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龙相忽然开了口,“你有办法对付他?”
他冷不丁地说了话,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惊了一下。随即徐参谋长答道:“那不难,什么问题都可以谈。他不合作,我就找他的顶头上司去!”
龙相又问:“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徐参谋长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病床旁边,“少爷,说实话,你还想不想继续带兵了?”
此言一出,病房中安静了一瞬。露生什么都没想,单是下意识地望向了龙相。而龙相睁着眼睛看着徐参谋长,脸上却渐渐露出了笑容。
这不是个好笑,又酸又苦又带刺,“怎么了?叔叔?这话是打哪儿说起来的?我带兵?我哪还有兵?我身边就剩了个露生,我带着露生打天下去?”
徐参谋长笑道:“你没有兵,可我有啊!”
露生被徐参谋长这句话彻底说糊涂了,并且从直觉上,他感觉这老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老家伙对龙相究竟是好心还是歹意,他始终拿不准——他只拿得准自己。一双眼睛瞟向龙相,他忽然来了一点奇异的兴致,想要看看龙相到底会如何反应。
龙相,这个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人,此刻却异常地平静。平平展展地躺在床上,他连姿势都不变一下。
“你有兵,跟我有什么关系?”龙相问徐参谋长,“当初你不是说咱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徐参谋长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那时候不是让你气糊涂了吗?许你小的有脾气,就不许我老的也有脾气了?话说回来,我老天拔地地从北到南找到你这里了,这还显不出我的一份诚心吗?”
“你找我,要干什么?”
徐参谋长盯着龙相的眼睛,莫测高深地低声说道:“只要你愿意,叔叔立刻想法子让你东山再起!”
这话一说,龙相的眼睛立时一亮,露生的脑子里则是轰然一声。
这姓徐的老家伙戳中了龙相的死穴——龙相是个皇帝迷啊!
果然,龙相又沉默了,并且沉默得很长久。徐参谋长并不追问,却转而和露生谈起了闲话,又张罗着派人过来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露生茫茫然地敷衍着他,没忘记让他出面去找陈有庆交涉一番。赔礼出钱都好办,只要陈有庆别这么没完没了地追杀他们就成。
一个多小时之后,徐参谋长告辞离去,病房里又只剩了露生和龙相两个人。露生拧了一把毛巾,给龙相擦了擦脸和手,问道:“听了他的话,你动心了吧?”
龙相笑了一下,“没想到我现在还有一点儿价值,我以为我是彻底完蛋了呢!”
露生心里一惊,“你真想和他走?”
龙相答道:“我再想想,不一定。你听出他的意思了没有?我这俩角到底是没白长,队伍里还有不少老人儿都认定我是真龙天子,专服我一个呢。没了我,他一个人镇不住场面!”
露生看他那张惨白的面孔上竟然显出了几丝得意神色,心里登时腾起了一股火,“既然你那两个角那么有用,怎么一出事就要我去救呢?”
“吉人自有天相嘛!就因为我长了这两个角,出了事才会有你去救我的。你看别人落了难,怎么就没人管呢?”
露生看着他,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从这一天起,病房门外多了徐参谋长派来的保镖。医院是洋医院,通行的也是洋规矩,并不欢迎保镖们在走廊里成天地走走坐坐。于是没过多久,连保镖带主人,一起识相地出了院。
龙相断的是肋骨,可不知怎么搞的,养了一个多月,养软了两条腿,又开始把露生当驴马使唤。露生背着他出医院,背着他进家门,他像个讨债鬼托生的儿子一样,非常坦然地趴在露生背上不下地。
露生现在有点摸不清他的底细。这天傍晚,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纳凉,露生试探着问道:“老徐这几天倒是没露面。”
龙相仰着脸看银河,显出个很俊俏的小下巴,“他不是去找陈有庆谈判去了吗?大概还没谈出结果吧!”
“我看他这一回倒是真热心。”
龙相嗤笑一声,“巴结我嘛!”
露生犹豫了一下,随即反问道:“那你吃不吃他这一套呢?”
龙相盯着夜空,黑眼珠反射了楼门前的电灯光,闪闪烁烁的,像是两颗大星星,“再看吧,我还没有想好。”
露生往椅子里一靠,“我看你已经活了心了。”
龙相转向了他笑道:“我混得有头有脸了,你难道不也跟着占便宜?你瞧瞧,我刚倒台,就让姓陈的揍没了半条命,可见人没权没势就是不行,光有钱都没用。”
露生静静地盯着他,“那你是打定主意要跟他回去了?”
龙相一摆手,“啰唆!我说我再想想,你总追着我问什么?”
露生站了起来,甩着手往楼里走,“蚊子太多,进来吧。”
露生几乎是来了兴致,要看看龙相的取舍去留。
他倒要看看这个东西会怎么办!
徐参谋长的奔走很有成效,而陈有庆,据说,也并不能够常驻上海报仇,所以在离开上海前夕,他借坡下驴,同意坐下来和徐参谋长谈一谈条件。条件很简单,他可以饶龙相一命,但龙相须得给他两百万元。至于白露生——艾琳没有继续强烈要求宰了这小子,那么他也就不提了。
龙相对此没意见,两百万就两百万,反正他出得起。露生也没意见,因为他早就存了破财免灾的心,只要能免了灾,破多少财都不是问题。到了交钱这一天,徐参谋长让露生出面去交钱,露生用箱子拎着钞票见了陈有庆,就见陈有庆意气风发,和当年那个乡下小子相比,简直就像脱胎换骨一样。
两人见了面,意外地很和气,气氛好得露生自己都纳罕。两个人都没提龙相,也没提艾琳,露生问他“什么时候办喜事”,他笑呵呵地回答“快了,回了北边儿就办”。
露生想他倒是真爱艾琳的,比自己强。自己的心思不纯粹,无论爱恨,其中总夹杂着种种牵绊。可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陈有庆毕竟是个小新贵,两百万对他来讲,还是一笔有点吓人的巨款。像是怕露生会半路反悔一样,他匆匆地收下了钱,随即就有了一点要把露生恭送到千里之外的意思。露生也看出了他的心事,当然就很识相地成全了他。离开陈家的时候,他心里也很轻松。孽债总算是了结了一桩,龙相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被仇家捉去打个半死了。
露生轻松了整整一路,什么都没想。陈有庆他不想,艾琳他不想,甚至连龙相,他也不想。走到一半,他钻进一家小咖啡馆里坐下来,慢慢地喝了一大杯可可。可可很甜,并不很合他的口味,他纯粹只是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一坐。他太累了,而且无人可以诉苦。对龙相诉苦等于对牛弹琴,搞不好还会自取其辱,被他那一嘴畜生话气个七荤八素。丫丫是能够可怜他的,可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她了。
一杯可可进了肚,他付账起身,一鼓作气走回了家。
龙相在家里等着他,见他回来了,便很好奇地赶出去向外望了望,然后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走回来的。”
“老徐没送你回来?”
露生摇摇头,“去的时候,我带了那么多钱,不能不坐一次老徐的汽车;回来的时候我是空手,干吗还要麻烦人家?我让汽车夫先走了,自己溜达了一路。正好今天不热,散散步很舒服。”然后他抬头对着龙相一笑,笑得龇牙咧嘴,“两百万,没了。你这条狗命真不便宜!”
龙相绕到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纵身一跃,“小家子气!两百万算什么?有朝一日权在手,两千万都是小意思!”
两条腿盘到露生腰间,他不管露生是否禁得住自己的分量,顽童上树一样自顾自地攀爬胡闹。露生摇晃着站稳当了,从那话里品出了一点意思来,“有朝一日权在手?你——”
沉吟着拖长了声音,他没有把话问完。而龙相从他身上跳了下来,三步两步地蹦到了他面前,“怎么?你不信?实话告诉你,我现在要兵要权都是很容易的事情,老徐溜须拍马地请我回去呢!”
露生愣了愣,随即反问道:“你相信他?”
“有什么不信的?他用不着我的话,干脆别来找我就是了,总犯不着千里迢迢地特地跑过来骗我,是不是?”
露生哑然片刻,末了说道:“我不同意。”
说完这话,他绕过龙相往楼上走,心里带了一点气。这个疯子,他想,刚还了阳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家是两个人的家,他那条狗命也是自己救回来的,凭什么他说留就留、说走就走?他和自己商量过了吗?
露生气冲冲地洗了个澡,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龙相一直没上来,于是他等了片刻之后,便悄悄往楼下走。走到一半,他停了脚步,听见龙相正在客厅里打电话。龙相的声音不算高,又只有片言只语,所以露生也听不清楚那言语的内容。但龙相在本地是没有亲人朋友的,能够和龙相通话的人,当然只有刚到的徐参谋长。
“噢。”露生在心里说话,话只有一个字,语气是恍然大悟,“噢!”
“噢”完之后,就没别的话了,也没别的思想了。露生转了身往卧室里走,心里一瞬间像是想了无数事情,然而究竟想了什么,却又茫茫然地不知道,仿佛头脑宣告了独立,再不和他的灵魂通声气了。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地清醒了。门外有清楚的脚步声音,是龙相在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他经常这样乱走一气,所以露生也不理会。
“皇帝梦又做起来了。”露生对自己说话,“刚把命捡回来,就又要发他的春秋大梦去了。也不想想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怎么死的。心真宽,失败了一次,疯了一次,老婆也死了,还这么兴致勃勃地要去打天下。死了丫丫一个还不够,非要把我这条性命也搭上去,他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家。”
露生认为如果龙相再野跑出去的话,自己迟早是要为他而死的。别的不必提,只要他让自己再跑一次战场,就够受的了。龙相有运气,可自己的运气也不小,能几次三番地从战场上全身而退。可龙相的运气有耗光的时候,他当然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永远是个金刚不坏之身。
这天晚上,他和龙相挤上了一张大床。龙相洗了澡,然而身上依旧不干爽,热烘烘地出了一层薄汗。露生关了电灯,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龙相的一只手,用手指肚试了试他的指甲。指甲有点长了,应该剪一剪了。想起龙相的指甲,露生忽然对他生出了一点怜爱。他到底还是有些长进的,比如现在给他剪完指甲,他自动地就知道不挠人了。
“哎。”露生开了口,“我说,你的主意定了没有?”
“你管呢!”
龙相把这三个字说得很骄矜,带着高傲别扭的孩子气。露生不介意他闹孩子气——只要他别拿人命闹着玩,露生就什么都不介意。
“我跟你说说我的意思吧。”露生字斟句酌地开了口,“我是不想让你再回去。不管老徐那人是否靠得住,也不管你是否真的还有几十年的大运,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去掺和那些事了。你身体不好,我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下去。”
龙相把脸扭向了他,口中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我身体不好?哪儿不好了?我不就折了几根骨头吗?又没落下残疾。”
“我没说你的骨头,我说的是你的脑子!”
“你怕我疯了?”
“你说呢?”
“我没疯,我那是上火,受了点儿刺激。让你打那么个大败仗,你不受刺激?”
露生听了这话,忽然有点不耐烦,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想想你爹!”
“他——”
“再想想你娘你爷爷!自家的事情,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吗?我不告诉你,就没人告诉你了吗?”
“我家怎么了?再说我都不认识我娘我爷爷,你认识?”
露生急促地叹了口气,“不和你说这个了,总之一句话,我不许你回去!”
龙相打了个长长的大哈欠,带着点没心没肺的劲儿。两个人的赤脚相碰触,他是满不在乎,露生却是立刻把脚一收。因为现在对他有意见,甚至是有点恨他。不恨的时候,伺候他的吃喝拉撒都没问题;一旦恨了,就连他的干净皮肉都不愿碰了。
然后他发现龙相当真是没心没肺。打完那个大哈欠之后,他居然就这么沉沉地睡过去了。
露生有点伤心——龙相总是让他伤心,而他也是没脸没皮,一颗心伤了这么多年,还有余地继续受伤。
枕着双手睁着眼睛,露生想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一辈子都要搭在这个浑账东西身上了。有这样多的精力和心血,不如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纵是培养不出什么大人物来,也总不会像培养龙相这样,越养越糟心。
露生静静地想,越思量,心意越是坚定。龙相大概是睡冷了,哼哼唧唧地翻了身往他怀里拱。放到平时,他一定会欠身拉过棉被给他盖严实了,但是今夜他破了例,翻身起床下了地,他悄悄地推门出去,回自己房间睡去了。
到了第二天,露生冷眼旁观,就见龙相光着脚丫子跷着二郎腿,竟然坐在客厅里,公然地和徐参谋长通起电话来了。露生今早没管他,他便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脑袋上左右揪起两撮乱发,像是生了一对猫耳朵。
露生成了一只闷葫芦,独自走在院子里,他想象了一下这房子里没了龙相后的情景,心里瞬时空荡了一下子。但是,又好像不是空荡得不能忍。日子还是能过的,甚至他可以交几个新朋友,没事跑跑交易所,研究研究股票黄金,小赚一点即可,也算是一项轻松体面的事业。这房子是很好的,重新装潢一下,可以相当漂亮。那么就重新装潢一下好了,横竖是有钱有闲。
那个浑账一走,自己也不用伺候人了。自己独撑门户,也成个老爷先生了。从此逍逍遥遥地、轻轻松松地,多好。
露生越想越有道理,一边想一边笑,笑得咬牙切齿,像是要先龙相一步发疯。脾气忽然又爆发起来了,猛地停了脚步回头望向洋楼大门,他想来个干脆的——孰轻孰重,让龙相说!白露生、皇帝梦,龙相只能选一个!
然而未等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找龙相摊牌,龙相先从楼内跑了出来。几大步蹿到了露生面前,他开口笑道:“露生,你把咱们的行李收拾收拾,不用多带东西,明天咱们就出发。”
露生冷着脸问道:“上哪儿去?”
“回直隶,我跟老徐商量妥了,我现在没势力,但是我有字号。只要我一亮相,必定有几分号召力。我号召,老徐办事,有了好处大家平分,谁也不吃亏。露生,这回我可不让你在外面继续这么闲散下去了,你等着,我也给你弄个一官半职,你主要还是给我管钱,好不好?”
露生看着龙相,阳光下的龙相肤色雪白,眉眼却是黑得浓烈,是个美男子。黑眼珠放着光,白牙齿也放着光,他的乱发依然纠结着,太阳穴处绷着薄薄的皮肤,皮肤下面透出血管的青色脉络来。
这样的龙相,看起来又疯狂又脆弱,让露生真是放心不下。但是没有为他操一辈子心的道理,毕竟谁也不是谁的儿子,谁也不是谁的爹。当断则断,不管他了。
“真的要走?”露生很奇异地心平气和了,“打定主意了?”
龙相一点头。
露生笑了一下,“可是,我不想走。我不想要一官半职,也不想回北方。这里的生活很好,我要留下来。一定要走的话,那就只能是你自己跟着老徐走。”
抬手将龙相的乱发拂得更乱,他用指尖轻轻摸索着他头皮上的疤痕,“我活到三十岁,人生像是分成了两半。前一半,我心心念念的只有报仇;后一半,我一直在牵挂着你和丫丫。到了如今,仇我已经报了,丫丫也不用我惦念了,只剩了一个你。你现在活蹦乱跳的,又有了新前程,也用不着我了。所以我要留下来,好好地重活一场。”
手指肚轻轻揉着龙相头上的小疙瘩,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在你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我想如果我够重的话,应该就能让你也留下来,留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让我可以照顾你到老;如果我没有这么重的分量,也没关系,你有你的理想,我能体谅,我也不会挡你的道。龙相,你选吧,我,还是军队?”
龙相眨巴着眼睛看他,显然是被他说蒙了。忽然对着露生挥出一拳,他在露生的胸膛上凿出一声闷响,“你妈的——你敢不听我的话?!”
下一秒,他那只打人的拳头被露生一把攥住了。胳膊一疼脚下一飘,正是露生转身一个过肩摔,把他整个人抡到了草地上。惊叫着一翻身爬起来,他张牙舞爪地想要反击,然而两只腕子一紧,又被露生牢牢地抓住了。
然后露生也没有说话,单是定定地注视了他的眼睛。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末了还是露生先松了手。
“这回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别再给我送信了。”他告诉龙相,“上次死的是丫丫,我怕下次死的就会是我。你知道我们都是爱你的人,我们都能为你不要性命,可是我还是想活着。谁不怕死呢?我也怕啊。”
龙相依然瞪着他,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并且十分地不服气。忽然一垂眼皮扭开了脸,他低声咕哝道:“你就是娘们儿的见识,跑几趟战场就把你吓尿了。男子汉大丈夫,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情,我那么点儿失败又算什么?就你这种见识心胸,活该在家里蹲一辈子!狗屁都不懂,还不像丫丫那么听我的话,你啊你啊,你他妈的别的不会,就会装腔作势地要挟我。上回逼着我给你杀满树才,这回又逼我留在家里陪你蹲着。你这样的当男子汉真是浪费了,你要是个姨太太,男人能让你活活缠死。我不惯着你,越惯你越来脾气!”
露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没言语,只想人这东西各有命运,既然龙相已经做了决定,那么就让他跟着心意走吧。有缘总会再相聚,无缘的话——
无缘的话,阴阳相隔,仿佛也没什么。比如他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丫丫,他很想她,可是他该吃吃该喝喝,照旧活着,也没什么。
这一回,他可真是不伺候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露生从家具行里买来一只很高很大的书架,顶天立地地占据了一面墙。他很细致地开始给自己布置书房。虽然不是什么做学问的人,但是他很愿意有间专门的屋子,让他清清静静地喝喝茶看看书。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认认真真地翻看报纸上的家具广告,看见有新电影上映,也很有兴致地瞧一瞧名字。龙相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头看指甲。露生察觉出他是在偷着瞟自己呢,但是只做不知。
这一天,他出门定制沙发椅,回来的路上经过洋行,他进去转了转,买回了两顶花格呢子的鸭舌帽。鸭舌帽不稀奇,但这两顶的款式格外好。龙相有头发的时候,不在乎戴不戴帽子;可一旦头发剪坏了,那么帽子对他来讲就很有必要了,除非他故意想要展示那一对龙角。
露生回了家,问龙相:“你什么时候走?”
龙相挑战似的看着他,“明天!”
两人对视了片刻,龙相像是有点心虚,又补了一句:“真是明天!老徐把什么都预备好了,就差我了。”
露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帽子,“那我这就给你收拾行李去,把这两顶帽子也带上。另外就是家里的钱——钱你怎么处理?是带走?还是继续让我给你留着?”
龙相翻了个白眼,“先不用带,我又不是回去当财神爷的,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我现在还不知道呢。万一老徐他们图财害命怎么办?你没了钱又守了寡,往后可怎么活?”
露生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骂了一句。
龙相看他露了笑模样,立刻又说道:“哎,跟我走吧!求你了。”
露生听到这里,慢慢收敛了笑容。将心一横,他对着龙相摇了摇头。
这天晚上,露生为龙相收拾出了个很饱满的大皮箱。
他忙着,龙相坐在床边,抱着膝盖看着,隔三岔五地说一句“够了”,嫌他装的东西太多。露生不听,因为这回龙相身边连个丫丫都没有了,还有谁能无微不至地关怀他?
尽管他这一趟回北方,是奔着东山再起、荣华富贵去的。
等到露生把皮箱收拾好了,龙相忽然又问道:“真不跟我走?”
露生走到床边也坐了下来,手扶着膝盖喘了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了疲惫神情。
“一个人过日子,好也罢歹也罢,记着都千万别钻牛角尖。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成,上海还有个我呢。千万别为了身外之物闹毛病,记住了没有?”
“记不住!”
露生叹了一声,“记不住就记不住吧。我也累了,今晚再陪你睡一宿,明天这地方就归我独占了。”
龙相转过脸看他,“你真舍得我?”
露生抬脚往床里滚,“舍得。儿女大了还要离开爹娘呢,何况你不过是我的兄弟。你快睡吧,明天上了火车,可就没这么舒服的大床让你躺着了。幸好老徐不是外人,你俩将来若是又闹翻了,他至多是再造你一次反。看在上一辈的面子上,总不会要你的小命。”
“那万一他造反造大发了,非杀我不可呢?”
“你死了,我负责给你烧纸。你一份,丫丫一份,烧到我也死,行了吧?”
龙相抬起腿,冲着他的后背便是一脚,“妈的专说丧气话!”
露生不言语了,也承认自己这话说得不中听,可龙相的悲剧下场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了的,他再说出一车的吉祥话,也是无用。其实也有挽救龙相的法子,比如他现在翻身起来将这小子暴打一顿,打断胳膊打断腿,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再躺上几个月。但是,这法子显然只能想想而已。第一,他下不去手;第二,这不是治本的办法。龙相那颗心那么野,今天不让他走,将来他也还是非走不可的。
既然如此,索性早早地由他去。露生回首往事,只觉得累。他想自己真的是只能管到这里了,龙相不是小猫小狗,那是个自有主意的活人啊!
露生一直睡不着。
等到身边的龙相呼吸深长了,他轻轻地转身面对了他,抬手去摸他的脑袋,心里想起了小时候的光景。龙相的脑袋圆圆的,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一个形状。头型好,若是没有那两只角,那么剃成秃脑袋也不难看。露生总觉得他是被这两只角给害了,没有这两只角,谁会异想天开地硬说他是条龙?
露生总想降了这条龙,降了将近二十年,还是降不住。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
摸过了脑袋,他又向下摸了摸他的肩膀、胸膛、手臂。龙相现在被他养得有点儿肉了,露生想这一身肉够他消耗多久?半年?十个月?这回他身边可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连个受气包丫丫都没了。
露生平时一想到丫丫,心里就暗暗地要恨一恨龙相,但是今夜他格外地宽容。轻轻地搂着龙相躺了一会儿,他当龙相还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恍恍惚惚地,他甚至产生幻觉,嗅到了龙相头上的糖味和奶味。
欠起身探过头,他在对方的短头发上轻轻嗅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降龙
露生眼看着天亮了。
将亮未亮的时候,天是寒冷的青灰色,但是远方隐隐透出一点红光,是朝霞的前奏。露生侧卧着往窗外看,眼前是龙相侧面的剪影。龙相睡得很沉,轻轻地发出鼾声。露生向下握住他的手,那手是热而软的,手心微微地有汗意。平白无故地手心发烧,据说不是健康的征兆,不过也许只是龙相近来有些上火——他看起来是个狼心狗肺的模样,但露生知道他也有心肠。
应该给他买几副清热去火的药吃一吃,露生想,不过时间已经不够了,等天大亮的时候,他就要走了,回北方奔他无量的前程去了。
露生希望时间凝固,天永远青灰,朝霞永远黯淡。然而玻璃窗外的世界越来越清晰,太阳不怜惜他,自顾自地还是升起来了。
龙相渐渐有了动静,鼻子里不耐烦地出气,人在被窝里脚蹬手刨地翻身,翻过来,又翻过去,脑袋在枕头上很缠绵地蹭。露生看他要睁眼睛了,便悄悄地掀开棉被坐起身,轻手轻脚地从床尾下了地。
然后他也没有做出什么例外的事情来。他穿衣服、洗漱、开门下楼走出去看天、让家里的小门房出去买早餐,又开了各房的窗户透气。耳朵听到楼上有了动静,他便转身又回了卧室,对龙相说:“有热水,给你洗个澡?”
龙相驼着背伸着腿,人还没醒利索,半闭着眼睛看人,也没有反应。
露生也不要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走去浴室放了一缸热水,他回到房间,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床边。拉起龙相的一只手,他低头说道:“早就惦记着给你剪剪指甲,这几天一直没抽出工夫来。我不给你收拾,你自己就也不管,看你这手,都要长成爪子了。”
龙相的黑眼珠在眼皮底下悠悠一转,不言语,只打了个哈欠。
露生开始很细致地给他剪指甲,剪完一只手,再剪另一只。把他那两只手都收拾出人味了,露生解开衬衫袖扣,挽起袖子露出了半截胳膊。把胳膊横伸到龙相面前,他微笑着问道:“要不要挠两把,磨磨你的龙爪子?”
龙相微微一抬睫毛,嘴角随之一翘,脸上显出了一抹笑意。懒洋洋地抬起手,他左右开弓,果然不客气地挠了露生两下。挠过的地方先是泛白,随即白中透了红,原来这龙相心狠手毒,挠破了露生八道油皮。收回手抬起头,他笑吟吟地看露生,露生笑着,也看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露生忽然气息一颤,鼻子发酸眼睛发热。搭讪着站起身走向浴室,他想让龙相下床过来洗澡,可是刚发出第一声,他便感觉自己声音不对,走腔变调地带了哭意。于是用力清了清喉咙,他走到浴缸前弯下腰,伸手用力地撩了撩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湿手,抹了一下眼睛。
再出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样。若无其事地把脸扭向窗外,他说道:“你先去洗,我一会儿过来给你搓搓后背。”
然后不等龙相回答,他快步走出了门。原来事到临头,他还是要难过,还是要舍不得。但这一回他是铁石心肠了的,接下来,他要为自己而活了。
龙相洗澡、梳头、穿衣服。他是不大讲究穿戴的,给什么穿什么。露生也不肯过分地打扮他,一贯只给他最平常最舒服的衣服。伺候他的时候,露生一直不说什么,因为要把全副精神都用来忍住眼泪。真是不想让这个浑账东西走,因为已经笃定了他不会有好下场。可是他不听,他人大心大,他自认是真龙转世,旁人又有什么法子?
在餐厅里,露生陪着龙相喝了一碗粥。喝的时候他偷偷窥视着龙相,想要看看他是什么态度。龙相自自在在地连吃带喝,态度相当地坦然,于是露生看到最后,一颗心就很冷。
早饭还没吃完,徐参谋长便来了。
露生一句话也不想和徐参谋长说,然而徐参谋长自来熟,很亲热地登堂入室了。龙相抢着喝光了碗里的米粥,然后舔着嘴唇起身跑出了餐厅,去和徐参谋长说话。露生独自坐在餐厅里,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又僵硬又沉重,费了天大的力气,才缓缓站了起来。
然后他上了楼,把龙相的那一箱子行李拎了下来。徐参谋长见了,当即高门大嗓地笑道:“嗬!少爷还带行李?那边什么都有!”
龙相答道:“我也说不带,他非得收拾!”
露生笑了一下,没理会龙相,只问徐参谋长:“什么时候的火车?”
徐参谋长摸出怀表看了看,“现在就该走了。”
露生还是不看龙相,只说:“那就走吧。外面路上车多人多,汽车再快也开不起来。”
说完这话,他飞快地回头看了龙相一眼,随即低声又催促了一遍,“走吧。”
龙相嬉皮笑脸地反问:“你急什么?我走了,给你腾地方娶老婆吗?”
露生拎起皮箱往外走,边走又边对徐参谋长说道:“我把它直接送进汽车里去,好在就这么一只箱子,重归重,带着并不麻烦。”
不等徐参谋长回答,他头也不回地先进了院子。今天有个煌煌烈烈的大太阳,明亮到了无情的程度。露生仿佛是被阳光照昏了头,糊里糊涂地,他把皮箱塞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又糊里糊涂地,他听见自己和徐参谋长说了什么,又对龙相说了什么。最后孤零零地站在路边,他对着远去的汽车挥手。身体是热的,汗水是冷的。
进了屋子之后,他又恍惚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他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坐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后来他上了楼,一头扎在床上,也还是什么都没想。一夜没正经睡觉,他只知道自己像是困了。
困了就睡,横竖他现在是彻底的自由人,睡到天黑也没关系。
于是他就真的睡了。
梦一直没断,全是颠颠倒倒的片段。他在梦里还是个小孩子,一手领着龙相,一手领着丫丫,三个人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在大床上围坐成圈,丫丫偎在他的一侧,龙相跪在他的另一侧,将一本小人书塞进他的手里,龙相让他“讲个好的”。
他开始讲了,讲得有声有色,是个小小的说书先生,让两名小听众听直了眼睛。他正得意,然后忽然发现听众少了一个,丫丫没了。
他在大床上爬来爬去地找丫丫,丫丫没找到,龙相也没了。于是他呆呆地坐在大床上,只感觉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被人砍了去,孤零零地再没了依靠。
他怕了,他想哭,然而心里憋闷着,又死活哭不出。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枕着双臂翻了个身,他只感觉这世界真安静。一切动物植物都沉默了,生机似有似无,像是劫后天地。只有隐约的一点声音在响,扑通扑通的,和生机一样,也是似有似无。
露生的耳朵追逐着那点声音,辨不出它是什么。但是它也有一点单调的节奏,能带着他的心一起跳。
这点声音让他听了良久,听到最后他有点烦了,挣扎着起身走到床边。他认为是看门的小子在院子里胡闹。东倒西歪地站到窗前,他推开窗扇,向下深吸了一口气。
一口气吸进去,半晌没有呼出来。他圆睁二目向下望,看见大太阳底下跑着个浑账东西!
浑账东西热得脱了外衣,甩着两条胳膊在草地上踢一只旧足球,踢得砰砰直响。一脑袋凌乱短发被汗水打湿了,脑袋顶上左右各揪起一撮猫耳朵来。
露生保持着推窗的姿势,半晌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便会醒来。如此直愣愣地向下注视了许久,最后他发现这梦太逼真了,自己居高临下地望出去,不但看清了浑账东西,还看清了家门外的道路,甚至看清了道路外驶过唐家的汽车,和一只颠着爪子跑过太阳地的大白洋狗。
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探险下注一样,他鼓足勇气,大喝一声,“嗨!”
浑账东西停下动作,转向露生扬起了头。烈日刺激得他眯起眼睛,没说话,只抬手向上挥了挥。
露生扭头就跑,也说不上是迈出了怎样的几大步,总之他仿佛在一瞬间便冲到了院子里。气喘吁吁地冲到龙相面前,他抬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脑袋热烘烘的,很真实;又伸手把对方扯进怀里用力抱了抱,身体散发着潮湿的汗味,也很真实。
按捺着狂喜推开龙相,他不想笑,可是两边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兜,“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龙相一撇嘴一龇牙,做了个很不漂亮的鬼脸,“走到半路,我改了主意,就又回来了。”
露生现在分明已经是一动不动了,可还是喘得厉害,“怎么又改主意了?”
龙相不屑地一耸肩膀,“我怕你哭啊!不要脸的,夜里你偷着摸我,还亲我,以为我不知道吗?露生,不是我说你,你太能缠磨人了,成天总琢磨着管我,我不听你就跟我赌气,我也真是拿你没办法!”
露生来不及听他的话,只急切地问:“你不走了?”
龙相一皱眉头,又一点头,“嗯。”
“真不走了?”
龙相不耐烦地又开始做鬼脸,“烦死了,真不走真不走真不走,听清楚没有?”
“为什么就真不走了?”
龙相伸手用力搡了露生一把,“怕你赌气,没听见吗?你聋了?”
“怕我赌气就不走了?”
龙相看着露生,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扭开脸,向着远方望了望,随即转向露生,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昨夜想了想,也觉得老徐那人未必靠谱,我回去了怕也是个当傀儡的命。与其如此,不如留在你身边。万一哪天我像我爹似的,一觉睡醒就疯了,那正好还能折磨折磨你,让你当我的孝子贤孙。”
露生抬手握住龙相的肩膀,刹那间只觉天高地阔,满目锦绣。
“好小子!”他抓着龙相用力摇晃,高兴得想要使劲地揉搓摆弄对方,“你真是个好小子!我没白疼你,好弟弟,好小子!”
他是个从来不撒欢的人,今天忽然乐得失了态,龙相看在眼里,竟然有点不好意思。用力从露生手中挣了出来,他想嘴硬地说一句“不是为你才回来的”,可是话到嘴边,他良心发动,却又没说。而且觉得说了也没意思,因为他真就是为了露生才回来的。
皇帝梦固然美妙,可是人心更珍贵。露生对他有不舍得,他对露生,也有不舍得。
只是他不会说,即便说了,也总是说得不甚好听。
露生经过几次三番的确认,最后确定面前这个龙相是真的、活的之后,便不再逼问他为什么回来了。
龙相自从回来之后,便一直在院子里玩球,皮箱和上衣全胡乱扔在了路上,他自己也晒得满脸通红。露生让他再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随即自己往附近的大馆子里打电话,让伙计给自家送一桌宴席过来,额外多要了几样甜点心和蜜饯布丁,因为龙相喜欢吃甜的。
然后走到浴室里,他问龙相:“老徐是什么反应?”
龙相笑了一下,“翻脸了,说我耍他老人家。”
露生也是笑,“别管他,咱们过咱们的日子。”
龙相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又道:“把你也骂了一顿,非说是你撺掇的我。没想到,这老头子骂起人来嘴还挺野,原来我一直以为他算是个儒将。”
露生知道徐参谋长对自己骂不出好话来,也不想细问。只要能把龙相留下来,别说挨骂,挨打他都认了。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白宅——说是龙宅也可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露生将整幢楼的墙壁全都粉刷了一遍,家具好的留下,旧的淘汰,卧室紧挨着布置了两间,一间他住,一间给龙相。秋天到了,秋虫厉害,所以纱窗也全换了新的。汽车买回来了,是一辆白色的雪佛兰小汽车,露生正在加紧学习开汽车,并且学得很快。郊外野餐的路线,他已经向唐小姐打听清楚了,走起来是很容易的,有了汽车就更是便利至极。龙相是个走极端的人,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事情,一样是打天下做皇帝,另一样则是吃喝玩乐。他的吃喝玩乐与众不同,跳舞厅夜总会他是不大去的,对于酒吧赌场也不是很感兴趣。像个小男孩一样,他喜欢在家里踢球,喜欢在街上走走逛逛,喜欢吃点香的喝点辣的。开着汽车带他出门兜风野餐,他也很喜欢。
露生觉得他这样就很好,为他卖力气、哄他高兴,露生是不怕的,露生只怕他哪天心血来潮,会伸出手向自己要个老婆。露生下定决心,连一根老婆的毛都不能给他,谁家的姑娘跟了他,都是倒大霉,自己不能帮着他作孽。
露生现在有点相信积德行善那一套老话了。他预备做个善人,积来的德留给龙相,让龙相晚发疯,或者不发疯,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龙相平安,他也就平安了。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露生开着亮晶晶的新汽车,当真带着龙相出发了。
龙相学了个英文词儿,“匹克尼克”,一早上嘴就不闲着,将匹克尼克念叨个不停,像个非常饶舌讨厌的小孩子。露生不理他,自顾自地指挥仆人往汽车里运送食品——仆人也新添了两个,各司其职,总把楼内楼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食品的样数很齐全,两篮子水果,两大水壶白开水,橘子汽水一瓶一瓶地码好了装在大冰盒子里,另外还有新鲜面包、火腿罐头、牛脯鸡肉、没有多少酒味的红葡萄酒。洁净的红白格子野餐布被叠成大方块,也放在了后备厢内的食品上面。龙相蹦蹦跳跳地往汽车前走,一边走一边在嘴里“劈劈克克”地咕哝,露生跟在后面,穿了一身灰色的猎装。猎装崭新,带着清晰的烫纹,纽扣之间隐隐闪烁着一段白金的怀表链子。一边走一边将一副墨镜插进胸前的小口袋里,他白皙英俊,乌黑的短发梳得一丝不乱,看起来非常的绅士派,比龙相体面了一百多倍。
龙相是真高兴了,坐上汽车之后,露生并没有和他开玩笑,他自己就毫无预兆地哈哈笑了起来,嗓门还不小。露生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也跟着他笑了。
“别傻笑。”他告诉龙相,“帮我记着路,走丢了可就糟糕了。”
龙相转过身,把鼻尖贴到了车窗上,“笨蛋!走过一次的路怎么会忘?”
“没你聪明,记不住,你帮我记着吧!”
龙相回身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活活笨死!”
郊外的风景的确好,游人也相当多。露生一切都是效仿旁人,旁人在地上铺了餐桌布,他也铺;旁人把罐头汽水一样一样地运过来摆上了,他也照做。龙相照例是不帮忙,盘腿坐在草地上,他很有兴趣地袖手旁观。露生留意到有摩登的小姐在偷眼打量龙相——他再不给龙相好穿好戴,龙相的脸摆在那里,无论如何总是美的。将一瓶汽水打开递到龙相手里,他低声说:“你给我坐好了,有人看你呢!”
龙相接过汽水就喝,一口气灌了大半瓶,然后低下头嘎地打了个响嗝。他愣头愣脑地问露生:“谁?谁看我?”
露生被他这个响嗝臊得满脸通红,再也不敢抬头,只连连地向他摆手,“没谁,没谁看你。我给你弄点儿吃的,你乖乖地吃,吃饱了玩够了,咱们就回家,好不好?”
龙相笑了,“哎,我让你说成小孩儿了。”
露生心里有点发虚——带着龙相出门,他总是隐隐地担心,因为龙相是个失控的人,起码是部分失控。龙相的大喜和大怒,他都有点怕。
所以这一场野餐,他对龙相是寸步不离,但是龙相并没有发疯撒野的意思。他安安静静地吃喝,偶尔左右张望一下,像是也有一点深沉的心事,但是他不说。
露生看出来了,所以在上了汽车回家时,他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想什么呢?”
龙相坐在副驾驶座上,开了车窗吹夜风,“我……”
他的话甫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了。露生向他微微歪了脑袋,大声问道:“什么?”
龙相提高了声音,“我想丫丫了,丫丫还没‘匹克尼克’过呢!”
露生坐正了身体,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心思。这份心思让他感到了欣慰,他就喜欢龙相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龙相这么大了,在他心里还是“孩子”。
然而好孩子随即又发表了宏论:“所以你得加倍地对我好,把丫丫那一份也带出来!”
露生依然笑着,心里无可奈何地做了论断:“还是条浑蛋龙!”
载着这条龙,露生的汽车穿过层层的霓虹灯影,驶入了繁华世界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