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厨娘哈哈大笑,“沈三离是二十三四岁的和离女不假,可沈三离是官家小姐,她是什么身份?人家是十里红妆,她连吃穿都是哥嫂的,还妄想着攀高枝当诰命夫人,白日做梦…”
此时此刻,木萍儿在小花园里带着侄儿一岁半的侄儿木锦玩耍,锦儿是个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小胖子,好奇心重,总是在花园里祸害花草,木萍儿以前在瞻园伺花弄草,深知一花一木生长来之不易,以前总是用些玩偶或者吃食将侄儿的注意力从花草上引开,或者干脆抱到其他地方玩去,不惯着他。而冰糖的父母疼爱这个外孙子,恨不得把肉都割给他,这些花花草草就更舍得了,看见木萍儿不肯依着锦儿,心里就有疙瘩,觉得这个大宅院就是自己的,我们愿意哄得外孙子开心,由得他掐花踩草,你这个外姓人管得着么?小孩子不懂事,谁没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呢,长大了就好了。
所以冰糖父母带着外孙子玩耍的时候,是由着他在花园里瞎祸害,所行之处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木萍儿心疼,但也无可奈何。小孩子起的都和鸡一样早,奶娘喂过奶后,通常都是萍儿早起带着侄儿出去玩耍一圈再送到哥嫂那里吃早饭。
到了花园,穿着开裆裤的锦儿笑嘻嘻的往一片兰花地里跑去,一把抓着兰花往外扯,萍儿这一次没有阻止,愣愣的看着锦儿把花叶往空中抛洒着,三年了,她吃尽了苦头,才知嫂子以前说的流言可畏有多么可怕。她一个小小女子,靠着机智和勇敢躲过了原大爷的魔爪,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她自己强撑着,可是没想到会影响到哥嫂的感情。冰糖和哥哥都是好人,冰糖的爹娘也没有坏心,甚至那些明里暗里说闲话羞辱她的人平日里也不算是坏人,可是为什么独独容不下自己呢?
除了哥嫂,谁都不相信她的清白,这三年她已经习惯人们异样的眼光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询问一个问题——她怎么不去死呢?可是她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去死?父母死在发配的路上,写给他们兄妹的遗书就是要好好的活着,她若自尽,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她死了,哥嫂之间会有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她活着,这个家庭似乎永无宁日,生死两难啊,萍儿看着不知愁是何物的侄儿欢乐的在花园里玩耍,心中暗暗做了决定。
“锦儿,该回去吃早饭了。”萍儿朝着侄儿招手,一岁半的孩子,懵懵懂懂,还听不懂话,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姑姑,萍儿一笑,上前抱起了侄儿,亲了亲他胖乎乎的脸颊,“走吧,姑姑抱你回去。”
锦儿咯咯笑着,将手里的兰花花瓣往萍儿嘴里塞,嘴里叫着“姑——姑。”发音含含糊糊,就像鸽子似的咕咕叫。
锦儿的无忧无虑的笑容是这个家她最留恋的,她轻轻的含起兰花瓣,抱着锦儿去了哥嫂院里,刚进院门,奶娘匆忙迎过来,抢也似的接过锦儿,客气的说道:“木小姐来了,锦儿由我抱进去喂饭就成,时候不早,您赶紧回去吃早饭吧。”
这意思就是逐客了,不过萍儿也没打算往哥嫂眼前凑,自从上月嫂子的爹娘说将她许人做妾,哥哥当场摔了杯子之后,哥嫂之间就一直淡淡的,小两口再也不复以前的融洽了。
萍儿回到自己的院落,丫鬟已经将早饭摆好了,她毫无胃口,喝了一口小米粥,夹着冰花煎饺咬了一口,一股海鲜的腥味袭来,萍儿赶紧将嘴里的食物吐出来,赫然是半边虾仁!丫鬟吓得赶紧倒了一杯茶给萍儿漱口用,忿忿道:“大厨房是怎么回事?明知道小姐一碰这些生猛海鲜就发痒长疙瘩,是要忌口的,如何把虾仁煎饺都装进了食盒。奴婢这就找她们理论去!”
萍儿连漱了三次,喝了一杯泡的酽酽的普洱茶(普洱茶在明朝其实叫做普雨茶,清朝才叫做普洱,红楼梦里头也叫普洱。本文虽是明朝架空背景,但为了阅读方便,统统叫做普洱,勿要再掐这个茶名啦),才压下去那股海腥味,连连摇头说道:“罢了,或许是大厨房忙起来忘记了,何必去生事,传出去又好说我挑三拣四的。”
丫鬟说道:“小姐,您是主子,若是被刁奴欺在头上,以后就更五立足之地了。”
萍儿一怔,说道:“以后?以后用不着,没有以后了。”
萍儿吃罢早饭,哥哥已经去瞻园当差了,嫂子冰糖在家中理事,萍儿带着她连夜给锦儿做的一套小衣裳送给嫂子。萍儿看着阵脚细密,一瞧就知道是用心做的,说道:“瞧你,来日方长,慢慢做便是了,眼睛都沤红了,是掌灯的时候赶制的吧。”
萍儿笑了笑,说道:“闲来无事,小孩子的衣裳坐起来不费劲,不累的。嫂子,今日我想出去上香求签。”
自从那日因为做妾之事闹起来,缨络生怕小姑一气之下再要离家出走,便一切都由着小姑,不敢管的。为人子女,不好说父母的不是,又同情小姑的遭遇,冰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忙说道:“那我就吩咐下人套上车马送你去寺里。”
萍儿说道:“不用麻烦,我已经叫丫鬟去外头雇了一顶小轿,叫大厨房不用做我的午饭了。”
冰糖说道:“那你早些回来。”
姑嫂之间已经不再是过去亲姐妹似的亲密无间,慢慢隔膜起来,客客气气的,疏远而淡漠,萍儿嗯了一声,环顾四周,“锦儿呢?”
冰糖笑道:“他吃了早饭,在床上抱着你给他做的布偶娃娃滚来滚去的,这会子已经睡下了。就在里间罗汉床上睡着,你去看看他?”
萍儿放轻了脚步走到里间,看在锦儿趴睡在棉褥上,微张着小嘴,晶莹的口水都流到了身边的布偶娃娃脸上了,萍儿会心一笑,掏出帕子擦了擦他唇边的口水,泪水却簌簌落到了布娃娃身上,静静的看了一会侄儿的睡颜,萍儿止了泪,出了房门,向嫂子辞行,也不准丫鬟跟着,独自坐上了雇佣的轿子,却命轿夫抬到三山门外的隆恩店去,轿夫说道:“姑娘,和丫鬟说好去凤凰台的凤游庵的,怎么该去三山门了?那地方太远了,要加钱。”
萍儿取了一个银耳挖簪给他,小轿抬起,萍儿拨开轿子窗帘看着这个住了三年的大宅院离她越来越远。到了隆恩店,萍儿下了轿子,拿着一个小包袱,向店小二打听东家所在,她生了十分貌美,一进店门,就有许多牙人经纪还有客商们盯着她看,店小二看见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也是微微一愣,听说要找小东家,便笑道:“我们东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的,姑娘总要说出姓名来由,小的也好先通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东家日理万机,不一定能得空见你。”
萍儿报出姓名,还递上自制的名帖,坐在大堂角落里静静的等,楼上沈今竹在窗缝里见了,对缨络说道:“好像还不错,看起来落落大方,不是那等羞手羞脚。”
缨络和萍儿只打过几次照面,并没有深交过。是瞻园大厨房柳嫂子的女儿菜籽儿和萍儿十分交好,菜籽儿和柳嫂子是对热心肠的母女,缨络初进瞻园,在大厨房打杂,受尽欺凌,有幸遇到柳嫂子,才慢慢一路向上爬成了一等大丫鬟,缨络知恩图报,平日对柳嫂子母女也照顾有加,她们母女对萍儿的遭遇是同情的,拜托了缨络帮忙,在沈今竹这里找份糊口的差事。沈今竹这里正好缺臂膀,缨络就开了口,求沈今竹见见萍儿。
不一会,店小二将名帖递上来,沈今竹打开一瞧,笑道:“一个花房的丫鬟,居然能写一手板板正正的台阁体,有趣有趣,且听她是如何说自己身世的。”
台阁体是科举考试统一要求的字体,做官以后书写公文也用此字体,通用于科举和官场,不要求个性,平直、清晰、整齐、大小一致,就像是雕版印刷出来的一样。
萍儿缓步走上来,述说了自己的身份来历:这萍儿本是京城大兴县人氏,原本是姓林,林家算是、钟鸣鼎食之家,父亲是两榜进士,入了翰林,先帝爷下江南时,司礼监秉笔和掌印太监强行命沿路官员送礼,对不从者打压削官,林父愤然写了奏本,司礼监手眼通天,将奏本扣下,那时恰好遇到科场舞弊大案,林翰林是阅卷的考官之一,司礼监将林父的名字加在里头,罗织了罪名,判了流刑,兄妹俩人罚没成官奴,林父和林母在流放途中去世。
“大兴的林家?”沈今竹想了想,问道:“当今鸿胪寺左少卿林大人是你的什么人?”沈今竹的父亲
在丁忧之前是鸿胪寺的右少卿,她很熟悉鸿胪寺的几个官员履历。
萍儿一怔,她没有想到表小姐会知道这么多,忙回答说道:“禀小姐,他是小女子的亲叔父。”
沈今竹觉得有些意外,“既然是叔父,为何不帮哥哥伸冤?也没有出面赎买你们兄妹?你们是他的亲侄儿啊。”
萍儿淡淡说道:“家父是原配独子,叔父是继室所生,两人是隔了母的,当年祖父去世,家父和叔父为了遗产之争差点去了衙门打官司,是林家族长出面调停,和稀泥将此事平息、在族老们的见证下分了家,之后两家形同陌路,只有祭祀时才一起坐一坐,后来家父被罗织罪名,叔父担心被牵连、被司礼监打压,不仅不帮忙,还以‘帮理不帮亲’的名义对家父落井下石,后来家父被流放,我们兄妹成了官奴,叔父乘机将我们的族产夺去了,怎么可能出面赎买我们兄妹呢?”
“不仅如此,为了掩人耳目,怕人说他薄情寡义,还特地贿赂了官员,将我们兄妹从京城送走,还改了姓名,从林变成了木,来到千里之外的金陵城。林家族人也无人出面说一句公道话。我们兄妹命不该绝,辗转到了瞻园当差,哥哥争气,得了魏国公世子爷的青眼,借着大赦的机会将我们兄妹脱了奴籍,成了平民。”
因担心被叔父铲草除根,他们兄妹和当今鸿胪寺左少卿是血亲一事,连对世子爷都没有告知,哥哥木勤甚至对妻子冰糖一家也没提起过,只有兄妹自己知道。萍儿是真的毫无保留的对沈今竹说出了身世。
又是原配和继室之争。沈今竹也是原配之女,听萍儿的坎坷经历,动了恻隐之心,也暗暗佩服她的坚韧,以后应该会成为自己的臂膀吧。至于萍儿是否被原大爷玷辱,她是不在乎的——在巴达维亚时,为了生存,她和恶魔科恩虚与委蛇的*,在她面前提贞洁是不管用的。
沈今竹扫了一眼萍儿身边的小包袱,问道:“你来我这里,哥嫂知道吗?”
萍儿说道:“小姐若肯留下小女子,小女子便回去说服哥嫂,无论如何都会让他们点头。”
缨络听了,柳眉微蹙,说道:“萍儿,万一你哥嫂坚决不同意呢?岂不是让小姐空等?”
萍儿说道:“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倘若哥嫂不同意,我便——我便去凤凰台的凤游庵出家为尼,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萍儿是走投无路了,继续留在家里会使得矛盾越来越深,倘若哥嫂不同意,她若还坚持来隆恩店做差事,哥嫂找上门要她回去,将会使沈今竹为难,连带着缨络和菜籽儿都会被牵连。
萍儿回去城南织锦二坊,和哥嫂深谈到了半夜,互相抱着哭了一场。次日,冰糖和木勤亲自将萍儿送到了隆恩店,木勤是男子,不好上去亲自向沈今竹道谢,冰糖对着旧主哭道:“表小姐高义,收留了我这个苦命的小姑子,我们夫妻感激不尽,以后若有用得着我们夫妻的地方,还请表小姐莫要客气了。”
沈今竹刚入瞻园时,第一眼就瞧中了有着甜甜酒窝的冰糖,冰糖温柔可亲,缨络爽利能干,将凤鸣院打理的井井有条。后来她失踪,冰糖出嫁,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原本应该渐行渐远,彼此互相遗忘,却因为萍儿的关系,两人的人生轨迹开始有了交集,这也是缘分。
冰糖的父母以前帮着徐家打理过榻房的产业,沈今竹刚入行,暗想以后有机会回去找冰糖父母请教,不过听缨络说,冰糖的父母好像是因萍儿的原因丢了榻房的差事,这事就复杂了呀。
萍儿就留在了隆恩店,和缨络一起成了沈今竹的左右手,萍儿能写会算,很是聪明,一点就通,信函文书几乎都出自她手,沈今竹初来乍到,事事都过问、亲力亲为,经常在店里忙到半夜才回去,次日天蒙蒙亮就来了,到了盛夏六月时节,一切差不多得心应手。
在三山门做榻房这种大生意,人脉关系背景后台最重要的,好在沈今竹将人情做在了前头,汪福海是干爹、汪家麒麟兄弟是她的结义兄弟、锦衣卫同知钱坤钱大人是她未来的姐夫,临安长公主还亲自驾到隆恩店给她撑腰,长公主手里两个榻房和沈今竹互通有无,关系融洽,有钱一起赚,现在是锦衣卫百户的曹核几乎长期驻扎在三山门外、如此一来,整个金陵锦衣卫几乎都被她承包了似的,加上在祖母入葬时一脚踹飞侯宗保留下的悍女名声,诸人都说她有祖母当年的泼辣彪悍的“遗风”,暂时还没有不长眼的想要算计欺负她。
金陵第一世家魏国公徐家就更不用说了,四夫人沈佩兰可怜侄女形影单只被逼出家门单住,时常来探望她,瞻园如今是沈今竹故友世子夫人李贤君当家,魏国公夫人早就退居二线含饴弄孙去了,吴敏李鱼夫妇和徐碧若朱希林是她的座上宾,有这些朋友或明或暗的支持着她,沈今竹更是如虎添翼,整日忙碌着,很累也很充实,夜深人静时,她在灯下翻看祖母以前写游记和笔记,她的心中涌起的不再是悲伤,而是一股莫名的力量,激励着她不断的前行。
这一天晚上,沈今竹在盘算着日子,心想瑞佐纯一运来的硫磺应该差不多快要到月港了这是她亲自做的第一笔大买卖,要亲自去漳州一趟,确保万无一失才行,便叫缨络萍儿预备收拾了行李,后日就启程。
此时隆恩店外灯火通明,店门口临时搭着一个戏台,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思凡》,吸引了不少牙人和商人观看,峨嵋在后台托腮听的如痴如醉,一曲终了,扮演小尼姑色空的智百户回到了后台,峨嵋殷勤的端着一碗海碗鸡汤面送过去,“师傅,您唱的实在太好听了,您听,外头好多人往台上扔铜钱呢!”
戏台上开始唱《牡丹亭.游园惊梦》,智百户唱的累了饿了,来不及卸妆,顶着一脸油彩就举着筷子吃面,吃了两口,将里头的两只鸡腿都挑出来夹给峨嵋,说道:“给你的夜宵。”
峨嵋赶紧摇头说道:“师傅,您别引诱我了,再不瘦下去,我恐怕一辈子都登不上台了。”峨嵋长的珠光圆润,都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是一副胖墩墩、圆滚滚的模样,标志性的双下巴垂在脖子下面,皮肤雪白,依旧是小时候雪人儿的样子,唯一的变化就是头发留长了,梳着双鬟髻,插着一对金点翠的凤簪。
咳咳!智百户被面条呛了一口,说道:“徒儿啊,你也大了,不要对为师说‘引诱’这个词,小心你的名声。咦,你头上的金簪那里来的?”
峨嵋得意的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这是今竹送给我的,怎么样?好看吧?”
听说是沈今竹送的,智百户放心了,说道:“沈小姐送的你可以要,其他人送的你都不能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客不会无缘无故的送你东西的——你不是说要瘦下来嘛,怎么又吃起鸡腿了?”
峨嵋抱着鸡腿啃着,含含糊糊说道:“明天再瘦,今儿的鸡腿太香了。”明日复明日,峨嵋就是这样一直保持着胖阿福的身材。
智百户无语了,低头吃面,师徒二人吃饱喝足,峨嵋打了一盆热水给智百户卸妆,智百户听着戏台上的唱词,叹道:“峨嵋啊,咱们的戏班快撑不下去了,开张三年,一个红角都没捧起来,一出得意的戏都没有,年年都赔钱,我的俸禄全赔进去不说,连带着人家沈三爷一分钱分红都没有,也年年倒贴钱,我很过意不去。”
峨嵋大惊,差点撞飞了铜盆,她一边用手巾细细擦掉智百户脸上的油彩,一边劝道:“师傅,您再撑一撑,如今我们戏班在三山门连唱了五日戏了,起码这个月是赚的。”
智百户说道:“那是沈小姐心软,看着我们戏班差点穷的要讨饭了,就请了我们来隆恩店搭台唱戏。唱满十日,就要卷铺盖走人。下一场在那里唱?”
峨嵋茫然摇头,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撑的一日是一日。唉,我们这么倒霉呢,以前当尼姑,庵堂倒了,现在该做唱戏,戏班又要散。”
智百户打趣道:“你怎么不说你是个扫把星呢,靠山山倒,去那里那里就倒霉。”
峨嵋不以为意,笑道:“师傅,您嫌弃我了?我不怕的,今竹说了,戏班散了,我就在隆恩店做工,每月二两银子呢。”
智百户叹道:“你倒是挺想得开,连退路都找好了啊。”
峨嵋说道:“要不怎么办?日子还要过,我是女子,又不能跟着师傅去当兵。七梅庵没了,我又不能重新剃了头发做姑子去。那些孤儿现在都在鸡鸣寺,一群和尚在那里,我总不能做和尚吧。”
智百户沉默片刻,问道:“你十六岁了,就没想过嫁人嘛。”
峨嵋哈哈大笑,“嫁给谁啊?我早就想过了,从小到大我遇到的男子,师傅对我最好,以后嫁人就嫁师傅这样的人,可是现在我还没有遇到师傅这样好男人,所以还是待字闺中吧。”
智百户听的面红耳赤,好在他脸上油彩尚在,看不出来而已,心想这丫头还没开窍啊,像我这样的好男人可难找了。
峨嵋没有注意师傅的异样,说道:“不过呢,戏班倒了,我还是有遗憾的,跟着您学了三年的戏,一次都没登台,好可惜啊。师傅,您让我登台唱一次吧,反正戏班要倒闭,我唱砸了也不要紧。”

第108章 小东家暴力捉内鬼,胖张飞玉落显真身

城外不用宵禁,所以大戏唱到半夜方停,沈今竹也刚好看完了账本,准备回家。看在峨嵋和智百户的面子上,沈今竹命掌柜给这个三流草台班子安排入住了自家的客栈,还备了夜宵,戏班上下一片欢腾——终于不用在后台打地铺睡觉了!
沈今竹在楼上看着戏班子的人在大堂里狼吞虎咽吃肉包子的模样,暗想这戏班再这样下去,还真不如沿街要饭赚的多了,起码人家不会赔本啊。峨嵋照例跟着沈今竹回去歇息,马车上,她告诉了今竹班主智百户即将解散戏班的消息,“…师傅真是个好人,都这个份上了,还想着要给戏班的人找新差事,怕戏班解散了,他们无处可去,真的蹲在墙角要饭。”
智百户是沈今竹和三叔的救命恩人,关键时刻要帮一把的,沈今竹说道:“你和他说,只要人品端正,手脚勤快,家世清白,愿意弃了唱戏的手艺来榻房踏踏实实做工的,我这里都可以容纳,横竖将来月港那里都要招人,知根知底的更放心些。”
峨嵋高兴说道,“太好了,我明日就和师傅说去,他近日愁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呢,你帮了他的大忙。”
沈今竹补充一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对店里的伙计都一视同仁,有功则奖,有过则罚,不会因为智百户的关系留情面的。”
峨嵋笑问道:“连我也一样么?”
想起以前峨嵋的各种不靠谱,沈今竹点点头。峨嵋目光一黯,问道:“怎么罚?”
沈今竹比她脸色更不好看,“你为什么不问怎么奖?你就确定自己一定会被罚吗?”
峨嵋说道:“那要看是什么活了,千万不要让我写账簿打算盘,我经常算错的。这个我做不来,要不我去灶下干活吧,我做菜的手艺是不错的,不怕苦不怕累,饭菜管够就行了。”
沈今竹那里舍得让峨嵋做灶下婢,说道:“戏班若真倒了,你以后就跟着四个女镖师一起看门护院,出行时负责贴身保护我。你在戏班子里练过的,有些功夫底子,得空跟着女镖师多学着本事。”
峨嵋慎重的点点头,说道:“你放心,这个我敢打包票,将来若真有事,我定当舍命相救,绝对不辜负你的信任。”
也不知为啥,这句话沈今竹是相信的,不过也正因为相信峨嵋的忠诚,今竹自己反而有些后悔——若真有那么一天,峨嵋舍命相救,她会痛苦内疚一辈子吧,还不如同意峨嵋去灶下呢。
沈今竹的新家离隆恩店很近,就隔着一大片货栈仓库,再跨过座桥就到了,整整齐齐两进的小院,住的全是女人。前院住着看门的两个婆子、四个女镖师、两个厨娘,两个丫鬟,后院住着沈今竹、和两个心腹缨络和萍儿。院落没有花园,前院的天井有一口水井,以供做饭洗刷,后院的天井青砖铺地,搭着一个葡萄花架,一应陈设都很是简单,这种居住的环境连瞻园稍有些脸面的丫鬟都比这强些,也怪不得沈佩兰初来时连连落泪,苦劝沈今竹跟着她回瞻园。
沈今竹却对这个小窝很满意,她平日都在隆恩店忙碌,只要晚上回来歇息,虽是陋室,但好在自由自在,有时候半夜她穿着寝衣披头撒发,躺在葡萄花架下的竹榻上,以手为枕,翘着腿想事情,也无人说教训她注意仪容什么的。
那个陌生的家里虽然可以锦衣玉食,但在这里可以集中精力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总比在家里整天和父母兄弟做无谓的争吵解释强的多,反正怎么吵都不会有结果,太浪费时间和心情了,何况她还不至于沦落到吃糠咽菜的地步,心中思考问题的时候,她连入口吃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这晚沈今竹和峨嵋同塌而眠,前一刻钟峨嵋还有说有笑的,后一刻头沾上枕头就秒睡了,令沈今竹很是佩服,她看着峨嵋的睡颜,眉清目秀、皮肤吹弹可破,要是瘦下个二三十来斤,还不知是怎么样的一个美人呢,正思忖着,峨嵋梦中呓语翻了个身,一个海棠花玉佩从她中衣的领口中落下来,这个玉佩用一根普通的红线绳系着套在脖子上,但是沈今竹见过识广,这个玉佩无论是玉质还是雕工都是上品,她手里的各种玉佩有几十个,居然还都不如峨嵋脖子上挂着的这个贵重,沈今竹很是惊讶,暗想这是谁送给峨嵋的呢?美玉无价,这个海棠花玉佩若是遇到懂行的,千金的价格都出的起啊。
明日一早问问她,这种贵重的东西一定要藏好了,否则会招贼惦记,迎来祸患的,沈今竹想着想着,慢慢也睡着了,快到凌晨时,被一阵子炸雷惊醒,马上就要迎来一阵狂风骤雨,沈今竹猛然想起前几日榻房一个管事的说后方货栈洪字库房有一处屋顶漏水,找她支银子修理房顶,她要萍儿发下对牌,往账上支银子了,今晚大雨,不知道洪字库屋顶修好了没有,她记的洪字库房里存放的都是各种纸张、布匹等怕水的货物,一旦被水沤湿了,店里是要赔偿给寄存货物游商们赔偿的,而纸张贵重,巨大的赔偿会使得这个月白忙活了。
为了方便记忆,大明的客栈和货栈一般按照《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来进行编号的,每个字头后面跟着数目,比如客栈就是天字一号房、二房号,宇字一号房、二号房等,以此类推下去。
隆恩店的货栈一共有四百个仓库,也是按照天地玄黄等八字排列,每个字号从一排到三十。洪字库存放的一般都是怕水也怕火的货物,也是提醒人们小心防患水火,也正因为如此,管事的说要修缮屋顶,沈今竹当即就同意,并叫萍儿发了了对牌去帐上支银子。
想到这里,沈今竹睡意全无,赶紧起身穿上衣服,叫上了缨络萍儿,带着女镖师驱车往隆恩店货栈处赶去。到了货栈,众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脚踏木屐往洪字库直奔而去,在洪字库值夜的老苍头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披衣打着呵欠开门,睡眼惺忪的叫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吵啥呢?”
沈今竹闻到老苍头身上有一股浓重的酒味,借着昏暗的灯光,可以看见值夜的小床下方有一个空酒坛倒在地上咕噜噜的转,地上满是花生壳和鸡骨头。缨络冷冷说道:“老李头,榻房的规矩,管着仓库的伙计无论白天黑夜,都不准喝酒赌钱,雷声这么大、敲了那么长时间的门才把您老叫醒,看来昨晚喝的很尽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