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心里话。那么喜欢的丫丫,为了报仇,他都舍得让给龙相。丫丫都能牺牲,何况艾琳?从来没说过这样真的心里话,正义善良的大哥哥做得久了,他甚至根本不承认自己体内还藏着个自私的灵魂。但是今天面对着艾琳,他认为自己可以说。为什么可以说?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他有点爱她,可又不够爱她。也或许他与她是同类,他若是无忧无虑地长大,也许就是一个男版的艾琳;艾琳若是个男子,也许就是又一个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艾琳的灰眼睛褪了颜色,露生的意思,她有点明白了。
明白了,就更伤心了。最初的爱情就这样被埋没,“你再重要,又怎么比得过我?”
“我要杀了你。”她颤抖着说,唇红齿白,人是风中的一朵花,极其鲜艳,好比一腔鲜红的血,泼在了白墙上。
跌跌撞撞地发足跑出去,她心慌意乱。前方有人挡住她的去路,她来不及收脚,一头撞到了那人的胸膛上。那人连忙伸手搀扶住她,“怎么了?跑什么?”
艾琳抬起头,看见了陈有庆。好像第一次看到对方似的,她心中忽然诧异了一下。陈有庆不难看,作为一个男子汉,他甚至可以说是好看的,然而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都不是艾琳心中的理想样式。他和白露生是这样的不相像,不相像到了让她感觉陌生的程度——和陈有庆朝夕相处了两年,抵不过和白露生的短短一相见。
可她知道他才是真爱自己的人。
于是她忽然委屈了,她哭着告诉陈有庆:“我要杀了他!”
陈有庆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想要哄她,可是落实到行动上,他没说出话来,而是下意识地微微俯身,嗅了嗅她的头发。
“好,好。”他语无伦次地答道,“谁欺负你,我就替你宰了谁。”
陈有庆对露生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很乐意送他上西天,当然是出于嫉妒,虽然他也知道露生无意威胁自己。况且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他有本领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声令下,露生被他宣判为了死囚。房子不是他的,他不能在人家屋子里公然杀人,于是露生被几名大汉反剪双手押去了地下室。这几步路,露生走得十分顺从,直到他在地下室里看到了龙相。
龙相侧躺在地上,身上没有绳索,胳膊腿儿都向前伸得很长。如果不看他满身满脸的鲜血,那么他简直就像是在很惬意地睡觉。露生走过去蹲下来,双手撑地深深地俯身去看他的眼睛。龙相是睁着眼睛的,然而目光直直的,不聚焦。他不敢出声,伸手摸了摸龙相的脑袋,然后瞬间收回手,他低了头看,看见了自己手指上泥泞的黑血。
把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他嗅到了铁器的腥味。试探着伸手又摸了过去,这一回他的指尖如同温柔的蛇,温柔地游动到了他的头皮上。
然后他不可抑制地战栗了。回过头望向门口的陈有庆,他红了眼睛,“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为什么要这样祸害他?”
陈有庆没有回答,扭头问身边的艾琳:“先到前头屋子里歇着去吧,这地方脏,一会儿杀人见血,再吓着你。”
艾琳不假思索地一摇头。
陈有庆不甚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这回面对了露生,他开口答道:“没什么,一直听说这小子头上长了角,我就瞧瞧,看看是真是假。”
露生瞪着陈有庆,方才的软弱与温情忽然全消失了。他现在只想像杀满树才一样,把面前这个陈有庆也一枪毙掉。
龙相的头皮被割开了,刀口是平行的两条,全划在了那两个小疙瘩上,所以会有那么浓那么稠的血。龙相的嘴也是血肉模糊的,不知昨夜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嘴,竟会生生地撑裂了嘴角。这是虐杀了,露生想,杀就杀,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目光从陈有庆的脸上横扫过去,他扫过旁边的艾琳——因为艾琳是和陈有庆站在一起的,所以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怜无辜了!
于是愧疚没有了,感情也没有了,露生忽然镇定下来,镇定得连心都不跳了。眼睛望着艾琳,他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杀我?用枪?用枪吧,干净利索。”
艾琳冷笑一声,“你当我不敢吗?”
露生不理会她,继续问陈有庆:“一颗子弹,打得透两个人吧?”
陈有庆反问道:“什么意思?”
露生转身弯下腰,伸手去把龙相搀了起来。龙相像是成了木雕泥塑,并且是打碎了的木雕泥塑,他不哭不叫,胳膊软软地垂下去,脑袋歪在肩膀上。
一手扶住了龙相,露生小心翼翼地脱了他外面的血衣。然后转过身背对了龙相,他屈膝弯腰,向后伸手拢住了龙相的大腿。背上有了轻飘飘的重量,正是龙相自动地趴了上来。
展开血衣的两只衣袖抖了抖,露生拿它当绳子用,把龙相和自己拦腰绑作了一体。这回背着龙相站起身,他说道:“我不能死在他前头,他没有个归宿,我死不瞑目。艾琳,你开枪吧,我带着他一起死。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也能死得心安理得了。”
艾琳向旁一伸手,“有庆,枪!”
陈有庆迟疑了一下,没想到她真敢动手。但他没有违拗她的习惯,她要,他便下意识地将手枪打开保险,子弹上膛,递给了她。
艾琳双手举枪,颤巍巍地对准了露生。这一刻,她也要哭了,“你真当我不敢吗?”
露生向她迈近了一步,一双眼睛紧盯着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艾琳看他像是怕了——怕了才好,难道真让她对着他开枪吗?她只在梦里杀过他,即便是在梦里,她也已经很难过了,她也已经屡次地哭醒了。握着枪的两只手开始哆嗦,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也不知道了。
这时,她忽然感觉眼前一花,在陈有庆的惊呼声中,她身不由己地转了个圈,脖子已被露生的一条手臂勒住。没人想到露生会在临死之时反戈一击——他猛地冲向了艾琳,没夺枪,单是设法让她转了个身,把一段纤细的颈子转到了自己的臂弯中。随即换手掐住了艾琳的咽喉,他将腾出的胳膊背过去,扳起了龙相的一条腿。龙相此刻像是没有了骨头,所以他连牙齿都上了阵,紧紧咬住了龙相的一只袖口。
含含糊糊地开了口,他对陈有庆说:“行行好,给我们留条活路,放我们走。”
陈有庆瞪着眼睛,伸手对着艾琳作势要抓。露生当即用了力气,掐出了艾琳的一声哀鸣。艾琳一出声,陈有庆就不敢再动了。
死了的老子和活着的美人,哪一个更重要,他是掂量得出的。
露生没有武器,只有一只手钳着艾琳的喉咙。他的手大,手背手指上又有灰尘又有血,就显得那只手很糙、很凶恶,力大无穷得能够一把捏碎人的骨头。陈有庆知道自己其实是可以开枪打死他的,至少,是有胜算的。即便他是躲在了艾琳身后,可艾琳才多高?他又有多高?艾琳挡不周全他的。
但是,陈有庆不敢贸然行动,他太喜欢艾琳了。
露生盯着陈有庆,也知道自己不占上风。他看得很清楚,脚旁的地上,距离他不过五厘米,正躺着几根生了锈的长铁钉。那钉子干别的不够,但是足够戳破艾琳的细皮嫩肉。况且他也没打算真戳,至多只是做势,吓唬吓唬所有人。
然而他没法拿到一根铁钉,单是一个龙相已经坠得他东倒西歪,前方又虎视眈眈地站着那么多的敌人。他不动已经是个靶子,一动之下,必然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艾琳安静得异常。
艾琳如果向后击出一肘,他是没有还手之力的,艾琳哪怕向后蹬出一脚,他也只能咬牙忍受。但艾琳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乖乖地站在他身前,像是被吓呆了。
“也许……”有念头在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也许,她对自己还有情?
带着艾琳向前走了一步,他依旧咬着龙相的袖口。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含含糊糊地说话:“放我走,我只是不想死,你给我一条生路,我们什么条件都好说。”
他往前走,艾琳木呆呆地也跟着他往前走。陈有庆微微侧身让了路,有心找机会给露生一枪,然而露生很狡猾,身前始终挡着个艾琳。
慢慢转身面对了陈有庆,露生开始倒退着往楼梯上走。陈有庆这一帮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而他抓住这个空当骤然出手,竟是从一人的腰间拔出了一把手枪!
在低低的几声惊呼中,他停下脚步腾出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将子弹上了膛。这一回把枪管抵住艾琳的脖子,他背过那只手重新托起龙相的一条大腿,心里知道自己这回是有一点胜算了。
艾琳依然很乖。她穿着很高的高跟鞋,倒退着上楼梯时磕磕绊绊,陈有庆盯着她的长裙,希望她会一不小心歪倒在地。她只要倒了,只要她的脖子离开枪口了,他就能抬手一枪把露生和龙相打个透心凉。
然而她东倒西歪的,始终不倒。
楼梯走完了,接下来就是出门进院子了。露生和陈有庆拉开了一段距离,松开了龙相的衣袖,他把嘴唇凑到艾琳耳边,声音极低地说道:“别怕,我不会真的伤害你。”
艾琳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轻声答道:“我知道。”
“我只是不想死。我原来并不知道自己这样怕死,死到临头了才晓得。”
“我知道。”
“对不起。”
“你向左转,右边走不通。”
露生依言调整了后退的方向。向左转果然是走得通的,他明白了,艾琳真的是要救自己。先前的打打杀杀,都是假的。
陈有庆不发话,没有人敢靠近他,在艾琳的掩护下,他拖拽着沉重的龙相,一路退出了大门。
一出大门,他的身后便有了人来车往。大白天的,这里也并不是很荒凉的所在。陈有庆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下令派人捉拿他,然而赶在陈有庆开口之前,他先说了话。
他要一辆汽车,送自己回家。
汽车开过来了,他带着艾琳和龙相上了去。陈有庆上了另一辆汽车,一路紧紧地跟着他。露生在汽车里简直没办法坐,因为身后垫着个人事不省、血淋淋的龙相。手枪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艾琳的脖子,但是艾琳也没有反抗。扭过脸望着露生的别扭姿态,她忽然说道:“龙云腾的性命,比你自己还重要吗?”
露生一愣,看着艾琳。愣过之后反应过来了,他想了想,最后却是一苦笑,“你问得好。”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摇了摇头,“我答不出,真的。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这辈子不干别的,专门还债。”
艾琳转向前方,无意识地望着汽车夫的后脑勺,喃喃地又道:“我要结婚了。”
露生盯着艾琳的侧影,知道她有多么不甘心。身下垫着的龙相一点活气也没有,沉重肮脏地碍着他的事。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怨恨起龙相,如果没有龙相,他是不是可以活得很不一样?
但龙相是“有”的,所以他就只能这样活。
这时候,汽车连着拐了几个弯,把他送到了家。
他开车门,下汽车,整个人像是被龙相用胳膊腿儿五花大绑着。陈有庆的汽车也停下了,他三步两步地赶过来,一把抓住了艾琳的胳膊。眼看艾琳安然无恙,他才抬手一指露生,“姓白的,你行。可是你给我记住了,咱们这事儿没完。”
露生背着龙相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陈有庆和艾琳。这是租界地,街上总过巡捕,他料想陈有庆不会当街开枪杀人,所以暂时是不怕的。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他退进了自家院子。左右邻家都没有人,他心里恍恍惚惚的,想着“没完”这两个字——这两个字要人命了,陈有庆如果当真“没完”的话,他是没办法的。他总不能一辈子不出家门。
陈有庆带着艾琳走了,露生望着汽车一前一后地离开,头上开始一层一层地冒冷汗。在浅淡的血腥气中,他忽然打了个冷战,意识到了自己背后还趴着个龙相。慌忙转身奔回屋内,他的手打了哆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龙相从自己身上解下来。然后他开始往医院里打电话,说话的时候声音直颤,把话说得颠三倒四。给医院打完了电话,又给汽车行打电话叫汽车。不出二十分钟,他已经把龙相运进了医院。
经过检查,龙相并无性命之虞,但的确是被陈有庆打了个半死。肋骨断了两根,身上皮开肉绽,最严重的伤在头上。露生没想到陈有庆会这样残忍,陈家的人都是良民,老陈也是个好老头。不过陈有庆是升官发财了的人,权是人的胆,他现在有了虎狼之胆,所以性情也变成了虎狼。
露生不恨陈有庆——一开始看到龙相头上的伤时,他是恨的,但是现在不恨了。龙相只要不死,那么受点罪或许也不坏,权当是赎罪。医生把龙相剃成了个秃瓢,一针一线地缝合了他的伤口。他昏睡在床上,露生站在床边,看他真是“头角峥嵘”,有几分妖怪相。
“大概真就是个妖怪呢。”露生生出了奇异的想法,“不是妖怪,哪能这么害人?”
妖怪长睡不醒,渐渐地吓到了人。人坐在床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心里乱纷纷的,什么都想。一时想艾琳要结婚了,嫁给陈有庆,一时又想“难道这个也留不住了?”
“这个”指的当然是龙相。他心上统共只有那么两个人,一个已经没了,没了的,他追不回来;这个还躺在床上,他想,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保住了又有什么好处?似乎没有好处,完全没有,但是也得保。因为这是自己心上的人,自己为他付出太多了,多到他一死,自己的半生心血就像是有一大部分打了水漂。损失惨重,他不能承受。
妖怪睡到了第三天,终于醒了。
这时的他成了个面无人色的妖怪。两腮塌陷下去,嘴唇干枯苍白,乌黑的大眼睛也眍喽着。转动眼珠望向露生,他细细地呻吟了一声。
露生几乎扑到了他身上去,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问话:“醒了?不怕不怕,这里是医院,我们现在安全了。”
龙相又哼了一声,看着露生没反应。
露生一拍脑袋,起身慌里慌张地冲去叫医生。医生过来给龙相检查了一番,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来。龙相为什么会昏迷这么久,也是一个未解之谜。龙相由着医生和看护妇摆弄自己,一点意见也没有,等到这些人退出去了,他对着露生张了嘴,哑着嗓子出了声音,“露生。”
露生长出了一口气——龙相没疯,还认识自己。
“没事了。”他低声安慰龙相,“都过去了,现在身上疼不疼?”
龙相摇了摇头,又道:“我想起来了,老陈的儿子要杀我,他把我杀了吗?”
露生忍不住一笑,“傻话!他要是把你杀了,你又怎么能躺在床上和我说话?”
龙相闭上眼睛沉默片刻,随即说道:“我和他打了一架,没打过他。我打架不行,我连你都打不过。”
露生又是一笑,心想这小子其实是文不成武不就,所凭的只是出身和运气。但是现在不是批评他的时候,抬手轻轻拍了拍龙相的胳膊,他哄孩子似的轻声呢喃:“没事了,没事了,你好好休养,养好了身体我带你走。陈有庆那个人,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龙相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脑筋还是有点转不动,“我不怕……”他口气不小地呻吟,“我什么都不怕……”
龙相这话说了不过几个小时,他便自食其言,大大地“怕”了一次。
露生擎着一面长柄镜子,让他看见了自己的面貌。他从来没剃过光头,如今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青白色的头皮,尤其那头皮上还横七竖八地爬着两道刀口。那刀口殷红,没有覆盖纱布;针脚整齐,如同两条大红蜈蚣。他吓得要叫,然而身体刚一动,便牵扯到了痛处,于是他一声没出,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我的头!”他惶惶然地望向露生,“我的头怎么了?”
露生收回镜子,告诉他:“没事,再过两天就可以拆线了。头发长出来,看不见伤疤的。”
龙相半晌没言语,最后小声说道:“我想起来了,陈有庆说要把我的角割掉。”
露生轻轻拍着他,想陈有庆的所作所为像个魔鬼,可倒退几年,龙相是不是也曾经当过这样的魔鬼呢?一定是的,其实龙相比陈有庆更没人心。陈有庆手再狠,对待艾琳是温柔的,龙相这个东西呢?他又是怎么对待丫丫的?
想到丫丫,露生恍惚了一下,仿佛天生就该永远在一起的三个人,平白无故地少了一个,想起来只感觉恍然如梦、不可思议。
第三十一章:入骨之诱
露生感觉自己成了个美貌抢手的黄花大姑娘,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大街,而且不敢出租界,偏僻一点的小路也不敢走。在龙相好些了的时候,他抽空回了趟家,结果在家门口遇到了唐小姐。唐小姐正要上汽车出门,见他来了,特地抽出十分钟,站在汽车前和他谈笑了一场。
连唐小姐都知道他惹上了个大仇家。
他求唐小姐帮帮忙,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摆平事情,钱是要多少有多少。唐小姐听了这话,笑容里有了为难的成分——他那大仇家是个北方来的师长,唐小姐在本地的势力与人脉,都还没有到能够打动对方的程度。但她的确是颇有侠义之风,表示自己愿意提供一条门路,供白先生带着兄弟离开上海避一阵子风头。报酬是不要的,大家是邻居,又一直一团和气,谈什么报酬!
露生听了这话,当场想跪下来给唐小姐磕个响。没见过办事这么漂亮的女人,唐小姐算是让他开了眼。
然而话说回来,离了上海又往哪里去呢?难道他从此就要带着龙相浪迹天涯去?浪迹一个月是可以的,浪迹一年也是可以的,但无论长短,总该有个期限啊!
露生犯了难。
犯难的露生回了医院,继续照顾脑袋上刚拆了针线的龙相。陈有庆那一顿毒打似乎是把龙相打老实了一点。这几天他躺着不动,虽然头脑是清醒的,但是竟然没有胡说八道。露生不信任护工,亲手伺候他的吃喝拉撒,他躺着动不得,只能侧过脸去看露生,长久地不发一言,只是看,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
露生被他看得生出了好奇心,问他:“看什么?”
龙相答道:“你对我好。”
露生啼笑皆非,“我当然是对你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些恐慌——现在真是谁也信不过了。能信得过的人,他想了想,发现除了邻居唐小姐之外,竟然就只剩了艾琳一个。
艾琳……
露生想到这里就打住了。好些事情就是不得圆满的,比如他和艾琳的关系。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杀父仇人,天注定,没办法,只能推给下辈子。下辈子若能相见,他们两个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龙相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总算养好了他那几根骨头。
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一直出奇地乖。卧床养伤的生活让他变得又白又瘦,成了个脆弱的美人模样,只是没什么头发,脑袋顶上又左右鼓起了两个小疙瘩。露生怕旁人拿他当个新鲜玩意儿看,特地买了一顶软软的帽子给他戴了上。龙相向他微笑,眼角显出很淡很细的纹路。露生想他是个不禁老的,很正常,漂亮人儿大多不禁老。忽然又想起了龙镇守使,露生感到了一阵庆幸——多好,龙相活到如今,还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没有嗜好和瘾头,没有缠身的疾病,也没有真的疯。
自己算是对得起他了。
闲闲地坐在床边,他慢条斯理地将几条手帕叠成小方块,同时对龙相说话:“真的,咱们去哪儿呢?”
龙相的声音很低,中气不足,“妈的要是倒退两年,我非——”
不等他说完,露生截住了他的话,“知道你当年威风过,可此一时彼一时,好汉不提当年勇。别说陈有庆不完全算是陈家的人,就算他是陈妈的亲儿子,我都没脸去替你求情。”
龙相沉默片刻,末了却是说道:“我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我想报仇!”
露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心里还存着这么一股子怒火。人有血气自然是应当的,但龙相与众不同,他宁愿龙相是个软蛋懦夫。
“别。”他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本来就是你不对。你杀了人家的爹,人家把你打了个半死,这笔账算起来,咱们还不算吃亏。”然后俯身凑到枕边,他哄孩子似的柔声说道:“你听话,别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龙相向上望着天花板,不言语。
露生思忖着想要继续劝他,冷不防房门一开。他以为是看护妇进来了,便直起腰去看,然而房门开处,出现的人却是让他狠吃了一惊。
他看见了徐参谋长!
徐参谋长做长袍马褂的便装打扮,和先前相比,模样一点也没变,还是一身体面富贵的气派,不大像武人,也不像文人,倒更像个颇有智慧的县城士绅。露生和龙相怔怔地望着他——如果此刻进门的人是陈有庆,他们或许还不会惊讶至斯。
徐参谋长倒是颇为坦然,开口先笑,“少爷?我的少爷,你没事吧?”
龙相侧着脸看他,依旧是一言不发。露生站起了身,替他打了招呼,“徐叔叔。”
徐参谋长本来是一看露生就头疼的,然而今天也和颜悦色了。对着露生含笑一点头,他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坐,你坐,少爷这些日子,也真是全亏有你了。原来少爷说你好,我心里还不很信,如今日久见人心,经了风雨才看出你这小子真是好,是我先前看走眼了。”话音落下,他走到床边,俯身对着床上的龙相问道:“少爷,叔叔来看你了,你还记恨叔叔吗?”
龙相狐疑地注视着他,显然是摸不着头脑。露生则是有点紧张,因为徐参谋长尽管一生总像是活得不大顺利,但心术是足够的。若论玩心眼,自己和龙相加起来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龙相始终不言语,徐参谋长只好微笑着又转向了露生,“我和他们龙家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那一阵子他不听话,气得我没办法,索性不管他了。但是嘴里说不管,哪能真不管?后来听说他在战场上失踪了,把我吓了个够呛,从南到北好一顿找,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是真出了大事,我死了也没面目去见他的父亲。”
露生听了这一番话,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来,心里认为徐参谋长这话未免说得太轻描淡写——什么叫作“索性不管他”?难道不是带着人马闹了反叛、掉头帮着敌人杀了他一个回马枪吗?
徐参谋长仿佛是不好意思了,双手交握于腹部,他对着露生笑道:“说起来,我们爷儿俩那时候也是吵得不善。少爷是个有主意的,我的脾气也不小。后来想一想啊,还是我不对。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能和孩子斗气呢?”
露生认为徐参谋长这话说得简直有点无耻,但是依然不置可否地听着。
徐参谋长继续说道:“后来听说少爷出了事,可真是吓坏了我,幸好老天保佑,是虚惊一场。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找他,好容易听说他到了上海,还和你在一起,我这心立刻就放下了一多半。你看,我这不立刻就找过来了?只是没想到,少爷进了医院。怎么了?头疼脑热?哪儿不舒服?”
露生想到了徐参谋长的势力,心中忽然生出了个主意,“徐叔叔,他没生病,他是受了伤。你还记不记得老陈的二儿子,陈有庆?他现在当了师长,要找他报父仇。上个月真就把他抓了去,我们也是死里逃生。现在他还不罢休,非要让龙相一命抵一命,我想着,要是真没办法,那就只好带着他离开上海避避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