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白果点头,往后院跑去,而小木匠也准备离开,却瞧见那老板安老七开口说道:“这位小兄弟,且等一下。”
小木匠回头,问:“咋个?”
安老七苦笑着说道:“我媳妇被他们捅了一刀,伤了脏器,跑是跑不了了;她走不了,我也肯定不能苟且独活——我夫妇二人逃了十年,也过了七八年安生日子,现如今被仇家找上门,我们也认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七岁大的孩儿,小兄弟,我能求你一件事情吗?”
小木匠断然拒绝:“对不起,我与你素不相识,临终托孤这话儿,似乎不应该对我来讲。”
他自己就是一身的麻烦,哪里还敢胡乱答应别人的请求。
甘墨本来就不是什么古道热肠的老好人。
安老七没开口,旁边的老板娘却焦急慌张地说道:“小、小兄弟,你先别急着拒绝——我们不是让你帮忙养我儿,是麻烦你把他送到锦官城去,我在那儿有一个姐姐,你帮我把这孩儿送到他大姨那里去,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白忙活的……”
安老七也连忙点头说道:“对,对,我夫妻两人这些年来,也有些积蓄,一半当做给你的报酬,另外一半,麻烦你交给我儿的大姨,让她代为抚养。”
两人说完,眼巴巴地看着小木匠,哀求道:“成么?”
小木匠下意识地想要拒绝,然而顾白果正好收拾完东西回来,听到这话儿,也满眼期待地看着他,说:“姐夫,姐夫……”
小木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最受不了这个,原本就不怎么坚决的意志一下子就软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好吧。”
顾白果十分开心,大声喊道:“姐夫你好棒。”
瞧见小木匠答应了,那安老七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旁边老婆的肩膀一下,然后往楼上走去,而顾白果也发现了那老板娘胸腹中的伤,瞧见那血不断渗出来,赶忙上前说道:“你受伤了?”
她是专业医家,最瞧不得这个,上前帮忙,而小木匠则走到了那个哭成泪人的变脸少年跟前来,半蹲下来,低声说道:“你也跟我们走吧?”
小木匠不知道那帮人会不会迁怒这少年,但知道如果络腮胡再带人过来,而少年又留在这儿,恐怕也很危险。
少年看了一眼怀里的无头尸体,又看了一下小木匠。
他点了点头。
人都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那少年此刻虽然处于极度的哀恸之中,但也知晓自己如果不跟着这个刚才救他性命的人走,可能就会很危险。
甚至是死。
接下来小木匠开始忙碌起来,他去了马棚,将自己那匹马给解了开来,行李放上,准备妥当之后,回到了前厅。
这时顾白果已经帮那老板娘处理好了伤口,只不过因为伤到了内脏,没办法更深入地解决。
那老板安老七也领着一个穿得厚厚的小孩儿过来,除此之外,他手上还拿着两个包袱。
他将一个包袱系在了儿子身上,另外一个包袱则递给了小木匠。
那是报酬,里面还有老板娘姐姐的地址。
以及信函。
除了这些,马棚那边还有一匹大黑马,他说是大宛良种,脚力不错,用来赶路是极好的。
顾白果还在努力地劝他们夫妇一起离开,但无论是安老七,还是王娘子都拒绝了。
他们知晓,如果自己跟着,只怕就是累赘,很快就会被追到。
王娘子紧紧地抱着自己儿子,然后对顾白果说道:“我们已经被媚娘老板盯上了,她那人太狠了,只要盯上我们,就算我们逃到天涯海角去,都走不脱了;我们得了十年平静的生活,已经心满意足了,而现在与其被追死在路上,还不如就在这个生活多年的地方结束,也算是一种圆满吧。”
她说完,看向了旁边的安老七,安老七笑了笑,伸手过来,拉起了她的手。
这对被生活俗事蹉跎得不成模样的夫妇,在此时此刻,却没有了太多的菜米油盐,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的光芒。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们,无悔。
他们的儿子,那个叫做安油儿的小孩儿是刚刚被弄醒了,有些迷糊,搞不清楚状况,等待小木匠伸手,将他给拉往后院马棚的时候,方才惊醒过来。
他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大声喊着“妈妈”,不断挣扎着。
王娘子却也果断,走上前去,给自己儿子恶狠狠地来了一巴掌,随后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以后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了,再闹,丢到路边野地里喂狗,都没人心疼啦。”
一巴掌,一句狠话,让那孩子懵了,傻傻呆呆,也不再挣扎。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以后,没爹没妈,是个孤儿啦。
小木匠心里难过,却也知晓时间紧迫,拉着那孩子走到了后院,找到了那匹大黑马,对顾白果说道:“你会骑马么?”
顾白果摇头,说不会。
小木匠有些发愁,而那变脸少年却举起了手来,说道:“我、我会。”
他此刻背着一个木箱子,怀里还抱着一破二胡,以及一个布兜——布兜渗血,沉甸甸的。
小木匠知晓那是拉二胡老头滚落下来的头颅,没有多管,而是说道:“那行,你带着这孩子,然后跟着我,不要掉队,有任何事情由我来处理,知道么?”
少年点头,说好。
小木匠带着两匹马和几人来到了后院,让那少年与安老七的儿子安油儿一起,而自己则带着顾白果、虎皮肥猫,翻身上马。
他们骑马,往镇外离开,小木匠本来还有些担心那变脸少年对马不太熟悉,又带着一傻孩子,会比较麻烦,但瞧见他对骑马这事儿十分熟悉,无论是马性,还是驱使,都有模有样,也算是放了心。
几人走出镇子外的时候,小木匠回头,瞧见不远的暗处,却有人影浮动。
他知晓那是络腮胡派来盯梢的家伙,不作理会,骑马赶路。
两匹马四个人,朝着镇子西边跑去,因为路宽了,所以纵马而行,路上并没有人阻拦,差不多行了七八里地,小木匠似有所感,往回望去,却瞧见很远的镇子方向,却有冲天火光浮起。
虽然不确定,但小木匠却感觉到,络腮胡可能带着追兵杀回来了。
而吓傻了,一直不说话的安油儿,也似乎有了什么感应一般,突然间“哇”的一声,直接哭了起来。
不过他哭是哭,却没有撒泼打滚。
小木匠望着远处火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走。”
第九章 山间花阴基
三天后,锦官城外龙泉驿,长松山下,小木匠带着人跋涉过了一条小溪,便藏在了一处山石之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施展出了藏身咒来。
而在半个时辰之前,他们已经将这几天代步的马匹给卖掉了,换了一笔钱。
因为都是北马,虽说耐久力和负重方面不太行,但对于许多有钱骚包的人来说,高头大马方才是最爱,所以出手倒也不算难,而且还挺抢手的。
之所以卖马,倒不是因为缺钱,而是这三天来,都有追兵一直在盯着他们。
因为骑着马无法翻越山林,所以他们一直都走着大道。
这样的目标实在是太大了,所以眼看着接近了锦官城,小木匠就决定将马给卖了,然后来一个突然消失,让一路追踪而来的那帮人暂时性地失去目标,从而将这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家伙给甩掉。
这三天来,小木匠的精神也达到了濒临崩溃的境地。
在答应安老七之前,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的复杂。
他当时一是吃不住劝,硬不起心肠,二来也是为安老七和王娘子之间相濡以沫、同生共死的感情所感动到了,所以才会应下这差事。
他本以为络腮胡以及他背后那所谓的“媚娘老板”,他们与安老七夫妇之间的恩怨,应该会了结于那个镇子,随着冲天而起的火焰而烧了个干干净净,却不曾想,追兵在第二天早上就来了,而且不只是一两个,仿佛所有的力量重心,都转移到了这边来。
小木匠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那帮人记仇,因为那三个死去的喽啰而千里追杀。
但是到了后来,他却发现,那帮人对于这个怯怯懦懦的小孩安油儿,似乎更加感兴趣一些。
这事情让小木匠颇为惊讶。
好在那小孩适逢大变,却表现出了相当不错的克制力来,十分懂事,就算是逃亡的路上再苦再累,他都咬着牙坚持着,不敢叫半点儿苦。
或许,他母亲临别时给他的那一巴掌,以及那一段话,让他在一瞬间,便成长了起来。
而更让小木匠感到安慰的,是那个叫做杨不落的少年,同样是失去了亲人(那个拉二胡的老头是他的亲爷爷),他的表现比安油儿更加不错——他不但会骑马,而且鞍前马后,豁出劲儿地讨好着,几乎都不让小木匠费太多的心思。
无论是安油儿,还是杨不落,小木匠都能够从他们的身上,瞧出当年自己的影子来。
不过即便如此,小木匠也没有与他们太过于亲近。
不是他生性高冷孤傲,而是因为他害怕别离,害怕投入,害怕万一发生了事情,他会因为这点儿交情,豁出命去。
他不敢太投入,因为他的能力并不足以撑起心中太多的正义来,而且他还有需要保护和关心的人。
他无法做到那般的潇洒。
一路上,这一大三小的组合,彼此的关系也十分奇妙,各自都在为生存而拼搏着。
小木匠的感觉没有错,在他施展了藏身咒之后的两刻钟之后,有一队人马从他们左前方的二十丈处匆匆走过,他藏在石头后面,打量着那帮人,发现这里面不乏修行者,而且还有高手——是那种他正面对上,并没有信心赢过的强人。
在一个“余孽”身上,投入这么多的力量,显然这已经无关于仇恨本身啦。
一定是安油儿这里,有着那帮人一直找寻的东西,才会如此。
待那帮人走了之后,小木匠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了安油儿面前,蹲下身子,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油儿,那天晚上,你爹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安油儿没有想到小木匠居然会问他这事儿,有些紧张,低下了头,双手握着,结结巴巴地说道:“没得啥子……”
他岁数不大,才七岁的年纪,就算是突如其来的成长让他做出了许多的改变,但终究还是掩盖不住一些东西。
小木匠看了一眼顾白果。
顾白果大不了安油儿多少,但仿佛完全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她抱着虎皮肥猫,在旁边搭腔说道:“油儿,你也看到刚才那阵势了,如果这件事情搞不清楚的话,咱们别说送你去见你大姨,就是出了这片林子,恐怕就得被逮住。”
安油儿却仿佛认定了某种死理,咬着牙说道:“真没得啥子的。”
听到他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说,小木匠没有那么耐心了,他直接了当地说道:“你要是这么讲的话,那我就把你放在这儿啦,是生是死,各有天命了,好吧?”
他作势欲走,安油儿终于急了。
他冲上前来,拉住了小木匠的袖子,有些结巴地说道:“你、你……你不是收了我爹爹的钱么?怎么可、可以出尔反尔?”
小木匠忍不住笑了,说没关系啊,我可以把钱还给你。
他将身上背着的包袱取了下来,丢在了安油儿的跟前,随后问旁边作壁上观的杨不落:“你跟我们走,还是自己离开?”
在这样的情况下,杨不落当然选择抱大腿:“我跟你们走。”
两人对话结束,准备离开的时候,安油儿终于感受到了小木匠话语里面的决绝,哭一般地说道:“我讲,我都讲,求求你们别把我给抛下,好么?”
小木匠等的就是这一句,停下了脚步,平静地说道:“那要看你有没有撒谎。”
安油儿到底是一小孩儿,而且还是一个没什么经历、适逢大变的小孩,心理防线被小木匠击溃之后,直接选择了投降——他告诉小木匠,那帮人之所以要杀害他父母,对他又锲而不舍,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十年前,他母亲曾经偷了那位“媚娘老板”的一本秘籍。
媚娘老板对这秘籍十分看重,因为那是历任花门护法必须研习的一门手段、法门,因为传习的人非常少,这秘籍遗失之后,导致魅族一门的花门护法,出现了将近十年的断档。
正是如此,那家伙对他父母,方才如此恨之入骨。
小木匠听那安油儿说完,直截了当地问道:“秘籍在哪儿呢?”
安油儿眼神下意识地往旁边闪了一下,然后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全部都记在这里啦。”
小木匠听了,忍不住笑道:“真的?”
安油儿很是认真地点头,而小木匠却对顾白果说道:“把他身上的包袱给解下来。”
一句话让安油儿像小兽一样,变得充满了攻击性,他一边紧紧护着身上背着的包袱,一边冲着朝他过来的顾白果吼道:“你要干嘛?你们到底要干嘛啊?”
小木匠很不耐烦地说道:“你到现在了还要骗我们,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他走过去,伸手将安油儿的双手按住,顾白果则从不断挣扎的安油儿身上,将包袱取下来,随后放在地上解开。
包袱里,有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纸钞和银元,另外还有地契之类的东西。
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顾白果搜完,冲着小木匠耸了耸肩膀,而这时那安油儿则说道:“你们看,我没有骗你们吧?”
小木匠将他推到了一边,蹲下身去,不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将包袱皮给拿了起来,然后将其对着天空,眯眼打量着,口中缓缓念道:“山、间、花、阴、基?你母亲别看膀大腰圆,镂空刺绣的手艺倒是极好的,刚才那几个字,就是你先前口中所说的秘籍么?”
安油儿被揭破了,小脸儿顿时急得通红,破口骂道:“你妈批……”
啪……
小木匠都没有动手,那杨不落却直接扇了一大耳光去,将那小孩都给打懵了。
安油儿脸色一变,刚要嚎啕大哭,杨不落却冷冷说道:“你妈之前跟你说过一遍,你大概是忘记了,我不介意再跟你说一次——你爹娘都死了,我们也不是你爹娘,在这里,没有人会惯着你……”
杨不落对待安油儿,乃至他的爹娘,态度还是十分复杂的,既为他们的遭遇而难过,又因为被殃及池鱼而恼怒。
事实上,若不是安油儿的爹娘,他爷爷也不会死。
安油儿被杨不落的一通教训给直接整蔫了,不再反抗,而小木匠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也忍不住地骂了一句脏话。
他本以为安老七夫妇只是让他护送一下儿子,而他正好顺路,所以就帮个忙而已。
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藏着这么大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雷。
要不是他头脑机灵,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到这里,小木匠将身上的那包袱皮给换了过来,对安油儿说道:“这个我来保管,等到了锦官城,我再还给你——到时候咱们交接清楚了,互不相欠,这辈子都别再见面……”
安油儿感觉到了小木匠的生气,虽然有心相争,但又患得患失,终究还是没有敢开口要回来。
第十章 柳巷
双方交换了包袱皮,然后在山里等了许久,一直到傍晚时分,方才离开,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这回身后再也没有跟着人,但小木匠还是有些疑心,又反复停了好几次,都没有瞧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最终肯定,那帮家伙到底还是被他给绕晕了。
藏身咒运用得好,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当真是一门神技来着。
他带着三人一猫,一直摸黑赶路,差不多到了凌晨寅时三刻,他才歇脚,找了一个山林边儿上,铺上了一些草皮,让大家先歇一歇,等到明天,在准备进城去。
安油儿先前的时候,对小木匠还十分客气和礼貌,也尽可能地学着杨不落去满心讨好,表现出极强的求生欲来。
而此刻,他心里的情绪却藏不住,一路上恹恹不说话,停歇下来也是生闷气,躺下就睡去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心智发育不全,小木匠也不计较。
毕竟不可能人人都是顾白果这样的妖孽。
杨不落倒是十分客气,忙前忙后的,不过他并非修行者,能够咬牙坚持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了,所以得了小木匠的吩咐过后,躺下休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而且还有鼾声响了起来。
小木匠虽然也十分疲惫,但每日的功课还是要做的,当下也是让虎皮肥猫帮忙警戒,而他则盘腿打坐,行运周天。
一轮气行运下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却瞧见顾白果竟然将绣着《山间花阴基》的包袱皮举着,借着那月光的间隙打量瞧看。
小木匠的第一反应是去瞧安油儿,发现他到底是个小孩子,劳累一天,此刻已经睡得很熟了。
确定完这一点之后,小木匠走上前去,抓着顾白果的右手手腕,低声说道:“你干嘛啊,这个东西是你该看的么?”
这山间花阴基听着名字十分古怪,但小木匠刚才瞟了一眼,却发现并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它里面讲的,却是男女之间双修的事儿。
什么是双修呢?
咳咳咳,这个在以前,的确可以说出很多事儿来,但现在的网络环境,大家意会一下就好了——总之,对于小木匠来说,先前经历了“假庞二小姐”的事情之后,对于这事儿,多多少少,有些畏之如虎。
更何况顾白果还是这样的年纪,过早的接触到这样的东西,当真不是一件好事。
小木匠想要拦着顾白果,然而顾白果却躲开了他抓向包袱皮的手,然后认真地解释道:“你的思想别那么肮脏好吧?这一篇法门,讲的是道家最顶尖的双修手段,而且并不污秽,讲的是’神交意动‘,灵魂交融,更深层次的修行,对于修行者如何渡过瓶颈,达成突破,有着很大帮助的好吧?”
小木匠听她这般说,忍不住也打量了一眼,但那包袱皮藏文其实很巧妙,是镂空刺绣,需要通过光的透射,才能够瞧清楚上面的文字。
从他的这个角度,实在是瞧不清楚。
不过顾白果这么说,自然是有道理的,小木匠也没有再作坚持,若是对她说道:“那你看完了早点睡,明天就要进城了,保存点体力。”
顾白果正全神贯注地打量那包袱皮呢,头也不回地说道:“行、行、行,知道了,你现在跟我舅妈一样,唠叨得很……”
舅妈?
被嫌弃的小木匠顿时就来了脾气,也没有再管这小妮子,气呼呼地睡了过去。
他这几日来,为了躲避络腮胡那帮人的追兵,绞尽脑汁,此刻也是疲惫不堪,所以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次日他醒过来,瞧见顾白果已经将包袱皮重新包好,他伸了一个懒腰,将大家依次叫醒,在附近简单的洗漱之后,带着几人再一次地赶路。
行路至了傍晚时分,几人便算是进了城。
锦官城坐落于天府之国的腹地,四川盆地良好的气候与江水滋润千年,形成了发达的农耕文明,而近一百年来又少有战火波及,所以城内展现出了格外热闹的气息来。
小木匠进了城,一路走着,四处张望,感觉这是自己瞧见过最为热闹和繁荣的大城市。
不但如此,就连生活于此地的人,都有着说不出来的自信感,眉宇之间,还有几分乱世里少见的闲适和从容。
这儿的人讲话也很有意思,比较柔和,没有渝城人那么江湖,口气也很是热情。
小木匠带着三人在一处傍街的小摊子边上,吃了碗甜水面,然后从包袱里找到了安老七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随后挨个儿问。
他找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最终到了一处家家户户都挂着灯笼的小巷子里来。
小木匠挨着门,一户一户地瞧过去,最终在巷子中间的一道门前停了下来。
他用纸条上的地址,与门上的牌号对上了,抬头打量,瞧见这木门之上,钉着一根钉子,上面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却是一朵莲花,刻得惟妙惟肖,就连小木匠这等的行家,都感觉手艺不错。
而他伸手过去,将木牌翻过来,瞧见上面却刻着一个字“齐”,而下方有一行小字。
小字写着——上旬三至八日休。
小木匠没来过锦官城,不知道这儿到底是个什么规矩,将木牌放了回去,瞧了安油儿一眼,问道:“你见过你大姨么?”
安油儿摇头,说不,我没见过。
说完,他又说道:“既然已经到了这儿,你赶紧把我爹留给我的东西还我吧?”
他现在还惦记着那藏着《山间花阴基》的包袱皮呢。
小木匠是个磊落之人,也没有矫情和犹豫,当下也是将包袱皮换了,对那安油儿说道:“昨天我那么做,你显然是有意见的,所以我这几百里的护送,也不指望你感恩戴德,毕竟你爹是付了酬劳的。一会儿我把你交给你大姨,咱们两个也算是扯平了,以后山水不相逢,谁也不认识谁。”
安油儿得了包袱皮,担心的事儿终于放下了,却没有了之前的情绪,讨好地说道:“话也不是这么讲,甘大哥你这是救了我的命呢……”
这小子年纪不大,居然这么虚伪。
小木匠瞧了他一眼,不再理会,而是走到了门口来,伸手过去敲门。
叩、叩、叩。
叩、叩、叩……
他敲了一会儿,里面并无回应,这让小木匠有些奇怪,这大晚上的,安油儿的大姨不在家么?
她跑哪儿去了?
小木匠又瞧了一下,没有反应,于是往后退了,打量着巷子边儿上的院墙,想着实在不行,翻墙进去瞧一眼?
就在这时候,旁边的一户人家有人出来了,是一个打扮得很艳的妇人,她将一个脸色有些惨白的中年人给送出来,瞧见这边,然后说道:“你们几个干嘛啊?”
小木匠瞧见那边的情况有些复杂,只有耐着性子,拱手问道:“这位大姐,请问这儿,是齐立春齐大娘家么?”
那妇人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倒是,只不过你这几个小屁孩子跑这儿来干嘛呢?”
小木匠说道:“受人之托,将齐大娘的外甥送过来。”
那妇人听到,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我认识春姐五六年了,怎么没有听过她有一妹子,而且怎么凭空冒出一外甥来?”
她走了过来,瞧了那门上的木牌一眼,然后说道:“你们别再敲门了,那春姐家里有客人呢,你们且等等。”
“客人?”
小木匠有些奇怪,怎么这大晚上的,还有客人?
安油儿的大姨,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那浓妆艳抹的妇人瞧见小木匠一脸疑惑,便知晓他是个不晓风情的少年郎,忍不住吃吃笑道:“这儿可是锦官城著名的二里巷,锦官爷们的温柔乡,实打实的销金窟,别看我们这些人没有春熙路那些骚娘们儿富贵和妖艳,但我们可都是风里雨里出来的花魁,论起伺候男人的技术活儿,可没有人比得过咱——小哥儿,你要不要跟奴家试一试,只需要五十文,咱就能够让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那妇人一开始还只是调戏小木匠,然而说出口时,却发觉面前这后生人长得精神不说,身上看着还挺有肉的,说不定是个不错的床伴郎君。
这样的少年郎,就算是不要钱、甚至贴钱,她都愿意的。
妇人满面春色,小木匠又不是傻瓜,自然懂了,慌忙拱手道:“大姐,我这儿还有小孩呢,请自重。”
那妇人听了,也不过分纠缠,只是嘻嘻笑道:“小哥儿,你若是有想法,待我有空了过来,咱们交个朋友,不收钱也成的。”
她转身回了屋子,而这时,小木匠听到门口有了动静,赶忙往后退了两步,耐心等待着。
“吱呀”一声,那门终于开了,小木匠知晓里面有客人,所以带着三个小孩往门外避了一下,结果瞧见从门里往外走的,却是一个熟人。
青城山老君阁李金蝉。
李道长这时也瞧见他了,两人四目相对,空气顿时就陷入了凝滞。
呃……
第十一章 变脸世家
小木匠刚刚明白了这个地方是干嘛的,所以突然间瞧见了熟人,而且还是一个平日里如此严肃的一个人,那场面的尴尬,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甘墨甚至都不知道该打招呼,还是该装作没瞧见。
气氛有些凝滞,李金蝉的反应也很符合他惯有高冷的性子,目光从他的身上掠过,望向了远方,随后往外走,好像没有瞧见他一般。
小木匠瞧见这架势,顿时就明了,也不敢打招呼,低着头,大家都装作鸵鸟一般不说话。
顾白果比小木匠更知晓人情世故,头甚至都没有抬起来。
然而当小木匠以为这事儿就算是结束时,从他身边走过的李金蝉却开了口:“我过来,只是来看熟人的,这个你懂吧?”
小木匠没想到他到底还是绷不住了,赶忙回应:“懂、懂、懂,我也是来找人的。”
“哼!”
李金蝉鼻子哼了一声,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件事情,我不希望有别的人知道,并且在江湖上乱传,所以请你管住自己的嘴,不然后果会很严重的,知道么?”
他说得毫不客气,甚至有点儿咄咄逼人,但小木匠瞧在他那一把神奇飞剑的面子下,还是点了点头。
有本事的人,这么高傲也是可以原谅的。
毕竟小木匠瞧见了那么多的凶人,这位没有“杀人灭口”,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李金蝉得到了承诺,终于没有在作停留,转身离去。
小木匠等他远了,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木门,却瞧见台阶处那儿,有一位年纪约莫三十来岁,徐娘半老,又带着几分文静的美妇人站在那儿,平静地看着他。
小木匠没有想到自己要找的齐大娘,跟他想象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她并没有太多操持皮肉生意的风尘感,反而像是那种饱读诗书、官宦人家出来的娘子一般,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秀丽。
难怪李金蝉会选择过这儿来放松,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木匠被那娘子盯着,只有上前拱手,开口说道:“请问您是齐立春齐大娘么?”
美妇人盈盈笑着说道:“是我,怎么,你要来照顾我生意么?”
她瞧见面前这个精气神的劲儿都很足的少年郎,忍不住出言调笑,而话音刚落,旁边挤出一个小姑娘来,黑着脸说道:“我姐夫订了婚约的,他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小木匠以前没有见过这般年纪还那么有风韵的女子,被对方挑逗一下,忍不住地心弦波动,不过旋即被顾白果的话语打断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赶忙将安油儿推到跟前来,对那妇人说道:“我受人所托,将你妹子的儿子送到你这儿来,让你代为抚养,此事我办了,还请接收,我好交差离去。”
美妇人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说道:“妹子?我哪里有什么妹子啊。”
小木匠有些尴尬地说道:“王玲,你还记得么?她说她是你很要好的小妹,现如今她遇到不测,临终托孤,让我将她儿子带过来找你。”
“王玲?”
听到这名字,美妇人的反应很大,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将门推开,对他们几个说道:“进来说。”
她将小木匠几人都给叫进了屋子里,站在门口往外瞧了一眼,然后匆忙关上门,往里屋走去,随后问小木匠:“王玲?你是说是王玲让你过来找我的?”
小木匠点头,说对。
美妇人指着安油儿说道:“你说他是谁的儿子?”
小木匠说:“王玲。”
美妇人语气严肃地说道:“我说她和谁生的?”
小木匠回答:“安林。”
美妇人听完,陷入了沉默,而小木匠瞧见她平静的面容下,似乎蕴含着巨大的波涛和风浪,不敢催促,只能硬着头皮等着。
很显然,这位齐大娘与旅馆老板娘王玲的关系,并没有安林夫妇所说的那般融洽。
果然,短暂沉默之后,美妇人冷冷地笑着说道:“这对奸夫淫妇,当日得了好处,逃之夭夭,哪里还记得有我这么一姐姐?现如今一声招呼不打,便找上门来,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个人呢,怎么不自己过来?”
小木匠瞧她这态度,有点儿心慌,要这位齐大娘不接纳安油儿,他未必要一直带着那小孩儿吧?
他对这个心思古怪、阴沉的小孩,打心底地不太喜欢,若不是为了承诺,早就自己个儿颠了。
所以他不得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然后说道:“王娘子与人搏斗的时候伤了脏腑,走脱不得,安老七不忍心她一人留在那里,于是将安油儿托付与我之后,留下来陪着王娘子了,后来我们出了镇子,那旅馆火光冲天,感觉他们应该是活不成了,所以没办法过来。”
齐大娘有些惊讶,说道:“不可能啊,安老七是个吃软饭的厨子,打不过我可以理解,但王玲那小婊子可厉害着呢,她怎么可能被几个小刀手捅到?”
小木匠回忆了一下,只记得当时的场面一片混乱,他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了眼前那几人,别的地方,却并未曾留意到。
所以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大娘似乎想到了什么,问起了王娘子的模样来,小木匠如实回答,说容貌尚可,就是太过于浑圆,跟撑胀了的猪尿脬一样。
齐大娘仿佛出了一口恶气,哈哈大笑道:“王玲啊王玲,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当初魅门九朵金花,就属你潜力最大,结果为了一个煮饭的伙夫破了功,可笑啊可笑……”
小木匠生怕她不收人,不敢打扰又哭又笑的齐大娘,而安油儿瞧见这般癫狂的监护人,多多少少,有些慌张。
他能够感觉得出来,自己这个寄予厚望的“大姨”,与他母亲的关系,似乎并不和睦。
齐大娘笑过之后,看向了小木匠,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倒还挺仗义的?”
小木匠犹豫了一下,还是报上了名号:“在下屈虎逼。”
齐大娘听到,愣了一下,笑着说道:“哦,这名字,跟你本人倒是有些不太相符呢……”
小木匠也知道,正常人也不会叫这么一个名字,他心虚地瞧了缩在顾白果怀里的虎皮肥猫一眼,然后将那封信交给了齐大娘。
齐大娘接过信来,直接拆封,简单地浏览了一遍,然后闭上了眼睛。
小木匠有些犹豫,以为她会拒绝呢,却不曾想齐大娘竟然半蹲下来,双手放在了安油儿的肩膀上,柔声说道:“你叫安油儿?”
安油儿显得很乖巧地说道:“对,大……大姨。”
一声“大姨”,叫得齐大娘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似乎很高兴,不断说道:“好,好,好……哎呀,没娘的孩子真可怜,你以后,就跟着大姨过活吧。”
安油儿得了这承诺,整个人却是松了一口气,越发乖巧起来:“呜呜,好的,大姨……”
小木匠瞧见这感人的场面,便及时提出了告辞,那齐大娘也没有挽留,将他们送出了门外去,然后说道:“虎逼老弟,你在锦官城内,若是碰到什么麻烦,尽管告诉我,但凡能够帮到的,我都会竭力而为。”
小木匠拱手道谢,然后带着顾白果和杨不落离开。
而待他们走了,齐大娘将门板上的木牌给翻了过来,将有莲花的那一面,朝着外面去。
那是有客,或者不开张的意思。
小木匠走出了这条长长的巷子,来到外面的大街上,然后从包袱里掏出了五块大洋来,掂了掂,对那杨不落说道:“杰仔,这一路上麻烦你照顾那小屁孩子了,这里有五块大洋,你且收着,算作你这些日子来的辛苦钱;至于咱们哥俩,在这儿便就此告别吧。”
杨不落的小名叫做“杰仔”,小木匠与他相处这几日,熟悉了,便也这么叫了起来。
杨不落却不肯接那大洋,说道:“虎逼哥,是你救了我性命,还带着我一路来到了锦官城,我做的那些都是分内事,哪里能要钱呢?”
小木匠为人谨慎,不愿意在外人面前透露本名,这既是保护他自己,也是保护杨不落和安油儿。
而且顾白果平日里总叫他“姐夫”,也不怕露出破绽。
小木匠将大洋硬塞进杨不落的手中,开口说道:“这钱让你收着就收着,别啰嗦——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总是饿着,长不了个子的;锦官城这么大,应该够你生活一段时间,不过后面的事儿,你得好好考虑,若是凭手艺吃不了饭,那就换一手艺,比如做做木工瓦匠之类的,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