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前这个酒糟鼻老头儿,以及刚才的一切,如果说要类比的话,在小木匠有限的经历中,只有两件事情,能够让他如此刻一般的震惊。
第一件事情,便是在苗王墓中,那巨大的石像活了过来,然后轰隆隆地推墙离去。
第二件事情,则是当初前往渝城的水路上,那个姓莫的道士一剑斩杀水中的邪祟。
不过前者只是视觉上的震撼,而后者则是一瞬之间,远不如此时此刻,那老琴头一把刀砍翻拜火教四五十名凶徒那般震撼。
特别是跟他最后飞刀而来,将宛如轮圈一番,将一队人马全部割喉,以及一刀挥出去,刀气纵横数十米,将七八人连着人、带了马一起,全部都给斩断了去,简直就如同神迹一般。
这样的家伙,莫非是神仙不成?
要知晓,就算是四五十头猪,杀起来都得费些时间,更何况还是人。
而且还是全副武装、穷凶极恶的拜火教门徒。
这帮家伙,胆敢冒着马家集的怒火过来截杀马小霞、马本堂和崔姓刀客几人,必然是那精锐之辈,特别是那几个领头之人,小木匠都感觉心惊胆战。
但此时此刻,他们却全部都死在了这个鬼地方,着实是让人为之惊讶。
一个人的修为,居然能够强到这样的地步?
原本小木匠获得诸多境遇,自己又有了一身本事,这一路行来,颇有些年少轻狂,志得意满。
然而此刻一瞧,顿时就知晓这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修行无尽头啊。
小木匠夸赞完那酒糟鼻老头之后,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打量着对方,老琴头却将那把造型奇特、宛如菜刀一般的大刀在手掌上一阵旋转,随后往腰间一收,那把宛如屠夫剁骨头的巨大快刀,却是消失无踪了去。
而随后,老头儿将还带着血的手放在了嘴里,吹了一个呼哨。
那匹老马踱着脚步,走到了老琴头的跟前来,这老头子对着小木匠说了一句:“你先等等啊,我给这帮人超度一下,免得变成厉鬼,回头来找我麻烦,纠缠不休。”
说罢,他取了那老马背上的马头琴,在这宛如人间炼狱的修罗场里,缓步踏着血水和残肢,开始一边弹琴,一边吟唱起来。
马头琴悠扬而苍劲,莫名中有一股淡淡的悲凉,而他口中的歌声也是如此。
只不过并非汉话,小木匠见识浅薄,也不知道是什么语种。
但他总是能够感受到一股说不出来的禅意,这样的沉静与沧桑,与刚才老头儿提着刀砍人的阵势,截然不同。
仿佛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小木匠有些疑惑,而旁边的小狮子则说道:“这个是蒙语,还夹杂着一些满语,是萨满们用来超度亡魂的祭歌,大概的意思,是——你是魔鬼,你是罪人,我要将你们押赴刑场,死后愿神灵宽容,为你们超度,超度那一切的罪恶,躯壳,灵魂,将得到解脱。你们要躺在山间之中,将所有的一切阻挡,让风和雨洗礼着你们的灵魂,让树和鸟霸占着你们的躯体……”
他给小木匠全程翻译着,小木匠郑重其事地听着,一言不发。
差不多半刻钟左右的吟唱,老琴头来来回回唱了两遍,方才停歇,随后他从怀里摸出了一颗珠子来。
那颗珠子赤红如血,悬浮在半空之中,却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将整个空间都印染得一片血红,宛如鬼蜮一般。
老琴头念念有词,随后猛然一挥手,却有一道金黄色的光芒落到了他们几人这边,而随后,这边的尸体,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有淡白色丝絮状的气息浮现,然后涌入了那血珠子里面去。
紧接着,远处的伏尸,也有了淡白色丝絮朝着这边飞来。
它们显得十分轻柔,宛如漫天的蒲公英一般。
瞧见这一幕,那胡和鲁却是蜷缩成一团,如同发羊角疯一般地颤抖,嘴里不断呢喃着什么。
不过他说的是蒙语,小木匠也还是听不明白。
好在小狮子出身西北,对于各地语言都懂一些,对着小木匠低声说道:“他说琴大爷是魔鬼,他现在在操控亡者的灵魂……”
小木匠听了,虽然不太认同胡和鲁的话语,但对于那老琴头,却多了几分敬畏。
这样的人,宛如天神下凡一般。
回想起来,刚才自己倘若是有半分不敬之处,得罪了对方,只怕早就已经化作亡魂了。
瞧见了刚才那些死于老琴头刀下的一众拜火教门徒,小木匠半点儿反抗的心思都没有,因为他知道自己这点儿本事,在对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好在老琴头对自己并无敌意,甚至还有些许好感,这才让小木匠忐忑的心,多少有些舒缓。
而就在小木匠满心惊疑、慌张的时候,那悬于半空的赤红珠子却是开始旋转起来,紧接着,那些倒在地上的尸首却是开始瓦解,除了白骨之外,鲜血、肌肉以及筋膜组织等物却是开始消解,化作了一道道极为猩红粘稠之物,落入其中。
那珠子仿佛一个不见底的深坑,容纳无数,却依旧保持原来的模样,只不过光芒越发红艳一些。
小木匠的注意力落到不远处的尸堆之中,则瞧见那儿已经化作白骨。
有风吹来,那些白骨,却是化作了灰,散落地上去,不见踪迹。
远处那一大片的地方,却是没有一样活物,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都是如此,除了那些布条和金属、武器之外,什么都不剩下。
宛如鬼蜮一般。
如果不是亲眼瞧见刚才惨烈的场面,小木匠都以为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而弄完这些,那老琴头伸出右手,那血红珠子则落到了他的手中,随后一翻转,珠子竟然消失了,而老琴头则背着手,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他问小木匠:“怎么样,这回瞧见老头子我的手段了吧?”
小木匠拱手,说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实在抱歉。
老琴头笑眯眯地指着小狮子,然后对小木匠说道:“这小子我的确喜欢,想留在身边跟着,而你既然受了他爷爷的临终所托,那我便找你讨要了。”
小木匠虽然满脸恭敬,却并没有直接应允,而是说道:“此事我并无意见,就看他的想法了。”
老琴头转过头来,看着小狮子,问道:“那好,田狮子,你可愿做我徒弟?”
小狮子瞧见了老琴头的这本事,早就怦然心动,当下也不敢有太多疑问,生怕老头子改了主意,竟然直接跪倒在地,朝着老琴头结结实实地磕起了头来:“师父在上,请受徒儿田狮子一拜……”
他身逢剧变,性格也迅速成熟起来,知晓面前这个老头儿是大腿,自己只有以诚相待,所以这头磕下去,便结结实实地磕着,并不停歇,没有一点儿取巧之处。
老琴头瞧见,心中喜欢,硬是让他磕了九个响头,额头满是鲜血,方才淡淡地说道:“够了。”
小狮子这才停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感觉头晕眼花,难熬得劲。
老琴头瞧见了,却是越发喜欢,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为你小子真的千杯不醉,差点儿给吓到,想着以后我酿的酒,恐怕还不够你小子喝呢。现在一看,还好,还好……”
他拍了拍小狮子的肩膀,让他坐下歇着,随后走到了小木匠跟前,看着这小年轻,说道:“你这娃不错,我也不能白吃你的东西,说罢,有啥想要的?”
小木匠看着这老头,心想着你一个徒弟也是收,两个徒弟也是收,要不然把我也给收了吧。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刚才瞧见老头儿对甘家堡有些敌意,而自己此番前来西北,正是要去甘家堡探明过往真相的。
如果直说的话,只怕师父拜不成,还结交了仇怨,于是故作大方地说道:“我也喝了您的酒,算是两清了。”
老琴头却摇头,说话不是这么讲——亏得你,我还收了一个满意的徒弟呢。
小木匠没有所求,老琴头问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这样吧,你的麻烦,我也听得差不多了——你把这小子给我,我帮你还给鹰王旗,再帮你们撮合一些,让他们卖我一个面子,双方扯平,如何?”
小木匠正头疼怎么处理这事儿呢,听到老琴头这般说,大喜过望,说真的么?
老琴头恼了:“嘿,我骗你一小屁孩子干嘛?”
小木匠长鞠到地,郑重其事地拜谢了对方,而随后,老琴头带着小狮子,以及那个捆得结实的胡和鲁,朝着他挥了挥手,然后骑着那老马离开了。
小狮子特别舍不得小木匠,骑着他那匹马出了老远,都还回过头来,挥手告别。
望着远去的几人,小木匠恍然若失,眼看着那老头儿就要消失在远处了,他忍不住喊道:“喂,能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吗?”
远处的风沙吹来,噪声很大,小木匠似乎听到悠悠的马头琴声,以及半句话:“啥……”


第十六章 甘家堡,小木匠
十天后,塞外甘家堡。
甘家堡位于宁夏平原中部,东踞鄂托克旗(今鄂尔多斯)西缘,西依贺兰山,黄河从十里外穿过,是宁蒙陕甘毗邻地区中心节点。
除此之外,它深踞于宁夏黄河平原灌溉区,此地因为自古修建秦、汉等渠,利用黄河水灌溉,又有隋唐引水种稻,植桑养蚕,栽杨插柳,培李种桃,使得农牧业发达,而此地又湖泊众多,湿地连片,风景优美,胜似江南。
甘家堡便位于这塞上江南的心腹之地,虽然此地也有上头派来的官员治理,甚至还有一支小的乡团,但基本上都只是摆设。
真正能够说得上话的,至少在这一带,便只有一股势力。
那,便是甘家堡。
正是凭借着如此优越的地理环境,以及祖上历代积累,使得甘家堡当初曾经雄踞西北霸主豪雄,而时至今日,依然是西北“五家”之一。
甘家堡最核心的实力,位于一处小山坡之上,高达两丈的厚土垒制、外覆砖石的高墙,让整个堡子易守难攻,而多年承平,使得挨着甘家堡的边缘,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集镇。
这集镇的规模可比燕歌镇还要大上许多,各宗大规模的生意都在这儿进行着,又有零食点心的、卖曲卖艺的,各种人等汇聚于此,倒也不枉这“塞上江南”的美名。
小木匠是在日上三竿之时,牵着马走进的甘家堡集镇,瞧见这集市上密集的人流,以及各种生意的店家,心中不由得颇多感慨。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很有可能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生长的。
而且,他极有可能拥有一个衣食无忧的童年。
以及……父母。
当然,对于逝去的父母,他其实早就没有太多的记忆了。
没有记忆和情感,也就没有了执念,唯一支撑他来到此处的,却是那个被人口中的孪生妹子,也就是他右眼时常浮现的红衣小女孩——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才是小木匠关心的事情。
他进了集镇之后,没有傻乎乎地直接走向远处那高高的堡子,而是在偌大的集镇东西左右走了一圈,随后找到了一个小食摊儿来,点了点吃的。
这一路上经历了许多艰辛苦楚,面对着残酷的自然环境,完全不太熟悉的小木匠好几次差点儿死去。
要不是有着鲁班秘藏印里面的补给,以及他临时恶补的知识,说不定活不到现在了。
小食摊儿很是简陋,只提供了一些羊杂碎汤和粗饼,小木匠并不在意,美滋滋地喝着,毕竟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热和的食物了,感觉那些散发着迷人香味的粘稠汤汁下肚之后,浑身暖洋洋的,舒坦得很。
前来此地的路上,小木匠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该干啥的事儿,吃过了早饭之后,跟摊主打听了附近能够落脚打尖儿的旅社(客栈),随后寻了过去。
他连着看了好几家,要不然就是房费太贵了,不适合他此刻的形象,要么就是大通铺子,人多眼杂。
最后他选中了一家给游商落脚的客栈,在一个大院子里占了一个房间,院子里有井,洗漱什么的都很方便,房间不旧不新,价格也是十分合适。
安顿下来之后,小木匠也顾不得天寒地冻,在院子里洗了个澡,那井水虽然比外面的温度要高一些,但依旧是冰冷刺骨,洗过之后,因为极寒,小木匠浑身发热,甚至还冒出了腾腾气息来,冻得直哆嗦。
但洗去一身尘埃之后的他,却还是感觉十分不错。
如此又整理了一些,随后他挑了担子出门。
这担子里,是他路上雕的一些玩意儿,有的是人物木像,有的则是家具的缩小款,另外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这些,则是小木匠在甘家堡这些日子的掩护身份——一个帮忙打制家具的南方木匠。
之所以费尽这么多心思,有两个原因——一来小木匠不想惊扰甘家堡的这些人,搞得像是穷亲戚上门一样,二来他也比较习惯这样的身份。
毕竟他先前游方湘湖等地,也是这般过去的,不但能够隐藏身份,而且还能够赚点儿小钱,养活自己。
小木匠出了门,来到了最热闹的前门大街上,走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空地摆摊儿,一直到了菜场集市的边儿上,方才落下了脚。
他将摊子摆上,随后又弄了一个小马扎,坐好之后,摆出了招牌来。
木板招牌上面,写着“专业定制人像、微雕以及打制新款家具”的字样。
招牌不显眼,但他摆在摊儿上的那些木雕以及缩小版家具却着实不错,毕竟是一等一的手艺,还有一些从《鲁班机关秘术大全》里面出来的新奇玩意,比如傀儡木人、鲁班锁、鲁班结以及木鹊纸鸢等,都是寻常难见的。
所以不一会儿,这摊子前就围上了不少的人。
不过小木匠的标价普遍偏贵,所以问的人多,买的人却挺少的。
而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买了几样去,让他也算是开了张。
有人瞧见了小木匠的小家具,也十分热心,问他情况,甚至还有人问起小木匠会不会打造西洋传来的“沙发”此物,偏巧这玩意儿小木匠在武昌那儿瞧见过,也了解过相关结构,自然知晓。
只不过在这西北之地,许多配件,譬如弹簧啊、填充物等东西,都是不齐整的,所以就算是想要做,也得时间与功夫,还有诸多配合才行。
不过他虽然现如今做不出来,但这原理却讲得头头是道,旁人瞧见,都知晓了这年轻人却是个有真本事的。
等到了晚上,小木匠竟然接到了三单上门生意,而且都交了象征性的订金。
有了这生意,小木匠算是立下了足来。
连续三天,小木匠白天的时候,上门去帮客户打家具,晚上则弄些小东西在街市上摆摊儿,虽然算不得生意兴隆,但也能够凭着手艺在此立足糊口,也算让人得意。
因为木工手艺着实不错,而且款式都比较新派,所以小木匠的口碑不错,这第三天晚上的时候,又来了两个订单,而且批量都挺大的。
小木匠接过之后,准备做了,接过这个时候,却有两个拎着鞭子的精装男子朝着他走了过来。
小木匠在这街上摆了三天摊儿,自然是见过他们的,知晓是集镇上的收税员。
当然,他们可不是什么官府的收税员,而是甘家堡的,因为这集镇得了甘家堡的庇护,所以才会如此昌盛繁荣,故而让甘家堡取些收成,其实是正常的,更何况人家的价格也还算合理。
小木匠早就准备了十个铜板,等人到了跟前,赶忙奉上,却没想到对方却没有收,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为首一个留着浓密胡须的汉子盯着他,一直到小木匠有些不自在了,方才说道:“小木匠?”
小木匠对旁人说自己姓甘,让人唤他小木匠,这个是众所周知的,那人自然也晓得,小木匠拱手,说有何吩咐?
那汉子咧嘴,露出烟熏火燎的黄牙来,说道:“我听说你这儿生意不错啊?”
小木匠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对方眼红了。
不过他并不想惹事,而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小本经营,都是手艺活儿……”
那汉子咧嘴笑,说手艺活儿?你这手艺活儿,是真的很贵呢?我们头儿家里的闺女在你这儿拿了一个阿訇像,你居然要了半块大洋的价钱,当真是贵得很呢……
小木匠走南闯北,闯荡江湖,自然也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听到对方的话语,立刻说道:“大哥不必言,那小姐喜欢,是我的荣幸——这样,钱您帮我带回去,另外您帮我问问,她还想要什么,我回头给她免费弄一份……”
他这算是十分敞亮了,然而那收税的汉子却不接他这茬儿,而是笑着说道:“你当我甘家堡是强取豪夺、买货不付账的地方么?”
小木匠低头,说不敢、不敢。
汉子瞧见他这态度,满意地笑着说道:“你这几日到底赚了多少,我们心里清楚得很,也懒得跟你掰扯——按章缴税,这是规矩,拿出四十大洋来,摊子你继续摆,若是不然……”
他停顿了一下,旁边另外一个浑身肌肉的汉子则冷冷笑道:“若是不然,砸了你摊子,给我滚出甘家堡集市……”
小木匠听了,顿时知道对方是刻意刁难了。
的确,他这几日是挣了一些,但都是凭着好手艺,而且还有精湛的雕工,而即便如此,他的纯利润,也没有那五十大洋,更何况他还要吃饭住宿的,对方这么一搞,简直就是雁过拔毛,不讲道理。
只是,他能够怎么样呢?
拔刀相向?
小木匠不能,于是只有据理力争,那两个甘家堡的收税员听了,顿时就恼了,当下也是一左一右,挥舞着鞭子,上前擒拿。
小木匠连连后退,旁边的人群则都散开了去。
而就在这时,却有人娇声喊道:“住手。”
小木匠听到声音,循声望去,瞧见是一女子,而当他瞧见对方面容之时,却是脸色大变,一脸骇然。


第十七章 手艺人,进甘府
小木匠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一般的事儿,即便是寻常人看来十分棘手的,在他的眼里,都不算什么。
即便是此刻被人刻意刁难和敲诈,他虽然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但也只是浮于表面而已。
他的心里,完全不慌。
他之所以难以控制地露出如此惊骇莫名的表情,却是因为突然插入场中的这个女孩子——她那小脸儿长得,跟他右眼中时常浮现出来的那个小女孩,实在是太像了。
除了年岁的变化外,那脸型、神情和模样,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让小木匠如何不震惊呢?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件喜庆的红色袄子,梳着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明眸皓齿,小麦色的肤色很是健康,口如含丹,小脸上素面朝天,却更是青春热辣,当真是个娉娉婷婷的西北小辣椒,有着几分烧刀子一般的劲儿。
那少女很显然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的,结果瞧见小木匠这见了鬼一样的表情,顿时就有些恼了,瞪了他一眼,说:“我脸上有花么?”
小木匠赶忙装作“慌张”的样子,连连摆手,说没,没。
他心思有些混乱,不知道这女孩儿为什么会跟那红衣小女孩这么像,而就在这时,那两个收税员瞧见了这个大辫子少女,却慌张地后退,然后像前清一样打了千儿,喊道:“四小姐。”
小木匠眼角一跳,大约能够猜到了事情的缘由,不过却并不说话。
那梳着一根大辫子的四小姐则皱着眉头问道:“你们两个是……”
领头那大胡子脸上挤出了谄媚的笑容来,说明身份,随后说道:“这小子隐瞒收入,我们在这儿叫他补缴呢。”
小木匠当下也是极力说明,那四小姐听了,瞪了那两人一眼:“我甘家堡是讲规矩的地方,一口唾沫一颗钉,他是摆摊,又不是坐商,赚多少都是手艺,是本事,轮不到你们来眼红……”
两人慌张离开,旁边围观的人纷纷鼓掌喝彩,热闹得很。
四小姐脸上也有了光彩,对小木匠说道:“你放心,回头的时候,我会叫人查一下这两个家伙,一定给你交代的。”
小木匠还在想着这位四小姐的容貌,心不在焉地点头,说:“多谢,多谢,不过也不用太麻烦,和气生财嘛……”
四小姐笑了,说你倒是个心善的家伙。
随后,她看了一眼摊子上的一堆物件儿,说道:“小木匠,我是甘家堡家的甘文芳,听李家小姐说,你是打南边来的,还会做西洋那边的沙发?”
原来是奔着西洋景儿过来的。
小木匠心中有了底气,点头说道:“在武昌那边瞧过,也见过内部结构,如果材料齐全,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当下也将先前那一套说辞给讲了出来,因为讲得详细,细节又真实,四小姐听得连连点头,而等小木匠谈及材料的缺失时,她却一挥手,说这个你不用管,我甘家堡各种铁匠、皮匠和手艺人都有,只要是你能够画下图样、讲了规格来,都能够给你凑齐——这样,我甘家堡过些日子,会来一些国外的客人,家兄希望弄套西洋家具来接待,你这几日便不要接别的活儿了,专门在我甘家堡做事就成……
她说完,指着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说道:“至于价格,你跟平叔聊,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小木匠听了,有些意外,不过能够进入甘家去,对他打听之前的事情,其实是有帮助的,所以他一口答应下来,只是先前接了单子,可能得忙完之后,才能去甘家堡报道。
四小姐甘文芳听了,看向了旁边的那管家平叔。
平叔笑着说道:“四小姐,我来处理吧。”
四小姐点头,跟小木匠说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小木匠瞧见她身边还带着两个小孩儿,七八岁的是女孩,五六岁的是个男孩。
两小孩一人一个冰糖葫芦,朝着集市走去,而那平叔则走上前来,询问给他下订单的,是哪两家。
小木匠说了名字,平叔笑了,说无妨,这两家都是甘家堡下面的商户掌柜,他明日叫人过去通知一声就行了,不用担心。
小木匠不想在这种小事情上跟甘家堡起冲突,于是点头,说好,明日我便去贵府报道。
那平叔却说道:“你也别折腾了,我带了人和马车过来,直接去你住的地方,把东西一运,今天就在甘家堡过夜,明日大清早,我们家大少爷会过来找你聊家具款式和要求——他是去那什么法兰西留过洋的人,对时间的概念很严格,而且不喜欢等人……”
怎么西北几家的年轻子弟,都留过洋?
小木匠瞧见平叔身后带着两个仆从,知道无法拒绝,也只有收了摊子,跟着上了马车。
在车上,那平叔问起了小木匠的姓名和来历,小木匠早有准备,自称姓甘,叫做甘虎逼,西南人氏,从小就跟着师傅到处跑码头,学做家具和木工,也会一些营造手段……
诸如此类的话语,他念得很是熟练。
平叔并不怀疑,而且还因为他姓甘,对他颇多亲切之感,不多时,两人便热络起来。
等到了住处,小木匠进房间,收拾了些物件,背出了那个放工具的大木箱子来,平叔说可能要在甘家堡呆上一段时间,陪着他去把房给退了,随后赶上马车,朝着集镇北边儿的山丘上行去。
他的马,自然有仆役牵着。
进堡子的时候,防范得比较严格,即便是有着管事平叔在,也一样如此。
小木匠放工具的大木箱子给打开,挨个儿地翻看完了之后,才给放行。
等进了堡子,最外围的地方,却是瓮城,紧接着是藏兵库和武库,以及马厩等,整体的构造,却像是一个军事化的土堡一般。
穿行那高墙夹着的长道,平叔跟小木匠简单解释了一下——检查得如此严格,主要也是近几日西北的局势有些乱,有几家势力打了起来,连甘家堡都给牵连其中,为了防止有人潜入堡中捣乱,方才会如此严苛,倒也不是专门针对他一人的。
听到这话儿,小木匠表面上不断点头,而心中却很是明了。
尽管平叔没有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仔细想一想,可能与拜火教追杀马家集的马小姐,以及老琴头团灭那一队拜火教杀手有关系。
虽说拜火教家大业大,寺庙与门徒遍布西南之地,好几个阿訇都名震西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那将近五十人的小队,却绝对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之辈,就这么突然没了,要说不会炸毛,谁也不相信。
当然,这些跟小木匠关系不大。
大西北乱成了一锅粥,对他而言,都没有他心目中的真相来得重要。
过了最外面的军事调度区,将马车给留在了马棚,他的马也给寄养之后,自有仆役帮忙背着木箱,而平叔则领着小木匠进了居住区,七拐八拐,却是来到了靠南边的一处大院落来。
那院落很大,中间居然还有假山鱼池,看着颇费心思的样子。
等平叔将小木匠领到东厢房的一处单间前,打开门,小木匠瞧了一眼里面的布置,有些“拘谨”地说道:“平管家,您这也太客气了,我一个做工的手艺人,随便在工场旁边弄个铺盖就行了,这种地方,可是给贵客住的……”
平叔很满意小木匠的醒目,点头说道:“小姐特意吩咐的,明早只要大少爷满意,你在甘家堡这些天,就一直住在这里。”
小木匠还是推辞,平叔方才讲了实话:“你也别多想,让你住这儿,除了看重你的手艺之外,还因为工场最近很忙,旁边的大通铺都满人了,好多人都直接睡在工场里呢,实在是没地方,行了,你就住在这儿吧,甘家堡不会亏待任何有真本事的人。”
小木匠不再推辞,而是恭送了平叔离开。
等人走了之后,小木匠在房间里简单查看一番,发现这房间宽敞,不管是床榻还是柜子,甚至书桌、洗手盆等等,都有配齐,而且并非单间,外面还有一个会客的小茶室,吃穿用度都有,用不着怎么收拾。
他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也没有出去晃荡,生怕平叔安排了人在外面守着,于是躺在了床上。
本以为自己会心潮澎湃,辗转反侧,却不曾想眼睛一闭,人便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起来,门外有仆役送来热水,他洗漱过后,平叔便找了过来,让他背上了工具箱,前往靠东边的工场。
这甘家堡占地很大,除了外面一大块的纯军事区,居住区这儿也分作几个大块,什么主家住的地方,仆役和家生子住的地方,厨房、水房、菜地、花棚和水塘等等,应有尽有,简直就是一个大型堡垒,而在东边那儿的工场,又有各种铁匠铺子、木工和酿酒作坊等等,很是宽阔。
小木匠听那平叔说着,心中感慨,而来到了工场一处靠角落的工棚边上,这里有许多的木料和半成品。
他将木箱放下之后,那平叔便去通报了,让他一人在此等待着。
小木匠在工棚前等待着,差不多过了大半个时辰,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有点焦躁,而在这时,他感觉一道炙热的目光,正在打量着自己。
小木匠下意识地抬头过去,却发现,那并非是人,而是一头高约三尺的黑灰色雄鹰。


第十八章 甘大少,追蝶人
那黑色鹰隼落在了对面工棚顶儿上,通体灰黑,唯有鹰喙之上有一撮白色,双目锐利,宛如刀片一般锋利。
它那暗金色的双眸盯着小木匠,让小木匠十分不自在,感觉那鹰隼如有人性一般。
一人一鹰,大眼瞪小眼,直勾勾地盯了好一会儿,突然间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而那鹰隼则一展翅膀,却是飞到了半空,紧接着扬长而去。
小木匠回过头来,瞧见昨天傍晚出现的那个大辫子少女甘文芳,带着一个明丽俊俏的小丫鬟走了过来,瞧见他站在工棚跟前,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在,不由得皱着眉头问道:“我大哥呢,怎么还没有来?还有平叔去了哪儿……”
西北女子,爽朗热情,开口跟机关枪一样,小木匠赶忙说明情况。
甘文芳听了,便问旁边的小丫鬟:“春儿,你知道我哥这两天都在干嘛么?”
春儿低声说道:“大少爷这几日总爱去大太太的房间里待着,侍奉病榻之前。”
甘文芳满脸不信,说怎么可能,大太太又不是他亲娘,他往日里,可没有这么孝顺呢。
她与丫鬟春儿言语,并不避讳小木匠。
这显然不是把小木匠当做自己人,而是——完全没有把小木匠当人。
这便是豪门贵女的气派。
春儿听到四小姐的质疑,却是又说了一件事儿:“大太太这几日不是受了风寒么,而且先前隐疾又反复发作,堡主便去请了个顶有名的女医师——那人您也是见过的……”
甘文芳听了,终于知晓了,说:“哦,我大哥居然对那个女的有意思?这也难怪,那人长得的确是美丽,又落落大方,气质很好。”
春儿嘻嘻笑,说对呀,说不定回头,我们甘家堡就要吃喜酒了呢。
甘文芳却摇头,说那可不一定,那女医师我看着,心高气傲着呢,我大哥未必能够拿得下。
春儿倒是很有自信,说道:“大少爷这样的出身家世,人才又好,修为又高,而且还留过几年洋,见识可比寻常人强太多了。这样的俊杰,做梦都梦不过来呢,她有啥可较劲儿的啊……”
两人嘻嘻哈哈说了几句八卦,甘文芳这才想起了小木匠来,问道:“让你画的图样,弄好了没有?”
小木匠摇头,说没。
甘文芳立刻竖起了眉头来,说道:“为什么没弄好?”
小木匠苦笑着说道:“之前跟平管家商量的,是得跟大少爷确定款式和材质,商量好之后,再开始后面的工序……”
甘文芳本来还有些恼怒,此刻听到小木匠的解释,也没有再多计较,唤春儿去催人。
等春儿走了之后,她围着小木匠走了一圈儿,然后说道:“我听平叔说,你也姓甘?”
小木匠按照先前编的说法,重新讲了一遍,甘文芳瞧见他并非沾亲带故的亲戚,有些遗憾,不过还是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甘字,说不定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你好好干,要是事儿做得漂亮,到时候有的是活儿给你干,让你赚大把的钱,回家讨媳妇儿——对了,你讨媳妇了没有?”
小木匠苦笑,说浪迹江湖,勉强糊口而已,哪里敢想那么多?
甘文芳与他聊了几句,小木匠只是敷衍,而这时,不远处传来动静,随后有一行人朝着这边走来,领头那人,却是一个穿着藏青色洋西装、踩着黑色牛皮靴的高大男子。
那男子长相俊朗,气质出众,眉眼间颇为硬朗,虽然也穿着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洋西装,但衣服却跟他本人的气质很搭配,完全没有胡和鲁穿白西装时的违和感。
虽然同是留过洋的豪门后辈,但从第一眼的印象来看,那男子却比胡和鲁给人的观感强上太多。
男人走到了小木匠和甘文芳的跟前来,朝着甘文芳点了点头,叫道:“四妹。”
甘文芳娇嗔着说道:“哥,你看你,明明约好的时间,自己却迟到了,让人家小木匠等了好久呢。”
男子笑了笑,连声抱歉,随后居然伸出手来,对小木匠说道:“你好,甘虎逼兄弟是吧,我叫甘文明,幸会幸会。”
小木匠有些意外对方的礼节,下意识地想要伸出去,不过瞬间反应过来,擦了擦手,“憨笑”着说道:“我手脏,东家别这么客气了……”
那甘家堡的大少爷却伸手过来,捉住了小木匠的手,使劲儿握了握,随后说道:“你也姓甘,说来咱们都是自家人。”
放开手,他方才问道:“我听四妹说,你会打制沙发?”
小木匠点头,说对。
甘文明开始考教起了小木匠来,而小木匠早有准备,与他侃侃而谈——这本就算是他的专业范畴之内,所以聊起这个,小木匠滔滔不绝,完全没有任何怯场之处。
而即便是甘文明提出了好几个比较刁钻的角度和问题,他都能够一一回答。
甘文明还算满意,不过聊到款式和外观的时候,小木匠因为见的不多,只有如实回答,而那甘文明则聊起了他的所见所闻来。
武昌那边儿的沙发款式,自然要比欧罗巴原产地的旧上许多,所以小木匠聊的并没有让甘文明满意,好在他提出来的,小木匠听完之后,却是当场拿了墨线炭笔,按照他的讲述勾勒出来。
小木匠那是自小的功底,用现代的话来讲,素描临摹的画技是一流的,而后来又有李梦生这等画中国手指点,当下勾勒出来,又按照甘文明的讲述作了修改。
最终版的图出来之后,甘文明很是满意,然后问小木匠,这么一套,能否做出来。
小木匠问清楚了甘文明关于沙发的材质、款式和需求之后,简单估算了一下,这才说道:“问题是不大,但受限于材质之类的区别,以及描述的误差,可能不能够完全还原……”
甘文明却很是满意,直接拍板:“不用还原,有个六七成像,就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