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那后生,一挥一击,都显得竭尽全力,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一般。
但邪门的事情是,不管那后生如何狼狈,也不管董惜武逐步加码,使出了种种绝学,两者在那一时间段,竟然僵持住了。
这件事情,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晓,即便是有这龙脉图力场的作用在,也无法弥补双方的实力差距。
若是搁在平日里,董惜武甚至有信心能够一刀,将这年轻人的头颅取下。
而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董惜武越战越急,越急越乱,虽然场面上看着好像咄咄逼人,而小木匠则摇摇欲坠,但明眼人却能够瞧得出来,甘墨在十几招之后,却是站稳了脚跟。
他虽然依旧是危机重重,但却已经能够有反击之力了。
两人在血泊之中翻转腾挪着,金丝楠木的巨棺在头顶上晃荡着,黏稠的鲜血从上面洒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不过奇迹在这世间,终究还是稀少的。
董惜武回过神来,开始将龙脉中温养的修为逐渐发挥,并且与头顶上的那力场交映,努力地去适应着。
随着他渐渐与之契合,约束的力量开始变得渐渐稀薄之时,那种恐怖的实力,终于逐渐展现出来,又过了几招,再一次喷血的那后生被他反手一刀,直接推得飞起,最后居然重重地砸到了那金丝楠木的巨棺之上去。
那巨棺此时此刻浸润了浓密粘稠的鲜血,那剩下的十二根铁索宛如脐带一般,向它输送养分,而它则如同活着的心脏一般噗通直跳,看着十分恐怖。
砸落到了巨棺之上的后生眼看着就要滑落下来,突然间,有一只血淋淋的手,从里面的缝隙中伸出来。
那手一把就抓在了后生的脑袋上。
“啊……”
后生发出了痛苦的叫喊声,而这喊声落在了董惜武的耳中,却显得如此的刺耳。
一直显得十分淡定、沉着的他,此刻却不由得诚惶诚恐,惊慌失措起来。
因为他打扰到了三爷的修行。
现如今的三爷,与他当初追随时已经截然不同了,性情大变的他最是乖张凶戾,等他出来,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办事不利而怪罪下来呢?
那个时候的他,想必已经是地仙之位了,拿捏他董惜武,岂不是易如反掌?
董惜武在那一瞬间,心中竟然有些犹豫。
他抬起了的那一刀,迟疑了两秒,没有去将棺材边儿上的小木匠给斩杀,这时旁边又冲出一人来,却是个长发飘飘的年轻人。
那家伙手中拿着一把抢夺过来的神刀,将董惜武给纠缠住,让他没有过去补刀。
董惜武回过神来,与其相斗,发现对方的手段,竟然与那些拽兮兮的龙脉家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董惜武本身也曾在龙脉温养,双方的法门虽然各不相同,但气息却十分类似。
他咬着牙,又上前与其交锋,发现这个家伙,绝对不可小觑。
那人,是个狠角色。
铛、铛、铛……
小木匠瞧见王白山在关键时刻,却是奋力冲杀,来到了悬棺之下,帮着拦下了董惜武,而李梦生则凭借着一己之力,将其余的萨满给拦住。
李梦生原本潇洒的身形,此刻也变得踉跄无比……
小木匠知晓大家都拼了命。
他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一只湿漉漉的手给紧紧抓着,那力量之大,甚至有要将他脑壳都给捏碎的趋势。
小木匠感觉到脑子仿佛都要爆裂了一般,好在这个时候,小黑龙也算给力,给他提供了足够的支撑,让他撑住了这一下,而随后,他右手的手腕猛然一转,寒雪刀掉过头来,就要将那只伸出棺材来的手斩断去。
然而刀挥在半空中,他却感觉到那只手上,却有一阵冰寒彻骨的气息涌来。
紧接着,他的眼前一炸,仿佛有无数的哭泣呼啸声。
亡魂、冤魂、厉魄、恶鬼、荒芜丛生的世界……
轰……
小木匠脑子都要炸裂了,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又跑来一人,却是那大总管那福。
他瞧见这边的几个家伙,居然突破了八位国教萨满的防线,即便是派出了董惜武这位第一战将,最终都还是打扰到了三爷的修行大典,又慌又乱。
那福一边跑一边哭,招呼着身边的高手过去救场。
他带着七八人,冲到了外围,瞧见贴着棺材边上的那人,居然就是自己那天在街上拉来的小匠人,顿时就愣住了。
这……
他满心慌张,而那个浑身抽搐,痛苦无比的后生,在这个时候也睁开了眼睛来。
那后生的双目清澈,肌肉扭曲的脸部肌肉,却是笑了起来。
发出恶鬼一般笑容的小木匠也看到了那福,在脑壳都要裂开的时候,他居然放声大笑起来,而且一边笑,一边歇斯底里地呐喊道:“哈哈哈,草你麻痹,不给我工钱是吧?你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第四十一章 龙之吟
鲁班教传承,又唤作“缺一门”,除了因为厌胜之法太过于霸道和阴损,容易让人惹上祸患,不得圆满下场之外,还有一个缘由,却是门人讲究很多,留着诸多机关后路。
这一点,在当初那湘西苗王墓中,便是有所体现的。
藏拙门,便是当初修建墓地的工匠们,害怕被权贵在完工之后,将其活埋在里面,所以特地留出来的逃生通道。
而像这样的后手,其实是工匠们在千百年来备受压迫、欺辱的过程中,逐渐总结出来的人生智慧。
它与厌胜之术一样,都是底层人民对于上层权贵的斗争之法。
事实上,不光是藏拙门,各行各业各门道,都有类似的讲究,也都留着后手。
这后手,并非是要害人,或者别的什么目的,最初的由来,主要也是害怕主家不按照契约和约定之事去办,要么就是不给工钱,要么就是以势压人,才有了这等旁人瞧不出来的手段,拿来反制和自保的办法。
小木匠虽然并非鲁班教出身,但他师父鲁大当初所教的东西,却全部都记得。
而且他就是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照搬。
当初在那工棚里面干活儿的时候,小木匠就留了心眼,而这事儿在小于说漏了嘴之后,越发地有了由头。
如果当初那福遵照着两人定下的协议,将一千块大洋交给小木匠,说不定后面就没有这么多屁事儿了。
但问题在于,那福当初将小木匠带回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将钱交付。
复国大业,哪儿不需要钱,怎么可能浪费在一个小匠人身上?
所以当初那福的想法,要么就是以利诱之,让小木匠入伙,这样一来,说不定还能够凭着这小子的手艺,赚更多的钱。
要么便是杀人灭口。
反正他知道这么多,出去了乱讲,肯定会坏事儿的。
那福的想法,就是这么的简单粗暴。
这事儿倘若是搁到了一般手工匠人的身上,还真的就是一吃一个准儿,没有啥后续,但偏偏他随手在路边找到的人,竟然是小木匠。
鲁班传人甘墨,甘十三。
而就在刚才,当那只手死死抓住了自己脑袋的时候,小木匠的左手搭在了棺材壁板之上时,也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
他先前留下来的暗门,还在,而且并没有被人发现。
对于这事儿, 他之前其实是有些担心的。
毕竟他师叔张启明也在这儿,那家伙的眼睛很毒,说不定发现了,并且将其补了去。
但幸运终究还是站在了他这一边……
那福听到那小匠人歇斯底里的怒吼,当下也是心中慌乱,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总感觉哪儿有些不太对劲。
突然间,他瞧见那棺柩里伸出来的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随后,那皮肉开始不断脱落,却是显露出了白骨,以及骨头上面的粘膜与筋肉……
那可是三爷的手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福瞧见那只化作白骨的手,痛苦地大声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一众高手都往前挤进去,然而恐怖的力量却从那棺柩之中喷薄而出,让人无法站立其间。
修为稍微差一点儿的,却是那磅礴的气息给吹得直接飞了起来。
而那被铁索吊着的棺柩也开始剧烈颤动起来,仿佛里面装着一马达那般,浓密粘稠的血浆往外喷溅,落到了王白山和董惜武的身上去。
可怜王白山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却给血浆挂住,一缕一缕的,看着格外肮脏。
这会儿的王白山和董惜武已经没有再缠斗了,因为巨大的力量,从上而下地压迫下来,宛如山峦崩塌一般。
他们的双腿,已经陷入到碎裂的地板之下去,浑身的骨骼都在咔嚓作响。
在这样的境况下,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个时候,一个不受影响的小孩,提着一把刀,都能够将这两位冠绝一时的高手给干掉去。
现场分作了两部分,那棺柩一定范围之外的人们,被恐怖的力量喷发给逼得连连后退,完全站立不稳,而身处场中的众人,全部都承受着恐怖的压力,已经完全无法动弹,眼看着就要被巨力碾碎,化作一滩血水去。
而在这样的场景下,处于四周的那些乐器班子,却反而敲敲打打,鼓吹得越发卖力起来。
现场无比诡异,浓密的红光从棺柩中冒出,突然间,那棺材盖被往旁边推开一些,露出了一张满脸腐肉的脸来——那三爷却是被那血水和冤魂给腐蚀了,脑袋上的头发披散,变成了雪白的颜色,半张脸上挂着满是烂肉和蛆虫,半张脸上,居然是那灰白色的颅骨。
他的双目之中,有红色的光芒冒出,显得格外地可怕。
在他的身边,九道黑气演化,却是化作了骷髅骨龙,将他给托住。
三爷的身子,也如同枯冢之中爬出来的腐尸一般,半边沉浸在那可怕黏稠的血水之中,半边努力地挣脱出来,想要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抓那张铺在棺材盖上的野猪皮。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仿佛死人一般的小木匠,却是猛然一个翻身,也进了那棺柩里去。
他顾不得面前这三爷的凶相,伸手过去,死死抓住了对方的右手。
化作腐尸的三爷想要推开他,结果此时此刻的小木匠也是豁出去了,不管对方怎么伤害自己,他都没有任何的退让。
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宛如受伤野兽一般的闷哼,然后居然一挪动身,与三爷紧紧抱在了一起。
两个人就像是双生花、并蒂莲,交缠在一块儿,怎么分都分不开。
而这个时候,那位化作腐尸的三爷终于有些慌了,他奋力地推,却挣脱不开小木匠的纠缠,于是张开露出了牙床的嘴巴,想要去咬小木匠,结果嘴巴刚刚一张开来,里面的牙齿,却是颗颗都掉落了去。
他一口咬在小木匠的脖子上,嘴里却没有一颗牙齿。
他完全咬不动小木匠这颗铜豌豆。
三爷没有再抓着小木匠的脑袋,伸出了满是白骨的左手,想要伸向了那块野猪皮去,但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就只是一点点,然而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
那一寸的距离,现如今,却是那么的遥远。
如同生,与死一般。
这边在僵持,而远处的高台之上,身处于董王冠等人围攻中的度公,也瞧见了这一幕。
他的脸上显得十分平静,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那般,将手中的三角旗一挥,却有清风吹来,头顶上的乌云也散了去,露出了一轮新月来,给地下洒落一片清光。
呼……
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那那几个洋人,这会儿也终于动了手,他们将身上的袍子一掀,然后将跟前的黑衣人推飞,而他们也腾空而起,朝着满是血泊的场中扑去。
与此同时,那剩下的七名萨满,却是在十五叉大萨满的带领下,将舌头给嚼碎了去,然后吐出了一口血箭,落到了金丝楠棺木之上。
那血箭宛如子弹一般,射在了棺木上,却是将其直接洞穿了去。
浓密粘稠的血浆,从破开的洞口往外喷涌而出。
三爷通过萨满们的献祭重新获得了力量,猛然一翻身,却是将小木匠给压在了身下,然后将他的脑袋,给按进了棺中的血泊里去。
他是如此的狠厉,死死地按住小木匠,一直到对方仿佛没有了气息,方才停手。
随后他站了起来,伸手过去,想要去拿那张神秘的野猪皮。
尽管仪式失败了,但有了这个,他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甚至可以因祸得福,重新朝着地仙果位进发。
然而就在此时,那仿佛已经死去了的小家伙,居然又伸出了手。
这只手五指张开,随后收拢四指,仅仅留下食指。
他比划了一个“九”。
随后五指张开,比划了一个“五”。
最后,他又收拢四指,仅仅留下了中指,竖直朝天。
三爷瞧见这一幕,混乱的脑子有些僵直。
他没有明白,“竖中指”是什么意思——事实上,当时很少有人知晓这是什么,小木匠要不是有着屈孟虎言传身教,也不知晓。
三爷没弄明白,却是抬起了脚,猛然往下跺去。
一下、两下、三下……
随后,他伸手,紧紧抓住了那块野猪皮。
当满是白骨的手指,接触到了据说是“满清龙脉图”的野猪皮时,一阵光华流转,那白骨却是开始生出了粉红色的肌肉。
紧接着这具腐尸的上半身,居然又恢复了三爷当初的模样,变成了一个健壮的男子来。
这效果,简直是神奇无比,让人惊诧。
而眼看着那光华就要往上下流淌而去的时候,突然间,现场传来了一声高亢的龙吟声。
所有人都震住了,不管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都忍不住地将目光,朝着那龙吟发出的方向望去,而有些定力比较低的人,甚至在这种高阶存在的威严下,直接跪倒在地了去。
这龙吟,是从哪儿来的?
是那位三爷手中的满清龙脉图么?
不是。
是……………………………………………………他脚下的血泊!
是再无声息的小木匠。
甘墨。
甘十三……
第四十二章 羊虎禅三分天下
血池之中,有龙吟声腾然而起,这事儿不但让场中无数人为之震惊,让身处于其中的三爷,也有些意外。
他那刚刚复原回来的脸上,满是诧异,低头望了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
这小子,不是已经死了么?
还有什么幺蛾子?
无数的疑问浮现出来,然而没有等他想明白,那血泊之中,却有一条长约一丈的黑鳞真龙陡然冲出,张牙舞爪,显得格外凶悍。
那条黑鳞的玩意儿浑身修长,却有五爪,其中一爪,却是一把就抓住了三爷的脑袋,将他往血泊之中按去,紧接着另外一只爪子,紧紧勒住了三爷的手腕,随后猛然一拧,却听到手腕断裂的声音。
而那张散发着神秘力量的野猪皮,便直接跌落下来。
蕴含着龙脉之气的野猪皮落下,这时正好有一人从血泊之中爬了出来。
那人便是小木匠甘墨。
他双目茫然,脑袋上顶着那么一张绘满了古怪符文的野猪皮,上面的气息浮动,却将他整个人都给罩了进去。
与此同时,那条黑鳞真龙将三爷死死按在了血棺之中,昂扬脑袋,张开嘴巴嚎叫,那龙吟阵阵,半边天空,却倒映着它的模样,其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鳞片细腻,黑色中又带着神秘的光泽,纤毫可见, 而且举手抬足之间,仿佛有着莫大的威能,让人忍不住五体投地,不敢直视。
许多人瞧见这半空中翻滚着的巨大黑龙,竟然吓得纷纷跪倒在地,又是磕头,又是求饶,显得十分害怕。
也有人双目里的眼神炽热,崇拜地望着头顶上空的龙形。
这盛景不但整个聚宝山庄的人都瞧见了,就连远处的农家,以及过往行人等,都瞧得清清楚楚。
无数的情绪在这儿酝酿着,恐怖的龙威之下,临近前的那些人,全部都撑不住了,跪倒在地去。
这个倒不是敬畏和屈服,而是那龙威之中蕴含的力量,实在是太恐怖了。
没有人能够撑得住。
而就在这时,小木匠头顶上的满清龙脉图不断旋转,恐怖的气息贯注到了他头顶的百会穴之中去,使得他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了金黄色的光芒来,将整个场间都给照得透亮。
随着那野猪皮的飞快旋转,小木匠的身体有了很大的变化,恐怖的力量在他的皮下组织如同小老鼠一般乱窜着。
他仿佛被吹得即将破掉、炸裂的气球,来回鼓荡之间,将他所有的经脉都给冲刷了去,极力拓展,而眼看着小木匠即将受不了,要爆炸的时候,那条一丈长的黑鳞真龙却是猛地一吸鼻子,将多余的气息给吞服了下去。
每吞服一分气息,它的身子就变得越发茁壮一分。
不过与此同时,它也变得越发模糊起来。
反倒是半空之中的投影,越来越清晰,不管人隔得有多远,能够跟在脑子里,感受到一分一毫的细节。
如此神奇的景象,让场中大多数的人都为之震撼,唯有一人,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
他保持着足够的冷静,冷眼瞧着场中的一切。
这便是被三爷寄予厚望的度公。
那个男人身居于最安全的高台之上,排兵布阵,挥斥方遒,而此时此刻,他瞧见这样的一副境况,却没有旁人脸上那种惊慌恐惧,而是眯眼,仔细打量着那头张牙舞爪、凶狠莫名的黑鳞真龙,以及它身下的小木匠。
他完全不顾旁人的反应和言语,仔细打量着小木匠的五官,以及姿态、气势……
好一会儿,他方才徐徐吐出了一口气来。
许多人吓傻了,跪倒在地,但也有人反应过来,朝着场中扑过去,准备分一杯羹的。
真龙啊……
这可是真龙,数百年都未曾出现过的传奇之物,倘若是能够将此物拿下,或者降服,或者弄死……
这将是多大的一笔天材地宝,让人享用不尽啊?
能够出现在这儿的,哪个不是亡命之徒?
大胆、无信仰又怀揣着野心的亡命之徒,可并不仅仅只有一个两个,即便是在那让人骨骼都发软的龙威之下,都有人拼命向前,想要搏上一搏。
只要搏对了,从此之后,说不定就是鲤鱼跃龙门,闻达于天下。
场中乱成一团,而这些却全部都落在了度公的眼中。
此时此刻,他已经打量完了小木匠的面容。
作为晚清民初最后一位正宗“帝王术”传人,这位被人尊称为“帝师”的老者,看人是很准的。
不但是面相、紫薇斗数还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关联,他都了然于心。
瞧见这一幕,他摇了摇头,说道:“不,中华之天下,而今的江山,不可能再为一人一物所传承;世界大势,浩浩荡荡,无可阻挡,若是让此人为国主,只怕天下又将落入蛮夷之手,无法重回当年之荣光……不可,不可,他甚至远不如我那老乡,来得合适……”
他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缓声说道:“这天下,也该变一变了。”
说罢,度公却是放下了一切执念与羁绊,哈哈大笑。
随后他高声诵唱道:“汉道昔云季,群雄方战争。霸图各未立,割据资豪英。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何人先见许,但有崔州平……”
旁边一位童子听了,躬身问道:“老师,这是何意?”
度公叹息道:“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人一物,一城一池,一家一姓的天下,千年封建,今朝便罢休了吧——来,吾乃湖南石塘乡野之人,疲倦戴罪之身,便由我来三分龙脉,中断大势吧……”
说完,他却是呕出了一口脓血来,喷在了手中的两面三角旗之上。
紧接着,他将三角旗猛然一扔,随后猛地一跺脚,浑身宛如木雕一般落定,看着纹丝不动,却有三分清气直冲云霄之上去。
乌云散去,月光照亮了大地。
冥冥之中,却有明暗两色,从头顶之上的星辰宇宙之间垂落而下。
原本正在疯狂吸收满清龙脉图的黑鳞真龙突然一震,已经生长成了三丈长度的它,却在下一秒破了功。
它宛如戳破了的气球一般迅速变小,紧接着带着慌张悲怆的怒吼,腾空而起,却是飞向了头顶不可知之地去。
它,原本如天神返世一般的黑鳞真龙,居然逃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有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一张堪称顶尖法器的满清龙脉图,居然碎裂了,化作了无数翻飞的破帛来。
而里面无数的符文凝聚,裹挟着恐怖的力量,化作了三色光芒。
一道金黄透亮的光芒,落在了茫然无知的小木匠身上。
一道赤红如血的光芒,落在了咬牙切齿的王白山身上。
一道碧绿如翠的光芒,落在了惊慌失措的董惜武身上。
三道光芒注入,那三人都惨叫一声,跌落在地去,而原本的野猪皮则化作了碎片,没有一丝灵光。
这……
那满清龙脉图破碎之后的几息时间里,场中寂静一片。
所有人都懵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那悬空而立的血棺,突然间铁索断裂,重重砸落下来,那半人半鬼一般的三爷从中爬出,冲着台上的度公歇斯底里地大骂,众人方才反应过来。
敢情那龙脉社稷图的好处,却给那小后生、长发男以及前清复国社第一高手董惜武给得了,而身为野猪皮的主人,众人寄予厚望的三爷,不但没有分到半点儿好处,而且还落了现如今这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便是他。
这让三爷如何不恨,他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痛骂着这位曾经培育出自己的恩师,一边跌跌撞撞地朝着昏迷在地的小木匠扑去。
如果不是这小子,说不定自己已经成就了地仙果位。
那可是几百年来,都没有人抵达的境界。
唾手可得,却最终离他远去。
眼看着三爷就要扑到昏迷过去的小木匠面前,却有一人拦在了他面前。
来人却是李梦生。
他抢过了昏迷之中的小木匠,朝着三爷一掌拍去,三爷受不住力,腾空而起,却被一个牛高马大的洋婆子抱住。
紧接着几个西洋人杀入其中,而这时众人都发现场中所有的力量束缚都消失了,纷纷涌上前来,想要厮杀。
李梦生护着小木匠且战且退,而王白山满身都是鲜血,也过来帮忙,但终究有些勉力。
正在这时,那度公却猛然一挥袖子,整个天地间,却是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去。
黑暗中无数厮杀与哭喊,而最清晰的,则是度公逐渐远去的高歌:“俺也曾,洒了几点国民泪;俺也曾,受了几日文明气;俺也曾,拔了一段杀人机;代同胞愿把头颅碎。俺本是如来座下现身说法的金光游戏,为甚么有这儿女妻奴迷?俺真三昧,到于今始悟通灵地。走遍天涯,哭遍天涯,愿寻看一个同声气。拿鼓板儿,弦索儿,在亚洲大陆清凉山下,喝几曲文明戏……”
第四十三章 天下势
度公之歌,慷慨激昂,又有几多悲怆血泪之悲事,却是二十多年前,他另外一个老乡陈天华《猛回头》之语。
而那位曾经以一己之力警醒国人,甚至让无数热血志士投身滚滚洪流中的星台君,却是在此书出版的两年之后,为了抗议日本政府欺凌中国留学生,无力阻挡,愤慨地投海自杀。
他在此书的开篇第一句,如是说:“大地沉沦几百秋,烽烟滚滚血横流。伤心细数当时事,同种何人雪耻仇?俺家中华灭后二百余年,一个亡国民是也……”
亡国民。
度公之境遇,与星台君之境遇,自然是截然不同。
然而今日之时势,与二十年前之时势,却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努力数十载,到头一场空。
度公此番三分满清龙脉,却是放弃了自己曾经的执念,信仰崩塌之时,那等情绪,也只有如此宣泄抒发。
而他大袖一挥,将整个场间遮蔽,让所有人眼前一黑,给场中增添了无数混乱,却让李梦生和王白山有了逃脱的机会。
当下两人也是搀扶着昏迷过去的小木匠,且战且退,杀出了重围,随后翻墙过院。
他们最终与外面等待着的萧明远汇合,逃入远处林子去。
这边人撤了,而黑云翻滚散尽,聚宝山庄重新恢复了清明时,地上横尸无数,那欧洲人却是护送着三爷不见踪影,前清复国社因为群龙无首,却是纷纷退散,唯有野心勃勃的董王冠四处张望,却没有瞧见想要找的人。
他投入重注,甚至不惜得与三爷这般的大人物翻脸交恶,却没有得到自己所要的,自然是暴躁不已。
他冷冷地看向了最信任的方士赤肚子,喊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赤肚子也是满脸郁闷,恼怒不已地说道:“谁曾想到羊虎禅那老贼,临了却来这么一手,还有刚才过来捣乱的那几人,有一个,仿佛是茅山宗的……”
董王冠原本怒气冲冲的脸上,稍微收敛一些,问:“茅山宗?”
赤肚子点头,说对。
董王冠当下之时,在金陵城翻云覆雨,掌管好几个行业之命脉,手下又有闲散无数,高手若干,无论是各路军阀和势力,还是下面的黎民百姓,对他都是敬畏有加,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
所以即便是听到了这么一个让江湖人都为之一凛的名号,他心中的骄狂也不减半分。
他冷冷说道:“即便是茅山,那又如果?一个破落道门而已,左右不过几个看灯打草的野道士,回头爷认真了,将他们祖庭都给推了——妈的,把人散出去,把那几个家伙给我找出来……”
旁边的手下立刻拱手,应了吩咐离开,而董王冠想了想,又喊住他。
董王冠说道:“那位前清皇弟,虽然看着好像是废了,但正所谓除恶务尽,还有他身边的那帮前清余孽,都给我找到,回头拿了人,我去找大帅请赏,也算是为了共和,出了一份力……”
手下众人允诺,而董王冠又去前方扫尾,而将赤肚子给冷落一旁。
赤肚子知晓董王冠是因为自己出了馊主意,落得如此下场而刻意冷落自己,也不在意。
他瞧见左右无人,却是伸手,招来了自己两个徒弟,低声说道:“去,把东西收拾一下。”
他其中一个弟子很是惊讶,问:“师父,这是为何?”
虽说老爷这一次并没有落得什么便宜,但他毕竟是地头蛇,金陵巨鳄,手下巨万,损失并不算大。
接下来如果配合着上头,将逃走的那帮人找到,问题应该不大。
两个徒弟自从跟着师父来此,跟着这位董爷吃香的、喝辣的,没事儿还能去秦淮河边找娘们谈谈理想和人生,并且聊一聊道家养生之法,几多舒服。
此刻要是离开了,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有些接受不了。
那赤肚子瞧见自己这两个没出息的徒弟,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徒弟嘛,朝夕相处,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他只有耐着性子,低声解释道:“若是只惹到了那满清复国社,倒也罢了,正所谓’落地凤凰不如鸡‘,那帮人就算是要闹腾,也就那样,人生地不熟的,拿捏不了董爷这地头蛇;但茅山却不一样,虽说它隐世不出,但毕竟是顶尖道门,只要是认真了,别看董爷的势力这么多,分分钟灰飞烟灭——你们走不走?不走就在这里等死吧……”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那两弟子就算是不行,还能如何?
所以当下也是赶忙说道:“走、走、走,马上收拾去……”
三天之后,某处云深雾绕的楼阁里,王白山与萧明远一同走出了房间,把门关上,留下了床上还在昏睡中的小木匠,然后下了楼来。
两人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这院子悬于山崖之上,边儿上用石块和木头简单围着,古朴简洁之间,又有几分禅意。
一株奇松从崖下伸出来,周遭雾气聚散,显得很有意境,仿佛神仙之所那般。
有清风吹来,王白山眺望了远处的景致,回过头来,对萧明远说道:“世人皆道茅山乃顶尖道门,却不知晓庐山真面目,我,算不算是少数几个进入其间的人?”
萧明远点头,笑着说道:“自是如此。”
王白山习惯性地甩了一下飘逸的长发,却有好几根飘落下来,心疼得不行。
他接住之后,将其收了起来,然后对萧明远说道:“茅山蛰居两百多年,就不打算放开山门,出去看看世界?你们那位姓李的道爷,不是老说什么’乱世菩萨不开眼,老君背剑救沧桑‘吗?你们倒也是开开眼,救一救这个生灵涂炭、流离颠沛的乱世和人们啊?”
萧明远听到王白山的指责,忍不住苦笑道:“茅山之方略,自有茅山宗掌教真人来操心,你若是能说服,我当你有本事……”
王白山忍不住翻起了白眼来,说我倒是想说服啊,可惜连见都见不到。
萧明远耸了耸肩膀,然后说道:“你别跟我说这么多,虽说我出身茅山,现如今也能自由出入,但实际上,我现如今已经不再是茅山之人了,你跟我讲这些,基本上是对牛弹琴……”
王白山听了,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说道:“行了,我这儿伤也养好了,甘小兄弟留在你们这儿,我也挺放心的,这几天承蒙茅山照顾,就不再叨扰了,你回头帮我跟茅山也道声谢。”
萧明远点头,说自然。
随后他问道:“不知道狗哥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王白山听了,忍不住笑,说道:“你看看,你看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是不是你们上面的人让你过来问的?”
萧明远却是一本正经地认真说道:“我个人其实也很像知晓。”
王白山挥了挥手,然后说道:“你让你背后的那些人放心,老子虽然得了那一分龙气,但绝对不会助纣为虐的。其实我早就想好了,离开这里,我就回俺们东北那疙瘩去。我与几个日本人,有着血海深仇,以前的时候,实在是弱鸡,不敢惹,就跑到关内来了。现在既然有了些底气,我就好好练一练,等回头了,去把我的大仇给报了,让那帮狗日的好好地爽一爽……”
萧明远问:“那,以后呢?”
王白山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你茅山对这天下大势,有什么看法么?”
萧明远说:“只是单纯好奇。”
王白山挠了挠头,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道:“唉,我也不知道,这天下太乱,纷纷扰扰,你方唱罢我登场,谁能拯救苍生,谁人能知晓啊……”
他满眼迷茫,萧明远不再多说,送他下了山。
王白山出了茅山,一路往东走,在镇江过长江之时,在码头处,却碰到了一个矍铄老者,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瞧见这人,王白山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然后左右打量。
他混迹江湖好些年,心思自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大大咧咧,其实还是很缜密的,不过即便如此,胆子大到没边儿的他,见到此人,到底还是有些惊慌。
毕竟他只不过是一个来自关外的土匪头子,而对方,可是名满天下的奇人名士。
而且还是能够以一己之力,分了满清龙脉的大拿。
那人瞧见颇为紧张的王白山,却是笑了,然后说道:“放心,这儿只有我一人,不会埋伏着八百刀斧手的。”
王白山虽然紧张,却也还能保持气势,冷冷说道:“那你在这儿干嘛,偶遇?”
那人说道:“想找你聊一聊。”
王白山冷哼:“我们有啥可聊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人却笑了,说道:“给我两分钟,如何?”
王白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头:“好。”
第四十四章 改名字
就在王白山在江边被人拦住,与他闲聊的时候,在小木匠昏迷的房间外,李梦生也在与一位年长的道人交谈着。
那扇门是开着的,他们能够瞧得见躺着,除了呼吸之后就再无动静的小木匠。
道人说道:“他是气血两虚,神魂遭到震荡,最终变成如此结果,只需要修养几日,身体缓过来了,基本上就无恙了,用不着再大动干戈,去找什么大雪山一脉的医师……”
李梦生点头,然后说道:“好,那就再等两日。”
道人问:“那个东北的土匪走了?”
李梦生说:“师兄,那人别看着表面上莽撞粗鲁,大大咧咧,但其实心思极为细腻,属于胆大心细、又有抱负的人,我跟他聊过,知道许多关外的事情。你也真的应该与他见一见,聊上一会儿的……”
道人摇头,然后说道:“那人心存大志,而茅山却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与其争执尴尬,还不如不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