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简直在火上浇油,我一听她这话,愈发暴躁,下手更是不留情,一面打一面骂:“你现在知道叫爹了?你刚才看那些哥哥叔叔的怎么没想起你爹?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就能换掉你爹?!我告诉你,也就你爹才会宠着你由着你,要是你换了今天那一个爹,你被打死他也不会吭一声儿!”
我是真的生气。也许是商陆的久久不归,也许是云近春的不懂事,也许是朝堂上步步紧逼的压力,逼得我下手没了分寸。
云近春也不知听进去我的话没,起初那哭声和杀猪似的,后来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些微的抽泣。
我打累了,将鸡毛掸子一摔,看到地上轻飘飘几根鸡毛,方知有些打重了。
急忙再将云近春翻回来看,她哭得眼睛肿大,整张脸上都糊满了鼻涕眼泪,害怕地看着我。
我忽然悲从中来。
没了商陆,何止云近春被打时无人护她,便是我自己,都已无依靠。
我眼眶发酸,自己都想哭了,忍了眼泪,让顺遂去拿跌打膏,打算给云近春涂上去。
她看到我,瑟缩了一下,想躲。我眼睛一瞪,立马又不敢动了,眼泪汪汪地由着我脱她裙子。
我顿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后娘,根本不用演,什么神韵哪气质哪,我活脱脱就是一个后娘,天然去雕刻的那种。
我一边胡思乱想代入角色,一边脱下她裙子,立刻就后悔了,云近春白白胖胖的屁股上一道道指宽的浮肿起来的红痕,每一道都像是在控诉我的暴行。
我心里无限内疚,动作轻柔无比,给她抹了药膏,为了讨好云近春,还特意允许她睡前吃一块桂花糕。云近春本来还有些记仇怨恨,后来在桂花糕的诱惑下,立刻抛弃了阶级立场和仇恨,乐颠颠地含着指头,仗着我对她愧疚,又吃了一块桂花糕。
我惆怅,这记吃不记打的二皮脸。
昨夜因为发生了这么些波折,我觉得身心俱疲,早上起得就有些迟。我起来的时候云近春还在睡,我拍她:“云近春,起来,今天字还是要练的。”
她半天没反应,我以为她又要发挥她二皮脸的特性赖床,所以怒了,一把掀开她的被子:“云近春!”
这一掀我简直魂飞魄散,我看到她紧闭双眼,脸上有一种很不自然的绯红,再一摸,她全身都滚烫无比,触手就是一种惊心的热。
我惊呆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褪下她的亵裤,昨夜她的伤口只不过是有些浮肿,搽了药后,不仅没有好转,竟有些伤口开始溃烂了。
电光石火间我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把触角伸到我中宫里来了,这座中宫再住下去,就是我和云近春的坟!
“陛下,小公主她……”顺遂刚端了水进来,远远看到云近春的异样,正欲发问,我猛地转过头去盯着她。
她是一个聪明人,当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铜盆摔在地上,叮铃咣啷一阵乱转,水流了一地。
她的声音在颤抖:“陛下,不是我,不是我……”
“你起来。”我压下怒气,现在去追查究竟是何人为之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人,一定是潜伏在我身边,对我和云近春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昨天打了云近春以后,肯定要涂药,便抢先一步将药换了,能做到这样隐秘,让从前的商陆都发觉不了宫里还有一个不是他心腹的人,凭我一个人,肯定是查不出来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云近春。
我咬着牙冷笑,那些人为了让我诞下一个皇子,不惜让云近春去做祭祀上的牺牲,砧板上的鱼肉,我却偏不如他们意!
宫里的太医是不能信了,我告诉顺遂,今日不上早朝,我要出宫。
她惊悚地看着我,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带小公主出宫,你留在宫里见机行事。我不想怀疑你,我信任你,但是如果这一次我的行踪又泄露出去,你应该知道你的下场。”
顺遂郑重地点头:“陛下,奴婢明白了。”
接下来我们一直在秘密地进行出宫的准备,顺遂有一双巧手,将我化妆成了她的模样,虽说不是十分相似,可也有四五分,猛一眼看过去,一时也觉察不出来。
那一天,我妆扮成顺遂的模样,提了一个硕大的食盒,只说是替陛下去宫外买些小食,堂而皇之地出了宫。
我像是惊弓之鸟,疑神疑鬼,看谁都像心怀鬼胎。出了宫也不敢去那些大医馆,只挑了胡同里的小药铺进去。
那郎中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看云近春的伤口便直摇头,责怪我太过粗心,怎么能给云近春涂这淤积的药,本来若是开些活血散热的药,指不定今天都好了一半。现在可好,不仅伤口恶化了,人也发热了。
我有苦难言,只能听着他一边念叨,一边给云近春清洗,涂上药膏,又用手巾热敷,折腾了半日,云近春看着倒像是安稳了些,虽说还在睡觉,但比之方才,潮红倒退了一些。
郎中看我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行医,只当我担心云近春,笑呵呵地安慰我:“这位夫人也莫太担心,令千金伤不重,平日身体也健康,只要今天热退了,就没事了。明儿个肯定又是活蹦乱跳。”
他哪里知道我的苦楚,我是恨不得亲自去山上采药,晒干,熬煮,不能让旁人搭一把手。于是我只能冲他苦笑。
眼看着云近春也好些了,郎中开了几副药方,又道:“若家里有条件,回去最好用些冰块给她降降温,不碍事的,夫人放心。”
我道了谢,抱着云近春走出药铺,茫然地看着这白玉京大街上的人来人往,这繁华闹市是我所创,是我所维系,可又有谁知道,我却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周全。
可宫还是得回,我如同出宫时那样进宫,宫里顺遂在假扮我,推说身体不适,不见臣子。
等我回来,她像是见了救星一般,跳起来把云近春抱过去,我看到她额上满是汗水,想来我出去的那段时间,她在宫里也一定是惊险重重。
她苦着脸对我说:“陛下,您走了以后,大臣们纷纷要求面见。我推说身体不适,他们也不肯走,就在议事厅里等着,还有一个想闯进来,我摔了一个茶盏才把他吓走。”
我点头表示明白了,和顺遂互换了衣衫,将发髻打乱,妆容卸去,重新变回云小茴。刚弄完这一切,宫外便有人来报:“陛下,大人们在外头等着见您,无论如何也不肯散去。”
我看着尚在昏睡的云近春,想起远在千里之外战火纷飞之中的商陆,忽的生出了莫大的勇气。
我扶了扶发髻,冷静地对顺遂说:“出去见他们。”
老头子们见我出来了,面露得意之色,看着我一步步走向龙椅。
他们来的目的很简单,逼我立男后。
彼此撕破脸面后,似乎就再也没有君臣之间的忌惮,我看着他们齐刷刷地跪成一片,逼我立时定下男后人选,心里其实觉得很可笑。
我扯了扯嘴角,心里明白再拖下去,他们大概是要死谏了,总不能真让他们一个个撞死在我阶前,于天下人皆不可交代吧。
我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昨天那些男人的身份和背后的家族,寻思着哪一个听话乖巧易控制,忽然群臣间一阵骚动。
我循声抬头,心里一阵绝望——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却看到眼前不远处有一人,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逆光而来。群臣像是涌动的潮水,往旁退去替他让出一条路来。
那一刻好像一场默剧,鸦雀无声的舞台上,只他一个分开山海而来,纵然支着拐杖走得艰难,在我眼里,他却是支起这一片天地的神祇。
他的衣衫上还带着血迹,发上满是霜与灰,嘴角带笑,好像开玩笑一般:“既然陛下要立男后,臣愿请命,请陛下恩准。”
有人哗然,有人摇头,他仍然笑着,将缨枪往地上一杵,他的身后,是凯旋而归的十万将士,盔甲上带着煞,兵器上带着血。
众臣迅速地安静下来,我心里也明白过来,这一场战役,他打的不是起义军,打的是那一块兵符。
他还是看着我,嘴角扬起一个玩世不恭的弧度,倒像是强抢民女的公子哥儿,又说了一遍:“臣愿请命做陛下的男后,从此妇唱夫随,将臣所有与陛下共襄,请陛下恩准。”
我慢慢地笑起来:“准。”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的积分已送,内容还来不及回,等我下午来回,亲爱的姑娘们,正文完结了,还有几章番外,爱你们~~!
五十五
我是一个太史令。我的工作只有三样:
一样是被炮灰,一样是跑龙套,一样是打酱油。
我的同僚礼部尚书劝慰我:“老兄啊,你已经算好的啦。你这职业和我一样,还是比较安全的啦。你看看暗卫和影卫他们,比我们惨很多啊。啊,还有王爷啦,将军啦,都很可怜的啊!”
我表示不解。
礼部尚书神秘地笑笑:“老兄啊,尽观天下,王爷和将军都是危险职业啊。要是他们是主角倒也好了,要是配角的话,就得和主角抢爱人啊,如果要抢爱人呢,少不得要干一番大事业啦。要么复国,要么篡位,那,老兄,你想想,如果他们失败了,那结局肯定是送死;如果成功了,爱人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啦,很可能结局是他们得了天下失了心,看着自己爱的人和主角或者浪迹天涯或者隐退山林,只留他们在宫中享无边孤独。你说他们惨不惨,嗯?惨不惨?”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礼部尚书又说:“暗卫和影卫更可怜啦。唉,不瞒你说,我认识的一个暗卫,就因为保护主角,镜头都没给一个就死啦。还有一个影卫,他奉主角的命令保护女主角,结果朝夕相处爱上她了,最后当然捞不着什么好下场啦,不是被男主角因为嫉妒杀死,就是为了保护女主角被杀死,总之都是个死啦。稍微好那么一点儿的,能活着,但说不定得替女主角养儿子,心甘情愿的做一只戴绿帽子的王八啊!”
“所以我们应该庆幸,你看我俩的职业出场率都不高,送死和发情都轮不到我们,老兄,想开点,人生都是给主角们的,我们混混日子就该烧高香啦。”
可是我还是不能释怀。我总觉得,作为一个太史令,我合该是名垂千古,一支铁笔流芳百世,人生不该是这样浑浑噩噩迷糊度日的。
礼部侍郎听说我有这样的想法后大惊失色:“怎么老兄你还想学你的先祖司马先生么?他可是主角啊,自然际遇不一样的,我们得知足。”
他看我仍有不甘的样子,不得已咬牙道:“老兄,你真的很好啦。你想想看,假如你碰上了一个写耽美的作者,那你这个职位就危险了。太史令太史令,一支铁笔直断帝后生涯朝代更迭,如果碰上一个听不得逆耳忠言的皇上,让你往好了写,你非尊重史实不肯溜须拍马,一来二去皇上可不就注意你了?刚直不阿铁骨铮铮的小受,邪魅狂狷霸道自大的渣攻,哦呦呦,不要太有写头哦!早些年,这配对是很流行的哦!你要再碰上一个手黑的作者,喜欢写男男生子的,你要是怀孕了,那可怎么办呦!”
我听得毛骨悚然,越想越觉得礼部侍郎的话十分有道理,于是便也不再纠结自己打酱油的人生,觉得在这里偶尔冒头一两次也挺好的。
礼部侍郎闻言很欣慰,捋着他并不存在的胡子故作高深地总结:“老兄,你这样想就对了。你要记得,主角们大都是HE的,无论过程怎么虐,只要作者心善,总能给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可配角们大都是BE的,我们活着,就是成功。”
我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重新审视了一下我所处的环境和我要面临的主角们。
我觉得我如果会死,也肯定不会是因为爱上女主角而死,这个女主角既猥琐又赖皮,很不符合我的口味,我有时候很佩服男主角,面对这样的女人也能一生一世爱下去。换做我我可做不到。
我正和礼部侍郎闲聊,忽然有侍卫甲过来叫我:“太史令,陛下有令,命你进宫,好像是编纂大史的事儿。”
我和礼部侍郎面面相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怜悯和祝福,他说:“老兄,如果你此去不回,我会替你收尸的。”
他看我面色刷白,又急急补上一句:“你放心,你这个太史令职业的死法,通常是杖毙或者扑杀,不大有别的死法的。”
我头冒冷汗,礼部侍郎大概也知道这个安慰不大靠谱,于是又补充:“比起表妹或者小师妹或者别的女配角什么的,这个死法起码有尊严。你知道我们那些女同僚的死法有极大可能是被轮……”
我打了一个寒颤,示意他不必说了。怀着必死的心情悲壮地去中宫。
中宫正是鸡飞狗跳。我看见御史大夫江锁衣也在那里,他正陪着主角的女儿小公主一起玩儿。而女主角正捉着小公主训斥,小公主则冲着江锁衣喊爹爹。
我起初有些懵。因为我一直不明白江锁衣究竟是什么级别,若说是和我们一样的临时演员,那他的戏份显然要重很多。可如果是男主角——我记得男主角不是死了吗?
等一下!那一瞬间我忽然福至心灵,猛然明白了!这个江锁衣,就是传说中死了的男主角!
妈的,原来作者还爱玩重生乔装这一套!
完了!我在心里绝望地呐喊,我这回撞见了这个惊天大秘密,按常理,九成可能我会被灭口以保证这个秘密不会流泻出去。
我想起了我认识的一个杀手,他说他唯一的出场机会说的唯一的一句台词就是: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这句台词是他们杀手界的必备,当然也有很多杀手是说完这句话就被主角弄死了。
想得远了,我战战兢兢地回过神来,等待着我这个工种被作者赋予的命运。
可我没料到,女主角只是转向我,面部抽搐地一挥手,赶鸡一样地把我赶走,然后就再也没看我一眼。
我惊魂未定,觉得我这条命简直是捡来的。回去的时候揪着礼部侍郎好好喝了几口酒压惊。
礼部侍郎直说我运气好,可我因为被女主角惊吓,心里很愤怒。
我铺开我的笺纸,在云氏皇朝帝皇的个人志上面写:女皇云氏,召朝中年轻臣子入中宫,白日宣淫,淫|乱宫闱;然后在佞臣传上写:御史大夫江锁衣,以貌侍主,甘为面首,风骨泯然。
我豁出去了,舍得一身剐,敢把主角拉下马!
可这个主角甚为奇怪,他们好像对我的史书毫不在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我的直言并没有为我招来杀身之祸。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照常上下朝,如实记录主角们今天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我已经学会知足了。虽然我和其他被作者赋予的炮灰工种一样,也没有一个名字。但比起侍卫暗卫影卫来说,我已经很幸福了。
一个宫里有上百上千个侍卫,侍卫甲乙丙丁戊,可太史令只有我一个,我是独特的。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男主角出征归来的那一天。那一天大概我其他的同僚们当炮灰当得腻了,他们联合起来吵嚷着给主角出了一个难题,大有推翻主角自己翻身的意思。
我其实是不大想和他们闹的。礼部侍郎说得对,这不过是过程中的一个虐,给主角们沉雄壮阔的生涯又添上一笔花,但对我们来说,这可能就是我们的BE。
我正想着,男主角回来了,他正从沙场回来,衣服上脸上都是血,挥舞着缨枪,身后是十万大军,我和礼部侍郎心里明白,完蛋了,我们的死法大概是男主角一怒之下血洗群臣,没名没分,一个特写镜头都没有,就这么死去了。
我很忐忑,我很恐慌,我听着男女主角感动读者们的对话,却在担心自己的命运。
正在这时,我们上空忽然闪出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正文完结。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礼部侍郎也松了一口气,他凑在我耳边说:“放心。正文完结了就好了,番外一般是专门写主角的,轮不到我们出场。我们的小命保住了。”
我点头表示明白。
后来果真如他所言,我再也没有出过场。可我还是很负责地履行着我的职责,兢兢业业地记录主角们的生活起居。
我看着他们的女儿一天天长大,我看着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我看着女主角又生了一个儿子。我看着他们为了孩子的培养问题而辩论,为家长里短而争吵,看着他们的儿子长大成人继任皇位,成为了我新的主子,最后看着主角们一天天老去,发上有了灰白的痕迹。
其实我也老了,他们的儿子很敬重我,因为我是两朝元老。可我看着主角们多姿多彩的生活,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挺有滋有味的。
我不知道主角们的孩子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主角,即使是,他们也是另一个崭新故事里的主角,这个崭新的故事里也许也会有嬉笑怒骂跌宕起伏,但从前这些旧主角们的感情和经历,却只会永远停留在这一个故事里。
作者有话要说:免责声明:此章番外纯粹作者低级趣味,绝不存在任何暗示讥讽嘲笑作者或作品的意思,请勿敏感……
那啥,还有一章番外是关于云小茴一家的,那章番外结束以后就全部完结了,正在准备开新坑,嘤嘤嘤~
正文 五十六
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傻人傻福享受命,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劳心劳力奔波命。毫无疑问,云近春属于前者,云远冬属于后者。
云氏皇朝新一任的帝皇,云远冬,曾不止一次思索过关于前世今生这种深刻的命题。他认为,自己上一辈子一定是欠了云小茴和商陆这俩人八百两的银子——不,还有云近春这个女人的银子——这辈子才会投胎做他们的儿子和她的弟弟。
你看,连他的名字,云远冬,仿佛都只是附着在云近春之下,随随便便取的。
云远冬一边自怨自艾,怜惜自己如风中娇花一般脆弱的命运,一边下手如电,唰唰几笔将几个上奏的臣子损得狗血淋头,其中包括新任的吏部尚书夏锦厦。
夏锦厦出身寒门,本来依着云氏皇朝的官员任选制度,他一介庶民,哪怕祖上把高香烧尽,也轮不到他来当吏部尚书。但因上一任帝皇,也是云氏皇朝唯一一个女皇云小茴在帝位期间,曾经提拔了一个名为江锁衣的平民,平步青云直至官拜一品,有了这先例,似乎夏锦厦的擢升倒显得黯然失色了许多,不过是一个吏部尚书罢了。
云远冬在阴暗处冷笑一声,在夏锦厦关于几个官员调离任免的折子上又加了几句损话,势必要将夏锦厦损得颜面无存。
不是他内心阴暗恶毒,而是折腾得夏锦厦不那么舒服,就能让云近春不那么舒服,而让云近春不那么舒服,他云远冬就舒服了。多么曲折的路线啊!
云远冬恶狠狠地用朱笔划出长长的一捺,“啪”的合上折子,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张需得仰视才能看见的面瘫脸,内心却乐得直抽抽。
他的皇姐,云近春,父亲宠着,母亲爱着,无忧无虑没心没肺长到十六岁,整个人生跟阳春白雪似的,一点儿阴暗面都没见到过,成天做一些不着边际的玫瑰色的梦。大宴群臣时一眼见到夏锦厦,惊鸿一瞥之下芳心暗许,要死要活地说自己爱上夏锦厦了。
对此云远冬很鄙视云近春的品味,但他作为一个生下来就是为了继承云氏皇朝好让他的父亲和母亲退隐后宫的好儿子,是没有啥质疑的资本的。他所能做的,不过就是折腾一下夏锦厦,好让云近春心疼那么一下,他也就开心了。
旁人显然不能理解这个帝皇这么变态这么阴暗的心理,并且隐隐觉得这倒霉孩子有些可怜,但云远冬显然乐在其中,隔一段时间就要折腾夏锦厦一回,搞得自己宫中鸡飞狗跳。
对于他这种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折腾别人的基础之上的行为,商陆睁一眼闭一眼,并不打算去制止。
他和云远冬唯一的共同点就在于折腾夏锦厦这件事上,只不过前者是因为不舍得自己的女儿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男人勾走,后者是因为看不得云近春顺风顺水,非要给她折腾出几朵小浪花。
所以一直以来相看两相厌的父子俩在这一点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一边默默地看着云近春思春思得眼泪直流,一边回头再给这对苦命鸳鸯制造一点苦难。
云远冬皱了皱那张万年冰山脸,放下笔,唤了贴身的侍卫去御花园散步。
他的人生被商陆培养得就像夫子手里的论语一样标准,三岁识字念书,五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继位,十三岁亲政,一路走来步步皆是商陆安排,从不曾走过岔路弯路,也正因如此,未免就少看了很多风景,养成了一个古板严肃无趣的性子。
云远冬随意闲逛,刚转过一架紫薇花架,便看见前方云小茴和商陆也正在花阴下歇息。云远冬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过去请安,他对商陆的感情很复杂,既有对父亲的崇拜与尊敬,又有他对自己过于严苛和对云近春明显的偏爱而生出的怨恨,所以他始终对商陆亲近不起来,父子俩相处时,总是淡漠如路人。
云远冬站着思考了一会儿,他遗传了父亲的英俊和母亲的清秀,两者矛盾而又统一地融合起来,使他的眉目在英挺中带了一丝柔和,倒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带着些戾气,所以很受小宫女的仰慕。
此刻他在日光下长身玉立,敛眉沉思,早有经过的宫女忍不住羞红了脸,垂低着头,虽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但一双眼睛却瞧瞧出溜到了他的身上,哪怕看到他一方明黄衣角也是好的。
云远冬当然没有注意到周遭人事,他正摇摆在对商陆的怨恨和崇敬这两者之间不可自拔,他最终还是对贴身侍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打算悄悄离去。
正欲抬脚走,却看见云近春自远处飞奔而来,她本就长得娇小,在这春日里穿了一件纱衣,轻盈得如一只蝴蝶,扑扇着翅膀,几下便飞到了云小茴和商陆中间去。
云远冬不自觉地停住了脚,他看见自己严厉的父亲脸上罕有地露出笑容来,含笑静静地看着云近春在云小茴怀里扭成了一股麻花。
云远冬翻了个白眼,他知道云近春肯定少不了在父母面前对他一阵编排,果然,他即使站在远处,也听见了云近春叽叽喳喳的抱怨声:“爹,母亲,云远冬又找锦厦麻烦了!爹,你能不能管一管啊!”
商陆但笑不语,倒是云小茴数落了她一顿:“什么叫找麻烦?远冬是皇上,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和道理,你倒好,为了一个外人怪起自己的弟弟来了!如果不是你弟弟,你现在能这么逍遥自在?”
云近春扁了嘴不说话。她自幼就有些害怕母亲,只能将目光转向父亲,却见父亲只是悠然品茶,不打算插手其中的样子,才气呼呼地跑走了。
云远冬看着自己的姐姐失望离开,心里有些幸灾乐祸,喜滋滋地打算再听一听墙角。
云小茴当然是不知道自己口中做事有分寸有道理的好儿子正在干这龌龊事,她只是叹了口气,开始责怪起商陆:“都是因为你,你看看云近春长成这傻样,哪里有一点像我的聪明才智?”
商陆不动声色地把反涌上来的茶水又咽回去,抬眼看了一下云小茴,明智地保持沉默。
云小茴现在已经彻底沦落为了一个相夫教子的黄脸婆角色,并不在意丈夫的沉默,思考了一会儿,又道:“商陆,其实我看那个夏锦厦虽然弱不禁风了一点儿,倒也不是什么大奸之人,也挺老实本分的,云近春如果嫁给他——”
“不准。”
她话还没说完,便遭到了商陆的果断反对,云小茴愣了一会儿,忽然怒道:“不准你个锤子!我像她那样的年纪,可不就死心塌地爱上你了么?要是我爹也像你这样顽固,给我指个青年才俊出嫁,今天可就没有云近春和云远冬啦!”
商陆不说话了。
云小茴更得意洋洋:“何况那时你可是个臭小子,大街上打架赌钱闹事什么不干,夏锦厦好歹也是吏部侍郎,比你有出息吧哈哈哈!”
商陆脸黑了。
云小茴倒没有看见商陆的锅底脸,她的思路开始沿着一条诡异的大道狂奔,喃喃道:“云近春的眼光怎么不像我,挑了这么一个男人。夏锦厦那小身板儿,我真怀疑他生不生得出孩子……”
她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商陆。
纵是上过沙场一身伤痕,面对千军万马也能面不改色的御史大人,也忽然心里一跳,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抖抖索索的寒颤。
云小茴继续念叨:“一定是我给她看的戏本子不对,里头都是才子佳人,也难怪她看上这种文弱书生……不过,我那些珍藏系列里头,可都是勇猛无双一夜七次的男人啊……”
商陆咳了几声,端起茶杯以掩饰自己惊涛骇浪的内心。
躲在暗处的云远冬可没有他父亲那样的淡定与冷静,这墙角听得他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他万万想不到年轻时的父亲还有这么一段放浪形骸的过往,也万万想不到母亲居然是以如此奇特新颖的方式培养云近春的。
云远冬觉得自己的信念崩塌了!内心澎湃了!世界放浪了!
他喘了口气,收拾好自己所剩不多的元气,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听到自己的母亲又惊天动地了那么一下:“商陆,远冬的婚事……”
云远冬骇然地止住脚步,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百头牛碾过一遍,轧成了薄薄一张纸粘在土里揭都揭不起来。
他听到素来寡言的父亲终于开了口:“朝中形势你我都清楚,得找一个能帮衬他又乖巧听话的女人不容易。黄家的女儿不错,听说她父亲从小是把她当儿子养的,见识担当一点也不比男人差,可这样的女人要是做了皇后,对于云远冬未必是幸事,从来外戚干政都是一件头痛的事;李家的女儿倒是不错,担得起贤良淑德四个字,可入主东宫,需得一些雷霆手段不可,她这样柔顺的性子,只怕压不住后宫。小茴,你说该如何?”
云小茴摇头:“商陆,你我那时成亲,可曾考虑过那么多?你做东川王时如果像你如今这般百般思量,你肯定是不会娶我这么一个前朝公主的,娶王襄雪才是你正确的选择。既然你都不想那么多了,何苦要逼云远冬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假如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纵是平民又何妨?我还曾经做过山贼呢,也没见你嫌弃我啊。”
也许是因为年岁渐长,也许是因为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云小茴固然偶尔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却到底是成熟了,亦褪去了做少女时的莽撞和天真,几句话便将商陆安抚得像被顺毛了的某种兽类,敛去了骨子里的戾气,心甘情愿做一只被驯服的兽。
商陆眯起眼睛,在阳光下懒洋洋地看云小茴:“你智力见长啊!挺聪明。”
云小茴谄媚道:“这不是和你在一起么,耳濡目染,沾了一些你的光。”
她说这话的时候站起身,绕到商陆身后,熟练地轻轻地替他揉捏额头两侧,商陆的长发如泉水一般流淌过她的手,从前乌黑如墨的长发,如今竟掺杂了几丝银发。
他们都不年轻了,从前的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多少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如今都酿成了酒,封在玉白瓷坛里,埋在梨树下,静待岁月流转,酿成氤氲芳气。
“商陆啊,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这么些年我们俩聚少离多,后来能在一起了,却还得偷偷摸摸的。等到我们能光明正大在一起,又得操持云近春和云远冬的事。现在他们也大了,我们也退隐了,为自己打算打算吧。”
云小茴一面说着,一面趁商陆不注意,悄悄地拔去他的白发。
商陆只觉头上刺刺的一点痛,心里又何尝不明白云小茴的心思,只是不点破。
其实他在云小茴面前,何来原则和坚持可言,哪怕再坚决的心思,对上云小茴不愿意的双眼时,也会化成一湾绕指柔。
只是他愿意看她为了改变自己的想法而使尽手段,看她咕噜噜转着眼睛,满肚子鬼点子,看她时而软语哀求,时而怒气冲冲,偶尔也用上美人计和苦肉计。这是独属于他的喜乐和秘密。
远处的云远冬无法知晓他父母的心思,他只是看到阳光下,两个已经不年轻的人正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爱着彼此,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的温情一面。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来时那样悄悄地走了。他忽然感到有点惆怅,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和他父母那样波澜壮阔的往事,大概是因为他今天窥探到的不一样的父亲,更多的,是因为他还没能找到一个能令他孤注一掷的人。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他们并肩一路走去,曾经也走到过分叉的歧路之上,可最终兜兜转转却终究是殊途同归。这一整个皇朝,都曾默然地见证了他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