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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洞门走出去,是一个小巧的天井,四四方方的,并没有种什么花草树木,连石头也没有一颗,而是铺了一片青草。静漪见青草修葺的整齐,一棵杂草闲花也无,知道这是特意栽种的。她也不忍踩踏,只慢慢地移着步子。走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看这个院落,前面一排宽檐大屋,屋子里亮着灯,屋檐下挂着成串的羊角大灯,于是天井里这片青草地在灯光照『射』下,如同绿茸茸的毯子…静漪听到身后有声音,起先并没有在意。提着裙子在草地上走着,小心翼翼地。
“七妹这么晚还没有休息么?”
静漪愣了下,听出是陶骏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她叫了声大哥。有些拘谨,急忙松手,将衣裙整理好。
陶骏坐在轮椅上,正望着她。灯光下他的面容平和宁静。
静漪看看他身后,房门大开着,并不像平常的屋子是有门槛的,显然这是特别为他考虑。只是平日和他形影不离的福顺并不在他身侧。
“打搅大哥休息了。”静漪抱歉地说。
“没什么。我乍换了环境,一时倒也睡不着,出来透口气罢了。”陶骏温和地说,“这草还是那年七弟提议种的,已经养了很多年。”
静漪原本是要即刻便离开的,听他说起这方碧草,便停下来。
“西北干旱,花草树木成活都不易。原来是说,若是养成了,山庄里其他的院落也植上些。他是嫌这里只有梨花,太单调。”陶骏说着,滚动着轮椅。轮子压到草坪边缘,停住了。
静漪倒不想这草坪还有这么个来历,不禁又低头看看。短短的、柔软的草叶密密匝匝地在一处,月光下,撒了一层银霜也似。
“想必七弟自个儿都不记得这事了。只是当初他可也很有兴致。”符黎贞也从屋子里出来,轻声说道。
静漪看到她,叫声大嫂,道:“也是我鲁莽,这个时候走过来,把大嫂大哥都惊动了。”
符黎贞扶着陶骏的轮椅,笑道:“哪里算得上惊动。七妹也太见外了。只是我刚刚从窗子里看到你,倒真吓了一跳呢…辔之,你说是不是?七妹刚刚站在草地上,样子像不像弥贞?”
陶骏听了,看了静漪,微笑道:“夜里寒冷,七妹还是早些回去吧。贪看花草,感染风寒,得不偿失。明早再来,这草地白天观赏,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是。”静漪道了晚安,悄悄地照原路返回。
她走了几步,走到草坪中央,回头看看,陶骏夫『妇』还在望着她。她一笑,快步离开。却知道他们俩的目光始终跟着她,她不禁越走越快。穿过月洞门,她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心跳因为疾行而加速,她按着胸口,让自己平静些。
不远处梨树下一个深重的影子。
那深重的影子往这边走来,她忍不住后退两步。
心怦怦跳的厉害,张了张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陶骧已经走到她近前,看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说:“来接你回去。”
静漪怔住。
陶骧没有立即做出解释,只是往她身后看了看,拉着她的手便往回走。
“你说什么…什么回去?”静漪心里发慌,陶骧拉着她走的急。她脚下只是一对绣花鞋,踩在软软的土地上,难免走的吃力。
陶骧却没有丝毫要放慢脚步的意思。
静漪不禁心头火起,也犯了倔,索『性』一言不发,由他拽着回房去。
因见两人气『色』都不对,秋薇也没有敢跟进来。
进了屋,静漪甩开陶骧的手,怒目而视道:“你莫名其妙…”
陶骧将一个信封交给她。
静漪接过去,狐疑地看着他。
陶骧转了身,手扶着椅背,说:“家里来的电报。”
静漪没来由的心头猛颤一下,忙把信封打开,抽出电报纸来。
“静漪贤妹:母病危,速归。兄之慎。”静漪手颤着,这一行字短短不到二十个,她看了又看,“这…这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陶骧说:“帔姨病重。”
“我今天才收到我娘的信,怎么可能病重!”静漪把信纸攥在手心里,瞪着陶骧,“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陶骧沉默片刻,说:“让秋薇收拾东西,天一亮我们就动身。我陪你回去。”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二)
静漪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还是现在就走?”陶骧问。静漪的眼睛里,有深切的恐惧。
静漪平抑着自己的呼吸,问:“那我们…”
“安排了明天早上专机先飞西安,再到北平。夜间飞行毕竟不太安全。”陶骧说。
“那等天亮再走。奶奶年纪大了,不要惊动她。”静漪说着,将手中的电报纸展开,放在桌子上嫣。
陶骧走近了些,静漪抬头看他。
“我娘…”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陶骧没有出声鹆。
回去的路途却远不如想象的顺利。
从兰州起飞后不久遭遇到了雷暴,飞机不得不返航。在机场等待了两个钟头,才重新起飞。到西安加油之后,飞抵北平上空,因大雾无法降落,盘旋良久,只好飞往天津。等飞机降落在天津,已经是深夜。
静漪被一路颠簸的,到此时吐的都是苦胆水了。
陶骧提议哪怕在机场休息一个小时都好,她却不愿意。于是陶骧只好要段奉孝从天津城防部队调车子来,将他们接回北平。
他也不知静漪是哪里来的力气,或许就是一股精气神顶着,身体已经那么虚弱的情况下,竟然眼睛都没有合一会儿,硬撑着回到北平。
当看到城墙时他明显的看出静漪身子颤了颤。拂晓的晨光中,灰色的城墙都有一层淡淡的橘色的光…
在程家的大门口,程之慎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之慎看静漪脸色苍白、神情仓惶,说:“你定定神再进去。”
静漪脚下一绊,扶着垂花门站住了。
程家大院里,比起她走前,虽说已春暖花开,却丝毫没有给她生机盎然的感觉,她只觉得简直要比她走的时候,更像隆冬…她回过头来看着之慎,瞬间眼圈红了,问:“九哥,是不是我走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之慎怔了怔。
“到现在了,就别骗我了,行吗九哥?”静漪喉咙已经哑了。
“是你走之后,病情加剧恶化的。”之慎回答。
“静漪。”陶骧开了口。
静漪不看他,只盯着之慎。
之慎说:“帔姨坚持不让告诉你…”
“她都那个样子了,不让告诉我、就不告诉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必须瞒着我才行?我只有这一个亲娘…”静漪激动起来。
“静漪!”陶骧再次开口,“快进去看看。”
静漪吸着气,“我…她要今天就过去了,我不会原谅你们的。”
她说完,转身往里走。
之慎对陶骧说:“一路辛苦,里面请吧。”
“怎么样了?”陶骧问。
之慎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陶骧看着静漪的背影。
静漪已经慌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觉得心好像有什么在炙烤着,疼的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不安、心悸和莫名其妙的慌乱痛苦似乎都在这个时候有了合理的解释。在她踏进杏庐的一刹,抬眼看到从房里出来、正在拭泪的乔妈,立刻叫道:“乔妈!”
“小姐!”乔妈一看是她,失声叫道。
静漪到这时竟冷静了许多。她走过去,乔妈看着她,红肿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说:“小姐…回来就好了…快,快去…”
乔妈哽咽。
静漪咬着牙关,迈步进门。
翠喜和翡宝都守在床边,除了她们,此时竟没有旁人。
这冷清的场景让静漪心头顿时一股悲凉之感。
“太太见不得人多。大太太这些日子总在这里的,这会儿刚走…”乔妈轻声说。
静漪仿佛没有听见,她朝着床上的母亲走过去。
躺在床上的宛帔,被底的身子薄的简直成了一张纸…静漪跪到床前地平上,颤着手去碰触母亲的面庞,冷冰冰的,好像已经没有气息了似的。
她想抓住母亲的手,可是又不敢用力,俯身想要晃醒她,也不敢乱动,在这样的战战兢兢和不知所措间,她慌乱的不能自已。
“小姐,太太刚刚打过针,好不容易睡下…让她睡一会儿。”乔妈落泪,想把静漪拉起来,“小姐,太太很清醒,她是在等你回来的…小姐别这样…”
静漪不动,只看着宛帔。
苍白脆弱的生命只在一线之间的宛帔,蜡像一般端庄美丽。
静漪死咬着嘴唇,俯身将面颊贴在母亲脸上…从未有过的凉。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静漪头也不回地对乔妈说:“把门关上,谁也不准进来。”
“小姐,是大太太…你该出去见一见再…”乔妈说。
静漪沉默地望着母亲,说:“就说我过一会儿会出去磕头的。现在,让我在这儿陪我娘一会儿…”
“小姐…”乔妈搀着她,让她坐下来。“小姐千万保重,太太唯一挂心的就是小姐。千万别让太太…不安心…”
“你胡说什么?”静漪转眼望着乔妈,“我娘要死了吗?她要死了吗?”
乔妈白着脸。
静漪死攥着手,指甲都裂了,浑然不觉。
翠喜和翡宝强忍着,到这时候却忍不住啜泣。
“不准哭。”静漪转开脸,“都给我记着,太太从来不哭…跟着她的人也不许哭。她最不喜人没事哭哭啼啼的…谁要哭,就从这里出去。”
乔妈见她这样,带着翠喜和翡宝退了出来。
迎面看到陶骧站在外头,正同刚刚赶过来的杜氏说话。杜氏听乔妈说了里面的情形,发了好一会儿的愣,强打着精神,看看陶骧,“陶姑爷,里面休息一下吧。漪儿倔脾气一犯,不让她发出来这火是不成的。就让她冷静冷静…二太太…总算等到你们回来。”她说着眼圈也红了。
此时三太太和四太太以及之鸾之凤也赶过来了。杏庐里除了之慎都是女眷,陶骧觉得不便,既然杜氏有话,让他里面休息,他也就出来了。之慎便陪着陶骧去了静漪从前的闺房。
三太太和四太太陪着杜氏坐了好久,见里面一直没有动静,也不敢出声。
杜氏一把手串转的急,显然也是心里焦躁不安。看到三太太她们在这里也不过是陪着,想到里面已在弥留之际的宛帔,心里更有些不是味道。她轻声说:“你们这些日子也陪在这里,先回去休息吧。横竖刚打过针,此时是不要紧的…有什么事儿,自然有人去告诉你们。都在这儿,对病人也不好。”
三太太和四太太本来也没有一定要在这里的意思,只是二太太病重,杜氏又衣不解带陪在这里,她们不好不来。杜氏发了话,她们也就巴不得早些离开。
杜氏看她们一阵风似的又走了,看看里面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老爷呢?”她问青黛。
青黛说:“老爷一早就出门了。”
杜氏半晌不语,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她觉得不安,示意乔妈去看看。乔妈回来摇头,她又等了一会儿,刚要起身,门开了,一身藏青长袍的静漪从里面出来。杜氏失声:“漪儿,你…”
乔妈等人看着静漪,也大惊失色。
不过半个时辰,静漪的脸都凹下去了。
她抬眼看看杜氏,噗通一下跪下去,给她磕头。
杜氏忙过来扶她,静漪强压着不起来,说:“母亲…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她声音嘶哑干裂,字字都像刀子扎在人心上。
杜氏心痛如刀搅一般,撑着静漪,说:“起来说话。”
“小姐,太太醒了!”翠喜忽然叫道。
静漪跌跌撞撞地进了房,扑在床边,果然看到宛帔睁开了眼睛。
“娘!”
这一声分明是强压着不敢大声呼喊,却比任何程度的呼喊听起来更加的撕心裂肺。听的杜氏等人纷纷掩面。
宛帔好半天才看清楚面前的是静漪,又怔了半晌,才抬起手来,摸着静漪的脸,说:“…漪儿?”
“是我…是漪儿…”静漪俯身,脸埋在宛帔的肩窝处,“是漪儿,是我回来了…”
宛帔抬手,艰难地抚摸着静漪的背,说:“回来…就好。”
她直直地望着静漪,目光中简直满满的都是贪婪。
“你怎么…就回来了?”她轻声问。
静漪勉强笑着,说:“我想娘了…天天做梦都梦到,想的不得了…陶姑爷嫌我烦,就让我回来了…”
“胡说。”宛帔竟笑了。
静漪呆住。
母亲竟笑了…这一笑,她那瓷一般净白的肤色,原本透着青,此刻竟焕发出光彩…她呆呆地望着母亲。
“是真的,他也来了…”静漪跟宛帔撒着娇。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三)
“等会儿让他来,我看看的。”宛帔静静地说。
她说每一个字都很慢。
静漪使劲点头,说:“娘,您歇一歇…”
“扶我起来坐一会儿。”宛帔说。
静漪要乔妈和翠喜过来帮忙。翠喜从静漪身后绕到床上去,几人合力,将宛帔扶起来,让她坐好。
杜氏进来,亲手端了参汤给她媲。
“太太…”宛帔刚开口,被杜氏阻止。
杜氏把参汤交给静漪,说:“让你娘喝两口参汤。”
静漪拿了勺子喂给宛帔。
杜氏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宛帔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吃下什么东西了,一两口参汤喝下去不吐,就凭这吊着一口气…她看静漪小心地喂给宛帔,宛帔似乎精神好很多,一口参汤喝下去,没有吐;又一口,仍是没有吐…她忙背转身子走开几步。
静漪何尝不知道宛帔这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撑着。她强压着心头的难过,等小半碗参汤喝下去,宛帔摇头,她才停下来。
翠喜擦着眼睛,守在宛帔身旁。
宛帔看翠喜,说:“你这丫头…好好儿的又哭什么?都说好了,谁也不许哭…”
翠喜忍着泪点头。
宛帔歇了歇,让她们先出去,说:“漪儿给我梳梳头。”
翡宝给她把梳妆匣拿过来,静漪开始给母亲梳头。
卧室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俩。
“漪儿,有些话…娘想现在说给你听。”宛帔说。
“娘,等您好了,有多少话不能说?”静漪说。
宛帔笑了笑,说:“…这个,你收好了…”她拉开梳妆匣最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来。
静漪见她连合上抽屉的力气都没有了,急忙伸手接住。
“这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没什么留给你的…这个…”宛帔靠在静漪身上,“如果将来…你有女儿,给她…我想,我是看不到了…”
“娘,您将来亲手给她不好么?巴巴儿的现在拿出来做什么。”静漪让母亲靠着。她能感受到母亲此时情绪有些激动。她伸手给她拍抚着胸口,“娘,别想那些。好不好?”
“我知道你…怨我。”宛帔抬手,摸着静漪的脸,“当年我一步走错,步步都错。若不是遇到太太,遇到老爷…我是不想你重走我的老路。”
“娘…”
“漪儿,娘是冯家的后人。虽然二十多年来没有脸面承认,也没有脸面见父母双亲…最后还是希望你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年…你从前见过外祖父的,还记得吗?”宛帔瘦的皮包骨的手,放在静漪的手上。
此时外头春光明媚,然屋宇深远,春光是照不到这里的。暗淡的光线中,静漪看着母亲白里透青的手上,清晰的蓝色血管,她哽咽,勉强说:“…嗯,我记得…”
“这样也好…免得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索性当我早就死了…”宛帔含着笑,言语有些颠倒。她的手凉,静漪想要合起两手来给她暖一下,却因为要搂着她,没有办法。“傻孩子,总有这一天…别难过。”
静漪吸气。
“活着也是痛…丢不下的也只有你…若是你好,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宛帔轻轻地转过头来,静漪却转开脸。她含着笑说:“让陶姑爷进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娘,歇一歇吧,让他等等的。”静漪抬手擦了下下巴,泪痕犹在。明知道母亲看得到,却也顾不得那些。
宛帔不出声,静漪在她沉默当中,不得不轻声叫秋薇。这丫头从跟她进来就不见了影子,不知道缩到哪里难过去了吧。果然秋薇没应声,翠喜进来了,静漪低声说:“去请姑爷来一下,就说太太要见他…让他快些。”
翠喜一出去,宛帔叹口气,说:“私底下无论和姑爷怎么样,当着人千万要维护他。你这样的口气,不妥当。”
静漪怔了怔,看着母亲。
母亲的眼睛里似乎有种了然,她没吭声。
宛帔也不说话,闭了一会儿眼睛。
静漪知她此时她说话是很费神的事。若能阻拦的了,她真不想母亲多说一个字…
“太太,姑爷来了。”翠喜在外面禀报。声音轻的像落花掉在水面上,唯恐惊着了谁。
静漪看到母亲睁开眼,一瞬间,她似乎觉得母亲根本就是没有生病,眼中神采斐然,一对眸子宝光流溢…然而越是这样,她胸口越紧。
“请姑爷进来。”宛帔低声说。
静漪站了起来。
陶骧踏进屋内,还隔着帘幕和屏风,静漪就忽然觉得心一沉。她转头看看,只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听他叫了声“娘”…她眼眶酸胀,看看母亲。
宛帔也怔了下,轻声说:“把帘子打起来吧…我已经是不中用的人…不用讲究这些…”
静漪和翠喜把帘幕升起来。
“去。”宛帔示意静漪。
静漪绕过屏风,看着陶骧,说:“娘请你近前说话。”
陶骧刚要往里走,静漪扶住他的手臂,目光里有恳求。
陶骧把她的手拉了下来,攥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宛帔床前,轻声地问:“娘,好些了没有?”
宛帔温和地望着他们两个,目光终于是落在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上。她嘴角一牵,伸手过来,覆在静漪手上,拍了拍,却看着陶骧道:“姑爷,还是叫我帔姨…别跟着漪儿混叫,礼数上说不过去。”
静漪死咬着嘴唇。
被陶骧握着的手,加上母亲那冰凉的手,压的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应该的,娘。”陶骧稳稳地说。
“漪儿,你出去看看,我仿佛听着说,院子里的杏花开的正好…你去剪一支回来,插在瓶子里,我看看的。”宛帔望着静漪。
静漪看她秋水般的目光,清澈至极。母亲在想什么她马上就知道。她的母亲从来不让人去动正在开着的花…她还是起身,禁不住又看了眼陶骧。
陶骧却不看她,待她极慢地离开,他换了个位置,坐的离宛帔稍微近了些。
静漪绕过屏风前,回头看了一眼,翠喜恰好站在她身前,挡住了陶骧一大半的身影…她咬了咬牙,出了房门。
外间静悄悄的,杜氏带着青黛等人正守在外面。看到她出来,杜氏停止了数念珠,看她脸色极差,说:“怎么样了?可是要什么?”
“我娘说,她想要一支杏花。”静漪低声道。
杜氏一怔。
她与宛帔多年姐妹,知道她的习惯。她望了一眼窗外,池塘边的青柳红杏,交相辉映,实在是美不胜收…然而多日来众人都被宛帔病情牵动,谁也没有心思去看这景致。
静漪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阳光刺目,她眼睛酸痛,不知不觉就流了泪。
慌忙擦了去,沿着池塘边的小径往杏花开处去…秋薇跟着她,递给她一把剪刀。她拿了,却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一剪下去,竟是怎么也剪不断那枝杈。原来是手上没有力气。
她就不自觉地蹲下去,剪刀扔在一边,折了的树枝垂下来…
陶骧看着她,随风摇摆的树枝在她头顶晃来晃去。
他过去,伸手把那支花折下来,将静漪搀了,说:“进去吧,外面风大。”
静漪点头,看他。
“医生过来给她打了针。母亲说这样让她痛苦轻一些。”陶骧解释。就见静漪刚刚还有些呆滞的目光中,瞬间冒了火星似的。
可静漪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说:“谢谢你。”
他将杏花放到静漪手中,说:“进去守着吧。”
她走开了。
藏青色的袍子,在满目春光中仿佛是清水中的一点墨。
分明是很小很薄的一点,却不知怎的硬是有着把所有的明媚都给遮蔽的力量,让这满目春光都暗淡下去…
“小十一直不肯吃东西?”之慎问道。
过了晚饭时间,他过来探视,杜氏到隔壁房间休息去了,外间只剩下陶骧和他。
陶骧点点头。
“这么下去,她会先垮了。”之慎着急。
“晚上医生再来,也给她打一针。”陶骧说。
静漪的脸色差极了。并不只是心情差,她在看所有人的时候,眼神都冷的像冰。眸子深潭似的,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早前医生在,她与医生有过一场对话。听不清他们究竟都谈了些什么。此后医生再来,她也不再询问任何问题。只是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就像对着一个幻影,生怕呼吸重了,幻影都会破灭。
陶骧看看之慎,问道:“父亲呢?”
之慎沉吟,低声道:“晚一点一定会过来。”
屋子里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外面轻微的风声。突然间里屋杯碟坠地的清脆声响,打破了这沉寂。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四)
陶骧和之慎同时一怔,就连刚刚从隔壁房间出来的杜氏也是心头一紧,忙问了句:“怎么?”
里屋房门一开,翠喜慌乱地跑出来,说:“太太不好了…快叫大夫…”
杜氏忙吩咐人去,自己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这些日子来她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这里,原本已经是极为熟悉的房间,此时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屋里所有能开的灯都开着,正亮如白昼。她竟觉得刺目…更刺目的是床边跪着的静漪。
僵直着身子的静漪,听到人进来也没有反应嫦。
她只是握着宛帔的手。
宛帔紧闭着眼。
杜氏眼里一热,泪滚下来,她伸手扶着静漪的肩膀,说:“漪儿…聒”
细碎的脚步声接踵而至,两名医生赶到了。
静漪却伸了手臂拦着,说:“不用了…别让她受罪了…求你们了…”
杜氏叫道:“漪儿,你父亲还没回来…”
“此时不来,也就不必来了。”静漪站起来,回身说道。
“小十!”杜氏脸色一变,喝道。
“母亲。”之慎低声,示意医生快些上前。
静漪僵着身子不动,陶骧硬是将她拉过来。
静漪没有再反对。她看着德国大夫那透明的针管插进宛帔细瘦的手臂上,那只手刚刚还被她握在手中、还会艰难却温柔地摸着她发际的胭脂痣…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陶骧将她拉的再远一些,轻轻地将她的头拢过来,靠在他胸口。
杜氏见状悄悄地屏退左右。
“老爷来了…”
伏在陶骧胸口的静漪听到这一声通报,猛的抬头,正看到父亲走进来。
杜氏站在门口,对程世运摇了摇头。
陶骧见程世运一身黑衣,原本就瘦削冷峻的面孔,此时看来越发的瘦削冷峻。他显然是刚刚换过衣服,黑衣纤尘不染,除了手上拿着一本册页,再无他物…而且他进了门,除了与杜氏交换过一个眼神,并没有再看屋子里的其他人,包括静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