下,内页陈旧,已起毛边,书封却系新裱,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惜程度。
高胤眼尖,扫了一眼,认出是诗经卷,心下不禁微微诧异,难以想象似李穆如此之人,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何以随身竟会携此书卷——但他也无意探究,因这并非他来此的目的。
李穆起身相迎,请他入座,寒暄了几句,便问他来意。
他问话之时,面带微笑,自有一种恢廓的气度。
来到路上,高胤曾思绪万千。
无数想说的话,在他的心底盘旋萦绕。
然而,当这一刻,他真的面对之时,那些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沉默着,李穆亦不催他,等待了片刻,见他不言,复又拿起手边之书卷,慢慢地翻了一页。
“敢问大司马,可定好了登极之日?”
仿佛过了很久,终于,高胤听到自己的耳畔,响起了如此一句问话。
话出口后,顿悟是自己所言,他不禁一阵恍惚。
他不知自己何以会突然说出如此一句话。
他更不知,这是自己心底所想,故脱口而出,还是只是对面前此人的一种试探。
无论出于哪一种缘由,显然,都是突兀而不合时宜的。
他下意识想收回这话,微微动了动唇,却又沉默了,只是屏住了呼吸。
李穆缓缓地抬眼,视线从手中的书卷,转落到高胤的脸上。
两人四目相对。
耳畔,传来帐外远处士兵发出的模模糊糊的呼喝之声,愈发显得帐中寂静,静得高胤仿佛都能听到血流反复流经自己胸膛之时发出的阵阵冲刷之声。
短暂的的四目对视,短得仿佛冰冷雪片落在炽热的皮肤之上,很快便消融不见。但在高胤的感觉中,却漫长无比。他竟然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已经许久未曾有过的紧张。
就在他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之时,他看到李穆向着自己笑了一笑。
“待破了大同,灭掉西凉,北伐完毕,应当便近了。”
他如此说道,语气寻常,神色平静,仿佛在和自己谈论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不见半点咄咄逼人之气,但无形之中,高胤却感觉到了泰山压顶般的气势。
那是一种舍我其谁,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和气势。
他的眼前,闪现过白天那几个来求见自己的大虞朝臣,追问:“倘若到时,有不顺者,大司马意欲如何?”
“不顺者,皆诛。”
李穆说道。仅此五字,再无别话。
高胤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起身,开口告退。
李穆亦未再留,送他至帐外,回来,拿起那本书卷,出神了片刻,慢慢仰卧于一张榻上,将书卷覆于颜面,一动不动,宛如入睡。
几个同行而来的部将,正在外头翘首以待,终于等到高胤身影出现,急忙迎了上去。
“高将军,难道真要与应天军再战,以夺回渡口?”
一个副将小声问道。
高胤沉默着。
几人看着他,面露忐忑之色。
高胤的视线,缓缓看了一圈身边之人,问道:“你们心下,作何念头?”
几人起先没有做声,良久,一个副将觑着他凝重的脸色,终于期期艾艾地道:“下头军士,无不想着放马南山……不愿再战了……”
“不是我等惧怯,而是不便和应天军战。”另一人道。
“民众对应天军极是拥戴。军中不少士卒,这几日纷纷收到家人叮嘱,叫不许与大司马作对,怕被乡人指着脊梁骂祖宗……”
“实不相瞒,军心已是不定……自然了,倘若将军有命,末将便是舍命,亦会遵从将军之令……”
几人说完,摒息敛气,看着高胤。
高胤默然了片刻,道:“全部撤回广陵吧。”
几个副将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惊喜之色,急忙接令。
高胤未再多言,从几人身边经过,出了军营,漫无目的地放马而行,最后行至江边,停了下来。
他下马,独立于江畔,望着脚下那条不绝东去的江流,眼前仿佛浮现出方了才那几名对高氏忠心耿耿的部下在听了自己命令之后,露出的喜形于色的表情。
是的,作为高氏的今日家主,他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纵然艰难,甚至带着许多的遗憾,但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这不仅仅是他生而拥有、曾引以为骄傲的士族光荣的没落、旧日皇朝的终结,或许,这也是一个时代的谢幕和离去。
就像他脚下的这片江流,一旦东去,永不复返。
当该来的一切,终于到来之际,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
高胤迎着猎猎的江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他想,他已是做好了准备,等待着,迎接一个新皇朝的到来。
……
最后一场冬雪亦是消融,长安城外,野地里的绿意再次盎然之际,洛神收到了一个消息。
她的堂姐高雍容,一病不起,如今情况很是严重,但日日夜夜,只要醒着,嘴里便会念着她的名字。
高胤派人带来了一封亲笔书信,问她愿不愿意来建康探望高雍容。
李穆是上月初从建康回到长安的,夫妇短暂相聚过后,他便又领兵北上,继续着先前中断了的北伐之战。
等取了雍州,攻下大同,将匈奴人也赶回到他们自己应当去的地方,北伐之大业,也就终于能够如他所愿的那般,得以成就。
洛神期待着,这乱世,和无休无止的战事,也能就此终结。
收到信后,她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南归。
高桓此次并未随同李穆北征。他带了一支军队,亲自护送阿姊,踏上了南下之路。
仲春二月的时节,这一天,洛神再次踏上了建康的地界。
高胤出百里之远,在归辖于建康的宣武城,迎接她的到来。
当夜,洛神暂时宿在城中,预备次日再入建康。
再一次回到建康,回想当初离开之时的情景,早已是物是人非,她的心中,颇多感触。正自思量,忽听人来报,道是冯卫求见。
洛神叫人传他入内。
那场生死劫难,虽然过去已经数月了,但在冯卫的身上,至今还是能见到些残留的痕迹。
他的身体仿佛一直没有养好,步伐蹒跚,身穿大虞朝廷的官服,对着洛神,态度极是恭敬。
洛神依旧是以后辈之礼待他,含笑向他问安,请他入座。
冯卫却执意不坐,说道:“夫人,实不相瞒,冯卫来此,乃有一事,想求夫人出手助力。”
洛神也不勉强,自己入座后,微笑道:“何事?道来便是。”
冯卫上前了一步,突然竟向她下跪,行了一个叩谢之礼。
洛神忙侧身避让,说道:“冯相年长于我,德高望重,我当唤你一声世伯,何事竟对我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冯卫不起,只直起身体,道:“夫人可知,如今朝中,如何议论大司马?”
“如何议论?讲来听听。”洛神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众人皆言,大司马如今有起而代虞之心,陈兵江北双渡,便是明证。倘若真的如此,岂非是挟恩以制,趁危而入?”
冯卫顿了一下。
“从前众人非议大司马时,我便曾当众驳斥,大司马绝非有心作乱之人。如今他却不知听了何人谗言,有如此出格之举动。夫人出身高贵,一向深明大义,当知此举极是不妥。夫人若肯出言相劝,大司马必会听从。”
“今少帝虽驾崩,但宗室犹存,何妨从宗室中择贤而立,以大司马为国辅?”
“至于太后,请大司马和夫人放心,有前车之鉴,太后往后事事定会以大司马为先,再不会重蹈覆辙,听信谗言。倘能如此,大司马不但能全了这社稷再造之旷世奇功,忠义之美名,更将载入史册,万世流芳……”
“谁的社稷?又是谁人定的规矩,这江山的主宰,只能从萧家人中择选?”
洛神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忽从位置上倏然而起,打断了冯卫的话。
冯卫迟疑了下,喃喃地道:“大司马身为人臣,如此取而代之,恐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洛神冷笑:“冯相,我瞧你是已经忘了当日被坑之事了!何人为帝,方造福黎民,你心中分明一清二楚,却还来此,想来不过只是出于几分私心罢了!”
她走到门边,一把打开大门,指着外头:“你可将你方才说与我的话,再说给那些将士去听,瞧瞧他们,答不答应!”
冯卫一时语塞,慢慢面红耳热。
诚然,他之所以会来这里,并非全然出于对萧室的忠诚。
对于这个皇朝,他真正的忠诚,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多。
他只是有一种预感。一旦李穆登基为帝,这个熟悉的南朝,自己前半生已经习惯了的许多东西,恐怕都将翻覆,再也不复存在。
即便富贵依旧能够保有,他亦本能地恐惧于这种改变,希望能够维持如今的这种局面。
就是被这种恐惧所支配,他才明知希望渺茫,还是依旧来到了这里。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从前,荣康献上的那块祥瑞之石。
关于那东西的真相,朝廷之中,远不止自己一人心知肚明。
世上何来祥瑞。都不过是需要的时候适时出现,以达成某种不可明宣的目的罢了。
但是如今,再回想那东西,却一语成谶,竟变成了真。便仿佛于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他已是知道,一切注定,再也不可能撼动半分了。
“夫人,你出身高氏,高氏与大虞休戚相关。今日朝廷,没落至此地步,难道你竟丝毫无动于衷?”
冯卫喃喃出声,只能如此道了一句。
洛神盯着他,忽地一笑,道:“冯公,你方才不是说,大司马不知听了何人谗言,起了作乱之心?我告诉你吧,那人便是我。我向来之所愿,便是做这天下的皇后。”
“我的夫君,如今就要替我实现心愿了,你说,我此刻心情,该当如何?”
冯卫怔住,再也说不出半句别话了,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声告退,转身,黯然慢慢而去。
第168章
次日清晨,洛神抵达建康。
其时尚早,晨曦黯淡,伴着一道沉重的吱呀之声,两扇紧紧闭合的城门,在她面前慢慢地开启。
这辆不起眼的青毡小车,从城门通过,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朝着皇宫而去。
她的到来,和当初的离去一样,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不相干的人,除了此刻已是站在通往皇宫正门的御街上的那一群人。
那一群人,自然也不是不相干之人。
五更不到,天色还黑,他们便陆续赶来这里,翘首等待那辆小车的到来。
这其中,便有刘惠的身影。
今非昔比。江山易主已是板上钉钉的局面,连高胤也默认了应天军的行动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皇朝,就此失去了它最后的倚仗。
冯卫昨夜归来,虽一言不发,但那面如死灰的表情,足以传达一切。
末日已然降临。
怀着忐忑和恐惧的心情,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这就是个最好的机会。
天光大亮,那辆预期中的车,却始终不见到来。
这群人渐渐沉不住气,派人不断地打听,这才得知,就在天亮之前,他们等待着的那辆车,已经改道,从西明门入了建康宫。
洛神步行在宫道之上。早起的执役宫人认出她在晨曦中渐行渐近的身影,露出惊讶而恭敬的目光,随即纷纷跪在道旁,向她叩首行礼。
她来到了太初宫。
兵乱平息,高雍容回宫之后,依然住在这里。
少帝暴死之后,被匆匆下葬,前些时日,朝廷又补办了一场符合礼制的丧葬,别处已然看不到半点痕迹了,唯独这座宫殿,似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而无法自拔,白幡未撤,在晨风之中,瑟瑟飘摇。
殿中光线昏暗,影影绰绰的烛照之下,洛神看到高雍容被左右两个宫人扶着,枯坐在灵位之侧,背影佝偻,仿佛一尊泥胎塑像。
一个宫人上前,俯身下去,低声通报她的到来。
高雍容慢慢地转过脸来,双目浮肿,面色晦暗,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她定定地望着洛神,慢慢地,眼泪涌了出来,溢出眼眶。
“阿弥——你终于来了……”
她颤声道,挣扎着,想从蒲团上站起,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洛神急忙上前,和宫人一道,将昏了过去的高雍容送到后殿,躺了下去,洛神正要叫人去传太医,高雍容眼皮微动,苏醒了过来,伸手抓住了洛神的胳膊。
她的手心夹着潮汗,碰触之处,冰冷而滑腻。
“阿姊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不会抛下这里不管……”
她喃喃地道,眼泪再次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洛神取帕替她拭泪,低声道:“阿姊,我听人讲,你大病未愈,夜夜不眠,这样下去,身体恐怕是要吃不消的。”
“我在替登儿念消孽咒……我夜夜都会梦到登儿……我真恨啊,怎的当时死的不是我……”
“……我宁可死的是我……他还如此小,却惨遭如此毒手……”
她松开了洛神,改而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出。
洛神沉默了下去。
关于登儿的死,她也听闻了经过。道是当时,太后不堪荣康压迫,与几个有心反抗的臣下设局,想要毒杀荣康,没想到非但没能如愿,反而被荣康反制。作为报复,荣康当场杀害少帝,手段残忍至极。
“阿弥,当时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流着泪,哽咽不断。
“荣康恶行,令人发指,臣下皆懦弱,无人能用,我是一心想着除去奸佞,没想到出了岔子……”
“当时那恶贼,以毒酒强灌登儿,我苦苦哀告,盼他放过登儿,我宁愿他取我性命,奈何恶贼不听,为报复于我,竟当着我的面,生生地害了我的登儿……”
她再次失声痛哭,悲痛过度,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倒在了枕上。
一缕凉风,从不知何处的殿角深处无声无息地涌来,掠动烛火,殿内灯影幢幢。
洛神劝她节哀。
她恸哭了许久,哀哀之声,才终于慢慢地止歇,复又慢慢伸手,再次握住了洛神的手。
她红肿着眼眸,抬起视线,落到洛神的脸上,哑声道:“阿弥,如今我方知道,谁人是为忠,谁人是为奸。阿姊极是后悔。当初不该听信刘惠那些人的谗言,竟会对妹夫起了疑心,以至于将妹夫逼走,更害得你也被迫离开建康,有家难归。全都是阿姊的错……”
她再次哽咽了,凝视着洛神。
“阿弥,阿姊向你认错。你可愿意原谅阿姊?”
洛神和她对望着,片刻后,微微一笑,慢慢地点了点头。
高雍容面露欣慰之色,含泪而笑。
“我便知道,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你能谅解阿姊,阿姊实在高兴。阿弥你放心,阿姊再不会听信外人之言了。从今往后,妹夫还是我大虞首臣,国之重器,朝廷之事,更是要多倚仗妹夫……”
洛神不语,静静地看着她说个不停。
高雍容打住,看了眼洛神,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视线投向那座看不到的灵堂的方向,眼眶再次泛红了。
她拭去眼角的泪光,定了定神,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头又道:“阿弥,经此劫难,阿姊本已无心朝事,想着若能抽身,下半辈子静心老死,便已是最大造化。奈何如今人心不定,阿姊身居此位,实在无法脱身。前些时日,众臣纷纷上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劝阿姊于宗室中择贤,认作继子。阿姊思前想后,为社稷计,也只能如此了。广安王有一子,年纪适合,聪慧过人,阿姊有意过继。你以为如何?”
洛神的视线,从她露在袖口之外的那半只不经意间紧紧捏拢、指节苍白的手上抬起,注视着她,颔首。
“阿姊若有合适之人过继为子,自然是件好事。”
高雍容眼底掠过一道如释重负的光芒,立刻紧紧抓住洛神的手,道:“有阿妹你这一句话,还有何事不成?阿姊放心了。阿姊这就召集群臣,宣懿旨,尽快公布天下,我大虞,不日便新帝登基,以安天下万民之心。”
她说完,转头高声呼人入内,叫了几声,却不见人来,皱眉正要再提高声音,却听洛神说道:“阿姊,你未听明白我的意思。方才我是说,阿姊痛失爱子,伤心不已,倘若能得一继子,往后代替登儿承欢膝下,以慰余年,自是好事。至于别的……”
她从榻沿之上,慢慢站了起来。
“至于别的,阿姊自己方才既也说了,无心朝事,往后便不必为难,安心养病。朝廷之事,阿姊不必再费心了。”
高雍容微微一顿,慢慢地抬头,视线落到洛神的脸上。
“阿弥,你这又是何意?”
她喃喃地道,眼皮子微微跳动,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意。
“我是说,朝廷之事,往后阿姊不必插手。”
“并且,恐怕也容不得阿姊,你去再插手了。”
洛神看着她,一字字地说道。
高雍容脸上的笑意仿佛突然间被冻住了。
她盯着洛神,嘴唇渐渐地发抖,颤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对我如此说话?我是当朝太后!”
“阿姊,姐妹二十余年,你要见我,我便从长安来此见你。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晚了。时至今日,家事勿论,国变至此地步,你扪心自问,你的所想,还有可能吗?”
“我劝阿姊,与其还执着于昨日,不如放平心为好。李穆非赶尽杀绝之人,何况你我姐妹。只要你愿意,我能保证,往后,你的封号、地位、食禄,比起从前,概不会少。”
高雍容直挺挺地昂着头颅,死死地盯着洛神,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突然,她发出一声充满愤怒的尖叫,整个人宛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朝着洛神扑来,探身而出时,一下失了重心,整个人从床沿上跌了下去,扑在地上。
她抬起头,面上再不见方才的脉脉温情了,双目圆睁,手指着洛神,厉声叱道:“你的良心呢?你小时候被毒蜂叮咬,若不是我舍身救护了你,你早就已经死了!今日一切,便是你对我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