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亚宁站了一会儿,才往外走。
潇潇回手关了门。
亚宁背对着他。
屋子里极安静,走廊里也极安静。所以能听见里面压抑的低低的说话声,和低低的沙哑的饮泣。
是邱亚拉。不是湘湘…她,不会哭。
“等下确认她没事,我会带她回家。”潇潇说。
亚宁转身回来。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上一次这样严肃的面对面站着,是什么时候?是他董亚宁晒够了古巴的太阳、他邱潇潇顶着两酡高原红,都经历了人生中最熬的时间,正处在人人眼中的高峰却是只有自己最心知肚明的低谷中,徘徊、彷徨、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看到彼此,珍重而且懂得。于是往往并不需要语言,来场一醉方休足矣。从那往后,是心照不宣的朋友,是看背影、侧影,多于正面的朋友。
这么想着,董亚宁心里忽然多了一层难受。还有冷意。
面前的邱潇潇,似乎是一道很难越过去的障碍。尽管他仅仅是沉默的站在这里。
“亚宁,你别怪我。”潇潇说。
董亚宁伸手,跟以往一样,他勾了一下潇潇的肩膀,说:“我明白。”
然后就走了。
潇潇看着董亚宁走远。脚步轻捷有力,带出他雷厉风行的风度来。
他并不确定董亚宁真的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但他想用不了多久,他总会真的明白。
他往门边走了走,又回来。
猛然间一拳擂在墙上。
…
董亚宁出了养和住院部大楼,外面车子在等他了。
李晋坐在车上,不声不响的,将他的电话给他放在搁板上,等着他发问,深知老板眼下这沉的不能再沉的脸,沉着的也不能更沉着的样子,是最最不能随便开口的时候。
董亚宁看向李晋,问:“死了没?”阴恻恻的。
李晋被他这一问弄的头皮一麻。
“没有!没有太大的毛病,就是颈椎伤到,非常细微的骨折,另外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他那车安全系数太高了,想伤的厉害也难。严重一点的是腿部,两条小腿骨裂。”李晋说。董其勇只是亏在猝不及防,若是安全带系的好好的,眼下很多伤处都不会有。
“在哪儿?”董亚宁查看着手机里的信息和未接来电。这么多,一个也没有出乎意料的对象。他干脆一个不回复。听了李晋的回答,他敲了下搁板,说:“去一趟。”
“资老让您…”李晋看到董亚宁那细长的眼睛闭上,便收住了话头,却仍然说:“等下再去也一样。”
“这么急,找我什么事儿?”董亚宁慢悠悠的,腿搭在对面的座椅上。
“不知道。”
“今儿晚上的事情,你说了?”
“没有。”李晋照实回答。
“你不说,也保不齐有人会去通风报信。”董亚宁嘴唇嘬了一下。
李晋不说话。
“晚点儿再说。”董亚宁睁开眼,“你给我想办法查点儿东西去。”
车子静静的驶入医院。
董亚宁没让李晋跟着,直奔了董其勇所在的临时病房。
皮三和几个人守在病房外,看到他,皮三叫了声董先生。
董亚宁略点了下头,走进去。
董其勇正在病床上闭目养神。
皮三知道李晋必然是已经跟董亚宁汇报过了,他也不是话多的人,随同进去,隔了两三步站着。
董亚宁走近了病床,歪着头,细瞧躺在那里的三叔——他们叔侄俩其实颇有些地方相似。相似的身高,相似的身形,眉眼脸型都有几分像,只是董其勇容貌偏于阴柔,亚宁从头到脚的烈性俊美,是他所不及的。但他保养的好,两人若平白的在一处,年纪倒像是差不了多少似的。
刚刚那乱作一团的时候,三叔是完全失了形状。他原不是这么经不起事的人…
董亚宁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
躺在那里的董其勇像突然被什么惊动,猛的睁开眼,睁眼便看到董亚宁冷森森的眸子。
“三叔。”董亚宁叫了一声。
董其勇没返过神来似的,并没有应声。
董亚宁又歪了下头,这回换了个角度看董其勇。他目光流转,却仍然看不出他情绪明显的变化。
董其勇却愈加感觉到了寒意。
“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让她想…跟你同归于尽?”董亚宁问。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凉风吹进来,窗帘的下摆被吹起。
董其勇便是一哆嗦。
“嗯?”董亚宁逼近了些。步态优雅,嘴角弯弯上翘,面孔漂亮极了,只是冷的像冰盘。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三叔,且伸手替他整理了下病服的领子。
“没有。”董其勇说。
“没有…”董亚宁低头,似是琢磨了一遍这话的真实程度。然后,抬起头来,说:“这几年,我好像没少问你类似的问题,你每次都跟我说实话。你知道,只有跟我交实底儿,我才会帮你。”
董其勇沉默。
“我问,你不说,再说,可就没机会了。”董亚宁眯了眼。
董其勇仍然沉默。
“好好养伤。”董亚宁顺手将床头灯关了,转身离开。
皮三跟出来。
董亚宁说:“没我的话,不准他离开病房半步。”
他大踏着步子,一边走,一边将衬衫扯开。三下两下的,经过垃圾桶的时候,狠狠的掷了进去。仅着窄窄的背心,旁若无人的行走在冷光充斥的医院长廊里。
身后似乎有什么一直在跟着他。
于是他回了一下头。
只有淡淡的青光,很淡,在他走过的那段路和他之间。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一)
屹湘清醒后坚持要离开医院,邱亚拉考虑再三,做主和潇潇一起将她带回来。
他们不忍心再问什么,反而是屹湘,问:“爸爸和妈妈呢?”
“都在家。没跟他们说你出车祸,只说我陪姑姑出来看望个老朋友。”潇潇开着车子,平静的说。
屹湘仍旧独自坐在后排,重回木雕石塑的状态。
到了家,他们原本预备各自悄然回房、不惊动邱亚非夫妇了,不料不但上房的灯亮着,崇碧还站在院子里等他们。看到他们,崇碧忙迎上来问:“湘湘怎么样?”她压低了声音。待看清楚屹湘的模样,心提了一下,急问:“还伤到哪儿了?身上伤到了没?只有脖颈伤了?”
已经凌晨三点多,院子里凉的很。崇碧穿着长毛衣,过来握着屹湘的手,她自己的手也是凉凉的,身上似沾了一层露水。
“你怎么也出来了?”屹湘哑着喉咙问。
崇碧扶着她,说:“都不往家打个电话,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急死我了,在屋里根本坐不住——爸妈问,我只能说你们一起呢。本来安慰他们让休息了,结果刚刚爸爸有事情被叫起来了,妈妈也醒了,现在都等着你们呢。快进去说一下吧。”崇碧就觉得手心里屹湘的手颤了一下,以为她冷,立即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
岂知屹湘此时并不是畏寒,而是怕见父母。
“你们都回房休息去。我进去和你爸妈说会儿话。”邱亚拉开了腔。说着人便先走开了。
剩下屹湘他们,望着她进了上房,直到里面有低低的说话声传出来,三个人都还站在那里。屹湘身上一层一层的被泼上冷水一般的觉得冷。
潇潇这时候给崇碧使了个眼色。
崇碧会意,轻声跟屹湘说:“快回房休息吧。”
屹湘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还给崇碧。她脖子不能动,动作有些僵硬。
“晚安。”她说着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屹湘站住了,原本有些虚浮的脚步,随后变的执着而坚定,她顺着廊子往里走,穿过了钻山游廊——崇碧见屹湘梦游一样,就想叫住她,被潇潇拦了一下。她回头对上潇潇的眸子。
“你先跟过去瞧瞧。我去回个电话。”潇潇在崇碧耳边说。随后他便无声无息的走开了。
崇碧跟着屹湘,不知道她要怎么样,就见她出了游廊穿过偏院直奔了姑姑的屋子。正屋亮着灯,西间卧室黑着,屹湘推开卧室门,用极轻极轻的动作,慢慢的走进去,脚步也是极轻极轻的,像是生怕弄出动静来、惊动了什么。
崇碧站住了。
她没跟着屹湘进去,而是在她走进去之后,悄悄的退了出来——心头不知怎么的便像压上沉重的负累,有些不的喘息的疲累似的。屹湘并没有受很重的伤,可是看上去,她像是遭受了比肉体的伤害更重的打击。
她心里一颤。
她见过屹湘身上的伤疤。
屹湘以为丢了颈上玉佩而惊慌失措的从浴室里出来,慌乱匆促间并没有将她自己遮掩的足够严实。那一天她是偶然的看到,那一瞬间用惊心动魄并不足以形容她的感觉。只是她装作没有看到。意识到了她看到自己伤疤的屹湘,也装作没有这回事——她们大约就是在那一刻,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信任和依赖关系。她不去拆穿,也不去猜测,而且知道屹湘是无论如何不会主动提及这伤疤是怎么来的…她看着屹湘微笑的脸,偶尔会觉得心疼——她常常看到的屹湘,不是公婆和丈夫口中爱娇的“湘湘”,而是时常会受伤的女子…
崇碧踱着步子,两只手扣在一处,捏的咔吧咔吧骨节直响。
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潇潇,她轻声说:“在里面呢。”
潇潇跟着便进去了。
借着外面的灯光,卧室里那拔步床边,屹湘坐在地坪上,半伏着身子趴在床边,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床上的Allen睡的正沉。他脸朝外,几乎正对着屹湘的脸。也许是正做美梦呢,Allen面孔带着孩童那特有的睡梦中的酣甜。
潇潇过去,轻轻的拍着屹湘的肩膀。
屹湘惊醒,几乎跳起来,一对眼睛骤然睁大,在看清是潇潇的时候,抬手按住嘴巴,一声惊呼硬生生的被咽了下去,噎的浑身发颤。
“是我。”潇潇低声说。
屹湘若惊弓之鸟的状态,着实吓人。
她的喘息声,粗重而困难,然而压抑着,身子颤的愈加厉害。
潇潇将她揽过来。
细弱的肩膀靠着他,仍在不住的抖。她显然已经是精疲力尽了,还要勉强撑着。
潇潇看看床上的Allen,说:“就在这儿睡吧,湘湘。”
她摇头。又摇头。她说哥,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她走出了Allen这间小小的内室,可就在她关好房门的时候,眼睛里那涌动的热乎乎的液体,终于再也兜不住,如泉水一般的汩汩冒了出来。
这一哭,哭的气断声噎,一发而不可收拾。
整个人如断掉的琴弦,柔软弯曲的蹲在地上,无声的、痛痛的哭着。
潇潇默默的随着她蹲下去,就在她的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哭。
好像等这样的一刻等了很久了。
他每次告诉她没事有我在的时候,其实都想说这句最简单的话那就是湘湘,若是想哭尽管哭。眼下她哭的如此悲恸,哭的如此绝望,却让他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潇潇将屹湘的手臂勒过来,背起她。
崇碧见他们出来,悄悄的跟在后面。
潇潇就觉得背后的湘湘,身子冰冷。他不时的侧脸看看她,汗湿的一张脸…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二)
“哥,”屹湘轻声的叫潇潇,“我想去见爸爸。”
潇潇将她背稳了,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跟爸妈说。”
走在他们兄妹身侧的崇碧听到潇潇这不容商议的语气,不禁、看了看他。潇潇只看着脚下。
他将屹湘安顿好,对等在一边的崇碧说:“你先回房休息,我上去看看爸妈。”
崇碧说:“我跟你一起。”她说着,将自己的手放进潇潇的手中,紧紧的握着。两人脚步缓慢的沿着廊子走着。院子里极静。上房里更是寂静无声。家里的气氛,此时是安静的有些异常。崇碧默然良久,才说:“真想象不出,湘湘都受过什么样的苦。”
潇潇握紧了崇碧的手。
“你不在家,我会照顾她的。”崇碧说。
潇潇停下脚步,在崇碧额角吻了一下。
两人敲门进去,厅里三位大人呈三足鼎立状坐着,看到他们俩,谁都没有反应。空气凝固了似的,让人觉得又紧张又压抑。崇碧和潇潇站在门边。
郗广舒看向他们,潇潇说:“湘湘睡下了。”她便点了下头。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都回房休息吧。”邱亚非终于发了话。
“大哥…”邱亚拉刚开口,邱亚非便抬了下手。
“我说,回房休息去。”邱亚非说。
邱亚拉忍耐着。
此刻像有什么在撞击着她的头,让她的头部剧烈的疼痛。她抬手用力的按着额头,压制着这让她几近难以忍受的疼痛,嗓音沙哑的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快和湘湘离开这里。”
邱亚非又抬了下手,表示他同意。并没有多余的话,也不需要有多余的表示。
郗广舒见邱亚拉脸色已经非常的难看,转头对潇潇和崇碧说:“陪姑姑回房去休息。你们俩也去吧。”
邱亚拉果断的站起来。崇碧陪着她出去了,潇潇却站在原地没动。郗广舒看向儿子,说:“还有事?”
潇潇关了门,再转过身来,仍是那副平板的面孔,只是眼睛里,露出不再掩饰的寒光。
郗广舒握起来的手,放在膝上,不言语。
邱亚非则与儿子长久的沉默对视。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邱亚非问:“你是早班的飞机回乌市?”
“是。”潇潇回答。
“按时回去销假吧。”邱亚非说着站起来,踱了两步,走到潇潇身前的位置,站定了。儿子比他高了很多,相对于他这敦实的身材,修长挺拔的儿子像妻子多一些。他双手抬起来,握着儿子硬实的肩膀,很用力的压了压,又拍了两下,才说:“回去,做好你分内的事。”
潇潇望着父亲的眼睛。
父亲刚刚压在他肩头的手好像并没有移开似的,肩上仍然有沉重之感。
他说:“爸,我明白。”
邱亚非将潇潇送出去,回身。
“一定要这样?”郗广舒背对着丈夫,问。
邱亚非走到妻子身后,看着她花白的头发,说:“广舒,你的头发,都是这几年白的…”他一只手搭在妻子肩头,只觉得妻子因为他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颤。
郗广舒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丈夫手背上。
****************
董亚宁回到外祖父的居所,并没有按照老人家的要求,立即去见他,而是先进了自己的房间。李晋见他衬衫坏了,已经给他拿了新的准备好让他换,可新衬衫让他不对劲。从后背到脖颈,奇痒难耐。他回房三下两下将衬衫脱了扔开,只见自己的一双手臂已经起了红斑。他将手臂移近了看,手指抓挠了一下,手臂上立即跳起了几道红痕。痒,痒的钻心。
他进浴室开了花洒。
冷水从头到脚的浇下来,难耐的奇痒暂时被压制住了一点。
他从浴室里一出来,便闻到一股甜香。抬头看看镜子上方的挂钟,凌晨一点半。他换了家常的衣服,趿拉着拖鞋,开门出来,对着坐在他房中沙发上的董夫人叫了声“妈”,便坐到了她对面。
董夫人正在出神,被亚宁冷不丁的一叫,回神,目光迅速的在亚宁周身一扫,将面前茶几上一只盅子打开,动手舀给亚宁一碗糖水红薯圆子,说:“饿了吧?你空着肚子总睡不着,吃点东西,快去休息。”
董亚宁微低了头,手从后到前迅速的捋着极短极硬的头发,水珠雨雾似的落在地上,脚下湿了一小片。
董夫人不动声色的,伸手抽了他搭在肩上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耳下腮边的水。
“姥爷还没休息吧?”董亚宁拿过茶几上的碗,勺子搅着碗中的红薯和圆子。
“在等你。说等你收拾好了再过去见他。”董夫人说。
董亚宁大口的吃着碗里的甜品,有点儿烫口。圆子咬开,里面的馅儿更烫。他却吃完了一碗,又将盅子里剩下的盛出来,再吃了一碗。没有问身边的母亲要不要吃。好像饿了很久的人似的,胃里空空的,必须有什么东西填满。可是把这些吃下去,他仍觉得胃里还是空的。
“亚宁。”董夫人叫了儿子一声。
亚宁拿着空碗已经坐了有一会儿了。
“妈,”亚宁将碗放下,他转过脸来,看着母亲,“妈,湘湘今天差点儿把三叔撞死。”
董夫人沉默着。她右手里拿着帕子,这时候擦了一下左手心。
“当然三叔没生命危险。”亚宁语气淡淡的。一场通透的冷水浴,把他浇的彻底冷透了。“您都知道了吧?”
“你想说什么?”董夫人语气也淡淡的。只是手里的帕子被捏紧了。
董亚宁看着,说:“糖水红薯,湘湘可喜欢吃了。咱们家阿姨做这个拿手,做的比他们家自己做的好吃多了。我说过一回,说湘湘来的时候,让阿姨给做这个。可是她来过几次,都没吃到。我那时候就知道,我喜欢的,您真不一定支持。我还抱着希望,您能因为我喜欢而接受。”
“我当然会这样。”董夫人说。
董亚宁笑了。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三)
他近来明显的瘦了,眼下、唇角的笑纹便更深,笑声也干巴巴的,让人听起来非常的不舒服。
董夫人眉尖蹙起。
亚宁止住笑,看着母亲说:“不,您不会。”
董夫人缓慢的眨了下眼,蹙起的眉舒展开来,终于坦坦荡荡的舒展开来。
“妈,我也不是怪您不喜欢她。我也没指望过您像疼芳菲那样疼她,但是妈,就算是为了我,接受她总是可以的吧?”董亚宁笑纹渐渐的浅了,“结果接受也做不到。我一退再退,一退再退,终于退无可退——我总不能真听你们的,不要她了吧?这些您跟爸爸都该知道。”
“亚宁,你想要说什么?”
“妈,我知道这些年您心累。”董亚宁低着头,不去看母亲的脸色。“我从来没跟您说破过,那是因为我心疼您累。您哑忍,我也哑忍。有什么我能做的,我总替您做到。有时候我想,我做的也许太多了,您遇事反而比我想的开。有些事情,倒是我放不下。”
时钟敲了一下。已经两点半了,夜深人静的时刻,都没有睡意。
“湘湘…她也许性情并不好,也不太懂怎么讨好人,还会让我累。她有一大堆的小毛病,都让你们看不上。你们反对她,我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她,可能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详细过,何况也说不明白,感情的事,喜欢就是喜欢了,说不上为什么。妈,我只告诉您,当初在我对爸爸失望、开始对咱们这个家觉得绝望的时候,只有她能安慰我。她说最辛苦的是您。让我无论如何,保护好您和芳菲。她说芳菲离的远不能时常在您身边,如果连我都不懂事,那会让您更难过。”
董夫人抬手,遮住了眼睛。
“这事情眼下不是秘密了。在当初还只是绝密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她,可曾因为这个,对您、对咱们家的人有过任何不敬?有过任何轻视?没有吧?您想过为什么?”董亚宁问,“因为那时候,她爱我。”
“别说了。”
“她爱我。曾经,非常的爱我。”
“亚宁!”
“对我来说,能让我和她分开的唯一理由,就是她不再爱我了而我也不再爱她了。”董亚宁清清楚楚的说。
董夫人放下手来。她眼中微有泪光。
“我有过动摇,想过放弃。那时候形势那么差,多少人都在如履薄冰,行差踏错一步,便身家不保。我也想过听从你们的安排顺势而为,为咱们家出点儿力。我也只有那么一点用处了。算从小看到大的,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将自己的意愿和利益放到一边。可必须是我自己选的。不能是被逼的,更不能是被骗的。何况我当时也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她家是占了上风还是一败涂地。只要我还爱她一天,就不能因为这些原因跟她分开。”
“亚宁,既然你都明白,这些话就不该说。她父母亲也并不同意你们俩在一起。再说,出了那样的事,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进我们家门?我的儿媳妇,怎么可以出那种丑事?”董夫人尽量的和缓,但显然情绪也已经有些激动。董亚宁依旧冷静的,听着她讲。亚宁越冷静,董夫人反而觉得不对劲,她心一横,接着往下说:“即便是那样,你依旧认定了她。并不是你没有尽力挽留她,而是她自己放弃了。现在,又有什么好说的?她回来了,我就发现你不对劲。我警告过你,离她远一些。我就知道,她一回来,我们肯定又要家无宁日…”
“她自己放弃了。”董亚宁也和缓的念着这句话,“她自己放弃了?妈,您怎么知道,是她自己放弃了?”他的脸转向母亲。
董夫人一顿,才说:“难道不是?难道不是你一直在追着她?追到国外去求她、她都不肯回转,回国来还要你父亲逼着、打着,才不得不断了你那心思?”
董亚宁抚着自己的膝盖。
董夫人看到,心疼的伸手过来。
母亲的手因为情绪激动而发颤,但依旧是温暖的。
“吃了那么多苦才过来的,你怎么…”
“妈,都来不及等我恢复好了,就送我走了——这到底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别的什么?”董亚宁问出来,便觉得母亲的手像被什么烫到,一下子便缩了回去。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背。
董夫人睁大眼睛。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你父亲当然是为了你好。难道留你在国内,让你继续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那成什么样子?”她握紧了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董亚宁听着,点了点头。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么多年,我既见不到她,也找不到线索。现在想想,我被送出去的那几年,有多少线索,也该洗净了。”董亚宁双手抵在鼻端。
董夫人看着儿子的侧脸。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亚宁?”董夫人终于问。
“容我想想的。还有很多事情我想不通,想不通我什么也不能做。但是,妈,如果事情真的像我揣测的,”董亚宁盯着茶几上一点点的水渍,“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董夫人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董亚宁仰头。
母亲失态了。
董夫人显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她说:“你当然知道该怎么办的,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家人和她之间做出选择。”
“也许就像当初,她必须在家人和我之间做出选择?”董亚宁缓缓的顺着母亲的话往下问。
董夫人眼神骤冷,说:“姥爷还在等你,整理好了再去。”她说完便走。
董亚宁也站起来,跟着母亲一道走出去。
他低声的问:“妈,她在医院的时候,您去看过她吗?”
董夫人已经走出去五六步,听到儿子问,她回身。
“我去过。当时也没瞒着你。”
“是的。我记得她说过,咱们家的人,没出事前,不喜欢她,出事之后,轮番的羞辱她。”
“我去,是因为当时我必须去。并不是为了去羞辱她。我还是那么说,以她的聪明,不需要我说的太明白。”
“为什么必须去医院?”
“因为有些话,女人对女人说,更容易些。”
“例如?”
“…”
“堕胎吗?”
“亚宁!”董夫人厉声断喝。
“就在您去见她的时候?”
“你在胡说什么?还不给我住口!”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四)
董亚宁就在这时伸手叩响了门板,他转身推门而入。
门迅速的合拢,董夫人手都举了起来要拍门,却又放了下去。她的手颤着扶住了廊上的木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