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郗广舒问。
“嗯。累坏了。老爸不是最怕痒?这回给他擦脚都没醒。”屹湘悄悄的掩上门。
郗广舒借着光便看到了屹湘脸上那块紫斑,皱眉问:“头痛?”
“没有,就是有点儿发木。”屹湘笑着,探头往书房里看看,早已不见了姑母,便说:“您也快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儿也等着明儿再说。等不得明儿做的,您和我说。”知道母亲是个极有条理的人。事情做不完便不安心的。
郗广舒且拉了屹湘的手,母女俩就坐在沙发上。半晌谁都不说话。
“也没什么,就是想你陪我坐会儿。”郗广舒说。
屹湘靠在母亲肩上,说:“嗯。儿子呢,养那么大,还是被别的女人抢走了,心酸了吧?”
“鬼丫头。”
“心酸什么呀,不是还有个女儿?总算女儿这辈子是不…”
她话还没说完,手便被母亲拉住,她的话尾也就收住了。看着母亲手上那素素的一枚戒指,除此之外没有华丽累赘的装饰。想着今日母亲跟叶夫人在一处,断然是一般风华两种气度,由不得自己不骄傲…只是看着母亲,眼前还有个浅浅的影子在浮着。她揉了下眼,那影子便消失了。
“湘湘。”郗广舒搓揉着女儿的手,“机会合适的话,我也想见见她。你同意么?”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五)
“妈,”屹湘嘴角一动,细纹出现。郗广舒看着便心疼。这几天,屹湘瘦的多了。她有些动感情的,抬手抚摸着女儿的面颊。屹湘只是不抬头,她说:“妈,没那个必要。是不相干的人。”
郗广舒的手扶着女儿的下巴。
屹湘拉下母亲的手,一齐握在手掌心里,说:“妈,我就只有您一个妈妈。”
字字清晰。
郗广舒沉默着。
这句话,她的湘湘十四年前就说过了。
在那个潮水尽落之后的早上,她乘坐的车子压着露出的平坦礁石上了海岛,一下车就看到从渔家院中跑出来的三天未见的女儿,顿时百感交集。还没来得及说话,先照着她的屁股打了两巴掌——她从没拿这孩子特别对待过,该打就打该骂则骂,才养了那么大——之后又抱着落泪。
回去的路上她对湘湘说:“如果不是你发现这个秘密,也许要过很多年我才会告诉你。坦白的将事实说给你听,是因为你已经满了十八岁,而且你马上就要开始独立生活。无论你如何看待我们…我们都永远是你的父母。”
湘湘说:“我就只有您一个妈妈。”
这么多年她始终记得这句话,甚至认为有了这句话就已经足以抵了她的所有付出。然而也还有另一句话,同样是湘湘说的,她说“妈妈我想知道,假如我是您亲生的,您是不是还会这么做”。不是句问话,因此更无言以对。因为这句话,她当时特别想打她,于是就真的打了。
母女俩都是一滴泪没有掉,也都是痛彻心扉。她终生难忘那一刻…
郗广舒闭了下眼。她不知道女儿此刻是不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但是她有些难以负荷这记忆的重量。
她让屹湘先去休息,自己独坐在沙发上。
夜深人静了,婚礼仿佛已经是看过了很久的一部电影,深深的印在她脑海中,但奇怪的是,除了儿子和媳妇的戏份,湘湘与崇磬和亚宁在一起的画面,总不停的交替出现在眼前,会令她心头有一阵阵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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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崇碧三朝回门了,邱家这块才消停下来,该办公办公,该外出外出。邱亚非倒还好,郗广舒因为连日劳累犯了旧疾,撑到潇潇和崇碧出门度蜜月了,她才说出来,竟几日动弹不得。屹湘索性请了假在家陪母亲。与Josephina见面的时候,谈了些公事,其余的,一字未提。只是冯程程陆续的拿了文件过来给她签,她嫌在家里外人出入毕竟不方便,等母亲状况转好,才回了自己那住处去,倒下来足足的睡了一日。
恢复了精气神儿她立刻记起在潇潇婚礼上没有见到师父师母的事情来。她带着喜糖喜饼到了师父家附近才拨电话上去。她听出师母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进了门闻到药味,立刻明白过来,果真进去一看,师父躺在卧室大床上。一问,才知道师父已经卧床近一周。她愣在师父床边半晌没说出话来。
艾功三面色极差、不住的咳嗽,见了屹湘倒露出笑容来,指着床前的方凳让她坐,说:“不碍事、不碍事。”
艾师母在一边也笑着说:“没要紧,这是最近时气不好。湘湘别担心。”她说着就出去泡茶。
屹湘也不坐,握着师父的手问:“您怎么不告诉我们啊?”师父身体还算硬朗,这才几日不见,看上去虚弱了很多,面色发黄、还有些浮肿。她一着急,头上都冒了汗。
艾功三只是摆手。
屹湘察颜观色,觉得事有蹊跷。心知问师父恐怕问不出什么,干脆出来见师母。
艾师母正在沏茶,看看屹湘撸了袖子准备帮忙,温柔的笑笑。
屹湘拿了杯子和壶用开水烫过,悄声问师母:“师父是不是生了什么气?怎么颜色不大对。”她从茶罐里舀了一勺茶叶。
正巧水开了,艾师母拿了小水壶,便往茶壶里浇,说着:“不是。”
屹湘见师母都拿滚水冲茶了,断然不信没什么事发生。她等师母把水注满了壶,接过来燎水壶,说:“您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艾师母摇头,说:“真没什么,你别管了——过来,跟老头子坐着说说话…婚礼我们本来一定是要去的,老头子病下了,照直了说怕惊动你们。”
屹湘端着茶跟师母出来,说:“也是我跟着瞎忙,应该早点儿过来的。”
艾师母看看她,说:“你看看你瘦的跟刀螂似的,还说这个。”
“怎么不去医院?”屹湘问。
艾师母刚要说什么,就听到有人敲门。
屹湘见师母眉头略皱,放下茶盘去开门。
大门外是李晋。
他礼貌的称呼一声郗小姐,然后说,董先生让我来的。
屹湘回头看了眼师母。师母好像料到了李晋会来,并不意外,只是顺手将师父的卧室门给关了。屹湘于是给李晋开了门。她原以为可能是董亚宁派李晋来给师父送孝敬的,没想到李晋见了师母先鞠了一躬便说:“董先生现在没时间过来,让我先上来,问老先生安;另外,董先生说最好还是让老先生入院检查治疗一下,他也放心。”
李晋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不大,显然是特意压低了嗓音。
屹湘站在他身后,勉强听的清楚。她看着师母,就见师母微笑着说:“老头子的脾气,你们也都知道。他说不去医院,一定是不会去的。你且回去吧,就跟阿宁照实了说。”
“您…”
“你在这儿等着也白搭。老头子发起脾气来,我们都为难。他的态度,你们也都知道,阿宁尤其知道。就回去这么跟他说——老头子就怕进了医院,出不出的来是一回事,出来这房子还有没有是另外一回事。”艾师母依旧是笑微微的,半点儿不动气。
“董先生说了,他只担心老先生的身体。其他的…”
“老头子身体没事,告诉阿宁他不必担心。回去吧。”艾师母又说了一遍,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屹湘总算听明白了个大概。
李晋恰在此刻也回头看她,她便说:“李晋,你出来下,我和你说。”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六)
她说完,自己先走了出去。走到楼梯口的位置才停下,回头看着李晋,等着他站定了,才说:“老人家年纪大了,可能忌讳医院,就尊重老人家的意思吧。我们请医生过来检查一下也一样。非拧着来,反而不好。”
李晋见她如此说,料着自己此行也确实难以达成使命。
屹湘瞅了李晋一会儿,见他仍有踌躇之色,点点头,说:“那我就先回去。”
“郗小姐。”李晋叫住她。
屹湘看他的神色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于是说:“这样,麻烦你带句话给董亚宁吧。”
“您说。”
“师父寿辰那天,他在这里和我说了什么,希望他还记得。”屹湘住了声,想想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就这句话。”
李晋说:“一定带到。”
“谢谢。”
“但是郗小姐,恕我冒昧,也请您听我说一句——这件事,董先生眼下有他的难处。”
“如果他有十分的难处,当然也别勉强。只是老人家的心愿,我想他清楚。该怎么做,他也非常清楚。”屹湘和颜悦色的说。
李晋看了眼艾家的房门,似乎是决心要跟屹湘说说的,见屹湘也没立即走开,就说:“郗小姐,按道理绝不该我多嘴。董先生是禁止我们多说一句话的…今日是您在这儿,这些他不便说的话,我说给您。”
屹湘看着李晋。
“董先生待艾老,是十二万分的孝敬,行事是不愿意违逆艾老、总是以艾老的心愿为先的,所以往日有多少事情,也都是董先生担待着的。但我们到底是一个上市公司。董先生有做的了主的,也有做不了主的。一个项目投入这么大,迟迟不见进展,实在很难交代过去,况且这事还牵涉甚广。”他说到这里停住了。
屹湘也就明白这里头必然有不能跟外人说的。照李晋平时的言简意赅,跟她说的多了,若被董亚宁知道,他那个脾气,还不知怎么发作李晋呢——但她转念一想,也未必不是董亚宁自己不便说,今日倒让底下人行动起来了呢…她满脑子都在转念头,只是沉吟,并不发话。
李晋见她默然,心想反正自己该说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但愿她是个明白人。他也不再多做停留,就说公司还有事情要回去,就跟屹湘道了别。
屹湘等李晋走下楼去,自己站在外面仍发了会儿呆,才回了屋里。见师母坐在沙发上,听到她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拿着茶壶给她倒茶,说:“你又出去说上些话做什么…让阿宁看着办就好了。”
艾师母轻声细语的。
屹湘接了茶,小声的抱怨师母道:“您怎么不早说呢。”
艾师母摇摇头,说:“不是我不早说。是早说了也没有用。老头子认定了的事,九牛拉不转;阿宁我是相信他乐意为我们着想的。若不是因为我们,他何苦来的操这些心?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他那永昌建设在别的地儿风卷残云的效率!这都是老头子只管认了死理儿,就拧着,不松口要搬,真叫他难办——我且说给老头子听,从没听说拆迁这回事,真就因为谁改了道的…拖了这么久,也算是阿宁尽了孝心。这事儿他若不犯难,定然是什么都替我们想到的。眼下他必然有为难之处。从我的想法,头一个,我们还有几天活头?在哪儿不是住着等死?第二个,不让阿宁来做这个买卖,也是不通情理的。就算他不做,必然有人要抢着做呢。”
“师母,我来想想办法。”屹湘深知师母说到这里,也就是通融明白的很了。她一时之间就算理不出个头绪来,想着前前后后李晋那话,和偶尔听来的风风雨雨的动静儿,也就够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快闪到一边儿去。老头子若是肯让你们插手,才不会就这么着呢。”艾师母笑了,“就算是有办法,也不要蹚这一水儿的好——就是阿宁,我也不怪他、也不愿意他跟人缠斗——我就劝着老头子,早早儿的搬了就是了。补偿款给的不错,邻居们绝大多数不过是要个合理的价格。我们一直拖着,倒让人觉得不定我们打什么主意呢。横竖有阿宁在这里,说闲话的也不少…”
屹湘抿了唇。
师母从来温婉爽利,没听她跟谁说过重话,也没听她背后说过谁的坏话。眼下这些话,也就算很重的了。
“再说,我跟老头子说的,阿宁不是不孝顺的孩子,他但凡是能够,一定不会惹老头子生气的…我也怕他为了当初的一个许诺,再跟人惹些闲气。因我们,不值当的。”
“师母您这话说的,什么不值当的。”屹湘说着,思忖,恐怕这事情里面大有玄机…只是她怎么也得弄明白了才好说话。于是她只宽慰师母一番,又说:“老早就撺掇您和师父去个宽敞的地方住,师父就是不乐意——等我打听着,有合适的地方,又清净又敞亮的,把您和师父搬过去,您看好不好?”
艾师母笑着,“你看着几间老房子,还不是住了几十年?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不论哪儿,要饭有个杵棍子的地方就是了。”
“师母。”屹湘心里发酸,笑着说:“瞧您!就是我找不着合适的地儿给您,邱潇潇那婚房,我让他立时三刻给您让出来——不然就把董亚宁拖出去乱棍打了,看看他这都是办的什么事儿啊?好不好?”
艾师母被屹湘说的,握着嘴只是笑。
“您千万别挂心这些,我们再怎么不争气,也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屹湘说。
“你哪儿知道哟。”艾师母摆手,摇头又不肯细说了。听到里面有动静,待站起来去看看艾功三,屹湘早起来了,让她坐着,快快的进去,原来是艾功三要水喝,一时之间他又咳嗽起来…艾师母在外面坐不住,也进去跟屹湘齐齐的忙活着。
屹湘见师父实在咳嗽的严重,趁师母伺候师父喝水,出来给张医生打了个电话,要他千万快些过来给师父瞧一瞧病。
艾功三在里面听到,阻止她已经来不及。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七)
倒是艾师母说:“还是让医生来瞧瞧吧,你又不肯去医院,阿宁让医生上来你又撵出去,这么下去…”她看看艾功三的脸色又是一变,“好了,好了,不说那些。湘湘安排的,你总没话说了吧?医生来了,你可得好好儿让瞧一瞧。”
艾功三喝着水,对着屹湘说:“惊动了张医生,必然惊动你父母——不合适。”
屹湘只是笑着说:“您老还操心这个。等张叔叔来了,我们嘱咐他别回去说不就行了?张叔叔从来不多话,这您放心。再说他不是靠实的人,我也不会托付他。”她从师父手里接过来空水杯,坐在师父身边,“我跟您说,张叔叔就算是给我号脉,转过去跟我妈讲,脉案也都瞒着几分呢。”
艾功三听了这话才不言语。
艾师母在一边皱了眉,对屹湘说:“你这身体,整天也是一大笔糊涂账。什么不好跟着你师父学,就学着死犟、不爱惜身子。”
屹湘笑着站起来,让师母陪着师父,自己下了厨房,给二老准备晚饭去了。
叶崇磬中间打了个电话给她,问她晚上有什么安排没有,如果没有的话,他倒是有个好地方去吃饭——“说好了的,带你试几样菜。”叶崇磬说。
这个时间,他必然是还没有下班呢,屹湘听到他周围有说话声。
她就说自己在师父家里。
叶崇磬听说她在艾功三家里,电话里便顿了一顿。
屹湘几乎是立刻的,意识到叶崇磬可能知道点儿什么。于是她说:“今天晚了,明儿好不好?”
叶崇磬倒笑出来,说:“稍晚点儿也不怕。这样吧,干脆今晚我买了材料上来,你亲自下个厨好不好?”
屹湘便明白他的意思,想必他是知道她想问他点儿什么的,于是说:“我还得等等。医生过来看过师父,没有大碍,我再走。”
“那晚点儿我再给你电话吧。”叶崇磬说。
又说了两句才挂了。
灶上的紫砂煲里,热汤差点儿便溢出来,她忙拿着毛巾盖了,掀开来看看…
张医生来的倒真及时,屹湘饭还没有做好,他已经带着人到了。
屹湘连围裙都没有顾得先摘下来,跟着便守在一边看张医生给师父检查。
张医生极认真仔细的拿着听诊器在艾功三的胸口处听了很久,又细细的问着问题。有些艾功三自己回答,有些艾师母在一边答了…
张医生低头对艾功三说:“按理您这确实应该住两天院的。您老这级别的老人家,好多人都三天两头儿的奔医院,有病瞧病、没病也住两日保养一下,您看看,您还真不愿意给政府添麻烦。”张医生微笑着说。
艾师母笑着说:“您可是给他戴高帽子了。哪儿是怕给公家添麻烦,明明就是怕打针吃药。”
屹湘在一边笑出声来。
张医生说:“那也得先打针吃药了。”他便嘱咐同来的护士替艾功三打针,又说:“如果明后天不见好,千万去医院。”他说着给了艾师母和屹湘一个眼色。
出来以后,张医生也先安慰了艾师母几句,叮嘱这两天千万看护好了艾老,说:“毕竟有年纪了,心和肺都弱的很。这两天就千万别再让他动气。”他说话的工夫,护士已经出来。
张医生无论如何不让她们相送,屹湘到底走到阳台上,看着张医生下楼——楼下除了她见过的张医生常坐的那辆车,还停了一辆炫金色的轿跑,她仿佛在哪儿见过这么一辆车子,略怔了一下,果然张医生一出楼门,那轿跑车门一开,出来的正是董亚宁——那一口白牙,隔了这么远,仍是白的发亮,跟狼牙似的…屹湘就见他跟张医生寒暄几句,似是不经意的,抬头往这里看来,也只是瞥了一眼。
屹湘便回身进屋。在师父面前跟师母说笑着,等他们吃过了晚餐,她收拾好了,才离开。走的时候再三的跟师母说,有事情赶紧打电话,明儿一早我再来。都走出门去了又折回来问:“倒是想吃点儿什么新鲜的,您说给我,我好带来?”
艾师母笑着催她快走,说:“悄悄儿的说,见天儿的阿宁都让人送东西来,白搁着,也吃不了。倒是死老头今天唠叨了一句,想喝豆汁儿了。我也出不去。”
“这个便宜。明儿我给带来就是了。”屹湘也笑了。
下楼并没有看到董亚宁的车,她只道他已经离开了。张医生他也是熟识的。
她惦记着跟叶崇磬的约,先打了电话过去,他那边嘈杂,问他在哪儿呢。叶崇磬便说在买菜。匆匆忙忙的,他说等会儿你家楼下见吧。
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其实还早。但今天没有开车来,要走出巷子打车才能回去。刚刚电话里却没有机会跟叶崇磬说清楚,她便低了头赶路。
她走着走着,忍不住四下里看看——这院子是如此的静。树一排排的,粗的得两人合抱,细的让她抱住也够不到指尖了吧…楼是老式的楼,院子是老式的院子,错落的石桌石凳、棋盘球台,再远处,也是连成片的旧宅子,她还记得以前曾经去逛过,据说从前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住过的;再过去,也就是隔了一条巷子,就是有名的几座宅院,眼下住的人都有些地位,平日戒备森严的,不是说谁都能随便靠近的了…她想着,脚步紧紧慢慢的,就觉得天色渐暗下来,那片密密的树林子,青纱帐一般要遮了眼睛了。
不知道怎么的,她也有些伤感起来。
从第一次到这儿来,被那乌鸦扑了一头的粪开始,有多少年,她几乎没把这门槛儿踢破了…她站住了,回过身去,想透过树荫,看看师父家那暖暖的小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烟气。她略侧了下脸,就看到斜靠在车边的董亚宁。
“你是不是,也有点儿舍不得这儿?”他问。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八)
烟在他手里,弹了一下,又弹一下,才送到嘴边吸了一口。
屹湘站了一会儿,往前走几步,离他近一些。
也许是天色有点暗,他脸色看上去隐隐有青气。
屹湘被烟气呛了,咳嗽了两下。
“我倒谈不上什么舍得舍不得。”她翻了下手腕,看看时间。就说了这一句话,鼻腔嘴巴里就烟熏火燎的。
董亚宁将手里的烟捻了一下。红莹莹的烟头灭在了手心里。
屹湘看着,就说:“师父打了针,晚饭吃了点儿,情绪平稳好多。”
董亚宁听着她说话,没反应。
屹湘看看表,“讨嫌的话我上次已经说过,那就不罗嗦了。”抬头看看他,仍是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他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她也就转身要走。
“也不需要很多炸药。”董亚宁看着巷子里面,“要是快,也很快。就那么‘轰’的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调子很冷。
在他们总是剑拔弩张的对话里,他冷言冷语的时候很多,冷而尖利的壳子下面总是喷薄的怒火。
她就看一会儿他这冷静的样子,“嗯”了一声,说:“可不是。”
“这些老树,也该挪窝的挪窝,到别的地儿去自生自灭了…万丈高楼平地起,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他像是开始了自言自语,已经当她不存在了。她便没有再出声。
巷子里有辆空驶的出租车出来了,她看到,抬手招呼了一下。
到她上车他都没有再动一下。
车子慢慢驶离巷子,她还能看到他和他的车子,在阴暗的巷子里,距离她越来越远…
董亚宁听着车声远了,又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
手机扔在车里,在响。
他捞在手里,按开听了一会儿,才说:“这事儿谁说都没用,就照我说的办。”没听对方再说,便将电话按掉。还没有发动车子,又有电话进来,看了一眼,他本不想接,但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笑着接了,说:“妈,哎哟喂,您真是我亲妈吗,今儿就得闲儿是怎么着?想起您儿子来了呢?”
听着他母亲在电话里呵斥,他只管笑,明白这早晚他母亲打来电话,必然是有缘故。果不其然母亲让他回家,说:“你过来外公这里,一起吃晚饭。你父亲在,芳菲也回来了。”
他笑嘻嘻的说:“您不早说,我约了人…”
“这么大的事儿,你别以为不朝面儿就行了。等你吃饭——不回来你试试的!看看谁饶得了你!”听筒里他母亲那声音陡然尖细起来,说完,便挂了。
董亚宁掂着电话,对着后视镜瞅了瞅自己的脸,笑的很好,满面笑纹儿。

屹湘回家的路上心神不宁。手袋一会儿放在膝上一会儿放在身边,替她坐卧不安。到底想起来给她母亲打了个电话过去,问一下身体是不是完全好了。
郗广舒说这一下午让人打你电话都打不通,我这就要出国,过几天回来。
她听了便只嘱咐说您千万自己多保重。原本想再多问点儿,想想这个时候又不便开口。只匆匆的说了几句话,车子也就到了院门口,她便让司机停了车。
走进院子里没有看到叶崇磬的车子。静静的,楼里也没有亮起几盏灯。
路边花坛里蔷薇架上大朵儿的蔷薇盛开了,香气袭人的。在淡黄色的灯光下,原本漂亮的浅粉色有些失真,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是香气越聚越多的缘故,闻了让人心里有点堵的发慌。
她低头从手袋里找钥匙,拨了半晌,仍没找到,顿时更加心烦意乱。
她咬了下牙,蹲下去,将包倒了过来,东西都倾在地上,立即就找到了钥匙,攥在手里,顺势的坐在了路牙子上,将一样一样东西放回包里…收到一半,又停下来。
呆呆的、无意识的看着旁边停着的一辆新车。
极小巧的车。是浅浅的粉蓝色,玻璃亮晶晶的有好看的光泛着——她想要是仔细看,也许能从这光里看到自己;但她才不要看清,这个时候,她该多丑呢…车子微微晃了一下。她警觉,急忙胡乱的将剩下的东西塞回包里去,只听有人叫她,她抬头。
叶崇磬扶着车顶,跟她打招呼。
她便又呆了一下,站起来,隔着车子看叶崇磬。真不知道高高大大的他是怎么从这么小的车里钻出来的…或者说,他是怎么进去的。有些好笑,但此刻她是笑不出来。只看着他。叶崇磬也没有笑,对着她,拍了拍车顶,说:“这就是上回跟你说的玩具车。跟你约好了就让Sophie去取了来,我开着出去转了转——车小确实又车小的好处,有个空儿就塞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