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陆雪征是要乘车前去叶公馆,随行的只有一个充当汽车夫的李纯。李继安的汽车毫无预兆的迎面冲撞而来,这让李纯先是一打方向盘猛然避开,随后一脚踩下刹车,回头对着陆雪征低声说道:“干爹,他们来了。”
陆雪征坐在后排座位上,本是正在捧着一份小报阅读,如今听了这话,便抬头向窗外随便扫了一眼,同时若无其事的答道:“哦。”
这时,一辆军用卡车从后方驶来,紧抵着陆雪征的汽车停下。年轻力壮的士兵们络绎跳下,也没有立刻端枪,单是列队分为两排,将陆雪征的汽车夹在了当中。
陆雪征抓紧时间,把报上这篇《猎艳记》的最后两行匆匆读完。正当此刻,对面的李继安已然推门下车,走了过来。
李继安早已忘记了陆雪征的相貌,所以在敲响车门之前,特地先低下头,隔着车窗向内射出了目光。偏巧陆雪征刚刚卷好小报放到一旁,顺势扭头向外一看,正好与李继安端端正正的打了个照面。
李继安那两道眉毛生得好,浓秀英武,黑眼珠子也是乌溜溜的放亮,精光四射。陆雪征实在是觉着这人相貌出色,故而向他微笑着一点头,又伸手推开车门,将一条腿伸了下去。
脚踏实地的踩稳当了,他探身而出,非常和气的问道:“李团长,身体好了没有?”
李继安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种温柔态度,倒是感到了意外。再次上下打量了陆雪征,他见对方衣着普通,既无威风也无杀气,就说是相貌英俊,可也英俊的毫无特色——不怪自己在一见之后,就将此人的模样忘了个一干二净。
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他也作出了回应:“陆先生的金面,可真是难得一见啊!”
陆雪征笑了,和声反问道:“所以李团长带了这么多人,前来围观在下的金面?”
李继安刚要回答,忽然感到周遭空气异常。扭头环视了四周,他惊讶的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有那便衣青年三三两两的围拢过来,一个个神情凶恶,有的两手空空,有的则是大大方方的握了砍刀斧头。
这些人一声不吭,越聚越多,游魂一般慢慢靠近,甚至还有人亮出了手枪。隐蔽在路口拐角预备支援的六十名李团卫士见势不妙,一路小跑而来围住李继安。李继安却是嫌这些人束手束脚的碍事。一把推开挡在身边的几名卫士,他上前一步高高抬腿,一脚踩到了了陆雪征汽车的发动机盖上;随即纵身向上一跃,他利利落落的转身迈上了汽车车顶。
居高临下的放眼一望,他不禁笑了一声——就这么几分钟的功夫,这一条街上竟然已是人山人海了!
便衣青年还在从四面八方涌将过来,无人喧哗,一片寂静,只有脚步声低沉杂沓的响起;刀锋斧刃寒光凛凛,在阳光下闪烁刺目。
李继安向下面对了陆雪征,眯起眼睛说道:“陆先生,行啊,你是厉害。”
陆雪征仰头望向了他,心平气和的微笑答道:“下面的小兄弟们不懂事,让李团长见笑了。不过话说回来,小兄弟们可以不懂事,但我们作为上边的人,应该懂事。”
说到这里,他忽然收敛笑容,同时向上伸出了一只手:“李团长,我很有意请你共进午餐,不知你可肯赏光啊。”
李继安没想到陆雪征是这样的性情手段。双手叉腰站在车顶犹豫了一下,一阵轻风吹拂而来,他摘下头上军帽,忽然感觉不冷不热,十分舒适。
再次低头望向陆雪征,他见对方依旧保持着向自己伸手的姿势,神情诚挚。那只手很是洁净,手指修长,指甲剪的短短的。
顺手把军帽扔向了卫士群中,他弯腰握住了陆雪征的手,而后跳回地面。这次正视了陆雪征,他随口说了一句:“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哪知他话音未落,陆雪征忽然变脸。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向后一搡,陆雪征把他狠狠的摁在了车门上:“你NND说什么?”
李继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个譬喻,有点像是骂人了。
满不在乎的直视了陆雪征的眼睛,他真有心拉开架势和对方打上一架。不过转念一想,此刻双方力量相差悬殊,自己到了人家地盘上,似乎不是个单打独斗的好时机。抬手用力格开了陆雪征的双手,他扭着脖子扯了扯衣领,口中低声解释道:“我文化低,言语不当,你见谅吧!”
陆雪征这时就不再给他好脸色看了。一手拉开汽车车门,他头也不回的说道:“我来带路,李团长跟上就是。”然后弯腰钻进车中,“咣”的一声摔上了车门。
李纯按响喇叭,缓缓的发动汽车。周遭的便衣青年自动让开道路,李团的卫士们也自行撤到了路边。李纯绕过挡在前方的李继安座车,向前渐渐加速驶去。而李继安跳上汽车,只好是紧随其后,牢牢跟上。
第55章 妙语相谈
陆雪征这边刚一动身,早有人去通知了苏清顺。及至陆雪征的汽车抵达饭馆,苏清顺已经等候在了饭馆门前。
走上前来拉开车门,他对着陆雪征一鞠躬:“干爹,雅间安排好了。”
陆雪征一点头,然后背着手转过身来,等待李继安。而李继安随后下了汽车,抬头向陆雪征这边一望,就见他已经恢复了和颜悦色,春风似的一派自然。
“哟!”他磨牙霍霍的向陆雪征发笑:“陆先生不生我的气了?”
陆雪征微笑答道:“无心之过,生什么气?不生气。”
李继安所在的世界里,一直全是兵匪横行,没想到城市中的流氓大佬们也会拥有如此势力;但是话说回来,陆雪征再怎样嚣张,如今毕竟是主动来请自己吃饭,也就算是示弱的表现了。两人相对坐在雅间内的大圆桌前,陆雪征从伙计手中接过菜牌子,先是上下浏览了一番,而后抬头对着李继安一笑,随手把菜牌子递还给了伙计:“两碗炸酱面。”
伙计虽然早就受过苏清顺的嘱咐,可是如今听了这般要求,还是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是,请问您要大碗的还是小碗的?”
陆雪征探头询问李继安:“李团长要大碗的还是小碗的?”
李继安有点发懵:“我……大碗的。”
陆雪征转向伙计:“两个大碗。”
伙计原地停留了两秒钟,见陆雪征再无其它吩咐,便立刻转身退下。而李继安万没想到陆雪征大张旗鼓的请自己到这样阔气的一家大馆子里吃饭,竟然只点两碗炸酱面,不禁莫名其妙——殊不知,在陆雪征心目中,他也就是一碗炸酱面的份量。
正在这时,陆雪征面对门口发出了呼唤:“李纯!”
房门一开,李继安抬头望去,就见一个挺漂亮的孩子脑袋伸了进来:“干爹。”
陆雪征吩咐道:“去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不要等我吃饭。”
漂亮脑袋应声缩了回去:“是。”
然后陆雪征翘起二郎腿向后一靠,不说话了。
房内安静了片刻,李继安见陆雪征垂下眼帘,心不在焉的单是呆坐,便出言问道:“陆先生可是有约在身?”
陆雪征笑了一下:“小事,没关系。”
李继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来,我今天在陆先生这里,可以算是大事了?”
陆雪征抬起头,慢条斯理的答道:“李团长,再加上李团长所带的一百名卫士,一共一百零一人围住了我,这不算大事,什么算大事?”
正当此时,雅间房门一开,伙计用大托盘把两碗炸酱面端进来了。
大碗炸酱面果然名副其实,碗大如盆。陆雪征抄起筷子,然后对着李继安一点头:“李团长,请吧。”
李继安也拿起了筷子:“陆先生,我不客气了。”
然后两人开始闷头拌面。
炸酱面这种东西,天生就不是斯文的食物,没有小口品尝的道理。陆李二人相对大嚼,一口吞下一团面条。一时雅间内不闻谈话声,只听碗筷响。如此直过了十多分钟,陆雪征才率先放下了筷子。
李继安随即咽下了最后一口面条。抬眼望向陆雪征,他没话找话的说道:“陆先生饭量不错啊!”
陆雪征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彼此彼此。”
李继安又道:“陆先生的拳脚功夫也不错,有时间,咱们两个切磋切磋?”
陆雪征摇头说道:“抱歉得很,我从不与人切磋。拳脚往来,总是一件伤和气的事情。”
李继安冷笑一声:“陆先生,我李某人虽是初来乍到,可也知道你的身份。凭你陆先生干的这份生意,还会怕和人拳脚往来吗?”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既然李团长也知道自己是初来乍到,那就还是不要妄自揣摩旁人为好。”
李继安听到这里,发现陆雪征话语不多,句句噎人,心里就腾起了一股子火焰,然而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道:“陆先生言辞有力,不愧是这天津卫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陆雪征微微一笑:“什么数一数二,那都是笑话。无非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互相恭维出来的名声罢了。”
李继安盯着陆雪征:“哦?这个‘敬’字,似乎是大有学问。陆先生可否向我讲讲其中的玄妙?”
陆雪征迎着李继安的目光笑道:“无它,‘识相’二字而已。”
李继安向他略一拱手:“受教了,多谢。”
陆雪征和蔼可亲的答道:“不敢。”
李继安发出感慨:“陆先生不但功夫好,说起话来也是有理有据,正是被窝里放屁,文武双全;又好比孔夫子的卵袋,文绉绉啊!哈哈!”
陆雪征听他又用粗俗俚语打趣自己,不禁一皱眉头,颇想冲上前去将对方臭揍一顿。而在另一方面,李继安已经在臆想中暴捶陆雪征了。
两人心有灵犀的抬眼相视了一瞬,陆雪征随即若无其事的扭开了脸。
李继安依然凝视着陆雪征,第一次发现了他眼角处的泪痣。
于是他就暗暗的一笑,感觉这痣长的挺俏皮,还怪好看的。
这二位在心中将对方打了个半死,而后起身走到饭馆门外,颇为友好的分手告别。陆雪征,因为不愿招惹是非,当初还曾打算付给李继安一笔医药费,然而今日亲耳倾听了对方的妙语,真是发怒还来不及,如何还肯给他钞票?想到李继安野调无腔,居然把自己比作不叫的狗和孔夫子的卵袋,他坐在车中拿起小报,直看了两篇桃色新闻,才把那种愤懑渐渐冲淡了些许。
陆雪征刚刚抵达叶公馆,叶崇义也从外面回来了。他近来心情大好,竟也起了几分上进的心思,把从股票上赚得的钱财积攒起来,在外面购买了两处房屋,租出去吃瓦片,正是一桩长久的营生。
他知道陆雪征不讲大话,说要养活自己一辈子,就真能养活自己一辈子。不过凭他叶四爷的出身和本事,还不屑于去吃陆家的饭。
进门看到陆雪征,他当胸便是一拳:“中午你说来不来,跑哪儿去了?”
陆雪征抬手捂着胃部缓缓揉搓:“半路上被人拦住了,差点动了手。”
叶崇义一听这话,立刻收敛怒气,关切问道:“谁?你吃亏了吗?”
陆雪征摇了摇头:“我早有防备,没吃亏,只吃了一碗炸酱面,味道还很不错。你要是也想吃,晚上我带你去。”
叶崇义看他的确是安然无恙,便又欢喜起来:“我不吃炸酱面,咱们去起士林吧!”
陆雪征不肯陪叶崇义出去招摇过市,故而找出借口推三阻四,从今天拖到明天,从明天拖到后天,最后拖到了七月份,叶崇义发了脾气,陆雪征才无可奈何的随他出门逛了一圈。
夏日傍晚是最为美丽怡人的,两人在外面流连许久,当晚又如同交颈鸳鸯一般亲热了一夜。哪知到了第二日上午,就听说日本军队公然向宛平县城开了炮,两国恐怕是要开战了!
第56章 沦陷时节
陆雪征独自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单手拿着一只玻璃烟灰缸,他默默的深吸一口香烟,而后低下头去,向烟灰缸内轻轻一弹烟灰。
外间忽然遥遥的传来一声爆炸巨响,玻璃窗子被震的嗡嗡直响。蜷缩在陆雪征脚旁的小灰猫骤然站起来,毛发皆竖,却是并没有叫出声音。
戴国章微微弯着腰,快步从外走了进来。垂下双手停在沙发一旁,他低声说道:“干爹,日本军队进城了。”
陆雪征扭头望向了他,轻声问道:“唐家那边如何?”
戴国章思索着答道:“唐家已经快要散了,唐旅长自从带兵上了前线之后,一直没有音讯,都说恐怕是要不好。那个盛国纲师长,据说倒是已经跑回来了。”
陆雪征点了点头,忽然扭头大声喊道:“李纯!”
李纯答应一声,从外面颠颠跑进来,就听陆雪征问自己道:“还没有找到叶崇义吗?”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恪守着第一跟班的本分,极力克制住了这些天的焦虑疲惫,用分寸得当的声音答道:“干爹,现在电话不通,和叶先生联系不上。也派人去叶公馆找过了,叶家仆人说叶先生在市区内的房子全被炸平了,还有一家百货公司,一家俱乐部,叶先生都是大股东的,也被炸了。叶先生不听人劝,出门看形势去了!”
陆雪征垂下眼帘,将手中烟头狠狠摁熄在了烟灰缸里,嘴里同时咕哝道:“这个疯子!”
然后他欠身向前,把烟灰缸放到了茶几上:“继续找,一旦找到,就把他——”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李纯察言观色,立刻接道:“接到这儿来?”
陆雪征思索着摇了头:“不好,我怕他受了刺激,更要闹人。还是把他送回家里去,留下人看守他,不许他再乱跑。”
李纯答应一声,转身向外跑去。而陆雪征这回转向戴国章说道:“你现在不要急着回北平,租界里安全。”
戴国章一躬身:“是,干爹。”
陆雪征挥了挥手,随即弯腰抱起小灰猫,又向后依靠了过去。
戴国章无声退下。
手指穿过小灰猫的厚软皮毛,陆雪征垂下头,用温柔与温度一点一点的安抚了小灰猫。又一阵闷雷般的爆炸声音响起来,小灰猫娇弱的蜷在他的大腿上,细细的骨骼在他那手掌下均匀颤抖。
陆雪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与“亡国奴”三个字扯上关系。他向来不关心时政,旁人说起九一八,说起满洲国,都让他感觉遥远,入得了他的耳,入不了他的心。
然而,日本军队的确是已经开进天津了,日本飞机的确是已经轰炸市区了。屠杀正在进行,难民们扶老携幼的向租界内冲击,人山人海,于是外国士兵架起路障,彻底封锁了出入街道。
民族大义这些道理,陆雪征平日从来不想不提,但他是懂的。
天津卫从此变了世道。中国军队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他没有自信,不知道。
八月一日那天,杜小东在大街上偶然逮到了叶崇义。李纯当时没向他交待明白,所以他不假思索的把叶崇义塞进汽车里,一路押到了陆雪征面前。
陆雪征这些天对他遍寻不得,存在心里几乎成了病,如今骤然见了面,真恨不能给他一巴掌:“兵荒马乱的,你跑哪儿去了?”
叶崇义烟熏火燎的脏。倚着窗台站住了,他抬头对着陆雪征欲言又止的一笑,是惨笑。
这半年,因为一心上进,想要置办点扎实的基业,他把手中钱财全投到了房子和生意上。哪曾想大战从天而降,他瞬间就坠入了倾家荡产的苦境。
他往日那样能哭能闹能发疯,到了这般时候,却是异常的冷静下来,也许真是受到了大刺激。陆雪征见了他这个状态,也就不忍心再多加斥责了。
陆雪征打发叶崇义去洗漱更衣,又让厨房做了一碗软烂的汤面条,热腾腾的送到了餐厅里去。眼看着叶崇义心事重重没有食欲,陆雪征走去关好餐厅房门,而后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默然无语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本存折,他将其掖进了叶崇义胸前的衬衫口袋里,顺势用指头在他胸口一弹:“傻子,别难过,咱们有钱。”
叶崇义放下筷子,低头抽出存折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存有的金额乃是二十万元整。陆雪征拉着椅子向他靠近了些,又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这钱是给你的,你可以零取着使用。要是担心不方便,等外面太平了,我带你去银行,把这存折改成你的名字,好不好?”
叶崇义手捏着存折,忽然转过身来向前一倾,依偎在了陆雪征胸前。
陆雪征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乖乖,有我呢,不用怕。起来吃饭,吃饱了就上楼睡觉去。”
叶崇义坐直身体面向餐桌,抄起筷子开始往嘴里扒那汤面条。
他的眼睛是红的,不是心疼失去了钱,也不是欣喜得到了钱。陆雪征待他这样好,他觉得纵算是眼下天崩地裂,他此生也是无憾了。
叶崇义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条,而后被陆雪征撵去卧室,上床休息。他让陆雪征陪他,然而陆雪征心里有事,躺不住。
陆雪征下了楼,把戴国章叫了来。
两人走进幽暗沉静的客厅内,陆雪征停在窗前向外望去,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唐安琪是个灵活的人,应该不会在战场上殉国。你派人出城到处找一找,我怀疑他是流落在外,回不来了。”
戴国章一点头:“是,干爹。”
唐安琪是陆雪征唯一的朋友,说起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唐安琪往日对他一贯豪爽仗义,他嘴上不说,心里有数。
唐安琪仗义,他也得仗义。到了这个时候,他能救一个算一个。据说城外战火连绵,人命已经是一分钱都不值,幸亏唐安琪那模样实在不像个兵,也许走了好运气,能逃得一条活命。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天津市面上大概恢复了安宁,新政府也全面建立了起来——当然只是傀儡而已,真正的掌权者全是日本军人。又因为华北一片混乱,所以投日的汉奸军阀们也各自拥有权力,抖起了威风。
在这样一个令人眼花缭乱而又苦不堪言的新世界里,大凡有一点骨头的人,都关了大门蹲在家中守节;而陆雪征也静静的在租界内蛰伏起来,不肯露面。
天津从来都是个繁华地方,和北平相比,另有一番复杂。有日本军人想要见一见“陆老板”,那意思是说陆雪征势力颇大,可以和青红帮的老头子们划作一级,如今正应该投身到新政府里,担个一官半职,开辟一条光明伟大的前途道路。
然而陆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日本军人硬是找不到他。
第57章 第一人
杜小东在市区内开了一间旅馆,不算很大,但是地段很好;而且里面装潢美丽,同时提供美女与鸦片,故而倒也财源滚滚。
旅馆万幸逃过了战火与轰炸,屹立不倒,哪知这天莫名其妙的,忽然就来了一大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说要接收旅馆充作兵站。杜小东为人一贯暴躁霸道,如今闻讯赶来,火药桶似的对着日本士兵大吵大骂,又指挥手下随从,要把这群不速之客撵将出去。
在这混乱之际,一名日本军官不声不响的走上来,抬手对着杜小东就是一枪。杜小东随着子弹的力道向后一纵,仰面朝天的跌了下去。
场面静了一瞬。随即有人冲上前来扶起杜小东——杜小东双目圆睁,心口已被打出了一个血洞,哪里还能活命?
旅馆内外立时陷入大乱。日本军官洋洋得意的退到后方,面对着群情激奋的中国人,他抬手做了个手势,下了“射击”命令!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杜小东这一支人马在枪林弹雨般的扫射中,死绝了。
旅馆并没有当真关门大吉变成兵站。经过一番改建修饰后,旅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富丽宽敞的日本大料理馆。
天热,尸首存放不住,停了三天便办了丧事。
陆雪征厚葬了杜小东,而在杜小东入土后的第五天夜里,当初带兵前来强占旅馆的日本军官,在那家大料理馆的门口,被人乱枪打死了。
日本军官的死亡引发了全城的大戒严,无数无辜的百姓被日本宪兵当成嫌犯抓进了大牢,从此没命再见天日。而刺杀案的始作俑者们躲在租界内,倒还是一派安然。
有日本特务进入租界,在陆公馆附近徘徊不已,企图捕捉陆雪征的行踪。然而时光易逝,转眼间已经到了深秋时节,日本特务居然还不能确定陆雪征是否真的住在此处。
陆雪征并没有搬家——现在租界是平津之中最为安全的区域,起码日本军队不可能公然开进来任意屠杀。当然,明杀不能,暗杀还是可以的;不过他是这行业里的师祖,门口那几个日本特务,目前还奈何不了他。
在为杜小东烧过“七七”之后,苏清顺、李绍文等二十多人各自乘坐黑色汽车,在保镖的簇拥下招摇过市,公然来到陆公馆,向陆雪征问安。
二十多辆汽车沿街停靠,因为道路不长,所以车队见首不见尾的在路口拐了弯,是条弯曲的一字长蛇阵。车门开合的“砰砰”声此起彼伏,一队巡捕从前方经过,不敢干涉,只做不见。
躲在暗处的日本特务伸着脖子瞠了眼睛,这回终于能够确定陆雪征的所在了。
戴国章迎出来,把苏清顺等人引入了楼内客厅。
今日天阴,乌云盖顶,正是一副风雪欲来的架势。客厅内没有开灯,冷飕飕的一片昏暗。陆雪征抱着小灰猫,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
戴国章领着众人向他弯腰一躬,口中齐声唤道:“干爹。”
陆雪征抬眼望向了这群干儿子,见他们一色黑衣打扮,便点了点头,慢条斯理的说道:“好,杜小东是你们的兄弟,他没了,你们应该为他戴孝。”
干儿子们这回放轻了声音,统一的垂头答道:“是。”
陆雪征弯腰放下小灰猫,随即挺身站了起来。单手插到裤兜里,他缓缓的在人前来回走了一趟,而后停下脚步,望着众人平静说道:“如今的天津卫,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你们都把爪子给我往回收一收,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我们总不至于要到日本人的手里讨饭吃。哪个要是把日子过到没米下锅了,那就过来找我,干爹有钱养活你们。”
干儿子们又是轻轻的齐声答道:“是。”
陆雪征忍住一声长叹,低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其实他不是特别看重杜小东——杜小东这人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近几年来,也就只有他还敢和金小丰瞪眼。他预料着杜小东活不到老,可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的横死!
盖棺之前,他曾经去看过一眼。杜小东死不瞑目,苏清顺和李绍文轮班用手为他摩挲眼皮,又反复保证会为他报仇雪恨,可他仍然是闭不上眼,也许是生前豪横惯了,现在咽不下那一口气,也不稀罕让旁人来替自己报仇。
小灰猫无声无息的走过来,用身体磨蹭了陆雪征的裤脚。陆雪征俯身抱起了它,然后向外挥了挥手,低声说道:“回去吧。”
干儿子们一起答应了一声,规规矩矩的络绎转身走出门去。待人散尽之后,李纯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对着陆雪征说道:“干爹,我回来了。”
陆雪征心不在焉的一点头——叶崇义这两天又有了发疯的征兆,所以他让李纯把这个货送回家去了。
李纯又道:“叶先生还是生气,让您明天过去瞧他。”
陆雪征没言语,低头把一根手指送到小灰猫嘴边,让它轻轻的啃咬游戏。
第二天,一位幸福机关长前来拜访。幸福机关长名叫幸福次郎,身着便装,满面春风,热情奔放的想要同陆老板交个朋友。对于这样一位不速之客,戴国章用出杀手锏,派出了一名手下随从去做接待员。该随从在投奔戴国章之前,是在北平天桥摆摊说相声的,因为语速太快,时常能把北平方言说出外国话的效果。笑呵呵的坐到了幸福机关长面前,这位随从先是表示陆老板昨天下午去了北平,然后话锋一转,开始滔滔的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