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童过来恭敬的问他董先生要不要泊车。
他还没回答,手机响,看看来电显示,接通了,抬眼看着头顶正对着的“丰谷”两个浑朴厚重的大字,问:“怎么着?”

屹湘将车子开出丰谷大院,从幽静的小径中穿过去,是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再过去便是大路了。她停了车,在两棵粗壮的银杏树下。旁边一棵老槐树,不知何年何月被雷劈了一半,另一半便歪歪斜斜的长着,居然也长的枝繁叶茂,此时树荫遮蔽了路灯,形成大片阴影。她的小车子停在这里,并不起眼。她开了车窗。
夜里的风还算清凉,她需要透口气。
四周围似乎仍是那些含混不明的味道和气氛,别在胸口,进退维谷…她心兀自扑通扑通的乱跳,太阳穴也突突的,手抓着安全带,想做点儿什么转移下注意力,让自己平静些,在狭小的车厢里转着,只有副驾位子上那两个纸盒子。她伸手摸着。
纸盒子不大,摸上去又沙沙的感觉。
旁边停着的车子距离她不远,坐在车前盖上的人背对着这边,像是边打电话边抽烟,手里的烟火明灭…
屹湘擦了下眼睛。
那侧影,瘦削颀长,几位眼熟。
她又擦了下眼睛。
那人似乎发现有人在看他,侧了下脸,扔了烟蒂便上了车。
也许只有百分、千分之一秒,一股热血直冲到头顶,屹湘眼前一片红光,她发动了车子。
油门踩下去,狠狠的,对着那轿跑的后方撞过去。
“嘭”的一声巨响。
轿跑并没有启动,被这股来自后方的力量撞的就像人打了个趔趄似的。驾驶位上的人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撞的随着车子往前倾,发出一声惨痛的呼叫。
屹湘紧咬着牙。
小车后退,接着一踩油门往同一个方向冲上去,再次撞上那轿跑…
这场面吓到了附近的车主,纷纷的驾车离开;有个别胆大的下了车,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小车子疯了一样,在最后一次后退的时候,卯足了力气,在撞上轿跑之后,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停下来,而是加足马力,顶着轿跑往前面巷口那堵墙上撞去…
董亚宁正开着车子经过,巷口狭窄,出去进来的几辆车子仓促间挤在了一处。司机们互不相让,早有人嚷了起来。
他降了车窗,只听嘈杂间有人说前面是出了事情。
“出了什么事?”他抻头问。董亚宁听到前边车子引擎声和金属摩擦的尖利声响。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三)
“前面歪脖儿树那儿,好好儿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女的开车猛撞人前面的车,丫那是玩儿谋杀还是自杀呢…”那人也抻头,仔细一看董亚宁,哟了一声,说:“麻烦您后让一步地界儿?要不都堵在这是非之地出不去。”
“嘭”的又一声响,之后,安静了。
董亚宁敲着方向盘。
前面车里车外的人好像被这一声吓呆了,一时都没有了反应。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出声。
“报警了吗”“报警吧”…嘁嘁喳喳的,有人说。果真就有人拿出电话来报警了。
董亚宁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将车子往后退了一截子靠边些停了留出通道来。跳下车来便要往出事的方向去——歪脖儿树,他刚跟三叔约好见面的地方就在那里。
心里陡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只见前面车子堵了个严实,情急之下,扶了人家的车前盖连续的跃过去,只轻声的说声“借过”,也许是这身手够漂亮利落,车主反而猛按喇叭…
远远的只看见两辆车子黏在一起,在前面那堵墙前。
路灯明亮,照的车子泛着光…
董亚宁仓促间就觉得眼前晃过晶晶闪闪的一片,那小车子亮了起来似的。
那是湘湘的车子。
董亚宁站住了。
心脏本来跳的就急,这下跟急刹车似的,骤然停止,董亚宁顿时觉得手脚发凉。可几乎是同时,头脑竟也跟着凉下来似的,自己都能感觉到,他瞬间便冷静了些。
他眼看着从前面车子里爬出来一个人。毫无疑问的是他三叔董其勇——扒着车子,隔这么老远都能看到他的腿在发抖。
小车子却再次后退。
“湘湘!”董亚宁明知道他喊也白搭,就在有限的时间里,拼命的朝那边跑去。
小车子对准了董其勇便冲过去,董其勇却被冻住了似的,动都动不得。
“湘湘!”董亚宁眼睁睁的看着小车撞过去。来不及,他完全来不及反应。几乎是瞪着眼睛等着惨剧发生…
“嘎”的一声,车子刹住了。董其勇应声倒地。
亚宁跑到了,看着倒在地上的董其勇。他呻、吟间,呼吸粗重而紧张,一把抓住亚宁,叫道:“救我…快救我!她要杀了我!”不知道他到底伤在了哪儿,只知道他言语间惊恐万分,扯着董亚宁的衣襟,撕扯间衣扣崩开了。
“救命!”董其勇突然的叫起来,声音比先前弱了很多。
“闭嘴!”董亚宁叫道。
董亚宁查看了一下,见他还算清醒,便扭头看着这辆车灯碎掉、车头已经变形的小车。
她人在黑影当中,看不清楚她现在怎样了。
董其勇的呻、吟声时大时小,显然疼的开始厉害。
董亚宁放下董其勇,到屹湘的车边去。他迅速查看前面已经被撞的凹进去的车前盖、车底,暂时没有漏油。
她抓着方向盘,死盯着前方…浑身都在抖。
他将车门打开,非常迅速的,他检查着她有没有受伤。安全带完好的系着,没有明显外伤。他略一站,听着远远的人声,只一瞬间,心里完全没了杂念。他回身跑到前面去,摸着董其勇身上,并没有发现他的手机,紧接着又摸到车里,董其勇车里安全气囊已经全部打开,车内混乱的,明眼处都没有手机…董亚宁额头身上已经见了汗。
“董先生!”有人大声叫着过来了。
董亚宁回头,就看见皮三带着人跑过来了,他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一寸。什么都没顾上说,开口便是:“让人封场子!送三叔去医院。手机给我。”
清晰无比的三个指令。
皮三把手机递了过来之后,回身对跟在身边的手下吩咐下去。
董亚宁将电话拨通,说:“李晋,来丰谷。有紧急事件要你处理。你跟皮三联络。这事儿务必处理干净——记住,处理不了立刻打电话去6号。”他挂了电话,手机递还给皮三。
他站在屹湘的车边,这才伸手替她解开安全带,问:“湘湘你可以动吗?”
屹湘已经有些僵硬的身子,动也不动。
董亚宁弯身,想要把她从车里抱出来,就在他手触到她腿弯一瞬,她就像触了电一般的,拼命的缩着身子往里,眼神里的惊恐和不安,让董亚宁惊的心里一颤,抓住她的手腕子。她死命的推他。
“你别碰我…你…”她竟然下嘴要咬他,显见已经乱了。
董亚宁使劲儿的将混乱的她拉住,拉到怀里来,牢牢的抱住,按在座椅上,等她平静些。
身后有人过来,到前面去,将董其勇小心的抬走。
她看到,撑在他胸口的手止不住的痉、挛颤抖。
董亚宁将她的脸扭过来,按在胸前。
她身上每一处的骨节都在颤,似乎听得到她骨头在响。
“湘湘。”他抱着她,好像自己的骨头也在跟她一起响。
她抖的更厉害,抬抬头,看到他,眼神有些散。
他知道这会儿她的意识有些不清晰,只想带她快点儿离开。
屹湘被他紧紧的箍着,却好像更加的惊恐,脚下踢着,手上抓着,“你滚…你放开我…你们不能这么害我…”
“湘湘!你别乱动!”董亚宁费力的将她弄出车子。车子撞成这样,她也不知道到底伤的怎样,这都让他心急如焚。
她紧咬着嘴唇,全身的力气好似都在那一点了,咬的皮肉破裂,这痛苦也不足以克制她的颤抖和恐惧,还有愤怒。
“你放开我!”她抖着,身子在往下滑,她哽咽难言,“你放开我…你跟他一样…”
董亚宁几乎托不住她。她如此沉重的跌下去,手上明明抓着她的,却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了,就见她眼睛直直的瞪了他,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似的,他急忙握了她的腰,“湘湘!”
屹湘人往后倒去。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四)
董亚宁将她扶住,轻拍着她的脸。并不敢随便乱动她,怕撞击中她伤到了头部。
“湘湘,你醒醒!”她的胸口都是冰冷的。
董亚宁抱起她来,就要往外跑。只记得自己车子大体是在哪个方向…
“董先生,上这个车。”皮三忙追上来,前面一辆车后门已经打开了,车厢宽敞。
董亚宁也顾不上多想,将屹湘放在车上。他回头看一眼皮三。
“您放心,这儿有我和李晋。”皮三看出他的意思来。
“务必处理干净。”董亚宁说。
“是。”皮三将后门关好。
董亚宁在车里吩咐了一声去养和医院。
他跪姿在屹湘的身边,紧握着她冰凉的手。将她固定住,尽量减少她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
他觉得自己仿佛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她的样子简直完全变了——发髻束在脑后,她这样躺着,头不得不歪在一边,一定很不舒服,于是他伸手,给她解开发髻。发丝柔软,沾了汗水,黏在他也汗湿的手背上,他的手停在那里,轻轻的,给她整理着凌乱的头发。
只是短暂的细微的纠缠,这发丝仿佛缠上了他的心。
右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好像脖子一侧也有些红肿。
饱满光洁的额头,此时看起来有些灰暗,因此那额角的伤疤,便呈现一股惨淡的色,不住的在他眼里晕开、晕开…
董亚宁守在病房外,听着里面医生护士在忙碌,在他们出来之后,他问:“怎么样了?”
“脸部、颈部和身上几处软组织挫伤都是安全气囊弹出时撞击导致的,会有头晕和恶心的征兆。另外病人长期精神紧张,身体部分机能有些失常。需要静养一阵子,补充下营养。”
“她还有什么问题嘛?”他留意到她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定。那散乱的目光和骤然紧张的面孔,让他看了心惊。
“目前来说没有大碍。就是别刺激她,先让她好好休息。等她情况稳定下来,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吧。”
董亚宁谢过医生。
随后护士出来,小声说:“醒了,进去看看吧。”
董亚宁人还没有走进病房,就见屹湘已经挣着下了病床。
药水袋和架子被她带着猛烈晃动,看到他,她回手便要拔针。董亚宁一巴掌拍过去,连她的手带针管,一下子都摁在床沿上,她身体失去平衡,跟着倒在那里。也许是眩晕接踵而至,她闭了下眼,并不动,只是猛猛的喘着,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然也是耗着巨大的力气。
“你是真想死?”他低声。
戴着护颈的她,脖颈纤细,瘦到露骨露筋,真是要撑不住她的头了。
他记得从前她总是很有些胖嘟嘟的,捏上去,指头总滑腻腻的,常笑言她是杨妃,惹她恼一下,却不知怎么的,她就成了赵飞燕…他低头。她的鞋子早在送进来的时候就被护士脱掉了,此时光着脚,将将的够着地面,地面冰凉…他抬手便将她的腿脚推上去。她竟也一动不动的,姿势别扭的歪在病床上,脆弱的瓷雕似的。一碰,就会碎掉。
他就不敢再用力。只是靠近她,身体在床边形成一道屏障,若是她倒了,随时可以护住她…
屹湘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知道自己是走不出这里的。
可是不走出去,她又要怎么样?
董亚宁看着她那攥着床单的手在痉、挛,手上的颜色简直跟床单一样了。因为刚刚大动干戈,输液管里有一截儿呈现血红色。
他说:“你老老实实的,别动。我不碰你,也不问你任何问题。”
他知道她在怕。这么激烈的反应,未必不是怕跟他面对面的对峙。
自从上一次…他已经知道,她害怕这样的对峙。
怕他。她竟然怕他。
董亚宁想过无数次的她可能对他的态度,当然有“怕”,但那绝对不是眼下他理解到的这种。
她果然不动。
那截血红色的液体在慢慢缩短…
“今天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别担心。”他站在床边,她的头发散乱着,他看不清她此时脸上的样子。
“叫潇潇来接我。”她说。
“…”他静默着。
“叫潇潇来接我!”她用仅剩的力气叫着。眼前再次发黑,终于撑不住倒在床上。
董亚宁将她慢慢的扶好平躺着。
他说好,我让潇潇来。
屹湘耳边听着他说话,知道他就在她身边,声音却忽远忽近的,似乎是幻觉,她听到他笑,笑着问湘湘,我跟潇潇以后谁跟你近啊?谁啊?谁?
谁…
董亚宁眼看着屹湘眼角滑下一滴水珠来。
他转回身去避开了。
清醒的时候,她一滴泪都不掉。
他出去,到护士站借了外线电话。潇潇的号码他倒是记的清楚,几下便拨出去了。潇潇听到是他,停了下才问什么事。就是这短暂的停顿,他直觉家里是一直在等着湘湘的消息的。是啊,已经十一点多了。她没消息回家,而她的电话,显然是打不通的,那辆小车,外壳子倒挺结实,配置还是不行…他捶着护士站洁净的台面,说:“湘湘出了点意外,现在养和。你过来接她?”
潇潇不知是被这个消息惊到,还是怎么,有那么几秒钟,他并没有接话。
“潇潇?”亚宁再叫他。潇潇的反应有些异常。
“好。我马上来。”潇潇挂了电话。
亚宁站在那里,拿着话筒,半晌才放回去。
护士对他微笑。
他回了一个笑容,说:“谢谢。”
“不客气。”护士低了头做事。
“她…病房里缺一双拖鞋。”他说。
“病服和拖鞋刚刚已经送进去了。”护士小声说。看着他,微笑,“还有病院提供的夜宵。董先生去喝口热茶休息一下吧,需要什么随时按铃通知我们。”
“好。谢谢。”他说着转身。
“董先生。”护士叫住他。
他回头。
“别太担心了。”护士的微笑里有关心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说:“好的。”
他打量了一下这里。最好的私人医院。其实比起外祖父常住的病房,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总是对医院没有好感。即便是这样,内饰色彩都极力回避普通医院冷色调的地方,也没有。医院,总让他跟生离死别联系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五)
他走开了。
病房里多了一台餐车。不锈钢罩子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床尾小桌子上放了黄色小碎花的病服,床下正中央摆着一对同色同质的棉布拖鞋。
他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拿起那对拖鞋。
翻过来看看,恰是她的码。
拖鞋柔软极了,拿在手里,似没有重量,穿在脚上,一定很舒服。
她不喜欢硬硬的鞋子。什么样的鞋都要柔软跟脚的。她脚上的肌肤柔嫩,最经不起不合脚的鞋来磨。偏偏早前爱玩爱跳舞,也有那样的时候,为了一场舞会,穿了新舞鞋,磨的脚破了一点点皮,还要对着他发脾气…那是何等的骄纵。只对着他一个人的骄纵。生生的要他说出一句来:“邱湘湘,你这就叫恃宠而骄,懂吗?”
懂和不懂,有什么关系。
他愿意。
她伤了脚的时候,倒是肯老老实实的在他臂弯间。
从幽静的街上,到宁谧的公园里,她被他抱着,慢慢的走。她的舞衣垂垂缀缀,身上香香的,那是为了舞蹈时更迷人设置的香氛…他们也不说话。他手臂酸了,她却睡着了。
醒过来见还在路上,却又要埋怨他:“怎么还没有到?阿笨,你又走错路?”
是的,走错路了。绕了几个圈子,还没回到她的住处。
她手指尖钻进他的耳朵眼儿,笑着,说:“阿笨、阿笨,说了多少回,先怎么走再怎么走,你偏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
他装着生气,叫道:“再说我笨,我就把你扔这儿!”
“有本事你就扔,扔了我,你连酒店都回不去…你那口烂英文,警察都不知道该送你去哪儿…哎哎哎!”她也叫,因为他果真听了她的话,把她扔在了路边的草地上。铺了一层厚厚黄叶的草地,秋夜露重,颇有些潮湿难耐,她抓了叶子掷他,“你还真扔啊!”
他掐了腰站在那里,看灯影下她的样子,明明是想笑的,可是脸绷着,说:“不准再说我笨。”
“就笨!笨死了!”她踢腾着。亮晶晶的高跟舞鞋被踢开,陷进黄叶里。她人也索性倒在厚毯子似的黄叶中,仰着头。以为她要耍赖撒泼让他再抱着,却不料她沉默良久。怕她又睡过去,又还要继续装着不高兴,就伸脚踢踢她的小腿。就听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说:“伦敦的夜晚,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伦敦的夜晚,安静的时候很多。只是对她来说,少了些吧,她的夜太深太精彩。
他也仰头。
“喂…”软绵绵的声音,“阿笨…呀!”她惊叫。
他急忙看顾她,单膝撑在地上,“怎么了?”
“抽筋儿…”她嘶嘶的吸着凉气。
“让你跳舞跳不够!”他握了她一只脚,抵在膝头,给她掰着脚。
过了一会儿,她活动自如了,忽的又笑起来,踢他。
“你干嘛?”他没好气的。
“痒…”
他松了手,慢吞吞的说:“怕痒啊你?”
“嗯…喂你干嘛?”她笑着叫起来,被他呵痒,实在是痒不过,急着要打他,可是又没有力气。两个人滚在黄叶地上,沾了一身的碎叶子,尘埃扬起,被露水拍下,还是有点呛人,都咳嗽着,眼泪汪汪的,面对面,又一起笑出来。
“坏死了。”打他,被他抓了手腕子带到怀里,“干嘛啊?”犹自怕他呵痒,她躲着。
他只是抱着她,仍是躺在黄叶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老老实实呆着别动。不然我可不保证不在这儿动手动脚。”
偶尔有经过的夜行人,公共场合里,他这句话还是挺有威慑力的。
她真不动了。
他小声的说着话,说着“这次回去,还要读一年书…好死不死的干嘛当年把我塞这么个破专业,比人家多读一年书,我本来上学就晚,毕业再晚…这一年就把论文好好搞搞,出来考察小一年,别回去一点儿成绩都没有,在哪儿都说不过去…唉,你说啊,京都的古建筑保存的真好,我真喜欢那儿的安静,什么时候你闲了,再一起去住几天…还有上次没有陪你去成瑞严寺,没法儿跟邱妈妈交代吧?下次吧,下次一定跟你先去那儿…喂,你还记得房东太太那几只猫嘛?我离开的时候,菊子姑娘生了一窝小猫,眼都还没睁开呢…喂,喂?”
他晃了她一下,她缩了缩,畏寒似的,缩进他怀里,原来真是睡着了。
他失笑。
将她抱起来。走之前一脚踢开那让她伤了脚的跳舞鞋子。
走在安静的树林间,走出去一个路口,转弯,再转个路口,便到了她的公寓——记性差?怎么会。她不知道,他只是故意走错。因为不愿意早早的放下她。真奇怪,即使是朝夕相处,他仍然觉得不够。不够紧,不够密,不够…
董亚宁将拖鞋放下。
注射的药物中应该有镇静成分,睡梦中的她仍不安定,好像随时都会醒来。
他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掀开餐盘看看,竟有新烤好的慕斯蛋糕。他不太记得自己是否特别交代过,要这种蛋糕。好像进了医院之后,他的行动都有些机械。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他真的说过——他看看她。这是她喜欢吃的。
她喜欢吃的东西,也喜欢做。
奇特的是她不管尝试做什么食物,极少失败。即便是这样有点复杂的糕点。做出来的味道总是有点她自己的特色,吃过,便是难忘。
她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她什么都不做了,回到家里,也会是个称职的主妇。
他也开玩笑,主妇也有离职的呢?我要多大的代价才能让你永不离职?
她认真的问,万一是解职呢?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六)
那你要怎么办?他问。
“幸亏还有一技傍身…开家蛋糕店吧,专门卖蛋糕,就在你公司对门,叫做…”她眼珠转着。烤箱“叮”的一声响,她拿了棉手套把蛋糕取出来晾着。极鲜美温柔的味道,真让人陶醉。
“叫什么?”他问。
“负心人。”她将棉手套放下来。手指尖点着他挺直的鼻梁,顺着游下来,捏着他的下巴,“凶狠”的说:“叫‘负心人’西饼店,你觉得怎样?”
他咬着她的手指,继而亲她,亲的她迷糊,混沌在这热烘烘的奶香味里。
他说:“永远没有这一天。”
她攀着他的颈子,轻笑。
他接着说:“要让你不离职,倒也简单。”
“刚刚不是说代价高?代价高的事情你怎么肯做?”她问。
真了解他。他笑,将她拥的更紧。
“肯!”他大声说。
她笑着,一定是知道了他“心怀不轨”。
“一个接着一个出生的孩子的喽,不信拴不住你…”
“一个接一个,超生啊?”
笑作一团。
笑够了,一边吃着蛋糕,一边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多年以后他在巴塞罗那,果真遇到一家叫做“负心人”的小店,他站在街对面望了良久,竟不敢去确认,那到底是一家什么样的店、卖什么…难道真的是卖蛋糕?
跟着他的人说,董先生,那是一家咖啡馆兼书店,要进去坐坐嘛?
他进去了。并且坐在里面不出来,香草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耽误了两场会议。
多么的傻,明知道什么也等不到了;多么的傻,明知道连等都不必再等…
董亚宁站起来,坐到病床边。
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她,他仍觉得不太像是真的。
外面的脚步声急促的来到门外,敲门之后人便进来了。
他站起来,对着进来的邱亚拉和邱潇潇,点了下头,叫道:“邱阿姨。”没有别人。并不出乎他意料。
邱亚拉脸色铁青的走过来,看看屹湘,之后,她抬手对准了董亚宁便扇了一个耳光。
“姑姑!”潇潇正站在邱亚拉身后,出手一把拦住了她。
邱亚拉的手腕子越过潇潇的肩膀,指着亚宁,对他说:“我为什么打你,你该知道。”
她下手很重,董亚宁只觉得半边脸木了一下,但他点了下头。
“畜牲。”邱亚拉骂道。
董亚宁不动。
邱亚拉的愤怒几乎难以抑制。潇潇挡住她,她狠狠的将潇潇推开。
“姑姑,”潇潇拦着,低声,“湘湘在这。”
邱亚拉看到屹湘动了一下,声音压的更低:“亚宁,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无论之前有过什么,你们之间到此为止…你现在也该知道,你离她越远,对她来说就越好。”
董亚宁看到屹湘半睁了眼,“阿姨,我不能做这样的承诺。”
潇潇回身。
董亚宁从他脸上看不出有异。他顾不上也并不惧怕潇潇究竟如何反应。但这一瞬间他觉得邱潇潇距离他也是从未有过的遥远。
屹湘瑟缩了一下,只是细微的一个动作,牵动了床边三个人凝注的视线。
邱亚拉看出董亚宁眼底的情绪,她挡了一下。
“我们就这一个湘湘,亚宁。”邱亚拉按住屹湘。她头疼欲裂,“潇潇,让亚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