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没反驳。
“好样不学。”李昊似乎在故意让这谈话的气氛更像是三个好友的闲聊,“连邵波递烟给别人的坏习惯也给学会了,每根都得自己叼着点燃。”
他的话让我之前就对邵波这一习惯的疑问再次浮上:“对了,我还一直想问下他,为什么有这么个毛病,每次话到嘴边上,又忘了问。”
“就算你开口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的。”李昊又吐了一团烟雾,“我现在把这背后的故事告诉你,但你可别让他知道是我说的。”
我这时才意识到,李昊这一系列看似闲聊的话语,实际上都是要带出他即将说出的关于邵波的故事。而这故事,应该不只是说给我听,还想要让这一刻坐在一旁的邱凌也听听。
“我不会让他知道的。”我很认真地应道。
这时,邱凌倒是冷不丁地笑了,还笑出了声。见我和李昊都扭头看他,他撇了撇嘴:“放心,我也不会说,因为我压根就和这个人没有过接触。况且,十几个小时后,我不就没了吗?”
李昊“嗯”了一声,他用这么个应付的字节,回避了邱凌对于自己死期将至的问句。接着,他又狠吸了一口烟:“邵波是我和沈非的好朋友。”
邱凌:“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互相之间的关系,我基本上都有了解的。”
“功课做得倒是挺多。”李昊笑了笑,“那邵波和我是警校的同学你也应该知道吧?”
邱凌点头。
李昊继续:“后来毕业,他和我一样,进了他们老家的市公安局。因为他爸那人比较严厉,所以最开始把他这小子给放进了特警队。要知道特警队可是个苦差事,一群牛高马大的小伙,关在基地里面。每天除了特训还是特训,真正像电视里面那样雷霆出警的机会并不多。正常人在里面待段日子,都会变得二很多。邵波这家伙本来就二,还进了特警队,自然是变得更二。”
“我记得这邵波的脑子好像在你们几个里面还算比较灵活的吧?”邱凌一本正经地说道。
“都只是些小聪明而已。”李昊笑了笑,“玩笑话吧,习惯了损他。当时,邵波在特警队待了有大半年,那段日子里,他和另外一个也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好像外号叫哑铃的家伙成了兄弟。据说刚认识的时候两人还打过架,后来惺惺相惜那种。在特警基地里封闭的日子里,两人住一个宿舍,聊完人生聊世界,聊完世界聊女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放假时,两个人也天天耗在一起,据说连哑铃爹妈给介绍对象,邵波这不要脸的也跟着去说是当验货员。”
接着,李昊正色下来:“当时轰动一时的蒙洞抓捕两陈的案子里,邵波所在的特警队,也被调到了蒙洞山区。第一轮上山扫荡的是武警,他们那几十个特警队的小伙,都在山底下待命,等候有突发危险情况了再上去。邵波和哑铃两个家伙便站在一块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小话。等到快傍晚了,山上还没信回来,这帮特警便没有之前那么紧张兮兮了。带队的让大家放松一下,也就是说想抽烟的抽根烟,想走几步的走几步,别跑远了就成。这邵波、哑铃站到了一旁,哑铃没带烟,找邵波要。邵波这孙子逗哑铃,磨蹭了好久,才递了支烟给对方。问题是哑铃又没带火,邵波拿着打火机嘚瑟,就是不借火给哑铃。还说借火会借了运气,一会儿没了运气,上去被两陈那种悍匪给打个对穿太不划算。”
说到这儿,李昊叹了口气:“邵波这孙子只是逗一逗哑铃,谁知道就在这时,山上传来了枪响。支队长连忙喊话集合,紧接着上面的武警战士也有消息下来,说发现了那两个悍匪躲藏的位置。哑铃那一支烟愣是没点上,就站回到了队伍里面,背着枪就朝山林深处跑去。而也就是那一趟抓捕,哑铃中弹牺牲。听邵波说,悍匪的子弹是从哑铃的后脑勺打进去,从脸上蹦了出去。也就是说,后脑勺只是一个冒着血的小窟窿,而整张脸却是被掀得没了。我听邵波说起这一幕时,他已经喝高了,那晚还嗷嗷地哭,说之后那些天他脑子里都是哑铃叼着那根没着的香烟的模样。所以,从那以后,他递烟给人,都直接给点上,算是对哑铃的一种赎罪。”
“哦。”我点了点头,“这样啊。”
“前面的伏笔埋得挺好的,成功地勾起了人的兴趣。可惜的是,故事并不出彩。有点像……”邱凌想了想,“有点像一个叫作钟宇的作者写的悬疑小说,头重脚轻。”邱凌这么说道。
“你也看他的书?”我问道。
“看的。毕竟……”邱凌冲我微微笑了笑,“毕竟你沈非书架上摆放着的书,我又有哪一本要放过呢?”
“得!我怎么觉得你俩像是一对小两口呢?”李昊连忙打断我们道,“我把故事讲完后,应该是你俩都沉默很久,琢磨我在这里说这个故事所要表达的是一层如何的深意才对。怎么又扯到这个叫什么钟宇的作家了呢?”
“那……你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样的深意呢?”邱凌倒也配合,扭头问李昊。
李昊点头,摆出一副好像要煽情的表情。但正要开口,囚车的门就被人“啪啪啪”地拍响了:“李队,给你们面包。”
李昊那正要展现饱满情感的脸硬生生被拧回到他最初的模样。他吞了口唾沫,把手里的香烟狠狠吸了一口,再将烟头掐灭,才起身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他们刑警队的一个同事,递进面包和水的同时,还嘀咕了一句:“李队,这车厢里闷着抽烟不辛苦吗?”
“我又没抽,是他们俩在抽。”李昊答非所问地答了句,快速把门关上了。
他把吃的随便分了分,三个人也都饿了,各自抓着面包嚼了起来。我瞟了一眼邱凌,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有镣铐的生活,弯着腰,伸着头,一口一口地啃着无法抬高的双手上捏着的食物,让人觉得很可悲。
“李昊,继续说你的大道理吧!”我对李昊说道。
“嗯!”李昊喝了一口水,“被你们这么打乱并拉跑题后,我那一番关于生与死,并逐步引导到我想要表达的核心问题的话语,都乱了套。那好吧,我就还是用我的老办法,直接说我想要表达的话吧。”
“说吧!”邱凌也喝了一口水,他依旧弯着腰,因为有镣铐的缘故,所以他不能像我们一样仰头喝水。于是,他这一刻的模样,像是……像是一条卑微、舔着狗盆里液体的狗。
“邱凌,我们知道你不怕死,也在一步步赴死。我们也知道,你之所以在这一刻还坐在这里,是因为你还有自认为没有完成的事情。就好像……就好像那个叫哑铃的小伙没有抽到那根属于他的烟一样。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应该有的死法。哑铃是警察,被歹徒枪杀,是死得其所。那么你呢?”李昊如此说道。
第十一章 颈动脉中枪
邱凌的爱
车厢里的空气再次凝重起来,之前几秒都大口咀嚼食物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么李大队长,在你看来,我这么个罪孽深重的家伙,也应该死得其所咯?颤抖着面对你们的审判,脸色苍白地被子弹打倒在泥水里吗?”邱凌说到这里,那戴着镣铐的双手抬高了,并如同示威般十指张开,任由面包和没喝完的半瓶水往下掉。
水瓶与车厢碰撞的声音并不大,但紧接着那水往外“咕噜咕噜”流出的声音,却在这安静的狭小空间里,显得特别刺耳。
“被你杀死的那些女人,她们那扭曲的尸体,难道就是她们应该有的死法吗?”李昊脸色变了。
“嘿!李大队长,既然那些可怜的家伙,可以有不属于她们的死法。那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有呢?”邱凌再一次展示了他的锋芒,锐利的眼神直视李昊。
这时,我缓缓弯腰,伸手将地上的面包和水捡了起来,放到了邱凌座位的旁边。
“邱凌,我能说说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我小声说道。
“沈非,我也一直想听。毕竟这么久了,也该让我听听你对我这个病患的诊断结果了吧!”邱凌不能抬头,望向我的眼睛里都是眼白,让人觉得如鹰隼降临。
“你的问题在于太过偏执,偏执到了觉得整个世界都必须围绕你一个人转动。”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体往后靠了靠,能贴到坚硬的车厢,会让我对接下来自己的表现更有自信。
“继续吧!”邱凌也很努力要往后靠,但他已经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就如同他再也不可能昂首挺胸站在我面前一样。
“爱,是一个人的事。”我耸了耸肩,“嗯!挺好的词,显得你多么伟大,也多么无私。但同时,爱,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的事呢?你爱着的是对方吗?抑或只不过是爱着你自己?于是,你所说的爱里面的那‘一个人的事’里的一个人,是文戈,还是你自己呢?”
邱凌没吱声。他选择了将脸往下,放到摊在膝盖上的手掌上。他头顶那短短的发楂,成了我看到的他的脸。
“你最爱的人,不过是你自己而已。你会用各种方法去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就是自以为的那个对爱无私的捍卫者。你做的任何事情,看似都因为文戈,而实际上又都是为了让你自己情感上受到的挫折,有一个得以发泄的缺口而已。也就是说,你用了很多很多年的时间,将自己的自卑隐藏得严严实实,并戴上一个看上去很骄傲的强大面具。但,邱凌,你不要忘了,越是吼叫得厉害的狗,骨子里越害怕这个世界。”我语气平和,缓缓说道。
“嘿!沈非,你总算吐出一些能够出乎我意料的话。很可惜,你的这番话看似逻辑清晰,实际上都是连篇鬼话。不过……”邱凌抬起头来,笑了,“不过你可能是这几年里唯一一个说我内心深处充满了害怕的人。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彻头彻尾的恶魔,思想中除了屠戮就是屠戮。”
说到这里,他故意耸了耸肩:“沈非,我很喜欢你给我设定的这个角色——一个努力装得勇敢的小可怜。我甚至在想,如果从我入狱第一天开始,就努力维持这个小可怜的一面,现在的我会不会可以继续扮演着一个可怜的精神病病人,待在精神病院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我没理睬他的挑衅,继续说道:“你想证明的东西太多,想告诉世人的也太多。你就像那位即将走入地狱的大天使,努力张开自己的羽翼,用来证明自己一度是光的使者,堕落不过是因为有不得已的缘由。”
“那什么是我真正的缘由呢?”他反问道。
“你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在竞争中始终落后的失败者。”我的语速在渐渐加快,言语被我削尖,进一步尝试刺入对手的软肋,“你永远忘不了自己曾经是个被母亲遗弃在乡下的孩子,也永远不敢尝试挑战自己的生活,挑战你舅舅的棍棒。你逆来顺受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你世界的一切都不是自己争取的,而是路途中迎面而来的。这其中,也包括文戈。”
“邱凌……”我开始勇敢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真正爱她吗?抑或她只是你空空的双手里莫须有过的所有而已。又或者说,她不过是你这个失败者前行的一个理由。只是,纵只是理由,也是你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理由。于是,你一定有过很多种解读,用来为文戈选择我,编织出令你自己舒坦一点的理由。其中,就包括你在学校教书的时候,对一位姓穆的老师编织过的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我与你甚至还是好朋友,文戈在你我之间处于两难。而你选择了无私的大爱,默默退后,成全了我与文戈。实际上呢?”
“实际上那不过是我很多种幻想中的一种罢了。”邱凌开始挺胸,但铁链的声音也快速响起。最终,他发现依旧无能为力,铁链令他无法与我平视。他只能苦笑,道:“好吧!我承认我有过很多种对于自己人生失意的解读,所有解读,目的都是想让自己的挫败感少一点,自信心多一点。”
“我太平凡了。”他摇了摇头,并且避开了我的眼神,“平凡到如同一颗沙砾,平凡到如同一颗微尘。但是,我又是否应该平凡呢?沈非,我那来自生父的沸腾的血液,又怎么可能愿意我平凡呢?”
“所以你选择了一种用杀死别人来证明自己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不平凡?”李昊插嘴说道,“你觉得这样做,就能够让自己闪耀发光?”
“不,他想要闪耀出的光芒,屠戮不过只是方法而已,绝非他的目的。至于他的目的……”我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的目的不过是成全一个他自己给自己构思出来的、有着光环的、关于爱的故事而已。”
我叹了口气,语速再次放缓:“邱凌,你不配,你真的不配拿文戈当你作恶的理由,也不配充当我的对手。因为你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而不是将自己毁灭,将自己点燃焚烧,来吸引众人。”
“是吗?”邱凌将身体往下缩,“我有得选择吗?”
半晌,他如同自言自语一般:“或许有过吧?但……但是……”他缓缓抬起头来:“沈非,你知道超忆症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吗?”
我摇头。我也不准备再开口,因为我知道,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对手需要宣泄出内心深处的淤泥了,尽管这淤泥会是无比的肮脏腥臭。
“痛苦的记忆,如同烙印般存活在我的世界里,而这些痛苦,自我出生开始,就满满充斥于我的天地,避无可避。”说到这里,邱凌将手掌摊开,整张脸埋了进去。于是,他的声音变得越发小了,但在封闭的车厢里,又能够直接穿透我与李昊的鼓膜。
“你们可能觉得,这痛苦只是叠加的。一点两点的痛苦,在那记忆中分布着。三点四点的痛苦,在那记忆中凌乱着。你们可能觉得,邱凌能有多少痛苦呢?不过是他自己将那么一些不如意,刻意放大了而已。你们甚至会觉得,我的恬不知耻与贪婪导致了我最终的变态。因为,我曾经的生活,足以让很多人羡慕不已。但是呢?”
低着头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他面对着我的,是他那有很多白色发楂的头顶。
“知道文戈没了的第一个晚上,我辗转难眠,痛苦万分。过往的一切在脑海中不断上映,如同针刺般揪心难受。熬吧,我闭上眼睛,任由撕裂般的痛占领整个夜晚,最终麻木且没有意识。我以为,这痛,会是递减的,会随着时间的游走,而逐渐有所收敛。我错了……”
他又一次深吸气,但这次能够隐约听见液体在他鼻腔中流动的声音:“第二个晚上,我又一次经历着之前一天所经历的一切,但比前一天更为可怕的是,那回忆带来的巨大痛楚中,又要多添上一笔——之前一晚的心痛,也成为回忆中的一部分。也就是说,第二天我所经历的难过,是在第一天的感受上再叠加一层的。然而,我依旧存活着,这揪心刺痛,便不断叠加着,不断叠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