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下先生,你太快了,等等我们。”
听着由美嗲嗲的声音,和夫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停住脚步,回过头。在猛烈的暴风雪所形成的一片白茫茫之中,由美和美树子正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迈着步伐前行。准确地说,几乎没怎么动。矮小的由美自不必说,高挑的美树子也来来回回地摇摆,感觉颇像是五月里天空中的鲤鱼旗,无法判断她们是在往前走还是在往左右走。
和夫耐心地等着两人追上自己。他用手掸了掸麻子借给自己的帽子,碎碎的雪粒飞舞起来,消失在风中。
两人老是没法靠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是这种状态。和夫打头,由美和美树子夹在中间,星园殿后。组成这种队形自然是好的,但中间两人却没法好好地跟着。无数次被叫停,而和夫每次都得等她们。稍微步行一会儿就站住了,稍微走了一下就又停住了步子。节奏被打乱了,实在是寸步难行。而且,天气又冷,风又大,雪还往衣领里钻,她们屡屡在身后无休止地尖叫着,甚是吵闹。自己下定了悲壮的决心要出发,现在却像个傻子似的。
面对呼啸而来的冷风,和夫弓着背,轻轻跺着脚等着她俩。看着不断逼近的雪花,和夫产生了一种错觉,明明是站着的,却感觉自己正以飞快的速度平行移动。自己的平衡感也出了毛病。
由美终于追上来了。她的鼻子冻得通红,皱着眉说:“真是的,你越走越远,就不能稍微等等我们吗?”美树子就在她身后,往右走两步、往左行三步,挣扎着逆风而行。看来她没有工夫开口了。
星园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迈着稳健的步伐出现在风中。事到如今他那花花公子的气息也丝毫没有衰退,落满雪花的头发掠过深邃的面庞,感觉就像是传说中的雪女之子。
美树子不知是第几次在雪墩儿上摔了个屁股蹲儿,尖叫起来:“好疼!好冷!”
也许是受到了美树子的影响,由美也滑了一跤:“啊!讨厌!好冰!为什么会这么冷啊?之前去加拿大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冷。”
发个牢骚也这么唐突。和夫又弓着身子走了起来。雪花簌簌而落,冰冷得如同刀割似的打在脸上。在风的吹动下,积雪在脚边卷起了旋涡。冰冷的空气让人感觉像是在天然的冷库中行走。
注意到的时候,星园那修长的身体已不知不觉地行走在自己的身边了。
“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星园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唐突地说,“我昨天也说过,岩岸先生小屋附近的脚印是凶手往返时留下的。也就是说,前往那栋小屋的凶手就只有一人。而且,勒在尸体脖子上的登山绳的一端绑在了床脚上,这也表明凶手是一个人。如果凶手有两人,与其把绳子系在床上,两人分别拉登山绳的两侧会更省事。”
星园的头发随风舞动。和夫一声不吭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星园终于要阐明自己的想法了。
“此外,岩岸先生被害的时候,无人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可是,如果凶手有共犯,在嫌疑人数目本来就很少的情况下,更有利的做法是两人若无其事地为对方做不在场证明。这样的话,只有这两人能被排除嫌疑,而且之后的行动也会让大家疏于防范,第二起财野被害案就会容易得手。但是,没有人互相做不在场证明。因此,我认为凶手是没有共犯的。财野先生的案子同理。将裤子绑在床架上,表明这是独自一人作案,而且也没有人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尤其是那两人——”星园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慢腾腾地跟在后面的两人,“尽管睡在一起,却没有相互做出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星园稍稍压低了声音。但是没有必要如此担忧,因为后面的两人在风雪中是听不到他们说话的。由美还是老样子,扯着嗓门抱怨,美树子则左右摇晃。
“因此,财野先生的案子里也感受不到有共犯存在的迹象。就这么几个人里有两个杀人凶手,这太不自然了,而且犯罪的手法都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可以断定这起事件是同一个凶手所犯下的。我就是这么考虑的。”
“明白了。我的意见也相同。”
和夫看着星园的侧脸说。那侧脸宛如雪祭中展出的阿波罗像一般。星园所说的内容极为基础,可以说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对这种基础情报也绝不马虎,这就是星园的作风吧。
“可是老师,若只是考虑可能性,也可以想想其他的情况呀。”
星园转过身体,用后背挡住了正值此时吹过来的强风,问道:“比如说?”
由美在背后尖叫:“呀!讨厌!这个风是怎么回事啊!”
和夫并不理会她,接着说:“比如说——交换杀人。”
“嗯。”星园赞同道。
“岩岸的案子和财野的案子分别是不同的凶手,两人预先串通好,去杀掉对方想杀的人——这种情况如何?”
“这是不可能的。”和夫甫一说完,星园就否定道,“交换杀人的优势在于能够令凶手不被怀疑。如果真的进行了交换杀人,就不可能出现如今这种所有人都同样可疑的情况了。无论是动机层面还是不在场证明层面,没有人因免除了嫌疑而获益。这样一来交换杀人就没有意义了,所以这个思路是行不通的。”
“那么顺风车杀人呢?第二起案件的凶手模仿最初的案件。”
和夫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都不相信这种说法,终归只是形式上的争论而已。如果星园的行事作风是连细枝末节都要论证的话,那么弥补这些细节就是自己身为侦探助手的职责。
“这也是不可能的。”星园似乎也察觉到了和夫的意图,于是便用议论的口吻说道:“顺风车杀人的优势在于,为了免除自己的嫌疑而将所有的罪责推到最初那起案件的凶手身上。以这次的案子来讲,凶手的意图在于趁着岩岸先生被害的混乱之际准备将财野先生给葬送掉,一旦得手就可让岩岸被害案的凶手背黑锅。可是像现在这样一切都很混乱,连谁是凶手都无从得知,搞不好的话还很有可能自己担上两起案件的罪责。只要没人有岩岸被害案的不在场证明,或是没人明确表示自己不可能作案,那么下定决心进行顺风车杀人就没有好处了。可是却没有这么一个人,所以这条思路也可以排除掉了——这个解释怎么样?”
“解释得很充分。那如果是有人包庇了杀害岩岸的凶手呢?为了包庇最初那起案件的凶手而杀掉了财野,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呢?”
“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去杀人了啊。想要包庇他,只用帮对方做出假的不在场证明就行了。杉下君,你的思路有些太超脱现实了啊。”
“对不起——我已经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了。看来如同老师所说,凶手只可能是一个人,没有共犯。”
“大家能接受这种说法吗?”
“会的,毕竟没有办法反驳啊。”
“警察也是?”
“对,警察也只能接受了。”
“那就好。情报稍微得到了整理。”星园心满意足地说着。看来情景模拟很成功。
“不过老师,动机呢?”和夫恢复了平常的语调问道,“为什么要杀掉两人呢?两人都在同一家公司,所以犯罪是与之有关的吗?”
“动机就不知道了。”雪拍打在星园的脸上,让他眯起了双眼:“我从未想过竟然会真的演变成连环杀人案。无论是岩岸先生还是财野先生都是我之前素不相识的人,动机要是跟公司有关,那我是不可能推测得出来的。”
“还是信息不足啊。”
“对,恐怕我们无法得知的利害或感情纠纷从外界被牵扯了进来。所以啊,我准备放弃推测动机了。如果要揭发凶手,就必须从其他的思路推导出结论。”
“其他的思路是什么?”
“当然是来到这里之后凶手的行迹。不是指小屋前的足迹,而是凶手的行动和心理的行迹。我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对我来说,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是初次见面,因此就只有这种方法了。”
“行动和心理会留下怎样的行迹呢?”
和夫正要询问的时候,后面传来了由美那大得离谱的声音:“不行了,我走不动了。”她那语气就像是撒娇一样。
“星园先生,我已经到极限了,脚好冰,冷得都走不动了。”由美早已停住了脚步。她的长发任凭狂风吹得凌乱,已经干瘪瘪的了。
拜托,到底是谁的错,才让我们到这种地方遭此罪受?和夫本想发一句牢骚,但是一看到由美脸上仿佛在说“责任不在我”,正赌着气时,顿时便没了脾气。任性到这种程度也是一种本事啊。无论说什么也似乎讲不通了。
就连星园也为难至极:“不可以说泄气话喔,不然在积雪上行走会很累的。必须要规规矩矩地跟着前面人走过的脚印走路才行。”
星园突然打住了。和夫正想着是怎么一回事,仔细一看,发现他那冰雕的纳西索斯[1]雕像一般的脸庞正眉头紧锁,在沉思着什么。
由美哭诉道:“我说啊,星园先生,我都快冻死了,快想想办法嘛。所以我才说要开车来的嘛。”
美树子瘫在雪地上,泪眼汪汪地说:“我也不行了,好累。再继续走下去会倒下的。”
星园皱着眉头,还在沉思着什么。
雪虐风饕。身体被冻得发麻,感觉就像冰箭贯穿了骨髓似的。喂喂,这可怎么办啊?这种收不了场的情形,就像是把糟糕透顶的情况画成了一幅画,装裱起来挂在美术馆里,结果却卖出了一千张预售票。
星园非常坦率地说:“没办法了,回去吧。”
“要回去吗?”和夫哑然。都还没有到达雪崩的地方呢。这太惨了,连他自己都想哭了。“老师啊,好不容易出来了,要不就我一个人去吧?我下山去寻求救援并报警。”
“不,你也回去。你在那儿会比较好。”星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哇,回去吧,快点快点。”
由美跳了起来。美树子也见风使舵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掸掉了毛皮大衣上的雪。
“杉下君,走吧。这也没办法,让女士们在暴风雪中行走未免太残酷了。”星园的腔调让人觉得,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了。
注释:
[1]纳西索斯(Narcissus),字面意思为水仙花,希腊神话中登场的俊美少年。有一天他打猎归来时,在池水中看到了自己俊美的容颜,于是爱上了自己的倒影,最终憔悴而死,死后化为了一株水仙花。此外,自恋(narcissism)的词源也来自此处。
第22章
【下山行动令人失望地遭受了挫折。和夫一行人回到了度假村。麻子发现了重要的线索。至此,推理所必要的信息都集齐了。】
众人摇摇晃晃地进入管理栋,只见嵯峨岛正在大厅里看外文书。
“呀,回来得真快啊。”不知是讽刺还是吃惊,嵯峨岛一脸迷惑地说道。
由美和美树子赶紧奔向暖炉。
“哇,果然还是暖炉暖和啊。”由美笑眯眯地说道。
这个娘们儿——和夫膝盖上的力量又快泄掉了。
由于大厅的暖炉被占领了,和夫和星园便一起前往餐厅。正独自一人翻看文件的麻子茫然地抬起头:“已经回来了啊?”
“嗯,很不凑巧。”星园难得地露出一丝苦笑。
和夫也在暖炉前脱着手套,说:“都是听从了两位小姐的吩咐。”
麻子呵呵地笑道:“我就知道会这样。”
“啊,这个还你。谢谢,帮大忙了。”
和夫脱下了毛线帽子,掸掉雪后交给麻子。借帽子的时候小题大做的,搞得就像生离死别似的,连和夫自己都觉得蠢透了。麻子只是笑了笑,收下帽子,然后指着桌上说:“啊,对了,看看这个。我想让你和星园老师都看看。刚刚我和茜老师去搜查了一下员工房间,然后就发现了这个,不清楚是否跟案件有关。”
桌子上摆着那只水壶、小型公文包以及麻子刚刚看得出神的文件夹。
星园问:“草吹老师在做什么?”
“在小屋里工作。她只要一有空就会敲打字机。”
她真是太厉害了。
“首先是这个。”麻子打开了黑色皮革公文包,里面有计算器、圆珠笔、铅笔、便笺纸。此外,用橡皮筋扎成一捆的应该是发票吧。
星园饶有兴致地问:“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麻子回答:“在最靠前的那张床的床垫下,似乎是为了藏起来而塞进去的。”说着她又打开了文件夹,“同时放进去的还有这个。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什么笔记,不过现在总算是有点头绪了。”
星园跟和夫一起看了看,只见上面密密匝匝地罗列着详细的数字。
“你们看看这里,”麻子纤细的指尖指到了纵列的数字上,“九月十一日,向山边金属支付一百五十八万八千日元,付款方为山冠开发,项目为材料费;同日,向和田运输支付四十四万两千七百日元,项目为材料运输费,付款方也是山冠开发。接下来是九月十八日,向和田运输支付三十六万八千二百日元,这次没有向山边金属付款,另一方面,资金则是流向了三枝钢材。可是接下来的九月二十一日,明明直接从山边金属接收的货物,却也向和田运输付了款,就是这儿的‘包含运费’:和田运输,四十五万六千七百日元。可是到了下面一页的这里,同样是三枝钢材的材料费,货物的下单时间是在二十八日,可也在同一天就运走了:和田运输,三十五万四千二百日元。于是往前追溯,在向三枝钢材支付款项的同时也经过了和田运输,就是这儿:七月十四日,材料运输费。”
麻子连续不断地快速翻动笔记,一个接一个地指出那些详细的数字。和夫从中途开始就一头雾水。
“还有这里,有四十三万六千三百日元的资金流动,这是发生在前一天,可以得知,向山边金属订货和货物入库之间的时间间隔异常地短。通过和田运输,货物立刻就送到了山冠开发,而山冠开发也立刻就支付了款项。”
“原来如此,”星园用手指弹响了笔记本的纸张,“是皮包公司啊。只在名义上建立一家虚假的物流公司,从而能够操纵更多的资金。”
麻子表示赞同:“是的。估计申报的时候并没有像这样写,而是将日期和账目核对一致了。”
和夫终于跟不上节奏了,不安地问道:“呃,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对这方面不太懂。”
星园竖起一根手指:“换言之,山冠公司把经费计算得比实际情况要多——总之就是逃税用的笔记,也就是所谓秘密账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