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要起身,被他拉回去。
她以为他还要她,慌忙阻止,“不要了…”
他低声说:“就这么呆一会儿。”
她僵在那里。
觉察她的别扭,他侧了身,看她一会儿。目光落在她颈下那玉佩上——她背对着光,那玉佩紧贴着她的肌肤。他知道那玉佩的纹样,洁白的羊脂玉,一面精雕细刻的,竹叶纤毫毕现…他和她欢好时,肌肤相亲,这玉佩就硌在他胸口处。
静漪见他看着自己出了神,脸上烧的什么似的,就要穿衣离开,陶骧拖住她的手,一把拉她回来。她跌在他身上,他就来亲她。缠绵而悠长的亲吻,仿佛江南的梅雨天,湿润,潮热,痴迷而又温柔…她的手臂不知不觉间缠上了他的颈子,且越缠越紧。
陶骧放开静漪,说:“我再给他一次机会。要不要,看他的。”
静漪陡然间清醒,睁开眼睛望着他。几乎是瞬间,眼中云消雨散。
陶骧嘴角动了动,脸上还有微笑,眼睛冷的像冰。
静漪放开绕在他颈上的手臂,似乎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陶骧也望着她。她白的炫目的身子,是莹洁的仿佛沾了一层水珠的,刚刚在他身下婉转承欢,难耐索取,柔软而又温暖…只是她好似又瘦了些,比他上一回这样看着她的时候…他坐了起来,伸手抽了件衬衫穿上,又从衣架上取了件,披在她身上。
“你等我下。来人!”他忽然高声。
脚步声急促地穿过庭院,一声七少叫的低沉有力。
“让陆嵘来见我。”陶骧看着静漪,边交待这句,边将她拉了。“跟我来。”
静漪呆了呆,不知陶骧要做什么。
“我还是…”她刚开口说要走,意识到自己这幅样子,是无论如何走不出这扇门去的。她不禁又羞又窘。
陶骧将她推抵着,靠上墙上的书架。在她被撞痛前,又拉住她,倾身过来,吻在她唇上。
她不得不闭嘴了。
“来。”他说着,声音低沉沙哑,让她心沉了下去。
可是要去哪…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们根本已经在墙角了。
四周围暗沉的一切在她眨眼间,似乎和他的身影一起,向她眼内、心里挤压过来,让她眼内和心里都满满当当的,沉,沉的她不知该如何是好…陶骧又亲了她一下。
她只看他抬手,背后靠着的书架在移动。
她险些以为是墙壁要倾倒了,却见他稳稳地将她身后两个合拢的书架推开,一道暗门出现在眼前。静漪愕然。陶骧示意她,见她不动,也便等着。暗门内一片漆黑,看不到下面究竟是什么。静漪转头看陶骧。
他却不在她身旁。
她正要叫,看到他拎了她的鞋子来,放到她面前。
陶骧已经在等她,她忙穿上鞋,跟着陶骧走下台阶来——陶骧在她身后将门关好,所有的声音瞬间都消失了似的——她看着这个地下密室,顿时明白这里或是七号最秘密的地方。而他在这里,的确是最方便的。她忍不住看他。陶骧泰然自若,从她身边经过,开了一扇门,进去片刻,就有流水声。
他出来对她说:“里面什么都有,你自便。”
他说完,疾步离开。
静漪被独自留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忽然间有些恐惧。
她环顾四周。应有尽有的设施,堪称豪华的装饰,都超出了她的想象…更不能想象的是她居然也在这里了。
她走进浴室,显然并不是很常用,且有着崭新的味道。墙上雪白的瓷砖有金色的纹路,她指尖触着,凉凉的。
浴缸里的水才只到一半深,她坐在一旁,看着热水管和冷水管里的水流出来,水花冒起来…
静漪出来时,发现外面放了陶骧的衬衫和裤子。
她拿进去换了。
衬衫可以当裙子,裤子长的要卷上去好些。
她从镜子里看着不伦不类的自己…愣愣的,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就在这里了。一切仿佛都是迷宫中的幻象。梦一般的不真实。
她觉得气闷,站起来走动着。连她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所有的声音在这里似乎都被吞噬了。她走上台阶去,靠近门边。不知是不是陶系粗心,门上的暗格并没有合拢,她能听见有人在说话。
男声是陶骧无疑,女声一时听不分明…静漪并不想偷听陶骧和人谈话,转身退了下来。
她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有水有食物,除此之外,还有杂志和报纸。旁边有一架留声机,还有一个木头匣子,她辨认了一番,是放映机。这才抬头看着对面的墙上,果然是有一个巨大的幕布。她来时并未注意…根本也顾不得注意这些。
看到这个,她才去留意,暗室里功能设置齐全,那些密闭的门、紧靠墙壁的架子、摆放的密密麻麻的的银色盒子…尤其那些银色盒子,因为不知道会是什么,总觉得更加神秘。
她靠在沙发背上,发了好久的呆。伸伸腿脚,碰到一旁零散搁在地上的胶片盒子。拿起来,沉甸甸的。
她看盒子上的标签。没有字,只有几个数字。应该是西元计数的日期…她盯着这个日期。今天她的头脑始终有些混沌。这个日期仿佛是有什么重大的意义的,可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她就那么拿着胶片盒子,坐在那里,慢慢地想着,想的入了神。连陶骧下来,她都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
她愣愣地转向他,被他从手中拿走了胶片盒子,换了一杯葡萄酒。
葡萄酒的酸气刺激着她的鼻腔,她反应过来,而陶骧已经将胶片装进放映机里去了。他坐在放映机后的高脚凳上,单手拿了杯葡萄酒…静漪看着他,样子甚至有些散淡。似乎刚刚散步归来,正一身的轻松。
陶骧把屋里的灯关掉一半,过来坐在静漪身旁。
他侧脸看看她这一身打扮。可能因为衣服不是她自己的,环境也不是她熟悉的,她像个走错教室的小学生…幕布上亮起来,是一片细细密密的雪花,也映亮了她的脸。
她避开他的目光,啜了口葡萄酒,眼看着幕布上出现了“一九二八年元月十八日”的白色字迹,闪亮的,在黑色背景上。
若不是口中含着酒,她几乎要叫出来。
陶骧微斜在一旁,看她脸上的惊讶神色——放映机在播放着胶片,幕布上的人影交替出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熟悉的人影——白文谟特地对着镜头整理他的领带,仿佛面对的是一方镜子;陆岐出现在镜头里,把他挤到一边去…这应该是他们在结婚仪式前做准备时。摄影师也在调试机器,拍下这些零散的片段,也许根本没打算留着,此时看上去,却妙趣横生…静漪看到陆岐和白文谟并排站着,一转身,从花瓶里拿出一大捧玫瑰花来,哦了一声,转脸看向陶骧。
陶骧托着下巴,酒杯已经空了。
他看她望过来,说:“反正已经晚了,留下来和我一起吃饭吧。”
话语虽然温和,却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
她听着他打电话上去,让人预备晚饭。说就在书房用。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就这么出去,恐怕是有些不便,可是原来的衣服,皱的不成样子,穿回去,更不便…陶骧看了她,说:“秋薇会来给你送衣服的。”
她心里一顿。
陶骧先转身上去。
静漪跟着他往外走。
书房里有淡淡的脂粉香,并不俗艳。
她脚步迟滞了些,被他发觉。
他背对着她,去拿香烟。
静漪从他手中把烟拿了出来,说:“就吃饭了,忍一忍…抽太多烟不好。”
他身上的烟气很重。
她洗澡时,都觉得自己肌肤里沁入了烟草味…她再嗅,那淡淡的粉香若有若无的。想着陆嵘那清丽的模样,她忍不住抬眼看他。
陶骧被她拿走了烟,正有些不适,看到她的眼神,他略皱了下眉。
厨房送来了晚饭,摆好了请他们入席。
“你不用怕的。”坐下来时,陶骧淡淡地说。
静漪说:“我没有怕。”她说着拿起筷子来,长长的衣袖扫了桌面。
陶骧伸手过来,几下给她将袖子卷到手肘处。看看那衬衫的下摆,大约也不顺眼,也替她系起来,于是她看上去就精神多了…他看到她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碰了一块油皮,浅红的一小片。她也发觉,手腕一沉,镯子落下去,遮了。
“没有就好。”陶骧说。
静漪怔了怔,意会到他这是回应她刚刚那句话。
陶骧拿起筷子来,先给她夹了菜,说:“有二心的人,迟早的事。”
“陶骧。”静漪盯着面前这碗米饭。
粒粒如珍珠般的米,明明香气四溢,她也该饿了,却勾不起她的食欲来。
陶骧嘴角一牵,似要笑,但没笑出来,说:“你都还没有一心一意,就想着三心二意的事,难怪吃不下东西。”
静漪看他。
他倒是胃口不错…
“就陪我吃顿饭,陶太太。难得没人打扰,别为了不相干的事扫兴。”他说。
静漪还是吃不下。
她已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的…他问过她,在她心里,他是不是就得是个混蛋才行…他可真不止是个混蛋。
而她,也许还要和这个混蛋在一起过很久的生活。
这个很久究竟是多久,她还不确定…
“我们暂时就在这样吧。”她轻声地说。
【第十六章完】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一)
过不久,程静漪便开始按部就班在外书房上课。
她仿佛回到幼时,每日跟在九哥身后,小尾巴似的,去外书房读书。只是如今她要和麒麟儿一同去书房上课。她只带了秋薇随行,麒麟儿却是要奶妈看妈和丫头四五个的跟着。符黎贞虽不跟着来,偶尔却也要来探视一番的。
静漪是时隔近一年才又拿起课本来。虽然开课前温习了一些日子的功课,乍上课还有点不适应。加上天气热,不可谓不辛苦。好在课程安排的并不紧,每个礼拜任秀芳和胡少波各授课三堂。两人的课程安排在同一天的时候居多。胡少波教授的德语和拉丁语课,静漪则同麒麟儿一起上。都是从最基本的学起,聪明伶俐的麒麟儿学的并不比静漪慢。偶尔任秀芳也加入,课堂上的气氛就变的更好媲。
静漪有麒麟儿这个学堂的小同伴,倒在课业之余多了许多乐趣。胡少波儒雅,任秀芳聪慧,两人都是学问极好的人。静漪同他们在一起研习,学业进步很快。
任秀芳不遗余力地办着她创立的保育院。静漪和尔宜三不五时地去做义工。虽然仍有人说些闲话,毕竟做的是善事,而且还是同尔宜一道,静漪倒也没有觉得太难过。也因麒麟总是粘着静漪,符黎贞和静漪日间接触也多些,有时候竟也肯去保育院看看。在她们的带动下,一班太太小姐加入,保育院逐渐办的有声有色起来丫。
静漪更替任秀芳出主意,聘了骆夫人陶盛春和陶夫人胡德芬做名誉院长。如此一来,保育院不止名声渐渐打开,获得的支援越来越有保障,静漪和尔宜出入保育院,也就方便了许多。这一举,虽说是静漪暗中斡旋有功,倒是连任秀芳也要赞叹静漪的心思巧妙。静漪只觉得自己是帮忙做件好事,而且要长久地做下去,必须计划周详。
只是渐渐的,静漪便觉得任秀芳此人并不简单。这个判断,在保育院遇到来帮忙的逄敦煌时,就更加确信。
逄敦煌初次在保育院见到静漪,倒并不像她那么意外。
他很大方地既不称呼陶太太,也不称呼十小姐,甚至连保育院上下都知道的凯瑟琳小姐也不要叫,直呼其名程静漪。
静漪端的是被他这种胆大妄为吓了一大跳。可是想想,这个随时随地匪气横生的汉子,就是有这么股子混不吝的劲头。她再觉得别扭,也拿他无计可施。况且他又没有做什么其他出格的事,也只好随他去罢了…她也知道自从逄敦煌被陶骧一捉一放,或许两人之间有了什么默契,逄敦煌不上伏龙山、亦不入陶系,反而留在城中。逄敦煌自己说是赋闲在家,其实没少帮家里打理生意。
逄家的铺子就在教堂后面、保育院旁边。
静漪有一次和任秀芳与传教士乔瑟夫一同自教堂去保育院给孩子们送酸奶,就看到逄敦煌坐在自家铺子门口,同客人讨价还价——站在满街的纸马纸人纸灯笼中间,保育院的孩子们尖叫着跑来跑去,就这样逄敦煌和客人双方议论的口沫横飞——静漪少见如此烟火气的场景,未免觉得新鲜。
任秀芳和乔瑟夫却笑着说逄先生能文能武,做生意也是铁算盘,糊弄不得的。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被逄敦煌发现。他捏着钱袋要客人把东西都搬走。铺子前面这条街被迅速清理的光溜溜的。孩子们看到教士拎着酸奶来了,纷纷围上去。静漪帮忙给他们分食,看逄敦煌袖手旁观,不时有孩子拿着自己那碗酸奶跑过去请他吃,他就笑眯眯地尝一口…孩子们笑的欢快,任秀芳则骂起逄敦煌来。
逄敦煌则毫不客气地当着众人喊任秀芳“任大炮”,问任大炮什么时候跟他结算草药钱——任秀芳也不恼,回敬他一句铁公鸡,不理他催账。任秀芳见静漪被逄敦煌的做派弄的犯迷糊,倒笑着解释她同逄家的渊源。任秀芳的姨母也住在附近,他们两家是老邻居了——静漪眼看着逄敦煌拎着钱袋跟在任秀芳身后一个劲儿地催要草药钱,被任秀芳毫不客气地撵了出去,还站在保育院门口,和几个孩子玩在一起。过一会儿,再赶小鸡仔似的把他们赶回来。
他笑眯眯地对帮忙派酸奶的静漪说:“程静漪,任大炮可是欠了一屁股债。你当心什么时候她把你拐卖了…”
任秀芳手里拎着舀酸奶的勺子,甩开步子朝着逄敦煌就去了,追着他骂一通,再把大门一关,回来照旧分派酸奶,也不理乔瑟夫一个劲儿地笑,还有静漪的疑惑。
任秀芳私底下倒对静漪说,逄敦煌这人极其重情义,保育院若没有他暗中一再支持,恐怕也不见得能办的起来…还有那草药钱,逄敦煌也不是给自己要的。伏龙山高寒,山上种别的不长,有几种草药种下去倒是茂盛,出来就是极好的药材。
静漪是去过伏龙山的。
虽然记忆里除了恐怖,只剩下白茫茫的雪,想一想,还是觉得那里如果不是匪窝子,也许就真的是世外桃源…逄敦煌这个人,认识的久了,倒觉得他真是个理想主义者。逄敦煌自己仿佛并不在意这些。保育院的孩子们玩耍,他在一旁看着的时候,那眯眼微笑的样子,似乎对眼下满足的很。既看不出他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将士,也看不出他是心狠手辣的土匪…只是转过脸来看到她,叫她程静漪,挤兑她的时候也不客气。
尤其偶尔提起陶骧,就更不客气。
静漪在人提起陶骧时,总是比平时变的更加沉默些。
也许是从未有人将“程静漪”三个字喊的如此爽快,静漪倒也并不反感逄敦煌这样称呼她。陶骧有时候被她气到,也会连名带姓地叫她的。恶狠狠的,像要把她的名字都给吞噬了…她也不能想象,陶骧会这么毫无架子地被一群甚至有点脏兮兮的孩子们围在当中,毫不嫌弃地同他们一起分享食物。
他仿佛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
“程静漪,这是你丢的么?”逄敦煌在叫她。
静漪正拎了两包草药,看到他笑吟吟地望着她,手中却什么都没有,皱眉,问道:“什么东西?我没丢啊…”
“还没丢?”逄敦煌走过来,拍了拍手,对着她一抛。
静漪发着愣。
逄敦煌把她手中的草药接了过来,说:“你又把魂儿丢了。”
他笑容淡淡的,仿佛看穿了她眼底的什么东西。
静漪咳了一下。
逄敦煌问:“听说你考试居然输给刚刚开蒙的孩子?”
静漪怔了下,问:“任医生说?那不算…默写单词而已…”
逄敦煌也怔了下,随即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怎么,连默写单词都不行?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哈哈哈…”
他笑声爽朗响亮,引得孩子们看过来,静漪就越发地窘。
“我只是在说,前天乔瑟夫让孩子们考试手语,听说你把‘对不起’比成了‘我爱你’,被孩子们笑了一整天…你究竟在想什么?可不是把魂儿丢了,又是什么?”逄敦煌揶揄静漪。
静漪当然没想到这笑话竟然也传到了逄敦煌耳中。其实她因觉得乔瑟夫那美式的手语有趣,跟着学了一点点。不想出了错…她瞪眼,说:“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
逄敦煌继续笑着,帮忙把草药拿进去,乔瑟夫和任秀芳都在,看他们俩笑着进来,问清是怎么回事,未免又笑上一会子。静漪窘到不行。看着她发窘,他们就笑的更厉害了。
任秀芳笑道:“凯瑟琳这些日子是神不守舍。神不守舍成这样,学习进步还很快,可见底子好便是底子好…是因为七少吧?这阵子报上都没有消息了。”
“所以我就劝七嫂有空出来走走,总好过在家闷着,会胡思乱想的。”尔宜从外面进来,也笑嘻嘻地说。
静漪回身看到她,微笑不语。也知道尔宜这么说,是有些忌讳逄敦煌。
逄敦煌与尔宜也已熟悉些,习惯了这个陶家八小姐的伶牙俐齿,早已对此不以为意。时间久了,也肯聊些严肃话题…念新闻的尔宜,总有些同逄敦煌谈得来的地方;且逄敦煌绝不像她的父亲和哥哥们,或过于严肃,或过于严厉,抑或当她还是孩子,并不肯同她深谈。
逄敦煌笑着说:“小尾巴又来了,今天下课早?有空过来逮你的七嫂了?”
“今天的课好没意思…说是讨论,都没有人读老师布置的书,一堂课草草了事,浪费时间。”尔宜说着,故意露出孩子气,拖了静漪的手不放松。
“八妹,我又不会跑。”静漪无奈。
第十七章 时隐时现的星 (二)
逄敦煌去帮任秀芳和乔瑟夫分拣草药,听到静漪这么说,先笑了。
虽没说什么,又惹得尔宜瞪他。
尔宜觉得新鲜,问任秀芳这些草药是做什么的。
任秀芳给她解释着,手下并不停了配药。
静漪留意到逄敦煌对这些草药很熟悉丫。
“我也是被逼无奈。想让人放弃一种恶,必然要让他觉得从善亦有好处。若从善的好处比从恶更大,那几乎是不需要引导的了。”逄敦煌发觉她审视的目光,微笑着,拿起一颗草药来,“我花了好几年,才找到这种适合山里气候、易生长,收获之后,还比种罂粟要收入多上两倍的草。”
静漪对草药的认知有限,但逄敦煌看着这棵草时候的神情,让她觉得他是看到了宝贝。
“城内的药店,还是要靠大炮女士去打点。若知道伏龙山上下来的草药,怕是哪家药店也要皱眉头的。”逄敦煌笑着说。
任秀芳只是笑笑,说:“可惜我姨丈去世的早,不然以他当初经营药铺的本领,恐怕你伏龙山那点子地上产出的,实在不够往外卖的。咦,不要只顾讲话,快来帮忙的…八小姐,你也来帮忙烧水?媲”
“好呢。”尔宜抱起草药跟着任秀芳进去,临走还回头瞪了逄敦煌一眼。“不准你胡说,小心我七哥回来收拾你。”
逄敦煌莞尔。
静漪有点尴尬,轻声说:“八妹年纪小,你别见怪。”
“她说的倒也没错。陶参谋长的确时时想收拾我的。”逄敦煌微笑着说。他对自己的处境再清楚不过。身处其中,反而越来越有些超然。“只是眼下他显然顾不得,且放我蹦跶两日…就像这个。”
逄敦煌身边围着三四个男娃娃,都安静地听他讲话。冷不丁逄敦煌从其中一个娃娃额头上拿下一个东西来,还没来得及捻一下,那东西就蹦走了。
静漪晓得那是跳蚤。这里的卫生环境还是差些,会有虱子跳蚤。
他们刚刚在准备的,就是给孩子们清洗身上和头发要用的草药,期望能抑制跳蚤和虱子。这还是静漪从张妈那里得来的秘方。
逄敦煌拍拍手,大眼睛瞅着静漪,见她镇定自若,说:“大事,我做不了。灭蚤的小事,倒是可以做一做。”
“你还在帮助他们么?”静漪冷不丁地问道。
逄敦煌笑了笑,说:“只有那一次。受人所托。若不是凑巧,东西落在我手上,我也不会帮忙。我虽对他们的主义还抱怀疑的态度,然治病救人却不分主义和敌我的。我想你不过也是因为这个,才铤而走险。对我来说是极小的事。倒是后来,很有些担心。不晓得你是怎么应付的,陶骧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静漪沉默,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陶骧当然不是好糊弄的人。她至今想起当时那一关,仍觉得心有余悸。然而终于还是让她闯了过来…她看看逄敦煌,说:“得谢谢你。”
逄敦煌笑着挥了挥手。
任医生和尔宜抬了巨大的木盆出来,草药的味道溢满了整个院子。逄敦煌和乔瑟夫把另外的大木盆分别搬到院中,让孩子们排着队过来洗头——静漪撸起袖子来,露出雪白的一截腕子。她嫌手腕上戴的镯子啰嗦,褪下来放在一边,拿了木梳,给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洗头。
小姑娘乖巧,黝黑的脸上两团红。静漪温柔的手撩着草药汤,清洗着她这一头短发。
静漪微笑着,被那小姑娘抓着裙子,柔软的小手在她裙上留下了印子。
“七嫂,你弄了一身。”尔宜看到,笑着提醒她。
“没什么。”静漪拿了毛巾给小姑娘擦脸,推她到尔宜那里去再洗一遍头发。鹅黄色的旗袍上,没多久,草药汤留下的印子,叠上去,倒像是特别印的花色了…她并不觉得怎样,仍忙碌着。
逄敦煌看了她,只觉得她就像是一个发光体,或像是烈日下一朵向阳而开的向日葵似的,美的热烈、美的夺目…他的目光跟随着她,忍不住嘴角挂上笑意。
忽然间他的视线被挡住,陶尔宜展开一块巨大的毛巾,将刚刚由静漪洗好了头发的娃娃裹住,回头望了他一眼。这一次,她没有出声,可是眼神里却是有着明白无误的警告。
逄敦煌微笑。
他们这样暗中交锋,静漪只是忙碌着,完全没有留意到。
“陶太太,骆太太。”任秀芳忽然停下手,看到保育院门口站的那几个人进来,急忙拿了手巾擦手,过去招呼她们。
尔宜和静漪意外地看着陶夫人等人,也忙将手上的孩子收拾好。
陶夫人看着媳妇和女儿,忙的满头是汗,衣服上都是水渍,虽说有些乱糟糟的不成体统,可也因为忙碌,脸上流了汗、颧上简直像涂了胭脂似的红,更有一种平素看不到的美丽…她微微皱眉。心里再不愿承认,也看得出她们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大概是极幸福的。
她清了清喉,看着远远站着的乔瑟夫和一个清俊男子,又皱了眉。
“母亲和姑姑怎么忽然就来了?”尔宜笑着问。
静漪也觉得意外,却不出声。婆婆的目光有些严苛,她只微笑。
陶盛春笑道:“今儿不是初一么,同你们母亲约着去白云观上香。回来经过,想来看看。听说你们最近可没少往这里跑,我们到底挂名做名誉院长的,怎好过门不入?”
她说着,果然拉了陶夫人一起,特地还去校舍内看了看。任秀芳陪同她们,静漪和尔宜就把她们带来的礼物分给孩子们…陶夫人离开时,把静漪和尔宜也带走。
等她们离去,任秀芳回来,看到跟乔瑟夫一同收拾着院子的逄敦煌,不禁有些感慨。
“敦煌!”任秀芳过去。
逄敦煌拄着大扫帚,看她。
任秀芳整理着自己身上的大围裙,忽然不知说什么是好。一转眼看到一旁石台上金灿灿的东西,正在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好奇地看着,她拍手,说:“凯瑟琳的镯子…小鬼们,都进屋去…”
她过去,把镯子和手链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