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死刑的判决已下,问题是我们愿不愿意当刑吏。

直到太阳下山为止,我都在森下的车里打发时间。
我不嗜烟,一天抽三支就算多的了,森下却是个烟鬼。或许他是由于太紧张了,不得不抽。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灰缸不一会儿就堆成了山。
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我是这样回答沙阿的:
“如果被警察抓住,就无法继续工作了,那么一切将毫无意义。”
“当然。”
“你有什么计划吗?”
我说这话,表示已经答应了。
森下也没有提出异议。他似乎和我一样,当即就下定了决心。
沙阿回答:
“有。”
“说来听听。”
“先给个明确的答复。杀不杀阿兰姆·阿不德?”
在孟加拉国,点头这个动作不代表同意。不过我为了确认自己的决心,狠狠地点了点头。
“为了工作,没办法。”
沙阿把视线转向森下。
“你呢?”
森下没有任何肢体语言,低声回答:
“杀。”
之后的对话变得很奇妙。虽说这个季节很舒适,可八个人坐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六个当家的围坐成一圈,我和森下坐在中间。其中五个人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大概是为了表现出责任感,一直凝视着整个现场。我汗流浃背,不知不觉喝完了他们招待的印度茶。黑暗中,总是有人给烟点火,烟味久久不得消散。在这里,我们讨论的是如何杀死一个人。杀人的任务是落在了就职于法国企业OGO的森下身上,还是现任井桁商业公司孟加拉国开发室长的我身上?抑或是我们俩人?我在脑中某处思考着:这不正常,应该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跑才是。可是这种想法十分微弱,总的来说,我好像在斟酌似的认真听着沙阿的计划。
他如此说道:
“我们马上要去一块远离村子的土地。村民对农地的分割存有争议,他们在等当家的去裁定。这种场合必须所有的当家的都到场,当然也包括阿兰姆·阿不德。回程时应该已经是傍晚了,光线昏暗,从远处根本看不见人影。我们讨厌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会选择走马路。
“这时,一辆车开来,不幸碾过阿兰姆后逃逸。虽然很可怜,不过这种事常发生。见证事故的只有我们这些当家的,可惜我们年纪都大了,说不出车辆的特征。警察会一如既往地留下安慰的只字片语后,把事故定性为意外车祸。
“万一阿兰姆还一息尚存,我们将会对他进行急救,可惜我们不懂得如何急救,只会令伤势加重而已。”
这个简单的手法在日本很有可能会被交通鉴定科识破,但是目前孟加拉国警察的鉴定技术不可能与日本齐肩。而且越是简单的战略越容易对付突发情况,我认为这个计划不错。
森下询问道:
“不过,阿兰姆的信徒们怎么办?失去阿兰姆,他们会不会变得更顽固?”
“不用担心,阿兰姆的信徒中没有当家的。无论他们怎么想,都不可能改变村子的方针。而且,我不认为他们十分理解阿兰姆,不至于要继承阿兰姆的遗志。”
方法可行,不必担心留祸根。可是想象一下实际行动,还是会发现一些细节问题。
“当家的,我没有信心能在黄昏中分辨出你们,可能会把别人错认成阿兰姆。”
“阿兰姆最年轻,能不能通过走路的方法辨认?”
“为了让‘意外’发生,车子的行驶速度必定很快,所以很难分清楚。”
“原来如此。”
沙阿沉默了。只要稍不留意,自己就会身处险境,这个问题不容小觑。
森下提出了解决方案:
“我车上有夜间紧急情况下用的荧光棒,把荧光棒放在阿兰姆身上当记号怎么样?”
“荧光棒?”
沙阿听到这个不熟悉的词,面露惊讶。
“看上去只是一根塑料棒,只要弯曲一下就会亮起来,在需要时用即可。”
“原来有这种东西……不过,或许很难放到他身上。”
“那么除了阿兰姆之外的所有人都带一根怎么样?数量应该够。”
沙阿点点头。
“可以。”
我从森下的提议中感到了很大的希望。
并非提议内容。有荧光棒只是走运,没有也可以用其他方法代替。让我感到希望的是,这表示他愿意加入这个计划。井桁商业公司和OGO,虽然我们所属阵营不同,但我觉得森下也是个不惜牺牲一切的果断之人。我开始对他产生一种伙伴意识。
接下去要考虑的就是造成“意外”该使用哪辆车。我开的是旅行车,前面没有保险杠,撞人后肯定会留下明显损伤。森下开的是吉普车,“意外”还是由吉普车来造成比较好。身担重任,吉普车由我来驾驶,森下当我的副驾。我们很快就商量好了。
然后就没什么需要思考的了。我们假装离开村子,提前来到预知地点藏匿车身,等待着黄昏与阿兰姆的来临。我们把车停在大叶树的树荫下,森下本能地一个劲抽着烟。
孟加拉国位于北半球,照理说十一月的白昼很短,今天我却感觉特别长。
当周围的景色渐渐被夕阳染红之际,森下的烟终于抽完了。他一把捏住空烟盒,扔到后排。我还以为是法国烟呢,隐约可见的烟盒看上去像七星牌。
这几个小时,我和森下都没有说话,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矛盾。这十五年来,我经历了许多次“战役”,可还是第一次打发等待杀人的时间,所以完全没有说话的欲望。森下应该与我是同样的心情吧。可是烟抽完了,森下好像忍受不了沉默,说了些奇怪的话。
“伊丹先生,你看见了吗?他们把荧光棒挂在腰间,看上去很怪哦。”
“嗯……或许吧。”
“我一直在想,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故事。把挂在腰间的灯当记号,攻击没有灯的人。你听说过吗?”
我思索了一下。
“盔甲上的旗帜也是一个道理吧,为了区分敌我。以现在的技术可能会用电波来画一杆旗。”
森下发出了干涩的笑声。
“旗帜原来是这个道理。也就是说,这里是战场喽?”
我没能回答。森下丝毫不介意,假装开朗地说:
“我是冈山县出身,我们那儿有一部《备后国风土记》,其中有一则相似的故事。
“一天,异邦人来到了村里,村里住着贫穷的哥哥和富裕的弟弟。弟弟没有让异邦人留宿,贫穷的哥哥却愉快地腾出房间,还给异邦人准备了饭菜。其实这个异邦人是掌管瘟疫的神。”
“嗯。”
“不久神又来了,为了以瘟疫杀死没有让他留宿的有钱人一家。不过,有钱人家里有一个哥哥家里嫁过去的女儿。”
“真奇怪,哥哥怎么可以把女儿嫁给弟弟?”
“并不一定是嫁给了弟弟,弟弟家里应该有许多仆人。总之,欠哥哥人情的神把逃避灾祸的方法告诉了哥哥——用茅草做个环,挂在腰上。只要挂着这个草环就是哥哥的家人,神会救她。结果,弟弟一家全部死光了,只有一个腰间挂着草环的女人得救了。”
我接过了话茬:
“后来,据说只要证明自己是‘穷哥哥’的子孙,就不会得瘟疫。草环越做越大,现在仪式已经变为整个人穿过草环了。”
森下苦笑了一下。
“什么嘛,原来你知道。”
“听着听着就想起来了。是‘苏民将来’的故事吧?”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注视着越发昏暗的孟加拉国的平原。
“草环变成了荧光棒……也就是说我们是瘟神?”
“不,恐怕不是我们吧。”
“啊,也是。”
将恩惠施予留宿自己的村民,将死亡带给拒绝自己的村民。这样一个异邦之神,并不是我或森下某个个体。
神的名字一定是“资源”。将要发生的事,是不可阻挡的神的脚步,我们只不过是神的尖兵而已。阿兰姆不为我所杀,是为神所杀。
一旦张口,话匣子就打开了。
“话说回来,你说这则故事是《备后国风土记》里的,其实不太对。我记得应该是《备后国风土记逸文》中的。”
森下发出一阵赞叹声。
“商业公司里的人连这种知识都知道?”
“我知道很正常,因为有很多机会与不同的人接触,会记住许多无聊的小事。森下先生竟然知道‘苏民将来’的故事,我感到很意外。”
“是吗?”
“如果让你感到不愉快的话,我很抱歉。只不过你就职于法国企业,还会说孟加拉语,所以我以为你在日本生活的时间不长。”
我知道就职于外资企业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不过在我周围,就职于外企的人多半是因为找不到日企的工作,都是些怪人。可能就连我自己也没能摆脱这种偏见。
“原来如此。”
虽然是很私人的话题,不过森下看上去并没有不愉快。
“并不是哦,我是在日本读完的大学。学完东洋哲学后,可能是劫数已到,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在南亚旅行了。当时我学会了孟加拉语,所以想干脆找个能使用孟加拉语的工作,可是吃了很多闭门羹。对了,我也面试过井桁商业公司,当时面试官问我:‘孟加拉语是哪国的语言啊?’”
姑且不论现在,过去总公司的人事不可能对孟加拉语有过高的评价。可如果森下是我的下属,工作也许会顺利很多。
“所以我放弃在国内找工作,通过朋友介绍进入了OGO。不过两个月就回一次日本。”
“是这样啊。”
如此频繁地回国,恐怕不是出于单纯的乡愁。应该是日本有自己牵挂的家人或恋人。
“日本啊……我不太回去。”
“现在是秋天,红叶的季节,很舒适哦,”森下笑了笑继续说,“我还见过有人钻草环,好像是夏天吧。在附近的神社里,有一个大草环。排队的人太多了,中途我感到厌烦了,于是脱了队。我是个但求实在的人,万物皆浮云,唯有章鱼丸子好啊。”
这副陶然之景,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草环就算了,庙会的喧嚣与兴奋在离开日本十几年的我的心中鲜活地苏醒。眩目的灯泡、热腾腾的铁板,孩子们奔跑穿行于人群的间隙。在那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街上依旧充斥着灯火。
突然,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们为这项计划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如果只是有人受伤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人送了命。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能退出。虽然这么说对OGO不太好,但我一定会拿下天然气的。这些天然气将会成为日本夜摊的灯光,成为章鱼丸子的温度,成为城市的光芒。”
森下缓缓摇了摇头。
“很不巧,圣诞节也要张灯结彩。我不说是为了法国,其实每个国家都需要能源。”
此时,手表上设置的闹钟响了。约定的时间到了。
当晚霞渐淡,暮色将至,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平原的尽头。在远处,能看见豆大的人影。看不清具体人数,不过一定没错。
我发动引擎,握紧方向盘。
我以为自己会颤抖,会胆怯。可实际上,我比想象中更大胆、冷静。胆量过大的人,适合杀人吧?这个特质真多余。
“好了,动手吧。”
我喃喃说道,不等森下回复就踩下了油门。

暮色中,景色飞快地后退着。吉普车加速慢,随着挡位越来越高,马达的震动传遍全身。
现在时速多少来着?在平坦的地面上很难估计车速,我稍稍瞥了一眼仪表盘,发现时速已经超过一百公里了。
前方的人影横向排成一列。如果是竖向一列就安全了,可这条路毕竟没什么车。他们或许是不想挤在一块儿才分得这么开吧,或许亦是他们的策略。
正如我所担心的,黄昏的微光马上就要消失了,完全分不清这一列人中哪个才是阿兰姆·阿不德。再加上我们是从他们的身后直驱逼近的,就更难分辨了。不过此时,我由衷感慨:荧光棒真是个绝世妙计,至少不会看错他们腰间的黄色棒子。我紧紧握住方向盘,小心翼翼地问道:
“森下,是最右边的那个男人吧?”
他没有回答。时速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公里了,我又快速问了一遍:
“最右边的男人是阿兰姆吧?”
眼看着就要撞上了,横向一列的队伍散开了。那些当家的知道内情,虽然年纪大了,可反应很快。我喊道:
“右!一定是最右边的男人!”
快撞上了,男人回过头来。还没近到能看得清脸,我也只关心腰间。确实只有这个男人的腰间没有荧光棒。
副驾驶座上响起一个憋了很久的声音:
“没错,就是他!撞他!”
我猛地一脚踩下油门。终于看清男人的脸了,一张呆若木鸡的脸。我觉得这张脸很蠢。
下一个瞬间,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吉普车撞上了阿兰姆·阿不德的肉体。
阿兰姆的身体在我面前弯折,头部撞上发动机盖。他弹跳、飞跃,像表演杂技般落在了吉普车顶。我与那张呆滞的脸对视了一下,他好像既不痛苦也不害怕。也许他瞬间就断了气吧,因为有一瞬间我清楚看见他的脖子扭得很不自然。
学生时期,有一次我借了辆车去北海道旅行。当时,我撞上了一头不幸冲到马路上的鹿,受了很大冲击,还以为车子会被压碎。现在,吉普车比当时的租赁车牢固,阿兰姆的体重也比鹿轻,所以冲击比我想象中小得多。
阿兰姆现在位于车顶,不在视野范围内。此时我的想法有点异常。刚刚才撞了人,脑中却在思考:道路凹凸不平,车速又快,如果现在踩急刹车的话一定很危险。于是我慢慢停下了车。
吉普车停了一会儿,我说:
“不好意思,森下,你能去看看他死了没有吗?”
“什么?”
“我现在还不能松开方向盘,所以你去看看他到底死了没有。”
随后我看了一眼边上的森下。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不仅如此,甚至丧失了理性与意志,是张惨不忍睹的脸。
我的背脊突然一凉。
这个男人不行,不值得信任。我与一个废物共同完成了一件“大事”。
当时森下哭泣的脸,看上去真稚嫩。

在锡尔赫特住了一晚,十七号的中午我回到达卡。
得到白沙村的协助,设置据点变得十分有望。今后可以大举开发了,希望通过十个月的试钻能够挖到天然气。
不过出现了新问题——OGO的加入。我一边让下属查OGO印度分社的动向,一边考虑是否需要共同开发。回到公司的那天,光是按顺序完成必要的工作就令我手忙脚乱了。
不过再忙也有突然空下来的可能。让下属把资料从仓库搬进办公室的这段时间,我空下了。其间我翻开笔记本,打了通电话。我拨的是OGO法人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