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桁商业公司一旦挖到天然气,为表诚意一定绕过白沙村排输气管。”
如果绕过这里,建设费与维修费都将提高,可能还会遭到洪水毫不留情的袭击,但我认为现在只能妥协。可阿兰姆还是摇头。
“我只是指出了森下先生所言不实,请不要以为只要改变排气管的路线就万事大吉了。”
“我们公司当然也可以保证不让排气管经过这里……”
森下为了掩饰失败赶紧补充道,可阿兰姆根本不理他。
通过这些对话,我揣测着阿兰姆。他具有领袖魅力,有见识。我甚至觉得比起在村里做当家的,他更适合成为一名政治领袖。另外,他不是个草率的人,但反过来,他也不是不听取别人意见的倔强之人。
既然他拒绝了井桁,也拒绝了OGO,那么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我必须得把他的理由套出来,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地向前倾。
“你不关心钱,应该也不单单是土地的问题。我不能就这样被拒绝,然后回去。请务必告诉我理由,是这个村子比较特殊吗?”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我只是想警告你们而已。”
“阿兰姆先生,我并没有擅自闯入这个村子,是收到了一封邀请信才赶来的。也许这并非你本意,可是我收到以村子的名义寄来的信是既定的事实。既然这样,连我小小的疑问都不肯回答是不是太虚情假意了?”
阿兰姆首度垂下了视线。我越说越激昂:
“如果是能够解决的问题,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如果明白问题无法解决,那我只能放弃。我将撤销申请,从此再也不踏足此地!”
接下去只能看他如何回应了。阿兰姆闭上眼睛,像是在冥想。
等了很久,阿兰姆缓缓张开眼睛,说道:
“好,那我告诉你吧。”
他讷讷而言。
“我曾经在英国待过,想学习知识,出人头地。当时为赚留学钱吃了不少苦,这个村子的人也帮了我很多。到了英国,我发现自己的国家很贫瘠。给土地带来生命的甘水和夺走生命的洪水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家在没有医疗和社会保障的制度下死去。
“四年后,我来到达卡,当了官,有了出息。本打算拼尽全力要让孟加拉国脱贫致富,不过很可惜,我在官场中败落了。你应该知道原因吧?”
我回答:
“我不知道。”
“你应该也经历过。当时的我十分有理想,可以说太过于理想化了。年轻时,我十分蔑视这个国家的传统。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官员,就不可能避免贿赂。无论是行贿还是受贿。
“我不认为孟加拉国的行政官员从上到下个个都是贪官,这个国家的中枢一定有清廉的人。可是我周围的环境很恶劣,这道墙壁光靠语言是无法逾越的。当察觉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失去了晋升的机会。”
他偷偷地叹了一小口气,却被我看见了。
“只要留在达卡,就能以下级官僚的身份吃香的喝辣的。可我还是选择回到了这个村子。我打算活用自己的知识,使这个村子幸福起来。终于,很荣幸我被推选为当家的。不过,我没有忘记过去的一切,没有忘记想要使这个国家脱贫致富的愿望。”
低着头的阿兰姆突然抬起眼睛瞪着我们。
“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知道在这个村子的北方,沉睡着天然气,其储量深不可测,一旦挖到,利益将非常庞大。很可惜,凭目前孟加拉国的技术能力、经济能力还无法挖掘,不过……
“不过,这个国家总有一天会需要那些天然气的。想要让一亿数千万的孟加拉人过上富裕的生活,必定会无限量地需要能源。那些能源,应该使用在我的子孙身上,用来照明、冷却食物、打水。井桁商业公司,OGO,你们听好了,我绝不会把这些资源给日本和法国!”
可以的话我真想咂咂嘴。我以为他只是单纯地不希望土地被夺走,只是普通农村级别的抗议而已。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白沙村里竟然有这么一号人物。
森下拼命反驳道:
“但……但是,我们并没有打算拿走所有的天然气,你误会了。我们是希望以共享制的方式合作!”
“确实,共享制的话,会将一部分产量分给孟加拉国。”
“是的,你不是也说了吗?孟加拉国没有技术,也没有资金,那么即使资源再庞大也等同于不存在。OGO可以提供你们国家缺乏的东西,作为交换,我们将分得一部分产量。这是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了!”
如果森下是我的下属,说不定我已经对他开骂了。他理解错了,阿兰姆·阿不德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阿兰姆的眼神带有一丝凶暴。
“你根本没懂,现在给我听好了!”这番话几乎就是恐吓,甚至可以说是宣战声明,“此地以北的天然气,全归将来的孟加拉国所有。不可能现在让给法国,我们只分得一杯羹。这些天然气,哪怕一立方我都不给其他国家。我敬佩你敢单枪匹马前来,今天就放你回去。不过如果还有下次,记住,下次就不是当家的来迎接你了。虽然孟加拉国是个和平的国家,但来复枪到处皆有。”

“可恶,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
在强烈的日光下,森下皱着脸恶骂道。
确实,阿兰姆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当家的。无论他多有教养、多有思想,走出村子,他便一无是处。这一点,阿兰姆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然而,他却能将我们骂得狗血淋头。是虚张声势吗?
他应该已经决定不做当家的了。虽然不知道他有多少拥护者,但殴打斋藤的那几个人肯定是。下一次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好的情况是作为反对运动的指挥者,坏的情况是作为武装势力的指挥者。
我很茫然。在得不到孟加拉国政府支持的当下,万一发生了伴随武力的强烈反对运动,公司还会允许我继续开发吗?毕竟开发才刚刚起步,现在喊停的话亏损最小。至少,公司一定会下令让我放弃东北部,另寻其他地区。印尼的丰功伟绩、晋升为开发室长、背井离乡、肩负众望、受的伤、离去的朋友们……这些事毫无章序地闪过我脑中。
“我得赶回去报告,先走一步。”
森下毫不掩饰焦躁的情绪,转过身去。我犹豫了。如果现在离开此地,下一次再来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时,有个人影向伫立不动的我走来。
“伊丹先生……”
正打算钻进吉普车的森下也被喊住了。
“森下先生……”
叫住我们的是一位矮小的老人家。他拄着拐杖,弯腰驼背,晒得黢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的英语比阿兰姆差得多。
“请等一下,当家的想见一见你们,请跟我来。”
我和森下面面相觑。
老人把我们带到一条小巷子里。我们穿行于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木头与墙壁之间,终于来到一栋民居前。这栋民居和其他屋子在材料上没什么两样,只是格外大。
“入口在这里,请。”
是侧门还是后门?反正一定是平时用不太到的入口。我们走进去,来到走廊上,可是越来越感到不安。这么大的房子住十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从饭香和墙壁的痕迹来看,这里有人生活,可我一个人也没见到。这种时候,衬衫里的防弹背心让我感到安心。
“这边请。”
老人在某间房前驻足,低下头说道。他所示意的房间没有门,似乎连一丝光线也没有,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不过从飘着的青烟推断,里面有人。
“好像很不妙。”
森下用透着胆怯的声音说道。坦白说,我也有不好的预感。阿兰姆说放我们回去,可阿兰姆的手下不一定答应。虽然这位老人家不像是阿兰姆的忠实拥护者,但也不是什么好人。
正当我们踌躇之时,房内传来人声,说的是孟加拉语。于是我看看森下。
“他说什么?”
为我所仰仗,森下缓了过来,绷紧的表情松弛了。
“他说不用担心,很欢迎我们。”
我并没有轻信这句话。不过此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年纪挺大的。带我们来的人也好,这个声音的主人也好,都不是年轻人。如果他们打算揍我们,没必要带我们来这里,在大马路上就可以。我吸了口气,下定决心,弯下身子进入漆黑的房间。
那是一个奇怪的空间。在黑暗中,男人们围坐在一起,我默数了一下,一共有六个人。我闻到满屋子的香烟味里夹杂着一丝老人臭。借着香烟的火光,我发现每一张脸上都布满深深的皱纹,好几个人连胡子都白了。
有一个人用英语说:
“来,再往里一点,请坐。”
森下跟着我走进去。我们既不能和他们一起围坐,也不见得一直站着,只好坐在了他们围成的圆圈中央。集四面八方的视线于一身,也不如被阿兰姆一个人注视来得恐怖。我挺直背脊,大方地坐下。
刚才说英语的老人,缓缓地继续:
“欢迎,日本的朋友和法国的朋友。不对,你不是法国人吧?”
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森下直率地点点头。
“是的,我就职于法国企业,我是日本人。”
“哦,原来如此。我叫沙阿·真纳,是当家的。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个村子的当家的。”
沙阿的英语很难听懂,口音也很重,但是足以进行对话。按他的年纪推算,在英国殖民时期应该已经成年了。所以他会说英语并不奇怪。
“先休息一下吧,你们渴了吧?”
还没等我们回答,面前就已经摆上了杯子。带我们来这里的老人不知何时端着盘子站在一旁。从杯子中飘出红茶的香气和甘甜的味道,这应该是印度茶吧。
拒绝别人的款待是很失礼的,于是我乖乖地拿起杯子。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茶不冷不热,甜得快摧毁味觉了。不惜多放砂糖应该也是款待的证据吧。森下也拿起杯子,我捕捉到了一瞬间他扭曲的表情。他可能不喜甜食。
待我们放下杯子,沙阿徐徐地开口:
“两位,感谢你们特地从远方赶来。写信给你们的人正是我。”
“是这样啊?”
我知道那封信不是阿兰姆写的。
“那么劝阿兰姆见我们的人也是你?”
“是的,他一直都特别严肃吧?”沙阿哈哈大笑起来,突然探出上半身,“怎么样,最后他妥协了吗?能不能告诉我们,他是怎么说的?”
我终于明白了。
锡尔赫特的导游说过,白沙村的阿兰姆派和反阿兰姆派在内斗。这些老人,不,这些当家的应该就是反阿兰姆的人。我与阿兰姆的谈判破裂了,以后再也不可能进行交涉了。既然这样,现在井桁商业公司应该找的是这些人。
森下先我一步作答:
“当然,沙阿先生。”
“拜托了。”
“阿兰姆拒绝了我们,他说哪怕一立方都不给。我和他说明过,即使法国进行开采,挖出的资源也是由法孟共享的。”
“果然啊。”
沙阿的脸上失去了笑容。他在昏暗中垂下眼睛,缓慢地抚摸着白须。坐在沙阿旁边的男人小声问了些什么,沙阿用孟加拉语回答后,围坐着的人们开始起哄,每张脸上都浮现出失望之情。
我打算套套话。
“诸位应该与阿兰姆持不同意见吧?”
回答伴随着叹息。
“我不明白阿兰姆所说的,大家也一样。”
“不明白是指?”
沙阿死死地看着我,缓缓地说:
“阿兰姆说我们很贫穷,他说留过学才知道了这一点。确实,我们的生活并不完美,和达卡比差很多,和英国比就更差了。不过,是不是见到富裕才明白贫穷?是不是比不上富裕就是贫穷?我们的生活也有不幸,也有无法承受之处,可是,我们并不认为自己是贫穷、可怜的。”
孟加拉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很低,从数值上来讲可以算是亚洲最贫穷的国家。可是不要说城市里的贫民区,即使到了农村,也丝毫感觉不到贫穷带来的悲壮感。因为他们认定并接受了现有的生活。
“当然,如果有人提出脱贫致富,谁也不会反对。而且阿兰姆是个非常聪明的男人,作为当家的,他做得不能再好了。我能理解年轻人为什么喜欢他。可是,他拒绝了你们,这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日本的朋友,法国的朋友,既然你们来这里,说明这里的电力将会稳定供给吧?”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的,当然。”
“水可能不够,你们会挖井吧?”
“当然会挖。”
“有人生病或者受伤怎么办?你们会在这里安排医生吧?”
“这点已经在计划安排了。”
沙阿把视线投向我的后方。我回头,看见端给我们印度茶的老人站在那里。
“他的孙子正罹患疾病。曾经那么可爱的孩子,现在眼睛完全凹陷下去,面容憔悴,像个老年人似的。咒术师再怎么祈祷,这孩子也只是一天比一天衰弱,可能已经撑不了多久了。虽然很不幸,但过去我们认为这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可是,现在我们有避免的办法了。只要把空置的土地借给你们,帮助你们在某个地方挖掘,就能拥有电、水、医生。如果这个村子里有医生,他的孙子也许能获救。这不就是阿兰姆一直强调的富裕吗?
“可是阿兰姆说,和孟加拉国的未来相比,白沙村的问题根本不重要。或许他是对的,他所说的合情合理。可是不把村子的问题放在首位的男人,不配做当家的!他聚集了村里的年轻人,净说些大话。我们不怕战斗,独立战争的时候许多年轻人都拿起了枪杆子,我也很支持,因为有战斗的价值。可是对于你们,我不认为对抗有多大价值。而且,如果阿兰姆对你们开枪,孟加拉国的国军就会攻击我们。阿兰姆很危险,他要把这个村子带向毁灭……”
沙阿语毕。
黑漆漆的房间变得沉重又沉默。我和森下什么也没说,只要拉拢沙阿,开发将变得很有希望。可是,我能够想象到对话的结局——决不会轻松愉快。
果然,沙阿询问道:
“日本的朋友,法国的朋友,你们想在这里设据点吗?”
我们马上回答:
“想!”
“无论如何都想?”
“没错!”
“为此愿意做任何事?”
我犹豫了,可森下当机立断地回应:
“愿意!”
既然如此,我也必须马上做决断。
“愿意,无论做任何事。”
“很好!”
沙阿大声说道。然后,他像宣判似的说:
“杀了阿兰姆·阿不德。只要杀了他,白沙村将非常乐意提供土地。”
不知不觉地,我开始左顾右盼。围坐着的人们保持沉默,现场鸦雀无声。或许他们不懂英语,可他们暗淡的眼神,清楚表明了他们是知道这一提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