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凌抬起头来,眼神又一次灰暗下来,如同流年都在身后的老者:“沈非,我羡慕过你。以前,我以为我羡慕你的,不过是你所行走着的人生,沿途都是阳光沐浴,人前人后那举手投足间,无不是人群中的焦点。后来,我不断告诉自己,锁入与你的攀比中并无甚意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那人生中,终究会有属于他自己的快乐与虚荣。很荣幸,我收获到了,尽管嚼之如蜡、索然无味,但终究活成了完整的模样。文戈走后,你我在不同的世界里,开始了同样的难过。我相信,失去了她最初的痛,你我都一样的。但是……但是我又不得不羡慕你了。你只是个普通人,你会遗忘。文戈终会成为你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过去,也只是一段过去。而我呢?”“我的记忆是烙印。岁月会让你们的过去逐渐模糊,心碎与心醉都幻化为云烟散去。但记忆对于我呢?岁月,是烈焰,是铁锤,是雷霆万钧的猛烈重击,是漫不经心的滴水成渊。超忆症患者的世界里,没有遗忘。他的一切过往,都是他脑海中的永恒。”
“好吧!”邱凌摇了摇头,“你们的过去,只是脑海中不时放映的画像。而我的过去,是脑海中永不崩塌的雕像。”
他收声了,这囚车的车厢中,只有沉默。我不知道李昊不吱声是在琢磨什么,但是我——
我脑海中,第一次见到的邱凌,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个不同的他,开始成像,开始来回掠过。其中每一张画面中的他,又都是截然不同的,因为我所认知的世界里每一次来过的他,也是截然不同的。但相同的是,相同的是他那散发着不同光芒的眼睛——瞳孔深处,又都是我用同样平和的微笑面对他的映像。
车厢门被人敲响了。
“刑……刑……刑警同志,我们吃……那个吃……吃完了。”武警班长在车厢外大声喊道。
燃着的香烟
我和李昊走下囚车,周遭的世界因为淋漓小雨的缘故,有点冷,而且是那种湿漉漉的冷,渗入骨子里的那种湿漉漉的冷。
见我俩下车,邵波他们三个也钻出了车厢。邵波和八戒两人嘴上叼着的香烟一闪一闪的亮点,在夜色中很耀眼。
我和李昊朝他们走去。邵波最先出声:“这要等多久啊?十几个人在那几个疯子手上,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啊。”
李昊看了一下手表:“等了有差不多半个小时了,特警队的也应该和邓所长他们会合了吧?再过10分钟吧,差不多了,我们直接上去就是。”
“哥,你不是以前也干过特警吗?”八戒冷不丁对着邵波憨憨地问道,“怎么你就没有人家电视里面特警的那种气质?”
邵波正要抢白,站在他们身后的古大力率先吱声了:“特警不是靠气质的,靠的是体能。不过……”古大力顿了顿,一本正经看了邵波一眼,“不过,看体能似乎也不像。”
邵波就要发飙,可刚想张口,从山上位置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
大伙都闭嘴了,竖起了耳朵,希望捕捉到夜雨淅淅沥沥落下的声音中,有更多来自山上的动静。
沉默了一会儿后,李昊朝赵珂坐着的车看了一眼,然后将身体往对方看不到的视线范围拐角里挪了挪。他小声道:“等待是最费神的,再来根烟压压吧。”
我们几个都笑了,并很自觉地挪动身体,拦在李昊与赵珂乘坐的那辆警车之间。邵波掏出烟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四根烟全部叼上,并按动了打火机。
几乎在同时,李昊的手机响了。
“是上面打来的。”李昊按下了接听键。这一次话筒另外一头没有了大喊声,李昊自顾自地“嗯”了几下,然后收了线。
“出发吧!派出所和特警队的已经把拦路的拿家伙给堵上了,汪局也和特警队一起到了现场。”他朝另外几辆车大声喊道。接着,他又冲我们几个撇了撇嘴,“对方只有一个人,不过有枪。”
说完这话,他率先朝我们坐的那辆警车大步迈去。
“李昊,等下。”邵波从他身后叫住了他。只见他嘴上叼着的那四支烟都已经点燃了,烟雾缭绕。他拿下其中三根,递向李昊,也递向李昊身边的我和八戒。
李昊愣了下。他这一刻站的位置,赵珂只要一扭头,就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邵波,你就把我往沟里面带吧。”李昊骂了句,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其中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邵波苦笑:“那年也是这么个情形,也是临要上山……”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呸呸呸!大伙一会儿都……啊呸!没啥。”
他将烟分给了我和八戒,一扭头,钻进了自己那辆车。
我跟在李昊身后,我俩一人叼根烟,也快步回到我们自己的车上。李昊拉开车门,但故意不看车里面,反倒是望向前方,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唉!和这帮兔孙一起工作,要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把烟给戒了啊?”说完这话,他狠狠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然后掐灭,上了车。
“把车窗打开一会儿吧,一股子烟味。”赵珂头扭向一边,小声说道。
“沈非,你身上这股烟味真难闻。”李昊边说边按下车窗,并发动了汽车。
我笑了笑:“嗯,是挺难闻的。”
这时,赵珂扭过头来:“韩晓,你今年多大了?”
“25了。”韩晓答道。
“嗯!我大你几岁,虽然没你到过的地方多,但是也成人妻了,给你个忠告吧。”赵珂微微笑着说道。
韩晓点头。
“千万别找干刑警的男人,他们都不是正常人。”赵珂认真地说道。
韩晓笑了:“我看李大队就挺正常的啊。”
“他啊,以前确实是正常的,几年刑警干下来,就不正常了。”赵珂白了李昊一眼,“我听汪局说,李昊刚从警校毕业那会儿,连烟都不抽,乖宝宝一个。”
李昊也笑了:“确实,汪局是我师父,手把手带着我上路的。也是他,让我进了刑警队才两月就成了个大烟包。”
“乖宝宝。”我小声嘀咕了一句,“邵波如果知道你有这么一个称号,一定会很高兴的。”
“唉!”赵珂将头又转向车窗,“韩晓,我是学医的。我们医科生或多或少都有点小洁癖,不喜欢那种糙糙的男生。所以最开始,我是挺反感李昊的。当然,也不只是反感他,整个刑警队的刑警,我都不是很喜欢。”
说到这里,她缓缓扭过身来,左臂抬起,伸到李昊后颈上,轻轻揉捏起来。她那眼神中,犀利与神气都已不再,替代的只是女人的妩媚。
“刚参加工作时,被安排跟着刑警队的同事执行过一次蹲守的任务。那天很冷,车停在暗处,我们五个人挤在车里,不敢开车灯,也不能开发动机吹暖气,免得被人察觉。他们另外四人都是老烟枪,因为我的缘故,都没点烟。熬到半夜2点了,每一个人都很疲倦,但又不能离开车,也不能放松一点点。就是那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一点——自己选择了这个职业,就必须适应这个职业的种种。于是,我对那几位同事说,抽吧,没事。然后……”
赵珂说到这里,李昊“扑哧”一声笑了。赵珂捏拳捶他:“笑啥?有什么好笑的。”
李昊还是紧盯着前方,握着方向盘:“沈非,你刚才看到邵波和八戒那辆车吗?”
我“嗯”了一声。
“你可以想想,四杆烟枪同时点燃,不开车窗,会是什么感受?”李昊笑着说道。
“啧啧!”我明白了。韩晓吐了下舌头:“赵珂姐,你那晚没被熏吐吧?”
“差不多了!”赵珂答道,她左手再次去捏她丈夫的脖子,眼神中荡漾着的是幻化为丝丝缕缕的爱意。
半晌,她幽幽地说道:“汪局说,为了这座城市的安宁,我们真的付出了太多太多。”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真的。”
车厢中安静下来,这对从警夫妻那浓浓的爱意,在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
“那……”李昊尝试性地问道,“那现在我再来一根烟提提神怎么样?”
赵珂脸色一变:“你试试。”
李昊被子弹击中的刹那,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赵珂的叫喊声了。那漫天的夜雨,来自天际,它们在浮世中飘过,落在每个人身上。
而每个人,也都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诠释着彼此对爱不同的理解与演绎。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是普通的,也是平凡的。但又不普通,不平凡。因为有他们,我们才得以经历我们的小小情爱,耕耘我们的小小生活。
而他们自己呢?
他们也想要小小的情爱,小小的幸福。尽管,他们的情爱与幸福,可能在下一分、下一秒就会戛然而止。
海阳市公安局刑警队有45位刑警。其中满30岁没有媳妇的,有13人,离异后单身的有19人。用汪局的话来说,刑警队就是市局里职业衍生症的重灾区。而实际上,这一情况在全国的公安部队里,也是一个普遍问题。可是,如果这些刑警为了自己小小的幸福,都选择离开警队,那么,谁又来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小小幸福保驾护航呢?他们是伟大的。
早几年某地爆发的一次骇人听闻的群体暴乱事件中,有43位人民警察,面对着几百个红了眼的暴徒。那一刻,他们不可能不害怕。但也是那一刻,其中一位警察喊了一句:“国家和人民真正需要我们的时刻到了!”
那天,他们驱散了暴徒。
那天,他们中的7位,也永远地淹没在对方的人潮中。
没事的
我们和汪局他们会合的时候,是晚上9:20。老者那高大的背影,在夜色中如同神灵,自带光芒。
我们的车停在盘山公路上,前方早已拉起了警戒线。邵波指着一旁停着的两辆9座的黑色汽车对我小声嘀咕道:“那就是特警队战友的车。”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那言语间竟然还有浓浓的自豪情愫在溢出。我扭头看他,眼中闪着光。是的,那一身警服是他这辈子都放不下的债吧!
在我们前方的公路一边,有一个已经废弃的收费站。早几年,观音山是市里的重点开发区域,这个收费站虽然偏,但每天也还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车辆。观音山项目被叫停后,这边也日益荒芜,收费站的工作人员在前年就撤走了,只剩下孤零零长满了草的岗亭,证明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繁华。
而这一刻,那位伏击者,就藏在废弃的收费岗亭内。他的身份据说已基本被确定下来,正是那位有被害妄想症,并且受过军事训练的朴志刚。因为这一刻的他携带着枪支,所以警队的车都停得很靠后。我们上来会合的那一会儿,特警队的6个小伙,正穿戴整齐,准备冲过去一把拿下对手。而李昊和汪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见他从一旁的同事手里接过一件防弹衣和一个头盔,匆匆地穿戴上。
“不会吧?这个王八蛋也要跟着特警队一起冲上去?”邵波在我身后嘀咕道。
赵珂这一刻正和刑警队的另外几个刑警在不远处说着话。李昊的作为,她也看到了。只见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朝李昊那边迈出了一步,但又停下了。
她没有继续她下意识想要做出的动作,也并没有阻止。
15分钟后,催泪弹被扔进了收费站的岗亭,缩在岗亭外的李昊与那几位特警将手里的枪牢牢握紧,身体贴在收费站的墙壁上。
黑影终于从岗亭里窜了出来,也第一时间被旁边潜伏着的两个特警扑倒在地。这时,枪声也响了,伴随着枪声,是夜色中那一抹一闪而过的火光。
一个高大的、我们熟悉的身影,在这一瞬间,也从之前躲着的暗处朝对手扑上去。但他前进的身体,却没能如愿,反倒朝后飞了起来。隐隐约约中,似乎有液体伴随着他飞起的身体往外溅。
整个世界瞬间宁静,只有赵珂的喊叫声响彻四野。这位冷静沉稳的女法医,终于失态了。她朝前奔跑,却又第一时间一个踉跄摔向地面。
她身旁的另外几名刑警也都嘶吼起来,朝着李昊摔倒的位置冲了过去。慕容小雪没有上前,她弯腰,去拉扯地上的赵珂。
我和邵波、八戒、古大力三个人也疯魔了,但我们不可能掀开那黑白间隔的警戒线。于是,我们只能选择跑向赵珂身边。
“没事!没事!他穿了防弹衣。”邵波一边说着,一边帮小雪将赵珂扶起。但这一刻的赵珂,脸上湿透了,满是地上的黑色泥水。
“李昊被打中了脖子……”赵珂的话语声发颤了,“动脉位置……动脉位置……”
她的声音越发微弱,身体如同被瞬间抽去了灵魂:“颈动脉……颈动脉中枪。”
“还不确定,嫂子!还不确定。”小雪的话语声也带着哭腔了。
就这短短的几句对话时间里,李昊那高大的身体,已经被发了狂一般扑上去的几位刑警搂住了。赵珂咬住嘴唇,紧接着她大口吸气,大口呼气。
她如同在刹那间重拾最初的模样,并双脚努力站起,尝试挺胸。她开始甩开搀扶她的小雪和邵波,也尽可能用她平日里的语气说话。
“我要过去了。”她这么说道,“嗯,我是医生。”
说完这话,她朝着那边跑去。
十几分钟后,颈部中枪的李昊被抬上一辆警车,小雪与另外两个刑警跟着上了车,朝着山下开去。跟他们一起下去的另外一辆警车里,朴志刚被捆绑得严严实实。这个矮矮的中年人依旧沉默不语,他之前在精神病院里也一直如此。我们不知道苏勤和乐瑾瑜她们,是如何走入这个自闭患者的世界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三名如他们一般的精神科医生,在对付精神障碍的病患问题上,似乎不会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赵珂并没有跟随她生死未卜的丈夫一起下山,反倒迈步走向我和韩晓坐着的这辆警车,并拉开了驾驶室的门。
“赵珂……”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叫出她的名字后,卡壳了。
“算命的说他能活到90岁。”赵珂努力挤出了笑,“他自己也说自己命大,只要没断气,就一定能挺过来的。”
“你为什么不跟着车一起去医院呢?”韩晓有点怯生生地小声说道。
赵珂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她的问话。她发动了汽车。
“我来开吧。”我看了看前面那几辆已经启动的警车对她说道。
“不用。这是警车,我是警察。”赵珂说完这话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再说,我也是法医,是这次出警的警队里面唯一的一个法医。所以,我不能离开工作岗位。不管是因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原因。”
“嗯!我明白了。”坐在我身旁的韩晓应道。
“他不会有事的。”赵珂又一次自我安慰一般说道。警车跟上了车队,我们前面就是那辆囚禁着邱凌的囚车。相比较而言,邱凌现在所处的狭小空间,似乎比我们这一刻面对的狰狞世界更为宁静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