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拥有反社会人格的人的“超我”,与正常人截然不同。他们的脑子里没有这个声音,也没有所谓的道德约束机制,他们可能平静地度过一生,在人群中隐藏一生,也可能在某种动机的推动下犯罪。
但无论如何,他们没有愧疚,他们是冰冷的机器。当他们决定犯罪,他们能够冷静地处理这件事情,不会受到情绪的干扰。
“最后一次取钱之后,他再也没有在任何监控画面中出现过。”吴仕岚耸了耸肩,“该死,这种人往往特别聪明。”
“再说说尸体。”陈嘉裕说。
“致命伤是后脑的凹陷性骨折。”吴仕岚说,“门把手和屋里的指纹都被清理干净了,我们在客厅沙发的锐角上检测出了鲁米诺反应,那应该是尸体死亡的地点。尸体的下肢和躯干处有一些锐器伤口,深可见骨,伤口里找到了金属的残留碎粒。法医的结论是死后形成的。”
“他想分尸?”陈嘉裕快速下出结论。吴仕岚深深看了他一眼。陈嘉裕这种人天生就应该做刑警,却在监狱里浪费人生,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恐怕是。”
兰秀云家有厨房,但是刀架上没有找到菜刀,那把菜刀可能就是凶手用来砍人的工具。
“有点奇怪。”陈嘉裕思考着,“从他提前购买大量保鲜膜和活性炭的行为判断,他的计划应该是藏尸,这与分尸相悖。分尸的话,目的应该是将尸块从屋子里逐一带走,那就不需要这些东西了。他为什么要分尸?假如他临时起意决定分尸的话,为什么又要半途放弃呢?”
“这只能问问他自己了。”吴仕岚苦笑道,“不过,我们的调查倒是在另一方面取得了进展。兰秀云死后,他利用母亲的名义借了不少钱,粗略计算了一下,至少五十多万元。除了他最后取走的三万元——我猜是逃亡费用,其他的钱都转给了另一个账户。”
坐在前往C市的飞机上,吴仕岚计算着自己这几天跑过的里程。从宁城到B市再到这架航班,他几乎横穿了整个国家。为了节约时间,他选择乘坐当天的航班,当然,是经济舱。
事情远比他想得更复杂。
黄雄已经确认在逃,除了等待他自己露出马脚,警方只能通过其他线索去寻找这个人的行踪。
在之前的调查中,他得知黄雄曾用母亲的银行卡向亲友借了大笔金钱,这些钱大多流向了另一个账户。将银行卡号和开户行核对之后,他发现,户主竟然是一个户籍远在S省的流浪汉。
这个流浪汉有几起偷窃电瓶车的案底,地点分布在好几个省市。人海茫茫,该如何去寻他?调查过取款记录之后,吴仕岚发现,真正使用这张卡的竟然是一个女人。所有的取款地都在B市。
又是B市。
吴仕岚怀疑,这张卡是个挂名账户。这也不奇怪,许多走投无路的人都能为了区区几百块卖掉自己的身份证。在一些地方,买卖身份证已经形成了灰色产业链。如果这个女人需要用别人的身份证登记信息,那么,她一定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更有意思的是,这女人是个黑户。字面的意思就是,她没有身份证,没有在派出所登记过户口,她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为此,他坐上前往B市的高铁。
在一家已被查封的按摩店中,他找到了这个女人的踪迹。这是个以正规按摩为幌子,暗中为顾客提供色情服务的按摩店。它们隐藏在正常的按摩店中,但分辨它们并不难。女孩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从男朋友的微信账单里找到这些店的名字,按摩单项超过五百块的,一律按大保健处理就行。
老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吴仕岚在沙发上大大咧咧地坐下,掏出这个女人的照片问:“她以前在你们这里上过班,对吧?”
“我……我不记得了。”老板挠挠脑袋。吴仕岚将照片按在他脸上。“她涉及一起刑事案件,不想惹祸上身的话,赶快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在这里上班而已。”老板没有多做抵抗,“她在我们这里干过半年。”
“是吗?入职时登记了身份信息吧,拿出来看看。”
老板面露难色。“我们这儿没那么讲究,我也没见过她的身份证……”
“真名?”
“不知道。”老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们叫她Sally。”
“那这个人呢?”吴仕岚又掏出黄雄的照片,“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有点面熟……”老板眯起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这是Sally的熟客,他经常点Sally的钟。小伙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来得还挺勤。”
吴仕岚心中一沉,他紧接着问:“这个Sally离开你们店里之后,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听另一个女孩子说,她好像去了C市。说是她身体不好,在咱们北方待不住。”
降落架触地的动静将吴仕岚从思考状态中拽了出来。摘下腰间的安全带,他遗憾地瞟了瞟一旁空荡的座位。没有女孩同行的旅程,实在是有些乏味啊。
机舱门刚打开,热浪扑面而来,才四月,C市已经进入了夏天。他在机场出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向出租车司机报上地名,招呼着师傅把空调往大了开。
Sally的确在C市,没有身份证的人不能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但他们有其他方法。一位黑巴士司机曾经见过这个女人,吴仕岚想,如果黄雄想要逃窜的话,恐怕也会采用这个方式。这个世界上总有人隐藏在夜幕之中,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你看不见它,并不影响它的存在,它们用自己的方式生存。
警方当然也排查过黄雄可能采用的逃窜方式,遗憾的是,他明显比女人更聪明些。他甚至可能仍在B市,但B市太大了。
聚光灯打入夜幕,借着黑车司机给的信息,吴仕岚在C市的警方手中获得了女人的情报,精确到门牌号的那种。吴仕岚决定亲自登门拜访。
按下门铃之后,他等待了一阵,里面传来棉质拖鞋和地面接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防盗门打开,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孩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揉着眼睛问:“你找谁。”
“如果她还叫Sally的话,我找Sally。”吴仕岚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脸。女孩让开身,他走进屋子。这是一个三居室的房子,除了刚才开门的女孩,还有一个女孩正躺在沙发上,茶几上乱糟糟的,上面胡乱铺着几只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外卖盒,烟灰缸里插满烟头。
吴仕岚微微皱眉。这地方的气味难以描述,他们应该派个诗人来。
他在沙发上坐下,女孩打量了他两眼,坐起身。桌上扔着包万宝路双爆,他拈起一支烟,用力掐碎。“你和Sally是同事吗?”
“你是她的男朋友?”女孩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吴仕岚伸了个懒腰说:“我是你最害怕的那种人,你是老鼠,我就是猫。”
“这套路也太老土了吧。”女孩啧啧道。
吴仕岚附在女孩耳边说:“对不起,我是警察。”他掏出证件。
女孩露出惊恐的眼神,仓皇逃进卧室,卧室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下安静了,吴仕岚想。他注视着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女人,她是属于黑夜的女人,这意味着暗沉的肤质和暮气,当她素颜在白天出没,你不能想象她夜晚时的模样。
她看起来有些虚弱,或许是熬夜的缘故。
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裤,白T的下摆耷在腰间。她在吴仕岚左手边的独立沙发上坐下,目光停留在茶几上的一瓶矿泉水上。“有一说一,南方的天气确实养人。”吴仕岚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的窗外,阳光贪婪地占据阳台。“找你可真不容易。”
Sally不语。
“这是你的客人吧。”吴仕岚掏出黄雄的照片,放在Sally面前的茶几上。女孩弯下腰,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一阵。“记不清了。”她说。
“我去过B市。不如你再仔细看看。”吴仕岚推开她递回的照片,Sally只好重新看了一遍,这回她给出了不一样的答复。
“见过。”
“富二代?要么就是互联网公司的老板?”Sally说,“我不太喜欢打听顾客的身份,他们也不爱告诉我。”
“大学生。”吴仕岚说,“三个月,他给你转了四十多万,这够他六十多年的学费。”
“我不知道,难道顾客给我转账也犯法吗?”她抽烟的姿势像只猫。
“我可以随时把你带回去,仅仅因为你的职业。我有这个权力,但它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我现在还不打算这么做,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一些事情的话。”
“我很乐意啊。”Sally摊开双手,就像她张开双腿时那样,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辞职前,半个月左右。”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比如他干了什么事情,他准备去哪里?”
Sally摇头:“他约过我不少次,私活,但他从来不提生活中的事情。他是不是犯事了?”女人自言自语着,“我猜也是。”
“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是个挺愣的人。”Sally说,“有一回,他问我,可不可以做他的女人。我跟他开玩笑说可以,他又说,只做他一个人的女人。我说,那需要很多钱。那之后,他就经常给我转钱,五万、十万……我还挺害怕的,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你不知道这些钱是哪来的?”
“那和我没有关系,我只管收钱。”
“他杀了他妈,用他妈的血肉称斤卖的。”
“你真幽默。”
“在那之后,他有没有再联系过你?”
“有过这种事情,客人的事被家里人发现了,他们的老婆上门来闹,喊打喊杀的。收了他四十多万,我心里有点虚,就找了个理由辞职了。”Sally说,“我们这种人,每换一个城市,就会换一个手机号,微信也是。他可能找过我吧,但我也不知道了。”
“以前的微信和手机号呢?”
“销户了。”
“我没有查到你的身份信息。”吴仕岚转换话题,“你好像没有身份证?”
刹那间,Sally的脸颊忽然涌上妖异的潮红。她捂住胸口,大口地喘息着,吴仕岚正欲询问,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卧室走去。
当她回到客厅的时候,脸色已恢复正常。
“哮喘,老毛病了。这也是我离开B市的理由。”Sally又点上烟,“第三胎,还是女孩。家里穷,交不上罚款,这种事也不罕见吧。习惯了没有身份证的生活,也就懒得补了。”
“听你的口音像是南方人,哪里的?”
“农村,说不上名字的地方。”吴仕岚发现她的普通话变得更标准了,她在有意纠正自己的口音。“这和你调查的事情没有关系吧。”
“谁知道呢。”吴仕岚说,“你家里人呢,没有回家看过吗?”
“我爸跟一个外省女人跑了,我妈死得早。老家没什么亲戚,就算有,我也不认得了。”Sally苦笑道,“我十四岁就出来了,在电子厂装配线上,一个月八百块钱。我这种人,但凡能吃得上一口饭,都不会想回家。”
离开C市之前,吴仕岚给当地的警方打了个招呼,让他们在盯紧Sally的同时查一查她的底。她在隐瞒一些事情,每个人面对警察时都会隐瞒一些事情,但他不能确定的是,她隐瞒的事情和这个案子有无关联。
*
酒吧二楼的隔间里摆着四五个梳妆台,这里是男模们的休息室。装修的时候估计没有考虑隔音效果吧,虽然隔了一层水泥墙面,仍能听到楼下的音乐。低音将地板轰得嗡嗡作响。
经理叫到黄雄的名字时,他从一旁的椅子上随手扯来件西装,往门外走去。忽然,他感觉肩膀一痛,伸手抓住门框。“也不知道你走了什么狗屎运,一来就傍上了款姐。”
他揉揉肩膀,赔了个笑,侧着身子让前辈通过。
在酒吧当男模的收入虽然不错,但在这个竞争激烈的行当里,半个月不开单也是常有的事。他初来乍到就结识了熟客,难免让工作已久的同事眼红。况且——他转头看向墙上镶嵌的落地镜,自己这张脸也算不上帅气。不过正是得益于这副平凡的面孔,上了几个月班,除了Sally以外,点他的客人寥寥无几。
Sally今天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开台。黄雄绕过散台区,穿过舞池,小心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在酒柜处找到了Sally的身影,她正用一根黄色的吸管搅拌着面前的鸡尾酒。她似乎只喝这一款,没有加入基酒的莫吉托。
酒保朝这边看过来,眼神带着些鄙夷。他从背后环住Sally的脖子,Sally握住他的手臂,他在她身边坐下。“Sally姐。”他说。
酒保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们身上,Sally揽住他的肩膀,湿热的嘴唇抚弄着他的耳垂,这令他心跳加速。“他们找到我了。”Sally的声音像太平洋的暖风,吹过他的耳壁。
他心一沉,但没有太过震惊。这是早晚的事。“他们都知道了些什么?”他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酒保,对方正在伺候另一位客人。
“不知道,但那个警察不好对付,我感觉他还会来找我。”Sally显得有些犹豫,她抓过桌上的酒杯,狠狠闷了一大口,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要不,还是算了吧。”
“不行。”黄雄斩钉截铁地说。他害怕说得慢了些,自己也会变得和她一样犹豫。“再给我一点时间,相信我。”
“说说那个女孩吧,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不太好对付,但总归还是个小孩。”黄雄忽然想起上一次下课时女孩对他说的话:“有机会的话,带我溜出去玩吧?”
“一提到她,你的心情就好像变得很好呢。”Sally打趣道,“是个小美女吧。”
黄雄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女孩的朋友圈,将手机交给Sally。照片上,女孩嘟着嘴,比着剪刀手。背景是房间的书架。
“是个美人胚子,就是瘦了些。”不知为什么,Sally的语气有些落寞。
“她爸爸说,如果再不进行骨髓移植,她只能活一年了。”黄雄接过手机,抚弄着柜台上垂落的灯球,“估计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吧,装作一副看穿生死的样子,其实心里怕得很。”
Sally点点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眶渐渐红了,黄雄将她的脑袋搂入怀中。胸前的衬衫有一块湿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在这种地方,到处都是相拥的男女。
Sally离开之后,黄雄回到休息室,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被经理叫了出去。这一次不是点钟,他与其他同事一起,像件商品接受顾客的挑选。
出人意料,他竟被选中了。
女人肥大的屁股陷在沙发里,一只手箍住他的后颈。刚才与他起过冲突的同事也被她的同伴选中,这些妇女的年纪至少比他们大上两轮。“小伙子,先喝杯酒。”酒杯塞到他嘴边,他一饮而尽。